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部的中心疼得厲害。尤金在被子裏翻了個身,將雙手按在胃部,無聲地蜷了起來。


    迷迷糊糊又要睡過去的時候,有人坐在了他的身邊,用手指徐徐地梳理著他的頭發。


    “……起床吧。不然早餐要冷了。”


    帶著笑意的聲音這麽對他說。尤金於是睜開眼睛,緩慢地眨了眨。


    早餐桌前,尤金低頭看了看自己餐盤裏的食物。蛋餅,英式鬆餅,培根,烘豆。仿佛教科書一般典型而毫無難度的菜單。


    “什麽時候學的?”


    “趁你不注意的時候。”


    坐在他麵前的人微笑著,側過頭看向了窗外,蒼白而修長的手將咖啡杯舉在唇邊。白色的窗簾飄飛起來,穿過客廳的風卷起對方的長發,遮擋住了對方的剩餘的麵目表情。


    尤金沒有再說話。被切割成小塊的食物被送入嘴中,出乎意料的沒有什麽溫度,也沒什麽味道。


    ……大概還是學藝不精吧。


    明明是這麽想著,餐盤卻在不經意間變得幹幹淨淨。尤金將自己的手放在上腹,感受著那裏依舊殘留著的疼痛。緩過神來的時候,原本坐在麵前的人已經悄聲無息地消失了。


    他急忙轉頭尋找,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陽台上,隻留給他一個倚著欄杆的背影。或許是因為霧氣彌漫得厲害,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他並無法看見窗外更多的景色。


    “肖。”


    他走到對方的身後。


    對方轉過身來。他看得到揚起的嘴角,對方的麵目卻像是被炫光模糊了,怎麽都看不清楚。


    他對著對方伸出手。


    “回來吧。”


    他困惑於自己聲音中的顫抖。


    “……回到屋子裏來。”


    對方僅僅是在微笑。


    不應該在此時聽到的儀器嘯叫隱隱地在耳邊響起來。尤金沒有收回自己的手。


    “跟我待在這裏。哪裏都不要去。”


    尤金試圖笑著這麽說,卻覺得伸手的動作越來越難以維係。嘯叫聲越來越明顯,他的眼前出現一道一道迅速劃過的白光。


    “我哪裏都不去。所以你也跟我一起留在這裏。”


    他麵前的人依舊不說話。


    眼淚忽然從眼眶裏滿溢出來,落往了不存在的角落。


    “留在我……”


    ——胸膛大幅度地震起,尤金往自己的氧氣麵罩上用力地咳出了一口血。醫院走廊上的白色照明在頭頂迅速地一一閃過,他的渾身上下仿佛被細細密密地碾過,疼得他想要失去意識。每一口呼吸都向他的喉管返送回風箱一般的震顫,聽上去像是瀕死的哀鳴。仿佛隔著一個罩子,有人在大喊著,他還有知覺,他還有體征。他想看看發話人的身影,卻發現所有人的人影都仿佛被遮罩一般模糊不清。


    好疼啊。


    他支離破碎地想著。


    已經不想再這麽疼下去了。


    不要碰我的身體了。


    讓我休息一下吧。


    我想要回家。


    我想要……


    回到他……


    尤金緩緩地閉上眼睛。


    ……


    “活下去,尤金。”


    在無盡的黑暗裏,他最熟悉的聲音自遠處而來,斷續而微弱地向他重複著。


    “等著我。”


    “等著我回來。”


    他站在無法視物的角落裏,攥緊了無法被他觸碰的句子,抵抗著將他向下吞噬的漩渦。


    ……


    嘶啦。


    一陣模糊的電流聲從耳邊流經,幾個年輕的女聲在相隔很遠地交談。腳步聲。金屬輪子劃過地麵的聲音。


    尤金抬起了沉重的,幾乎粘連在一起的眼皮。幹澀的眼球轉了轉,看向了單調乏味的白色天花板。他花了數秒才意識到自己正處在醫院,而喚醒他的噪音來自左邊的頭後側,像是聯向護士站的通話器被人誤觸了。


    “帕爾默。”


    在床角邊,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他沒能馬上把這個聲音和哪張臉孔聯係在一起。許久沒有思考的頭腦像是攪合著漿糊,他努力地讓這個器官重新恢複工作。好在來人體貼地走上前來,幫他按下了將病床的上半立起的按鈕。


    在看清楚對方的臉孔時,尤金的表情陷入了困惑。


    “……老……師?”


