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拉的第一反應是轉身逃走,或者是感到惡心。一個人沒有精靈就好像一個人沒有長臉,又好像是肋骨大開,心被撕扯下來似的:這樣的事情是違反自然規律的,是怪誕的,屬於恐怖的黑暗世界,而不是清醒的理性世界。


    萊拉緊緊靠著潘特萊蒙,腦袋眩暈,一陣反胃。在這麽寒冷的夜晚,她居然滲出一身汗,這讓她感到了更深的寒意。


    “拉特,”男孩說,“我的拉特在你那兒嗎?”


    萊拉非常明白他在說什麽。


    “不在我這兒。”她說。她感到自己的聲音虛弱而恐懼。然後,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托尼·馬科裏奧斯,”男孩說,“拉特在哪兒?”


    “我不知道……”萊拉說,同時使勁吞咽了一下,努力忍住自己的惡心,“那些食人魔……”但她說不下去了,不得不從小屋裏走出來,一個人坐在雪地上——當然,她並不是完全獨自一人,她從來都不是隻有她自己,因為潘特萊蒙總是陪伴著她。天啊!要是自己和他被切割分離,就像這個孩子和他的拉特那樣……那將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了!她發現自己抽泣起來,潘特萊蒙也在嗚咽,他們倆都在深深地同情這“半個孩子”,為他感到難過。


    然後,萊拉又站起身來。


    “來吧,”她聲音顫抖地喊道,“托尼,出來吧。我們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魚倉庫裏傳出一陣響動。然後,小男孩出現在了門口,雙手依然緊緊握住那條幹魚。他身上穿得還算暖和,穿著一件煤絲連帽夾棉衍縫大衣和一雙皮靴,但是並不合身,看來是別人穿過的舊衣服。在隱約的極光和白雪覆蓋的大地映襯下,外麵的光線更亮一些,和剛才在燈光下貨架旁蹲著的他相比,他看上去更加魂不守舍,更加可憐。


    給他們送燈籠的那個村民往後退了幾步,對他們大聲說著什麽。


    埃歐雷克·伯爾尼鬆翻譯道:“他說你得為那條魚付錢。”


    萊拉很想告訴披甲熊去殺了他,但最後還是說:“我們替他們把這個孩子帶走,為此,他們也得付一條魚的價錢。”


    披甲熊翻譯了過去,那個人嘴裏咕噥著什麽,但沒有再堅持。萊拉把燈籠放在雪地上,拉著男孩的手,把他領到了熊那兒。男孩有氣無力地走過來,雖然離這隻白色巨獸這麽近,但他既不驚訝,也不害怕。萊拉扶著他騎上埃歐雷克的後背時,他隻說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的拉特在哪兒。”


    “是,我們也不知道,托尼,”萊拉說,“不過,我們會……我們要懲罰那些食人魔。我保證,我們會的。埃歐雷克,我也騎上去行嗎?”


    “我的盔甲比小孩子沉得多。”他說。


    於是,萊拉爬到他背上,坐在托尼後麵,讓他緊緊抓著熊又長又硬的毛,潘特萊蒙貓在她的帽子裏,既溫暖又離萊拉近,心裏充滿了憐憫。萊拉知道,潘特萊蒙衝動地想伸出手,像他自己的精靈那樣,擁抱這瘦小的半個男孩,用舌頭舔一舔他,安慰他,給他溫暖;當然,沉重的傳統禁忌是不允許他那樣做的。


    他們穿過村莊,沿著山路朝山梁上走去。村民們看到那個可怕的、殘缺不全的生命被一個小女孩和一頭大白熊帶走了,他們的臉上露出恐懼和如釋重負的表情。


    在萊拉心裏,反感和同情劇烈地鬥爭著,最終同情取得了勝利。她伸出雙手摟住這個骨瘦如柴的小人兒,不讓他掉下去。和大部隊會合的回程路上,天氣更冷,困難更大,天色也更黑了,然而時間似乎也過得更快了。埃歐雷克·伯爾尼鬆永遠不知疲倦,萊拉已經習慣了騎在他背上,感到得心應手,因此不存在掉下去的危險。她懷裏的那個冰冷的身體輕飄飄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管住他還是容易的。但是另一方麵,披甲熊在邁步奔跑,而他僵直不動,所以把他照顧好也是件困難的事。


    男孩不時地開口說些什麽。


    “你剛才說什麽?”萊拉問。


    “我說她會知道我在哪兒嗎?”


