自打善陽帝駕崩,穆罕爾王就回了突厥,繼續侍奉他的雲圖可汗。


    這些年大周同突厥關係緊張,多有摩擦,但終歸沒鬧出什麽大亂子。一來,善陽帝軟弱,掣於外戚,不想大動兵戈,到最後都是破財免災,保全顏麵為上。二來,雲圖可汗老了,後繼無人,突厥內部麵對分裂,自然不想也無力傾國大戰。


    便是這樣,維持著微妙的平衡,直到蕭煜登基。


    蕭煜登基不出三個月,突厥騎兵便在大周邊境吃了癟。往日他們囂張慣了,隻騎著寶馬拿著彎刀去騷擾一圈,掠些附近周民的糧食雞鴨回去,戍邊的將領通常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回不同,蕭煜下了嚴旨,若膽敢讓突厥騎兵越邊境一寸,擾民一戶,守關將領立斬不赦。


    那些邊將怕丟了性命,不敢怠慢,硬著頭皮拿出快生鏽了刀迎敵,倒也把犯境的突厥打退了。


    如今,草原上皆知新帝手腕強硬,不可等閑視之。


    雲圖可汗深受新崛起的耶勒可汗威脅,擔心大權旁落,暫且咽下殺子之仇,咬著牙與大周新帝交好,特派了穆罕爾王再次來使大周。


    那穆罕爾王不是空手來的,而是帶著見麵禮。


    見麵禮就是失蹤數月的謝蘭亭。


    謝蘭亭在小別山被胡商救起,起先昏迷不醒,胡商有心送他回家,卻問不出他家的地址,他當時傷得那般重,又不能把他扔下,便隻有帶著他順北方廊道一路西行。誰知半路遇上突厥來襲,胡商是胡人,又不是大周子民,邊關將領慣會鑽聖旨的空子,也不管他們,任由他們被突厥人擄走。


    謝蘭亭在突厥住了將近六個月,中間聽聞帝都巨變,料想父親和妹妹為找他該急壞了,說不定還會以為他死了,自是歸心似箭的。


    但他同胡商一起做了突厥的階下囚、馬前奴,被看管得嚴實,別說逃,就是往外遞信都做不到。


    他經了一場兵變,受了一番算計,鬼門關走了一遭,人也成熟許多,深知身份一旦暴露,突厥人必會用他來威脅父親和妹妹,便隻有先蟄伏下來,伺機而動。


    蟄伏了小半年,恰遇耶勒可汗帶兵突襲奴役他的突厥部落,把他救了下來,交給了穆罕爾王,讓穆罕爾王帶他回長安。


    宣室殿中燈燭亮如白晝,音晚臨進殿門時絆了個趔趄,差點向前撲倒。蕭煜這一回趕在紫引之前攙住她的胳膊,兩人四目相對,蕭煜慢慢把手收回來,道:“去吧。”


    謝蘭亭站在殿中,青布斜襟長袍,黑色馬靴,下頜尖長出了一點點胡髭。


    他聽到聲響,微顫了顫,回過頭,飽經滄桑的麵上浮掠起點點笑意:“晚晚,哥哥回來了。”


    音晚撲進了他懷裏。


    這麽長時間,她深夜夢回,常夢見兄長,不是渾身是血,就是流落異鄉在吃苦。醒來,又麵對那一殿的珠光影壁,那緊逼著她纏綿溫柔的蕭煜,心中備受煎熬。


    好像如今的一切榮華,包括皇後鳳位,都是用她哥哥換來的。


    若她當初沒有嫁給蕭煜,沒有與他結著姻緣,也許哥哥就不會遭此劫難。


    憶及往事,她不禁伏在蘭亭肩頭潸然,泣道:“都是我害了哥哥。”


    她說得真情意切,站在一旁的蕭煜微愣怔。


    原來她一直都是這麽想的,覺得是她害了蘭亭,那麽這麽長時間她除了在憎恨他,還憎恨自己,一直活在內疚裏麽?


    為什麽,她為什麽要往自己身上攬,這事跟她又有什麽關係?


    蕭煜既心疼又惱恨自己的粗心。


    蘭亭輕撫著音晚的背,溫聲安慰:“這跟妹妹無關,是為兄太蠢,著了旁人的道。”


    他說得低緩又認真,剛坐下的蕭煜不由得抿了抿唇,略微顯出心虛。


    兄妹兩訴著衷腸,收到信兒的謝潤來了。


    父子久別再見,自是熱淚盈懷,情難自抑。


    但天色已晚,本就是違背了宮禁,謝潤怕給音晚多添麻煩,領著謝蘭亭先行回府,改日再敘。


    謝蘭亭走後,蕭煜讓望春給音晚搬了把椅子坐在身側,聽陸攸的回稟。


    “臣奉皇命順著長安外的官道一路找尋蘭亭公子,走了許多彎路,幸而運氣不錯,在廊道遇見了穆罕爾王,正帶著蘭亭公子來長安,便結伴而行。”


    他這些日子風餐露宿,臉曬黑了許多,人也憔悴,內疚道:“若當初臣能護好蘭亭公子,就不會有幾日的波折了,都怪臣,有負皇命。”


    他說話的間隙,偷偷覷看音晚的臉色。


    來時榮姑姑囑咐過,如今蘭亭公子已經找到了,該說的話必須要在皇後麵前說清楚。當時陛下設那個局實屬無奈,卻也盡了全力救蘭亭公子,甚至冒了君臣反目的風險。


    他確然對皇後和蘭亭有所虧欠,但著實也承受了不少壓力去盡可能扭轉局麵。


    陸攸見皇後麵露恍惚,目光微散,也不知聽進去沒有,拔高了聲調道:“陛下當初派臣去救蘭亭公子是瞞著烏將軍和陳大人他們的,也幸虧當時沒讓他們知道,不然,君臣生隙,哪有今日盛景。”


