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賽人一直沒有聽說或看到有關庫爾特夫人的任何情況,這讓法德爾·科拉姆和約翰·法阿非常焦慮,隻是不想讓萊拉知道他們如此擔心。但他們並不知道,實際上萊拉同樣心神不寧。萊拉害怕庫爾特夫人,她經常想起她。雖然阿斯裏爾勳爵現在是“父親”了,但庫爾特夫人卻永遠不是“母親”,就是因為庫爾特夫人的精靈——那隻金色的猴子——讓潘特萊蒙感到非常厭惡。而且,萊拉覺得他窺探了自己的秘密,尤其是關於真理儀的秘密。


    另外,他們一定正在追趕自己——如果不這麽想就是傻瓜。至少,那隻間諜飛蟲就證明了這一點。


    然而,真有敵人來襲的時候,那卻不是庫爾特夫人。吉卜賽人原來打算停下來,讓狗休息一下,把幾副雪橇修理修理,把所有的武器檢查一遍,做好襲擊伯爾凡加的準備。約翰·法阿希望李·斯科斯比能找到地麵氫氣,把他那隻小一點兒的氣球充足氣(他顯然有兩個氣球),到天上去偵察一下地形。但是,氣球駕駛員和水手一樣,非常關心天氣狀況,他說要起霧了。的確,他們一停下來,便起了濃霧。李·斯科斯比知道,在這種天氣裏,自己從空中什麽也看不到,因此,他隻能仔細地檢查他的裝備,盡管它們已經準備得非常完備了。就在這時,沒有任何預兆,一排羽箭從暗處飛了過來。


    立刻有三名吉卜賽人被射中,一聲不響地倒地死了,誰都沒聽到一點兒聲音。隻是當他們突然笨重地摔倒在狗跑過的腳印上,或是毫無征兆地躺著不動的時候,離他們最近的人才注意到發生了什麽事情。但這時已經太晚了,因為又有更多的羽箭朝他們射了過來。有人抬起頭來,聽到羽箭射入木頭或凍硬的帆布時發出短促而沒有規律的碰撞聲,他們感到疑惑不解,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約翰·法阿。他站在那排雪橇中間,大聲發號施令。人們冰冷的手和僵直的四肢動了起來,響應他的命令。然而,更多的箭雨密集地落下來——筆直的、致命的箭雨。


    萊拉正站在開闊的地方,箭從她頭頂上方飛過。潘特萊蒙比她更早地聽到了聲響,為了不讓她成為顯眼的靶子,立刻變成豹子撲倒了她。昏暗中一片混亂和喧囂,萊拉抹去眼中的雪花,翻過身來,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時,她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埃歐雷克·伯爾尼鬆全身披掛,跳過雪橇,衝進濃霧,身上的盔甲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擦聲。緊接著,傳來了尖叫和大吼的聲音、擠壓和撕裂的聲音,摧毀性的擊打聲,恐懼的哭喊和披甲熊憤怒的咆哮——披甲熊對敵人大打出手,將他們置於死地。


    但他們究竟是什麽人?萊拉還沒有看見敵人的影子。吉卜賽人蜂擁過來保護他們的雪橇,這卻使他們成為更加明顯的目標(甚至連萊拉都看得出來);而且戴著手套的手也不容易拉開來複槍的槍栓。在持續不斷的箭雨中,萊拉隻聽到了四五聲槍響。每分鍾都有更多的人倒在地上。


    哦,約翰·法阿!她痛苦地想,你沒有預見到這個局麵,我也沒有幫助你!