    “會的,她會知道的,她會找到你的,我們也會找到她。托尼,扶好了,就快到了……”


    熊繼續大步地往前走。直到趕上吉卜賽大部隊的時候,萊拉才知道自己是多麽疲倦。當時,他們停下了雪橇,讓拉雪橇的狗休息一下。突然之間,他們全都出現了:法德爾·科拉姆、法阿國王還有李·斯科斯比。他們都衝過來要幫忙,但當他們看到跟萊拉一起的那個身影時,都一言不發地退了回去。萊拉的身體都凍僵了,甚至無法鬆開抱著托尼的雙臂,約翰·法阿隻好親自動手,輕輕地分開她的兩隻胳膊,把她從熊背上抱了下來。


    “天啊,這是什麽,萊拉?”他問,“孩子,你找到的這是什麽啊?”


    “他叫托尼。”萊拉凍僵的嘴唇嘟噥著,“他們把他的精靈給割掉了。食人魔就是幹這個的。”


    人們都嚇了一跳,紛紛向後退去。然而就在這時,那隻熊開始大聲地訓斥他們,這讓精疲力竭的萊拉感到驚訝。


    “你們真丟人!想想人家這個孩子是怎麽做的!你們的勇氣可能比不上她,表現得也更差,你們都應該感到羞愧。”


    “你說得對,埃歐雷克·伯爾尼鬆。”約翰·法阿說著,轉過身發號施令,“把那堆火生起來,給孩子熱點兒湯——兩個孩子都給。法德爾·科拉姆,你的帳篷架起來了嗎?”


    “架好了,約翰。把萊拉帶過來,我們讓她暖和暖和……”


    “還有這個小男孩,”有人說,“讓他吃點東西,暖和一下,即使他……”


    萊拉打算把女巫的情況告訴約翰·法阿,可他們都忙得不行,而她自己也累得精疲力竭。有那麽幾分鍾,萊拉迷迷糊糊地感覺到燈籠閃著亮光,木頭冒著青煙,人影在穿梭忙碌,然後她感到耳朵被潘特萊蒙的貂牙輕輕咬了一下,醒來發現披甲熊的臉離她隻有幾英寸遠。


    “是女巫的事兒,”潘特萊蒙低聲說,“我把埃歐雷克叫來了。”


    “哦,對了,”萊拉咕噥道,“埃歐雷克,謝謝你帶我去那兒,又帶我回來。我可能忘了把女巫的事兒告訴法阿國王了,所以最好還是你替我告訴他吧。”


    熊答應了她的要求,然後她便進入了夢鄉。


    等她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蒙蒙發亮。東南方向的天空露出了魚肚白,空氣中彌漫著灰色的霧氣。在朦朧的霧氣中,吉卜賽人就像高大的鬼影似的,忙著往雪橇上裝貨,給狗套上韁繩。


    萊拉在法德爾·科拉姆的雪橇帳篷裏,躺在皮毛墊子上,注視著這一切。潘特萊蒙在她醒之前就徹底醒了,先試著變成一隻北極狐,然後又變回到他喜歡的貂的模樣。


    埃歐雷克·伯爾尼鬆正在附近的雪地上睡覺,腦袋枕在他巨大的手掌上。但是法德爾·科拉姆已經起身了,正在忙碌著。一看見潘特萊蒙出現了,他便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想叫醒萊拉。


    萊拉看見他走過來,便坐起身,說道:


    “法德爾·科拉姆,我知道當時我弄不明白的是什麽了!真理儀總是在說‘鳥’和‘不’,讓人摸不著頭腦,因為它的意思是‘沒有精靈’,我當時怎麽也沒想到……怎麽了?”