    蕭煜何等精明,早看出了這小子在弄什麽虛玄,且由著他說。但一聽他提及烏梁海和陳桓,臉色卻有些沉暗,道:“好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陸攸滿腹的錦繡良言被生生梗在了嗓子眼,他不情不願地端袖揖禮,告退。


    偌大的宣室殿,瞬間又冷寂下來。


    蕭煜小心翼翼地看向音晚,見她麵色瓷白,依舊透出孱弱的病態,些許心疼道:“天色晚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他本以為音晚不會理他,會站起來就走,誰知她掠了自己一眼,輕輕應了一聲:“好。”


    極淺淡的一聲“好”,比鏤隙裏飄出的香霧還要輕淺,但蕭煜已經滿足,因這聲“好”裏縱然沒有多少感情,卻也沒有敷衍,沒有厭惡。


    他眼見著音晚攬袖往外走,驀得叫住她。


    “晚晚,你……如今還在吃避子丸嗎?”


    音晚縮在袖中的手顫了顫。


    她原先有一瓶避子丸,可進宮後蕭煜需索得實在頻繁,不到一個月就吃完了。蕭煜將青狄和花穗兒都攆走了,她身邊沒有心腹,無人替她張羅這些隱秘事,便被迫中斷了。


    她直覺無需在這些小事上扯謊,一時又不知該怎麽說,默默站著。


    蕭煜溫聲道:“蘭亭安然無恙,我們……我們可不可以要個孩子?”


    音晚轉過身看他。


    蕭煜臉頰微紅,罕見的透出些許羞澀:“剛剛榮姑姑說,有雪兒和伯暄在,宮中氛圍都不一樣了,若我們能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會好一些?”


    音晚看了他一陣,默默低下頭。


    蕭煜起身繞過龍案走到音晚身前,握住她冰涼的手,低眸看她,問:“你不願意給我生孩子嗎?”


    話中頹然淒愴,還有一絲絲惱怒。


    音晚抬起頭:“我身上有毒未解。”


    蕭煜道:“我已經問過太醫了,你這毒是從娘胎裏帶來,不比直接中毒的人,並沒有那麽深。再加上這段時間的調理,其實毒性已經減弱了許多,你不是一直都沒有再犯過病麽?”


    “太醫說,不礙著誕育子嗣,生出來的孩子也會是健康的。”


    音晚的睫毛輕顫,眼中閃過猶豫。


    蕭煜那暴脾氣瞬間湧上來,一把將她摟進懷裏,要將她攔腰抱起:“擇日不如撞日,我們今晚便生。”


    音晚掙紮著,聲音中帶了哭腔:“你總是這樣!”埋怨夾雜著委屈,淚水似決了堤的河,奪眶而出。


    蕭煜冷不防她哭了,一時呆愣。


    她哭得傷心,哭得痛快,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動,像要將這麽長時間所受的委屈,所壓抑的傷懷全都哭出來。


    蕭煜的手還箍在她腰間,隨著她的泣聲微微顫動,他把手收回來,想給她擦淚,指腹剛要觸上她的臉頰,卻又猶豫著不敢碰她。


    大殿裏悄寂寂的,隻有哀戚哭泣,似涓流緩緩淌過,微弱而綿長。


    蕭煜隻覺喉嚨發澀,好半天才說:“你別哭,我不碰你。”


    音晚低著頭,剔透的淚珠一滴滴滑落,融花了鉛粉,帶落了胭脂。


    蕭煜莫名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好像記憶裏曾經出現過,她委屈兮兮地蹲在一邊,把自己縮成個球,一見著他就哇哇大哭,哭得人心都快碎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孩子,孩子。


    他曾經答應了雲圖可汗,要把嫡長子送去突厥為質。


    這是個大問題,他明日定要召見穆罕爾王解決這個問題。


    這一走神,音晚的哭聲止了,她眼眶裏盈滿瑩瑩淚水,在燭光下,似春水微瀾,楚楚可憐。


    蕭煜實在拿她沒辦法了,從袖中摸出帕子,停在她臉頰前一寸,低頭問:“我給你擦擦眼淚,好不好?”


    音晚的眼睫被淚水浸過,濕漉漉的覆下,不說話。


    “那我擦了。”蕭煜給她擦著淚,輕歎:“我脾氣可能是不太好,對你是凶了點,但你想想,你就沒錯嗎?整天那麽騙我、傷我,還總想著要跑,我心裏好過嗎?我為了找你,冒了天下之大不韙,把祖製都違悖了,那些禦史的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了。”


    音晚沉默了一會兒,啞著嗓子道:“我不跑了。”


    蕭煜拭淚的手微頓。


    “我不跑了,我從前是想去找我哥哥,現在我哥哥回來了,我也沒有什麽心事了,我也沒有地方可去了。”她抬頭看了蕭煜一眼:“要跑太難了,我不想連累別人因我丟性命。”


    蕭煜聽她這樣說,霎時冷下臉:“你不就是還惦記著那個嚴西舟嗎?”


    音晚好像把所有力氣用在了哭上,哭完了,也筋疲力竭,再沒什麽大的情緒起伏,隻平靜看著蕭煜:“我跟他又沒仇,我惦記他幹什麽?我都嫁給你這麽久了,該做的事情都跟你做了,旁的男人誰還會稀罕我?”


    蕭煜就聽不得她妄自菲薄,輕哼一聲:“你嫁多少回,你都是天上的仙女,嚴西舟還有那個韋春則至多就是癩蛤|蟆,永遠也配不上你。”


    話音一落,他立即覺出不對。


    嫁多少回……好像在給自己找帽子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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