    但是,這個想法僅僅一閃而過,因為潘特萊蒙突然怒吼了一聲,有個什麽東西——是另一個精靈——向潘特萊蒙猛撲過來,把他撞翻在地,萊拉驚嚇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緊接著,有幾隻手抓住了萊拉,將她舉了起來,臭烘烘的棉布手套捂著她的嘴,不讓她叫出聲來,然後把她拋向空中,扔到另一個人的懷裏,之後又把她按在了雪地上。萊拉感到頭暈目眩,呼吸困難,全身疼痛。有人向後掰她的胳膊,她的肩膀發出哢哢的聲音。有人把她的手腕捆在一起。接著,有人用頭套蒙住了她的頭,以便擋住她的尖叫聲——因為她正在竭盡全力地大聲呼救:


    “埃歐雷克!埃歐雷克·伯爾尼鬆!救救我!”


    可是他聽得到嗎?萊拉不知道。她不斷地被推來搡去,然後被扔在了一塊堅硬的平麵上,像在雪橇上似的開始晃動顛簸起來。各種紛繁混亂的聲音傳進她的耳朵,她似乎聽到了埃歐雷克·伯爾尼鬆的咆哮聲,但距離非常遙遠。緊接著,她便感到開始在崎嶇不平的路麵上顛簸前行。她的兩隻胳膊被反捆在一起,嘴巴被堵得死死的。她帶著憤怒和恐懼抽泣著。四周滿是奇怪的聲音在說著話。


    “潘……”


    “我在這兒。噓——我來幫你呼吸。別動……”


    潘特萊蒙的老鼠爪子用力地拉著頭套,直到她的嘴巴那裏能鬆動一些,萊拉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寒冷凜冽的空氣。


    “他們是誰?”她小聲問。


    “像是韃靼人。我猜他們可能打中了約翰·法阿。”


    “不——”


    “我看見他倒下了。但是他對這種偷襲應該是有所防備的,這一點我們也知道。”


    “可是我們也應該幫助他的!我們早應該看看真理儀!”


    “別說話,假裝暈過去。”


    這時,傳來了一記鞭子聲,奔跑著的狗大聲吠叫起來。根據自己感覺到的顛簸程度,萊拉能判斷出前進的速度。盡管她豎起耳朵想聽聽搏鬥的聲音,但隻能依稀聽到距離遙遠而且非常微弱的零星槍聲。再後來,她能聽到的就隻剩下咯吱聲、奔跑聲和爪蹄輕踏雪地的聲音了。


    “他們是要把我們帶到食人魔那裏去。”萊拉低聲道。


    他們的腦子裏一下子出現了切割這個詞,萊拉渾身感到一陣恐懼,潘特萊蒙緊緊地偎依著她。


    “我跟他們拚了。”潘特萊蒙說。


    “我也會,我要殺了他們。”


    “埃歐雷克如果知道,他也會的,他會把他們捏成肉泥。”


    “我們離伯爾凡加有多遠?”


    潘特萊蒙不清楚,但他覺得應該是不到一天的路程。走了這麽長時間,萊拉的身體被束縛得痛苦不堪。後來,前進的速度稍微放慢了些,有人粗暴地扯下了她的頭套。


    她抬起頭,在搖曳的燈光下,她看見狼獾皮帽子下露出的一張亞洲人寬大的臉。他黑色的眼睛裏閃爍著滿意的光,特別是當潘特萊蒙從萊拉的大衣裏鑽出來的時候——潘特萊蒙齜著他的貂牙,發出噝噝的聲音。那人的精靈是一條巨大的狼獾,咆哮著回應他,但潘特萊蒙絲毫沒有退縮。


    那人把萊拉拖著坐起來,讓她靠在雪橇邊上。由於萊拉雙手被反綁著,她不斷地倒向兩側。於是,那個人便把她的兩隻腳捆在一起,鬆開了她手上的繩子。


    透過飄落的雪花和濃霧,萊拉看見這個人非常強壯,駕雪橇的那個人也同樣強壯,他們在雪橇上保持著非常好的平衡。在這塊土地上他們得心應手,駕馭自如,遠非吉卜賽人能比。


    那個人開口說話了,萊拉當然一句也聽不懂。他又換了另外一種語言,結果還是一樣。然後,他嚐試說起了英語。


    “你的名字?”