    “萊拉,你付出了這麽大的努力,我真不願意告訴你。但是,就在一個小時之前,那個小男孩去世了。他總是心神不寧,躁動不安。他不斷地打聽他的精靈,問她在哪兒,是不是很快就會來,等等。他一直緊緊地握住那條光禿禿的幹魚,就好像……唉,孩子,我真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但他最終還是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這是他第一次看上去那麽平靜、安詳,因為在這個時候,他跟其他的死者一樣,他們的精靈都自然而然地消逝了。他們想給他挖個墓穴,但是這裏的地麵像鋼鐵一樣堅硬。所以,約翰·法阿吩咐他們去生一堆火,準備把他火化,這樣他就不會被食肉的動物劫掠走了。


    “孩子,你做了一件勇敢的事,一件好事,我為你感到驕傲。現在,我們終於知道那些人能幹出多麽邪惡的勾當來,也比以往更加清楚我們的使命了。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休息,吃東西。昨天晚上,你還沒來得及恢複體力就睡著了。在這樣的天氣裏,你必須吃些東西,這樣身體才不會垮掉……”


    他前前後後地忙碌著,把毛皮褥子鋪墊塞好,拉緊固定雪橇的纜線,整理雪橇的韁繩。


    “法德爾·科拉姆,那個小男孩現在在哪兒?他們已經把他火化了嗎?”


    “還沒有,萊拉,他現在還躺在後麵。”


    “我想去看看他。”


    法德爾·科拉姆無法拒絕她,因為萊拉見過比屍體更糟糕的東西,而且這也許有助於讓她平靜下來。於是,萊拉沿著雪橇的隊伍向後走去,潘特萊蒙變成一隻小白兔,在她身旁乖巧地蹦來蹦去。他們來到了正在堆放樹枝的那些人身邊。


    男孩的屍體躺在路旁,身上蓋著一條方格圖案的毯子。萊拉跪下來,戴著手套的手把毯子揭了起來。有個人想攔住她,但其他人都搖頭阻止了他。


    潘特萊蒙爬到跟前,萊拉低下頭,看著那張可憐瘦小的臉龐。她從手套裏抽出手來,摸了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大理石一樣冰冷。法德爾·科拉姆說得對,可憐的小托尼·馬科裏奧斯跟其他精靈消逝的死者沒有任何區別。哦,要是他們把潘特萊蒙從她身邊奪走了呢!她給他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緊緊地抱著他,像要把他徑直壓進自己心裏去似的。小托尼擁有的一切隻是一條可憐的魚……


    它去哪兒了?


    她把毯子扯下來。那條魚不見了。


    她立刻站了起來,眼睛裏冒著怒火,盯著附近的那幾個人。


    “他的魚呢?”


    他們都愣住了,一臉困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有幾個人的精靈知道萊拉是什麽意思,互相交換著眼神。有一個人遲疑地張著嘴笑了起來。


    “你還敢笑!你要是笑話他,我就把你的肺摳出來!雖然那隻是條放了很久的幹魚,但他能握住的就隻有這樣東西,他把它當成精靈去愛護和關心!誰從他身邊拿走了它?現在它在哪兒?”


    潘特萊蒙變成一頭咆哮著的雪豹,跟阿斯裏爾勳爵的精靈完全一樣,但萊拉沒看見,在她眼中,現在隻有是與非。


    “別著急,萊拉,”一個人說,“別著急,孩子。”


    “是誰拿走的?”萊拉又發怒了。麵對著她的暴怒,那個吉卜賽人向後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另一個人帶著歉意說道,“我原本以為那條魚是他正在吃的東西。我從他手裏拿走它,是出於我對他的尊重。事情就是這樣,萊拉。”


    “那它現在在哪兒?”