    火燎般的疼痛從喉嚨處輻射出來,仿佛一並喚醒了全身上下的痛覺神經。帕特麗夏諾爾斯善解人意地向他遞來了一杯水,然後在他左手側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真虧你能活下來。”他的老師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們把你體內的血換了將近三遍。”


    這句話提醒了尤金。他為什麽還活著?


    ……殘存在他腦海中的記憶蘇醒過來。他眼中的最後一幕是載著“湮滅”飛遠的救生艙,和在他肩頭啃食血肉的,已經變作了怪物的諾爾斯。他明明沒能在陷入昏迷前製止她,為什麽他們現在會在這樣的場景中對話?這又是什麽荒唐的夢境嗎?


    像是從他此時的表情中看出了疑問,女將將未被接過的水杯直接放在了他的手心。


    “我們能站在這裏,也是多虧了你,帕爾默。”


    她徐徐地解釋道。


    “你的能力,那時大概讓我清醒了十秒鍾吧。那十秒讓我們都活下來了。”


    尤金蹙起了眉。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女將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小幅的,帶著些疲憊的微笑:“……二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和人說過我得到的能力,想必你也不知道。”


    “雖然隻能用一次,但是我可以把別人的能力據為己有。”


    “我很抱歉沒有征得你的同意。但是在你讓我清醒的那十秒鍾裏,我擅自把你的能力拿了過來。”


    女將的目光很平靜。


    “我希望你不會怪我,帕爾默。”


    “我想你不會怪我。”


    尤金緩慢地把水杯送到嘴邊,表情依舊有些放空。


    “……湮滅呢?”他最終問。“撒格朗呢?死了多少人?”


    “它成功地送出去了,所以我們現在在停戰期。因為你,沒有更多的人死了。”


    尤金用帶著顫抖的手掌摩擦著玻璃水杯的底部,一下一下。


    “……我睡了多久?”


    “十七天。”


    尤金露出一個像是聽到笑話的表情,重複了一遍:“十七天。”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腕。捏著水杯的手抖個不停,他還以為是自己覺得冷,現在才明白,或許是他的肌肉在一動不動時萎縮了幹淨。


    十七天。


    他把這個詞在腦海裏又轉動了一次,忽然猛地抬頭看向了女將:“……肖呢?”


    ……玻璃水杯被打翻在他的被單上。


    尤金試著對女將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無力的雙手下意識地捏住了身側的床單。從這個表情看來,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笑。


    “肖呢?”他問。


    女將看著他。


    “他是,他是我的生化人。”


    尤金把右手舉起來,像是試圖比劃出一個高度。


    “你應該見到過他,他的個子很高,有金色的長發。”


    “他不認識別的人……他不怎麽愛說話……他應該在這裏的。”


    尤金發出尋求回應的幹癟笑聲,被強行扯起的嘴角和混亂的眼神拚湊在一起,並不是什麽讓人忍看的表情。


    “他是我的戀人。”


    “他為什麽不在這裏?”


    “……老師?”