    潘特萊蒙警告似的豎起身上的毛,她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就是說這些人並不知道她是誰!他們綁架她並不是因為她跟庫爾特夫人有關係。這樣看來,也許他們並不是食人魔派來的。


    “利齊·布魯克斯。”她說。


    “利西·布魯格斯[2],”那個人跟著她念道,“我們帶你去個好地方,去見好人。”


    “你是誰?”


    “我們是薩莫耶德人[3],是獵人。”


    “你要帶我去哪兒?”


    “去好地方,去見好人。你們有披甲熊?”


    “為了保護我們。”


    “沒用!哈哈哈……熊也沒用!我們還是抓到了你!”


    他大聲笑起來。萊拉忍住了,沒有說話。


    “另外那些人是誰?”那個人接著問道。他用手指著他們來時的路。


    “商人。”


    “商人……他們做什麽生意?”


    “皮毛、酒,”她說,“煙葉。”


    “他們賣出煙葉,買進皮毛?”


    “是的。”


    他向他的同伴說了些什麽,那人簡短地回應了一聲。整個過程中,雪橇一直在飛速前進。萊拉直起身,讓自己更舒服一些。她想看看他們在向什麽方向前進,但是雪下得很大,天色也暗沉一片。不一會兒她就覺得太冷,沒法再探頭向外看,於是又躺了下來。她和潘特萊蒙能夠感應彼此的想法,努力想保持平靜,但是一想到約翰·法阿可能死了……法德爾·科拉姆怎麽樣了?埃歐雷克會不會設法殺死其他的薩莫耶德人?他們會不會想方設法沿路追上她?


    萊拉第一次有點兒可憐起自己來。


    過了很長時間,那個人晃了晃她的肩膀,遞過一條馴鹿肉幹讓她吃。肉幹臭烘烘、硬邦邦的,但她饑腸轆轆,而這東西畢竟有營養啊。吃完之後,她感覺好了一點兒。她把手慢慢地伸進皮衣裏麵,真理儀還在。她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個放著間諜飛蟲的馬口鐵罐子,悄悄地讓它滑進自己的皮靴子裏麵。潘特萊蒙變成一隻老鼠,爬進了靴子,盡力把它往下推了推,塞在了她馴鹿皮綁腿的下麵。


    做完這件事以後,她閉上了雙眼,恐懼讓她精疲力竭。不久,在惴惴不安中,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雪橇已經不再顛簸,而是變得平穩起來。她睜開雙眼,耀眼的燈光經過她的頭頂。燈光亮得刺眼,她不得不往下拉了拉帽子,然後才再次往外看。她渾身冰冷僵硬,但還是努力讓自己坐直了一些。她發現雪橇正在經過一排高高的柱子,飛速前進,每根柱子上都有一盞炫目的電燈。等她辨明方向的時候,他們已經經過了那排電燈柱,進入一扇敞開的金屬大門,來到一片開闊的空地。這裏像是一個空蕩蕩的市場,又像是某種遊戲或運動競技場,平坦、光滑、潔白,大約有一百碼見方,四周圍著高高的鐵絲網。


    雪橇在這片競技場的盡頭停了下來。他們站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外麵,或者說那是一排低矮的房屋,房頂上蓋著厚厚的積雪。盡管還很難說,但萊拉隱約覺得,這些房屋是被隧道——雪下麵隆起的隧道——連在一起的。房屋一側立著一根粗壯的旗杆,萊拉覺得有點兒熟悉,但也不知道它讓她想起了什麽。


    沒等她再往下看,雪橇上的那個人便一把揪起捆在她腳踝上的繩索,粗魯地將她拖出了雪橇。駕駛雪橇的那人大聲吆喝著那群狗,讓它們安靜下來。幾碼以外,那座房屋中的一扇門開了,頭頂前方亮起了一盞燈,像探照燈似的不停地晃動著,搜尋著他們。


    俘虜萊拉的那個人把她像戰利品似的往前使勁一推,但沒有放開手,嘴裏說了幾句什麽。站在微弱的煤油燈光下的那個人用同樣的語言作了回答。萊拉看清了他的臉:他不是薩莫耶德人,也不是韃靼人,倒很像是喬丹學院的院士。他看著她,並且特別留意地看著潘特萊蒙。


    那個薩莫耶德人又開口說了些什麽,伯爾凡加的這個人便問萊拉:“你說英語嗎?”