    那人不安地說:“我覺得他不再需要它了,就把它給了我的狗。真的請你原諒。”


    “你需要的不是我的原諒,而是他的。”萊拉說著,立刻又跪到了地上,雙手放在死去孩子冰冷的臉頰上。


    這時,她突然有了個主意。她伸手在自己毛皮大衣裏摸索著,冰冷的空氣鑽進了解開的外套。幾秒鍾後,她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她從錢包裏取出一枚金幣,然後又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


    “借用一下你的小刀。”她對那個拿走魚的人說。那個人把小刀交給了她,萊拉問潘特萊蒙道:“她叫什麽名字?”


    他當然明白萊拉的意思,答道:“拉特。”


    她戴著手套的左手緊握著那枚金幣,然後像握鉛筆一樣握住小刀,在金幣上深深地刻下那個消逝了的精靈的名字。


    “這就像喬丹學院的院士那樣,但願能管用。”她低聲對死去的男孩說,然後用力掰開他的牙齒,想把那枚金幣塞進他的嘴裏。這做起來很難,但她還是做到了,然後又費力地合上他的嘴巴。


    她把小刀還給那個人,轉過身,在晨光中回到了法德爾·科拉姆那裏。


    他從火爐上直接端來一罐熱湯,遞給萊拉。萊拉貪婪地啜飲著。


    “法德爾·科拉姆,我們該怎麽對付那些女巫呢?”她問,“不知道你的女巫是不是跟他們一夥。”


    “我的女巫?我可不願這麽早地作出判斷,萊拉。她們可能會去任何地方。女巫的生活會受到各種事情的影響,不為我們所知的那些事情。那些不會困擾我們但會讓她們飽受折磨的神秘疾病;那些我們認為不可思議的發動戰爭的原因;她們那些牽掛苔原小草花開花落的悲喜情緒……但是,我真希望也能看到她們飛行的樣子,萊拉,我真希望自己能看到那番景象。好了,把湯全都喝了。你要不要再來一點兒?鍋裏還有一些正在烤著的麵包。孩子,吃飽一點,因為我們很快就要上路了。”


    這些食物讓萊拉重新恢複了活力,她內心的寒意也開始消融。她和別人一起,去看躺在焚屍柴堆上的那個男孩。她低下頭,閉上眼睛,聽著約翰·法阿的祈禱。接著,人們把煤油灑在上麵,點燃火柴,刹那間,柴堆便騰起了熊熊的火焰。


    等確信小男孩火化妥當之後,他們就立刻再次出發上路了。這是一趟鬼魅般可怕的旅程。旅程剛開始就下起了雪,很快整個世界便縮小了,小得似乎隻剩下前方那些狗的灰色身影、晃動的咯吱作響的雪橇、刺骨的嚴寒,還有那打著旋兒紛飛的巨大雪片,顏色比天空暗,比地麵淺,仿佛一片巨大的海洋,橫貫在天地間。


    所有的狗都在頂風冒雪一路飛奔,尾巴揚得高高的,大口呼吸,噴著熱氣。有著蒼白陽光的正午稍縱即逝,暮光再次包圍了整個世界。他們一路北上,再北上。他們在一處山穀裏停下來歇腳,吃點東西,喝點水,確認他們的方位。約翰·法阿和李·斯科斯比正在商量怎麽才能好好地利用那隻熱氣球,這時,萊拉想起了那個小小的間諜飛蟲,於是便問法德爾·科拉姆,裝著那個小東西的馬口鐵煙草罐子在哪兒。


    “我把它收起來了,安全著呢,”他說,“在那隻工具袋的最下麵,可是裏麵什麽也看不見;我在船上的時候就把它焊死了,當時我說過要這麽做的。說句實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它;也許我們可以把它扔進礦火裏,這樣也許會解決問題。但是萊拉,你不用擔心。隻要它在我手裏,你就平安無事。”


    萊拉逮著個機會,把手伸進那隻結滿冰霜、凍得硬邦邦的帆布工具袋,拿出那隻小小的馬口鐵罐子。手還沒碰到它,她就感到了那個東西發出的嗡嗡聲。


    趁法德爾·科拉姆跟別的頭領說話的機會,萊拉拿著那隻馬口鐵罐子找到埃歐雷克·伯爾尼鬆,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想法。當她想到他能輕而易舉撕開發動機金屬外殼的時候,她便有了這個主意。