    尤金喃喃地問。


    女將的手伸出去,將他的手握住了。


    “你做得很好,帕爾默。”


    她的聲音一字一頓,開口時卻似乎有些艱難。


    “……你做得很好。”


    ……


    十七天前,白塔。


    拖著幾近報廢的身體,生化人一動不動地抬頭看著麵前的畫麵,雜亂的長發擋在臉側,讓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展開的視野裏,救生艙遠離了女武神號,而尤金如失墜的鳥兒一般,無聲地倒向了地麵。在那個瞬間,在所有人理解之前,整個白塔都震顫了起來,仿佛天塌地陷。


    季耶夫扭頭看向身邊生化人,隻看到對方的胸膛一寸寸碎裂,被灼燒過的發尾在無風的環境中竟然浮起了些許。想要派人壓製的傳令還沒有下去,一旁卻有人先一步開了口:“……諾爾斯將軍……還活著?”


    顫動的畫麵中,先前還仿若野獸一般失智的諾爾斯竟然停止了動作。她虹膜中的血色逐漸褪去,尖銳的指甲退行成了人類的模樣,現在竟然扯下了製服內襯的一塊布料,一邊彎下腰去,一邊將它係在了血泊中尤金向外滲血的肩頭內側。


    白塔的震顫悄然平息了。生化人的嘴唇微張了,身體一動不動,仿佛失卻了靈魂。


    “季耶夫將軍,原定的擊墜艦上就有醫療班!我們可以馬上就命令他們馳援,說不定阿爾寧將軍……”留守的諾爾斯軍急忙上前請願,有人卻在季耶夫開口前先行發了話。


    “……沒有那個必要。”司鬆抬起手,緩慢地搖了搖:“你們也看到了,阿爾寧剛才做了什麽。”


    季耶夫將目光轉向他。


    “擁護聯盟的敵人,將原定回收的遺產交予敵方,導致今後敵方對聯盟可能的進犯……這是嚴重侵犯聯盟憲法第三條的叛國罪,情節極其惡劣,理應處以死刑。”


    司鬆的臉上竟然還帶著一成不變的笑容。季耶夫皺起眉:“科賓……”


    “我說的難道不對嗎,季耶夫將軍?”司鬆驀然睜開雙眼,卻是看向了肖的方向:“在那之前,他已經有了私自攜帶0級財產潛逃敵國的前科,結合現在的狀況來看,阿爾寧通敵的事實已經證據確鑿。何必到如今還浪費醫療資源?”


    “科賓,這和我們先前……”


    “你那是什麽眼神?”司鬆完全忽略了季耶夫的發言,側了側頭,將目光投向了生化人的方向:“想殺了我嗎?但如果你還有能力的話,我早就應該死了。你為什麽不動手?”


    司鬆假麵似的笑容此時滿是嘲諷,視線落在了肖殘破的身體之上:“是啊,遺產,你可以試試看殺了我。”


    生化人沉默了一秒。


    “……救他。”


    變了調的電子音這麽說著。


    司鬆收回了他的視線。


    “我會跟你們做交易。”


    司鬆轉身離開了。越來越多的人從後湧上,將生化人一圈圈地圍在當中,將後者按得跪往了地麵。季耶夫欲言又止,卻最終沒有說出製止的句子。


    “季耶夫將軍,我想和你談一談。”


    生化人不死心一般地重複著。


    季耶夫想要抬腿離開的動作頓了頓,最終猛地一甩身後的大氅,回身大步地走往了肖的麵前,彎下腰,近乎憤恨地鉗住了對方的下巴。


    “你要是還剩下一星半點的能力,又怎麽需要跟我們談條件?事到如今,你能給我什麽籌碼??”


    在這樣的動作中,生化人臉側的仿生皮膚一片片剝落,讓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顯得更加令人心悸。


    “我不否認前一點。”沒有情緒起伏的電子音繼續著:“但我能提供你不會拒絕的條件,而你也有一樣不想他死的理由。”


    季耶夫的瞳孔緊縮了,鉗製的動作因此放鬆了一瞬。生化人無聲地貼向了季耶夫的耳邊。


    “……畢竟他是你僅剩的子嗣了,不是嗎,將軍?”