    “是的。”萊拉說。


    “你的精靈總是這個形狀嗎?”


    真是個出人意料的問題!萊拉驚訝得目瞪口呆。還是潘特萊蒙以他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回答:他變成一隻獵鷹,從萊拉的肩膀躍起,向那人的精靈——一隻巨大的旱獺——撲了過去。潘特萊蒙扇動翅膀繞著旱獺盤旋而過時,旱獺敏捷地一閃身,一巴掌向他打去。


    “我明白了。”那個人滿意地說。這時,潘特萊蒙又飛回到萊拉的肩頭。


    薩莫耶德人一臉期待地看著他。伯爾凡加的這個人點了點頭,脫下一隻手套,手伸進口袋,拿出一隻係著繩子的錢袋子,從裏麵數出十二枚沉甸甸的硬幣,放到獵人的手裏。


    兩個獵人數了數錢,各自拿了六枚,小心翼翼地揣好,然後便頭也不回地上了雪橇。駕駛雪橇的人甩了一下鞭子,衝著狗吆喝起來,於是,他們便飛快地穿過白色的空地,衝進那條有路燈的大道,速度越來越快,直到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之中。


    伯爾凡加的那個人又一次打開了門。


    “快進來吧,”他說,“裏麵又暖和又舒適,天太冷,別在外麵站著。你叫什麽?”


    他說的是純正的英語,萊拉聽不出有任何口音。他看上去就像是她在庫爾特夫人那兒見過的那些人:聰明、有教養、身份顯赫。


    “利齊·布魯克斯。”萊拉答道。


    “進來吧,利齊。在這兒我們會照顧你的,不用擔心。”


    雖然萊拉在戶外的時間比他長多了,但他看起來比萊拉還冷,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暖和的屋子裏。萊拉打定主意,要做出慢吞吞、傻乎乎、不情願的樣子來。她磨磨蹭蹭地拖著步子,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那棟房子。


    房子有兩道門,兩道門之間隔著很大一段距離,這樣裏麵的熱氣就不會跑出來很多。一進入裏麵那道門,萊拉便感到一股讓人難以忍受的燥熱,她都出汗了。她不得不解開皮外套,並把風帽推到腦後。


    他們來到一個大約八英尺見方的空地,左右兩邊都是走廊,前麵有個醫院裏常有的那種接待櫃台。一切都被燈光照得鋥亮,各種明晃晃的白色表麵和不鏽鋼器具閃著光芒。空氣中有一股食物的味道,是熟悉的食物,有熏肉和咖啡,此外還有一種隱隱約約、揮之不去的醫院和藥水的味道。從四周的牆壁傳來微弱的嗡嗡聲,輕得幾乎聽不見,是那種會讓你要麽習慣、要麽發瘋的聲音。


    這時,潘特萊蒙已經變成了一隻金翅雀,在她耳邊低聲說:“裝出傻乎乎、遲鈍的樣子來,一定要反應遲鈍、愚蠢。”


    幾個大人正低頭注視著她:一個是帶她進來的那個人,還有個穿著白大褂的男子,另外還有一個穿著護士製服的女人。


    “英國人,”第一個人說道,“是商人,很顯然。”


    “還是那些獵人?還是那樣的經過?”


    “據我所知,是同一個部落。克拉拉護士,能不能稍稍麻煩你把她……嗯……看一下她?”