    他聽了她的想法以後,便拿出一個馬口鐵做的餅幹盒蓋子,靈巧地折成一個光滑的小圓筒。萊拉十分驚訝於他的手藝。和多數其他種類的熊不一樣,他和他同伴的大拇指能和其他手指相對,這樣他們就可以緊緊抓住東西並進行操作。他對金屬的硬度和延展性有種天生的判斷力,也就是說,他隻需要把那塊金屬掂量掂量,左右掰幾下,用爪子畫圈做個記號可以卷動了。他現在就在這樣做,把金屬的邊不斷地向上卷,直到它們最終成為直立的圓邊,然後他又做了個合適的蓋子。在萊拉的要求下,他做了兩個:一個跟原來那個馬口鐵罐子一樣大,另一個則剛好裝得下那個馬口鐵罐子,兩者中間緊緊塞了一些毛發、苔蘚和地衣,以便捂住那個東西發出的噪音。蓋上蓋子後,這個罐子的形狀和大小就跟真理儀一樣了。


    做完這些之後,萊拉挨著埃歐雷克·伯爾尼鬆坐下來。他正在啃一塊凍得硬邦邦的馴鹿腰腿肉。


    “埃歐雷克,”她問,“沒有精靈是不是很難受?你不覺得孤獨嗎?”


    “孤獨?”他說,“我不知道。他們告訴我說這種天氣就叫寒冷,但我不知道什麽是寒冷,因為我感覺不到。所以,我同樣也不知道什麽叫孤獨。我們熊天生就是獨來獨往的。”


    “那麽斯瓦爾巴群島上的那些熊呢?”萊拉說,“有好幾千隻吧,是不是?我聽說是這樣的。”


    他什麽話也不說,隻是把那塊馴鹿肉從骨頭連接的地方掰成兩半,發出劈柴一樣的聲音。


    “對不起,埃歐雷克,”她說,“希望我沒有冒犯你,我隻不過是好奇。你看,我之所以對斯瓦爾巴群島的熊格外感興趣,是因為我的父親。”


    “你的父親是誰?”


    “是阿斯裏爾勳爵。你知道,他們把他關在斯瓦爾巴群島上。我想是那些食人魔背叛了他,付錢給那些熊,讓他們看押著他。”


    “我不知道,我不是斯瓦爾巴群島的熊。”


    “我以為你是……”


    “不,我曾經是斯瓦爾巴群島的熊,但現在不是了。因為我殺了另外一隻熊,所以作為懲罰,我被驅逐了。我被剝奪了職務、財產和盔甲,被驅趕到人類世界的邊緣,在那裏生活;要是可能,我就受雇於人類去打仗,或者幹些粗活,讓自己的記憶淹沒在老酒中。”


    “你為什麽要殺死那隻熊呢?”


    “因為憤怒。我們其實有辦法處理熊與熊之間的憤怒,但當時我控製不住自己。我殺了他,我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原來你很富有而且很有地位,”萊拉驚訝地說,“跟我父親一樣,埃歐雷克!你的經曆跟我父親的經曆一樣。他也殺了一個人,他們就沒收了他的全部財產。這是他被關在斯瓦爾巴群島之前很早的事了。我對斯瓦爾巴群島一無所知,隻知道在最北邊……那裏是不是都覆蓋著冰雪?能通過結冰的大海去那兒嗎?”