    季耶夫在震驚中鬆開了手。


    末路的生化人跪在地上,表情空白地抬著頭,又重複了一遍。


    “所以救救他,將軍。”


    ……


    尤金被帶到了白塔的頂端。


    這仿佛他昨日才到訪過的地點,此時卻悄然改換了麵貌。


    空曠的空間被一道透明的障壁從中分割開,尤金站在屏障的這邊,另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著他,坐在另一邊。


    那是個逾兩米的人形輪廓,肩膀之下仿佛被流動著的銀色金屬包裹。然而對方從兩肩到胸骨中心連成了一個仿佛被鑿去的v型,在那之上沒有了金屬的軀體,隻剩下了略帶透明的,形似人類頭頸的白色投影。


    ……這不是尤金所記得的任何一個形象,但他依舊知道他的名字。


    “肖……”


    尤金用力甩開了他身邊的兩個衛兵,瘋了一般地衝向了障壁之前,用自己的拳頭在其上砸開一片血跡。衛兵們從後拉扯他的上衣,他瘋狂地甩脫著,在掙紮中將自己的腦袋一下下撞向那透明的牆壁。


    “我在這裏,肖,我在這裏!!”


    “我這就帶你出去,你等著我,肖,你等著我……”


    “肖,肖……我就在這裏,你看看我,肖!!”


    他用全身的力氣嘶吼著。


    ——是因為這道屏障嗎?是因為它,肖才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嗎?


    ——如果再用力一些的話,如果自己能夠震動這樣的障壁的話,肖是不是就能回過頭了呢?


    ——神啊,給我打碎這道牆的力量吧。讓他再看我一眼吧。


    ——我就站在這裏。我遵守我們的約定了。我回到你身邊了,所以,所以


    “你看看我……”


    士兵從後扯著他的手,尤金整個人向前傾著,雙腳死死地抵著地麵,將自己的身體往前一寸寸前推,用額角去觸及已經被鮮血抹得模糊的障壁。他的牙關緊咬著,聲音即將被外力梗死了,蒸騰著熱意的眼淚從通紅的眼角落下來。


    而屏障之內,銀白色的人影終於緩緩地回過頭來。


    投影出的陌生的臉孔仿佛一方空白的石膏像,全白的臉孔上沒有眼睛,沒有情緒。


    祂看著他。


    尤金壓著自己的眼淚,拒絕讓自己的淚水模糊此時的視線。


    在短暫的對視之後,祂隻緩緩地回過了頭,回到了之前一動不動的坐姿之中。


    ……


    “在你昏迷的時候,季耶夫在礦星rz162挖掘出了一具少見的機體。據說那就是那個遺產的原身。”


    “他們把遺產的芯片從生化人的身上拆了下來,裝進了原身裏麵。”


    “不過在那之前,肖……似乎放棄了自主的意識,將自己設定成了供聯盟使用的武器。”


    “以此為條件,你得以活下來,帕爾默。”


    女將在病房中所說的話語在尤金耳中回響著。


    “現在的遺產,似乎沒有保留之前的記憶。”


    ——白塔之上,拉扯著尤金士兵一個趔趄,發現他們先前還幾近癲狂的監視者在瞬間喪失了抵抗,現在隻頹然地,重重地,跪往了地上。


    “一切都結束了。你可以回去做一個普通人了,帕爾默。”


    女將這麽對他說。


    “……你自由了。”


    ……


    綠星犀牛灣的陣亡英雄墓園中,西格蒙德阿爾寧將軍的墓塚前累滿了鮮花。每一天,這裏都有人自發地造訪,他們圍成圓圈,牽著彼此的手,向他們從未知曉麵貌的英雄獻上真誠的,由衷的感謝。


    如洗的碧空之下,孩子們在草地上歡笑奔跑。在戰爭結束的此時,劫後餘生的人們相互擁抱,哭泣,原諒,然後在最末露出感恩的微笑。


    風暴已經過去了,迎接他們的是無限希望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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