    “當然可以,博士。親愛的,跟我來。”護士說道。萊拉聽話地跟了過去。


    她們沿著一條不長的走廊走過去,走廊的右邊有幾扇門,左邊是一間小餐廳,裏麵傳出刀叉碰撞聲和說話聲,還有飯菜的味道。萊拉猜測護士和庫爾特夫人年齡相仿,她動作輕快、麵無表情,看上去很理智。她是那種會縫傷口、換繃帶,但永遠不會講故事的人。她的精靈(萊拉注意到他的時候,感到一陣異樣的驚恐)是一條白色的小狗,輕快地一路小跑著(過了一會兒,萊拉仍然不明白為什麽這個精靈會讓自己感到驚恐)。


    “你叫什麽名字,親愛的?”護士問道,同時打開了一扇沉重的門。


    “利齊。”


    “就叫利齊?”


    “利齊·布魯克斯。”


    “你多大了?”


    “十一歲。”


    有人告訴過萊拉,說她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小——不管這話是什麽含義,但這從未對她的自以為是有什麽影響。然而現在,她認識到可以利用這一事實,讓利齊顯得膽小、緊張、無足輕重。她走進屋裏的時候,還微微縮了縮身體。


    萊拉猜想護士可能會問自己從哪裏來、怎麽來的,也想好了答案。然而這名護士既缺乏想象力,也缺少好奇心。從克拉拉護士表現出的全部興趣來看,好像伯爾凡加就在倫敦郊區,一直不斷地有孩子到這裏來似的。她那個靈巧、整潔的小精靈小跑著跟在她腳邊,像她一樣輕盈、漠然。


    他們走進一個房間,裏麵有沙發、桌子、兩把椅子、文件櫃、擺放藥品和繃帶的玻璃櫃,還有一個洗手盆。他們一進入房間,護士便脫掉萊拉的大衣外套,扔到亮閃閃的地板上。


    “把剩下的衣服也都脫了,親愛的,”她說,“我們先給你做一個快速的簡單檢查,確認你身體健康,既沒有凍傷也沒有感冒。然後我們會給你找幾件漂亮幹淨的衣服。另外,還要讓你洗個澡。”萊拉已經好幾天沒有換衣服和洗澡了,在熱氣的包裹下,這一點變得越來越明顯。


    潘特萊蒙扇動翅膀表示抗議,但萊拉皺了皺眉,讓他安靜下來。他停在沙發上,萊拉一件件地脫下衣服,她感到既羞憤又無奈,但她還是保持著理智,掩飾著自己的想法,做出言聽計從的笨拙樣子。


    “利齊,還有裝錢的那個腰帶。”護士說著,親自用有力的手指把它解了下來。她走過去,正要把它扔到萊拉的那堆衣服上去,突然停了下來,摸到了真理儀的邊緣。


    “這是什麽?”她問,同時解開油布上的扣子。


    “是個玩具,”萊拉說,“是我的。”


    “沒錯,我們不會把它從你身邊拿走的,親愛的。”克拉拉護士說著,打開那塊黑色天鵝絨布。“很漂亮,是不是?像個羅盤。快去洗澡。”她繼續說道,同時放下真理儀,飛快地拉上了角落裏黑色的煤絲窗簾。


    萊拉很不情願地鑽進熱水裏,給自己抹上肥皂,潘特萊蒙則停在窗簾杆上。他們倆都知道,他一定不能太活躍,因為一個呆頭呆腦的人應該有一個同樣呆頭呆腦的精靈。等萊拉洗完澡,擦幹身體之後,護士便給她量體溫,檢查眼睛、耳朵和喉嚨,接著又測量她的身高和體重,然後在書寫板上做了記錄。隨後,她給萊拉拿來幾件睡衣和一件晨衣。這些衣服幹幹淨淨的,質量也不錯,很像托尼·馬科裏奧斯的那件帶風帽的大衣,但這些衣服有曾經被人用過的氣息,萊拉覺得很不舒服。


    “這些不是我的衣服。”她說。


    “是的,親愛的,你的衣服得拿去好好洗洗。”


    “我自己的還會還給我嗎?”