    “從這裏的海岸去不了那兒。南麵的海水有時會結冰,有時不會,你可能需要一艘船。”


    “也許還需要一隻熱氣球。”


    “對,或者是一隻熱氣球,但那樣的話,你可能還需要有合適的風向。”


    他繼續啃咬著那塊馴鹿腰腿肉。這時,有個瘋狂的念頭在萊拉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想起了那些在夜空中飛行的女巫,但她什麽也沒說,隻是向埃歐雷克·伯爾尼鬆打聽斯瓦爾巴群島,熱切地聆聽他的講述:那緩緩移動的冰川,上百隻長著閃亮獠牙的海象躺在岩石和浮冰上,成群的海豹在海中出沒,獨角鯨長長的白色獠牙撞破結冰的海麵,陰鬱壯觀的海岸線,高聳的萬丈懸崖,肮髒的懸崖厲鬼在那兒出沒,披甲熊鐵匠在煤火中鑄造巨大的鋼片並鉚成盔甲……


    “埃歐雷克,他們拿走了你的盔甲,那你現在這套盔甲是哪裏來的?”


    “我是在諾瓦讚布拉自己用太空金屬做的。在製造並擁有盔甲之前,我不是一隻完整的熊。”


    “這就是說熊能製造自己的靈魂……”萊拉說。這個世界上需要了解的事情真多。“斯瓦爾巴群島的國王是誰?”她接著問道,“熊有沒有國王?”


    “他叫埃歐弗爾·拉克尼鬆。”


    這個名字讓萊拉一下子想起了什麽。她聽說過這個名字,但那是在哪兒聽說的呢?不是熊說的,也不是吉卜賽人。提到這個名字的人是一位院士,是那種嚴謹的、學究氣的、懶洋洋中透著傲慢的聲音,是喬丹學院特有的聲音。她又努力地在腦海中回想那個聲音。啊,她對這個聲音非常熟悉!


    這時,她一下子想了起來:那是在喬丹學院的休息室裏,院士們都在聽阿斯裏爾勳爵講話,是帕爾默教授提到了埃歐弗爾·拉克尼鬆。他當時用的是“披甲熊”這個詞,萊拉當時不明白它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埃歐弗爾·拉克尼鬆是披甲熊。可是,當時他是怎麽說的來著?斯瓦爾巴群島的國王非常自大,能被人誇得忘乎所以;還說了些別的,要是她能想起來該有多好——可是從那時起發生了多少事情啊……


    “要是你父親被斯瓦爾巴群島的熊看押的話,”埃歐雷克·伯爾尼鬆說,“那他是逃不掉的。那裏沒有木材,沒辦法造船。不過,如果他是貴族,他會受到優待。他們會給他提供一座房屋,讓他住在裏麵,會派一個仆人服侍他,還會給他提供食品和燃料。”


    “埃歐雷克,披甲熊會被打敗嗎?”


    “不會。”


    “也許……會上當受騙?”


    他停下來,不再去啃咬那塊肉,眼睛直直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說:“披甲熊是永遠也不會被人打敗的。你已經見過了我的盔甲,現在你來看看我的武器。”


    他把那塊肉扔到地上,伸出手掌,掌心朝上給她看。黑色的熊掌上滿是粗硬的老繭,足有一英寸多厚,手掌上的每隻尖爪至少有萊拉的手那麽長,像刀子一樣鋒利。他由著萊拉滿懷好奇地用手去摸那些尖爪。


    “一巴掌就能打破海豹的頭,”他說,“或者打斷人的背,或者扯下一條胳膊還是腿,而且我還能撕咬。要不是你在特羅爾桑德攔著我,我早就把那人的腦袋像雞蛋似的敲碎了。好了,關於力量就說這麽多。現在說說計策。你是沒法讓熊上當受騙的。想看看證據嗎?拿根棍子,跟我比畫比畫。”


    萊拉迫不及待地想試一試。她從積雪覆蓋的灌木上折下一根樹枝,扯掉所有枝丫,像長劍似的噌噌左右揮舞著。埃歐雷克·伯爾尼鬆坐在地上,等待著,兩隻前掌放在大腿上。做好準備後,萊拉麵對著他,但她不想直接去刺他,因為他看上去是那麽溫和。於是,她隻是揮舞著那根木棍,左右虛刺,一點兒也不想碰著他,而他也一動不動。這樣虛刺了幾下,每次他都毫無反應。


