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有些木然地等在襯衫的下麵,身上因為炎熱而殘留的汗液還在,他的體溫卻在漸漸地下降。像一個畏寒的人,會覺得身周的溫度很暖,而不是燙。


    失去了攀附物的手臂下意識地想抓住些什麽,尤金的手指在緩慢地張合一次之後,用仿佛擁抱一般的姿勢抱緊了自己。時間的流速仿佛在突然間變得奇怪,尤金靠著數著蟬鳴來計算肖離開的時間,卻發現自己計數的能力在越變越差。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馬蹄的聲響向著自己而來。這讓尤金想到了形製特別的馬車,黑色的棺材,以及將要被放進棺材的那具屍體。正當他愈發動搖的時候,馬蹄聲隔了一段距離停了下來,然後便是有人從馬背上翻落下來的聲音。


    他聽到肖對他說:“是我。”


    肖一步步靠近他,尤金在一片麻木中發現,原來自己已經能輕易分辨這個人的腳步聲了。高大的影子在數秒後遮罩在了尤金的身前,尤金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打擾了(pardonme)。”


    尤金還在試圖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肖已經輕輕掀開了襯衫的下擺,無聲地鑽了進來。生化人身上隱約的冷香迅速地鋪滿了襯衫下這方狹小的空間,仿佛具象化後的安心感。在意識到之前,尤金繃緊的神經已經飛快地鬆懈下來。他無聲地呼出了一口氣,近乎脫力地靠向了肖。


    想要把額頭貼在肖的頸邊蹭一蹭——他在一片混沌中這麽想著,然後發現自己的身體早已這麽做了。他呼吸著肖的氣息,貪婪地汲取著對方的體溫,然後用額上的觸感反複確認著對方的存在。單薄的襯衫在此時仿佛成了將他們藏匿起來的庇護所,收留著兩個躲著不存在的大雨的人。


    肖閉了閉眼睛,然後在尤金的側臉上吻了吻。


    “……你做得很好。”


    聽到這句話之後,尤金將抱著自己的手臂慢慢放開,然後用力地抱住了他的戀人。


    在終於回到了彼此懷抱的此刻,肖用跪姿,慢慢地拿下了罩在兩人頭上的襯衫。


    “我們回家。”


    肖說。


    ……


    肖向婦人借來了一匹馬,棗紅色的高大馬匹體格超過兩米,在經過改造後,機械的四肢就算承受肖和尤金兩人的體重也可以奔跑無虞。尤金看了看這頭漂亮的動物,沉默地翻身上了馬背,然後任肖坐在了自己的身後。


    “害怕嗎?”肖問自己身前的戀人。尤金垂下眼,緩慢地拽過了韁繩,放在腳蹬上的雙腿猛一用力,夾在了馬腹之上。一聲嘶鳴之後,馬的脖頸向前聳動起來,漸漸加快了向前行進的速率,筆直地向著連接牧場的主幹道上而去。


    坐在雙人鞍後方的肖踩緊了自己的腳蹬,右手握著鞍上的套轡,靜靜地看著尤金。他原以為尤金不會有接觸過馬匹的機會,然而現在坐在他身前的尤金背脊挺直,腰跨卻在自然地上下移動,準確地卸下了馬背上的衝擊力。這樣標準的馬術騎姿,讓肖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在成為棄子和星盜之前,尤金的確是生長在貴族門第的少年。


    ——他的人類生長於晝夜分界一般的矛盾之中,是一朵從鮮血中澆灌出來的白色玫瑰。


    坐在他的身前的尤金卻沒有思考自己此時行動的餘力。二十年前的訓練在他身上留下了肌肉的記憶,卻也僅此而已。他隻是單純地想要盡快逃離身後的農舍,好讓那種窺視著自己的不詳感變得稀薄。然而饒是他身周的田園風光如此安詳,這種令他無比不安的感覺卻一直沒有消散。


    從綠星的實驗室,再到撒格朗邊境的農業小城。在七年間,他的噩夢像是變換了形象,無聲地蔓延移動著,仿佛在伺機等待著卷土重來的那一刻。


    ……策馬奔回城鎮的兩人吸引了路上行人不少的注意力,但是尤金無暇顧及。在路過之前他們停駐過的教堂時,尤金鼓起勇氣側了側頭,然後看到了草坪上一片空空蕩蕩的狼藉場麵。


    一條白色長桌和數把椅子被打翻,杯盞像是已經收好,傾倒在地的食物卻還留在草地之上。他的心髒因著這個景象而迅速地沉了下去,握著韁繩的手不由得用了力。馬匹不快地收住前蹄,快速地左右甩了甩脖頸,若是未受訓練的騎手,此時必定會被甩下去。尤金終於像是反應了過來,回過身想要去拉肖,卻撞上了一雙憂慮的眼睛。


    這個眼神終於讓尤金清醒過來。


    他這一路過來,並沒有顧及到肖能不能承受這樣奔馳的速度。在他一個人沉浸在過往的回憶裏時,他留給肖的隻有沒有解釋的沉默。


    肖卻一點都沒有怪他。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尤金向肖道了歉。兩人一馬緩緩地步向了鎮內的旅館,肖看著尤金去綁好了馬。然後在步入木製的門廊時,尤金問肖:“……你有想問我的問題嗎?”