    “我想會的,當然會的。”


    “這是什麽地方?”


    “這裏叫實驗站。”


    真是答非所問。雖然萊拉可以指出這一點,再接著追問下去,但她覺得利齊·布魯克斯是不會這樣做的。於是,她穿上那身衣服,沉默地認可了她的回答,不再說什麽。


    “我要我的玩具。”穿好衣服後,她固執地說。


    “給你,親愛的,”護士說,“不過你還想再要一個可愛的毛絨熊,或者漂亮的布娃娃嗎?”


    她拉開一個抽屜,幾個毛絨玩具了無生氣地躺在裏麵。萊拉強迫自己站在那兒,假裝想了幾秒鍾,然後挑了一個眼睛大而無神的破布娃娃。她雖然從未擁有過布娃娃,但還是知道該怎麽做,她把它心不在焉地緊貼在胸前。


    “我裝錢的那個腰帶呢?”她問,“我要把玩具放在裏麵。”


    “那就放吧,親愛的。”克拉拉護士說。她正在填寫一張粉紅色的表格。


    萊拉把穿在身上的陌生睡衣拉起來,把那個油布袋紮在腰裏。


    “我的大衣和靴子呢?”她問,“還有我的棉手套,還有別的東西呢?”


    “我們會替你洗幹淨的。”護士公事公辦地說。


    這時電話鈴響了,趁護士接電話的時間,萊拉迅速彎下腰,拿起裝著間諜飛蟲的那個馬口鐵罐子,塞進放著真理儀的那個袋子裏。


    “過來,利齊,”護士說著,放下電話聽筒,“我們去給你找點兒東西吃,我想你現在餓了吧。”


    她跟著克拉拉護士來到餐廳。餐廳裏擺放著十二張白色的圓桌,上麵滿是麵包屑和黏糊糊的圓形印漬——那是胡亂擺放的飲料杯子留下來的。一輛鋼製小推車上堆滿了髒兮兮的盤子和餐具。餐廳裏沒有窗戶,於是,為了讓人感受到光線和空間感,有一麵牆上貼了一幅巨大的熱帶海灘圖片,上麵是湛藍的天空、白色的沙灘,還有椰子樹。


    把萊拉帶進來的那個人正在服務窗口那兒收托盤。


    “全都吃光。”他說。


    萊拉沒有必要餓著自己,所以她有滋有味地把燉肉和土豆泥都吃了,緊接著還有桃子罐頭和冰激淩。她吃飯的時候,那個男子和護士在另外一張桌子那兒悄悄地交談著。等她吃完了,護士端給她一杯熱牛奶,拿走了托盤。


    那個男子走了過來,坐在她對麵。他的旱獺精靈不像護士的狗精靈那樣麵無表情、興味索然,但也隻是禮貌地蹲在他的肩膀上看著,聽著他們說話。


    “好了,利齊,”他問,“吃飽了嗎?”


    “吃飽了,謝謝。”


    “我想讓你告訴我你是從哪兒來的,你能做到嗎?”


    “倫敦。”萊拉答道。


    “到這麽遠的北方來幹什麽?”


    “和爸爸一起來的。”她咕噥著,低垂著眼簾,避開旱獺凝視她的目光,竭力裝出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的樣子。


    “和你爸爸一起?原來是這樣。他到這個地方來幹什麽?”


    “做生意。我們帶了很多新丹麥煙葉,打算買些皮貨。”


    “你爸爸是一個人來的嗎?


    “不是,還有我的幾位叔叔,還有別的一些人。”她含糊地說,因為她不知道那個薩莫耶德獵人都跟他說了些什麽。


    “他為什麽要帶你到這麽遠的地方來呢,利齊?”


    “因為兩年前他帶著我哥哥來過,他說下次帶我去,卻從來不帶,所以我就總纏著他,後來他就帶我來了。”


    “你多大了?”