    最後,萊拉決定衝他直直刺過去,她打算不用力氣,隻用木棍碰到他的肚子。這時,他的爪子卻迅速向前伸出來,輕輕地把木棍彈到一邊。


    萊拉非常驚訝,又試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他的動作比她敏捷、準確多了。她試著認真地揮動木棍去刺他,像劍客舞動長劍,但一次也沒有碰到他的身體。他仿佛事先知道她的意圖,萊拉刺向他腦袋的時候,他巨大的手掌一下子就把木棍撥到一旁,毫發無傷。而當萊拉想著虛晃一招的時候,他壓根兒就一動不動。


    萊拉開始焦躁起來。她發起了猛烈的進攻,使出渾身解數抽打戳刺,但一次也沒能突破他手掌的防線。他的兩隻手掌四處出擊,無所不在,既能及時地躲避她,又能精準地阻擋她。


    最後,萊拉感到了害怕,她停住了手。穿著皮衣的她已經出汗了,她精疲力竭,上氣不接下氣,而那隻熊卻依然巋然靜坐。就算她拿的是一把能置人於死地的真劍,也無法傷他一絲一毫。


    “我打賭你能攔截子彈。”萊拉說著,把木棍扔到旁邊,“你是怎麽做到的?”


    “就是因為我不是人類,”他答道,“這就是你永遠也無法欺騙披甲熊的原因。我們能看透各種計策,就像能看見胳膊和腿一樣清楚明白。我們能用一種人類已經忘卻的方式了解事物。但你是知道的,你能看懂那個符號閱讀器。”


    “這不是一回事兒,對吧?”萊拉說。她發現此時的熊比發怒的熊更讓她緊張。


    “是一回事兒,”他說,“據我所知,成年人讀不懂符號閱讀器。我跟人類打仗就好比你跟成年人一起看符號閱讀器。”


    “是的,我想是這樣,”她說,心裏既困惑又不情願,“這是不是說我長大後就會忘了看它的方法?”


    “誰知道呢?我從來沒見過符號閱讀器,也沒見過有誰能看得懂它。也許你跟別人不一樣。”


    他又趴在地上,繼續去啃咬那塊肉。萊拉剛才解開了自己的毛皮外套,冷空氣侵襲進來,她隻好又把外套係好。總而言之,這段插曲讓她感到不安。當時她很想當場問問真理儀,但天氣太冷了,而且因為得繼續趕路了,別人也在呼喚她。萊拉把那個空罐子放回法德爾·科拉姆的工具袋裏,然後拿起埃歐雷克·伯爾尼鬆做的那個裝著間諜飛蟲的馬口鐵罐子,把它跟真理儀一起放在自己腰間的袋子裏。等到他們再次上路的時候,她又高興起來了。


    幾位頭領已經同意了李·斯科斯比的意見,等他們抵達下一站的時候,他們就會給熱氣球充氣,這樣他就可以從空中進行偵察。萊拉理所當然地想跟他一起乘熱氣球飛行,但也理所當然地沒有得到批準。但在抵達下一站之前,她和他乘坐同一架雪橇,一路上纏著他不斷地提問。


    “斯科斯比先生,怎麽才能飛到斯瓦爾巴群島去?”


    “你得有一隻可操控的熱氣球,得有發動機,有點兒像齊柏林飛艇;或者得有合適的南風。但該死的,我可不敢去。你見過斯瓦爾巴群島嗎?那可是個荒無人煙、寸草不生的地方,是被上帝遺忘的世界盡頭。”


    “我在想,要是埃歐雷克·伯爾尼鬆想回去的話……”


    “那他會被殺死的。埃歐雷克現在處於流亡之中,一旦他踏上島,他們就會把他撕成碎片。”


    “你怎麽給你的氣球充氣呢,斯科斯比先生?”


    “有兩個辦法。我把硫酸潑到鐵屑上,這樣就可以製造出氫氣,你可以收集釋放出的氫氣,再慢慢充到氣球裏,大致就是這樣;另外一種辦法是在火礦附近的地麵上找一個氣體出口。這裏的地下有很多氫氣,還有石油。如果需要,我能用石油製造氫氣,用煤也可以;製造氫氣並不難。但是,最快的辦法就是用釋放到地麵的氫氣了,好的出氣口一個小時就能把氣球充滿。”


    “你那上麵能帶幾個人?”


    “六個——要是有必要的話。”


    “如果是埃歐雷克·伯爾尼鬆穿著盔甲,你能帶得動他嗎?”


    “我帶過他。有一次,我把他從韃靼人那兒救了出來,當時,他們切斷了他和其他披甲熊的聯係,想讓他彈盡糧絕——那是在通古斯克戰役的時候。我駕駛氣球飛進去,帶著他飛走了。這聽上去很容易,但是,他媽的,我得完全憑猜測計算這個老家夥的體重,然後還得指望在他建造的冰堡壘下找到出氣口。好在我從天空能看清地麵的情況,我憑判斷認為挖掘地麵是安全可行的。你看,要想降落,我得先把氣球裏麵的氫氣放掉,但之後要是弄不到氫氣,我就再也無法起飛了。後來,我們總算成功了,他和盔甲,一個不落,全都帶走了。”


    “斯科斯比先生,你知道韃靼人在人的腦袋上鑿窟窿嗎?”


    “哦,當然。幾千年來他們一直這麽幹。在通古斯克戰役中,我們活捉了五個韃靼人,其中三個人的腦袋上有窟窿,有一個人還有兩個窟窿。”


    “他們會互相在腦袋上鑿窟窿嗎?”


    “對。他們先是在頭皮上輕輕地割一個小圈,這樣他們就能把頭皮揭開一角,露出骨頭。然後,他們從頭蓋骨上割下圓圓的一小塊。他們割的時候會非常小心,確保不會傷到裏麵的大腦。之後,他們再把頭皮完全縫好。”


    “我原來以為他們對敵人才這樣做!”


    “見鬼,那可不是。這是一種無上的特權。這麽做之後,眾神才能跟他們對話。”


    “你聽說過一個叫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的探險家嗎?”


    “格魯曼?當然聽說過。兩年前我飛越葉尼塞河的時候,還見過他的一支探險隊。他準備在河北邊的韃靼人部落住下來。實際上,我想他的頭蓋骨上就有那樣的窟窿,這是加入韃靼人的儀式中的一部分,但是跟我講述這件事的那個人對此了解得並不多。”


    “所以……如果他是……比如說榮譽韃靼人的話,那他們應該不會殺他吧?”


    “殺他?他死了嗎?”


    “是的,我見到了他的腦袋,”萊拉驕傲地說,“是我父親找到的。他在牛津的喬丹學院展示給院士們看的時候,我看見了。他們把他的頭皮給剝掉了,就這樣。”


    “誰剝的?”


    “嗯……是韃靼人——院士們這麽認為——不過也許不是。”


    “也許那不是格魯曼的頭,”李·斯科斯比說,“你父親也許是在騙那些院士。”


    “我覺得有可能,”萊拉想了想說,“他當時在向他們籌錢呢。”


    “看見人頭後,他們就把錢給他了?”


    “是的。”


    “這招兒真高。看見那樣的東西,人們都會害怕,不會湊近了看。”


    “尤其是院士。”萊拉說。


    “嗯……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不過,假如那的確是格魯曼的頭,我敢肯定剝他頭皮的不會是韃靼人,因為他們隻剝敵人的頭皮,從不剝自己人的頭皮,而格魯曼已經算是韃靼人了。”


    他們繼續向前趕路的時候,萊拉把這件事在腦海中琢磨了好幾遍。各種事情潮水般在她周圍奔湧。食人魔的殘酷,以及他們對塵埃的恐懼;極光中的城市;斯瓦爾巴群島上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她現在在哪兒?還有真理儀、向北飛行的女巫。還有可憐的小托尼·馬科裏奧斯、上了發條的間諜飛蟲、埃歐雷克·伯爾尼鬆不可思議的防衛技巧……


    萊拉睡著了。隨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推進,他們越來越接近伯爾凡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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