    “十一歲。”


    “很好,很好。嗯……利齊,你真是個幸運的小姑娘。那幾個獵人找到了你,把你帶到了你能去的最好的地方。”


    “不是他們找到我的,”她疑惑地說,“當時發生了爭鬥。他們有很多人,還放了箭……”


    “哦,我想不是這樣的。我想你一定是離開了你爸爸他們,迷路了,那些獵人發現你孤身一人,然後直接把你帶到這裏。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利齊。”


    “我看見他們打仗了,”她說,“他們還放箭來著,還有……我要我的爸爸。”她提高了聲音,發現自己哭了起來。


    “嗯……在你爸爸來接你之前,你在這裏很安全。”醫生說道。


    “但是我看見他們射箭了!”


    “啊,那隻是你覺得你看見了。在極度的嚴寒裏經常會出現這樣的幻覺,利齊。你睡著了,做了個噩夢,你記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不是。那不是打仗,不用擔心。你的爸爸平安無事,他現在一定在到處找你,而且很快就會找到這兒來的。因為——你看,幾百英裏內就隻有這一個地方有人。等他找到你,發現你平安無事,那該是多大的驚喜啊!現在,克拉拉護士帶你去宿舍,在那兒,你會見到別的小女孩和小男孩,他們和你一樣,都是在荒郊野外迷路走丟的。去吧,明天早晨我們再聊一聊。”


    萊拉抓著她的布娃娃站起身來,潘特萊蒙跳到她的肩膀上。護士打開門,領著她們走了出去。


    她們走過更多的走廊,萊拉已經累壞了,她困得不停地打哈欠,穿著他們給的羊毛拖鞋的腳也幾乎抬不起來了。潘特萊蒙精神不振,隻好變成一隻老鼠,躲進她的襯衣口袋。萊拉記得她看見了一排床鋪、幾個孩子的麵孔和一隻枕頭,然後她便睡了過去。


    有人在搖晃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向腰裏,真理儀和馬口鐵罐子都還在,平安無事。於是,她試圖睜開眼睛,可是,哦天哪,這可真不容易,她從來沒有睡得這麽死過。


    “醒醒!醒醒!”


    好幾個聲音都在低聲呼喚著。萊拉費了很大的力氣,像是往山坡上推動巨石似的,終於強迫自己醒了過來。


    門口上方掛著一隻電量不足的電燈泡,在暗淡的光線下,萊拉看見三個小女孩圍在自己周圍。要看清楚並不容易,因為她的眼睛聚焦時還很遲鈍。她們看上去和她年紀相仿,說的也是英語。


    “她醒了。”


    “他們給她吃安眠藥了,一定是……”


    “你叫什麽?”


    “利齊。”萊拉含糊不清地說。


    “是不是又有一批新來的孩子?”其中一個女孩問道。


    “不知道,就我一個。”


    “他們是從哪兒把你弄來的?”


    萊拉掙紮著坐起身。她不記得吃過什麽安眠藥,不過她喝的東西裏也許真有什麽名堂。她覺得腦子裏亂糟糟的,眼睛後麵一跳一跳的微微有點兒痛。


    “這是在哪兒?”


    “不知道,他們不告訴我們。”


    “他們通常一次不止帶一個孩子來……”


    “他們是幹什麽的?”萊拉集中意識,吃力地問道。潘特萊蒙也跟著她一起慢慢清醒過來。


    “我們不知道。”一個女孩說道——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她高個子,紅頭發,動作很快,顯得緊張兮兮的,有著濃重的倫敦口音。“他們給我們測量這兒測量那兒的,還做些實驗,還有……”女孩說道。


    “他們在測量塵埃。”另一個女孩說。這是個長相友善、胖乎乎的黑頭發女孩。


    “你根本就不知道。”第一個女孩說。


    “他們就是在測量塵埃。”第三個女孩說。她長相乖巧,正抱著她的兔子精靈。“我聽見他們說的。”她說。


    “然後他們就把我們一個一個地帶走,我們就知道這些。帶走的人誰都沒回來。”紅發女孩說。


    “有這麽一個男孩,對了,”胖女孩說,“他猜……”


    “先別告訴她這個!”紅頭發女孩說,“還不到時候。”


    “這兒還有男孩?”萊拉問。


    “有,我們有很多人呢。我猜差不多有三十個人。”


    “不止,”胖女孩說,“應該有四十個人。”


    “隻是他們總是帶走一些人,”紅頭發女孩說,“他們通常都是帶來一大幫孩子,弄得這裏孩子多極了,接著他們就一個個地不見了。”


    “他們是食人魔,”胖女孩說,“你一定知道食人魔,我們都怕他們,後來就被他們抓來了……”


    這時,萊拉已經越來越清醒了。除了那個兔子精靈,另外兩個女孩的精靈都待在門口聽著,他們說話的時候全都壓低了聲音。萊拉問她們叫什麽名字。紅頭發女孩叫安妮,黑頭發的胖女孩叫貝拉,瘦女孩叫瑪莎。她們不知道那些男孩的名字,因為大部分時間裏,男孩和女孩是分開的。這裏的人對他們還不賴。


    “這兒還行,”貝拉說,“沒什麽事情可做,隻是他們總是對我們進行檢查,讓我們鍛煉身體,然後對我們進行各種測量,量體溫,等等。真是挺無聊的。”


    “庫爾特夫人來這兒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安妮說。


    萊拉強忍著沒讓自己叫出聲來,潘特萊蒙劇烈地扇動著翅膀,連那個女孩都注意到了。


    “他緊張了,”萊拉邊說邊安慰他,“像你們說的,他們一定是給我們吃安眠藥了,因為我們都昏昏沉沉的。庫爾特夫人是誰啊?”


    “是把我們騙到這兒來的人——至少大部分人是被她騙來的,”瑪莎說,“他們——就是別的孩子們,都在談論她。隻要她一來,你就知道又要有孩子失蹤了。”


    “她喜歡盯著孩子看。他們把孩子帶走的時候,她喜歡看著他們是怎麽對待我們的。那個叫西蒙的男孩,他猜庫爾特夫人會在一旁看著他們殺死我們。”


    “他們要殺死我們?”萊拉聲音顫抖著問道。


    “肯定是,因為孩子們都是有去無回。”


    “他們還總是對精靈做這做那,”貝拉說,“給他們稱體重、量身高……”


    “他們會碰你們的精靈?”


    “天哪,沒有!他們把秤擺在那兒,你的精靈得站上去,變換形狀,然後他們就會做記錄、拍照片。他們還把你放到櫃子裏,測量塵埃,他們總是這樣,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測量塵埃的工作。”


    “什麽塵埃?”萊拉問。


    “我們不知道,”安妮說,“是一種來自太空的物質,並不是真的灰塵。如果你沒有塵埃,那是件好事。可是最終所有人都會有塵埃。”


    “你知道西蒙是怎麽說的嗎?”貝拉說,“他說韃靼人會在他們的頭蓋骨上鑽個窟窿,讓塵埃落進去。”


    “是呀,他當然知道啦,”安妮嘲諷道,“我想我得在庫爾特夫人來的時候問問她。”


    “你真的敢問?”瑪莎欽佩地說。


    “我敢。”


    “她什麽時候來?”萊拉問。


    “後天。”安妮說。


    萊拉嚇得後背冒出一股涼氣,潘特萊蒙緊緊地趴在她身上。她隻有一天的時間找到羅傑,盡量多地打聽這裏的情況,然後逃走,或者被救走——如果吉卜賽人全都被殺死了,誰還能幫這些孩子在冰天雪地的荒野裏活下去呢?


    那幾個女孩仍然繼續說著話,但萊拉和潘特萊蒙已經縮到了床上,想暖和暖和。他們知道,她那張小床周圍的幾百英裏,都隻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黑暗物質1:精靈守護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菲利普·普爾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菲利普·普爾曼並收藏黑暗物質1:精靈守護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