    肖沒有馬上開口。不可否認,他想了解尤金過去的創痛,但如果這個過程會帶給他的人類二次傷害,那他可以輕易地壓製住自己的好奇心。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


    尤金看著他,又看了看腳下的地麵。


    ……在旅館二樓的房間裏,尤金調整了百頁窗的窗頁,讓依舊耀眼的陽光從頁片的間隙裏照了進來。沒開燈的房間被陽光映出靜靜漂浮的灰塵,尤金的視線越過窗戶看向了來往的的路人。單單從一個背影,讓人難以判明他此時的心情。


    然後他轉過身,一邊用雙手撐著窗台,一邊麵對著肖開了口。


    在過度刺眼的逆光裏,尤金的表情顯得晦暗不明。


    “七年前,守門人接到了一個任務,去回收一個名叫‘惡意之血’的樣本。”


    “這個樣本當時處於測定特性的階段,因為初步定級在二級以上,被保管在先驅者手下一個遠離科爾諾瓦的獨立研究所裏。”


    “我們當時收到的消息是樣本失控了,報告的線人僅僅是要求我們盡快進行武裝壓製回收,然後就斷了消息。因為無法把握失控的詳情,女將抽調了一隻包括我在內,一共十九人的精英小隊。”


    “我是這個小隊的隊長和戰術指導。”


    ——以及加上後來趕來的6號的二十人裏,唯一一個幸存者。


    異狀顯現於他們達到現場的第一時間。線人並沒有告訴守門人,這座實驗室正處於從內部鎖閉的狀態。他們單單是為了突入一方的入口,就花費了許多的時間。尤金留下了兩隻三人小隊進行了突破其他出入口的作業,然後帶領著剩下的人從主入口向前行進。


    研究所的大廳亮著燈卻空無一人,也沒有任何活物的氣息。尤金和隊員持著槍慢慢向前走去,終於在即將進入非內部人員不能出入的安保區時,發現了第一具屍體。


    那是一具倒在了電梯口之前,隻有上身的研究員屍體。屍體以趴伏的姿勢向前傾倒著,還沒有來得及產生屍僵,向上仰起的臉孔卻依舊定格了他死前的驚恐。這具屍體穿著研究員的白色長袍,現在被血浸濕了一大半,看不清其下究竟發生了什麽。


    尤金懷疑過這是被電梯門夾斷的死狀,但是在他用軍靴將人踢著翻了個麵之後,他終於明白了這個人的死因。


    從下腹到胸骨下緣,這具屍體的腰腹呈現了一個巨大的縱向撕裂傷。像是有人用雙手戳進了這個人的腹腔,然後生生地向兩邊撕扯,再拽出了他的內髒。這個撕裂傷的下緣末端有著一個非常可怕的擰轉,仿佛同一個始作俑者用絞緊抹布的方式,用蠻力將這個人的上下半身擰了起來,然後從中扯成了兩半。


    這絕不可能是正常人類能夠達到的力量。


    饒是眼見過各式難以理解災難的守門人,也因為這樣的景象而變了臉色。作為隊伍的主心骨,尤金在沉默了兩秒之後,讓隊員組成了對外的防守圈,然後按下了同一台電梯的按鍵。


    在電梯門打開的瞬間,他看到了這名死者遺落的下肢,和捧著那截扭曲下肢的一具幹屍。


    ……在他們走進實驗區後,尤金和隊員眼見著牆麵,地板和天花板上的濺射出的血跡越來越多,血腥味也越來越重。他們看到的屍體和先前一樣,分為兩種——穿著白衣的研究員,以及穿著藍色病服的幹屍。前者在死時都是活人的死狀,死因多是在胸腹頭部等要害受到攻擊:扭斷的頸骨,被掏出來的內髒,以及重複的鈍器撞擊。後者的屍體則看不出明顯的外傷,渾身的體/液和血液都像是被突然抽掉,睜開的眼睛裏沒有虹膜,眼黑和眼白都成了一片的紅色。


    如果他的猜想沒有出錯,“惡意之血”應該是作用於這些穿著病服的幹屍之上。但是這樣的實驗從未被守門人知悉,隻能說明季耶夫正在違反三將條約,放任手下的人進行著不合法的人體實驗。


    當時他無法解釋,究竟是什麽原因,會讓這些強壯到遠超人類的幹屍無聲無息地死亡。是在十分鍾之後,在他迎麵撞上一個還穿著病服的正常人時,他才逐漸意識到惡意之血真正的能力。


    ……


    “惡意之血能夠大幅度地增強人類除卻智力之外的所有能力,包括五感,力量,反應能力……以及對人類的攻擊性。”


    尤金麵無表情地看著腳下自己拉長了的影子。


    “但是在這個增強狀態達到峰值之後,它會迅速地把人類的智識抽走,體/液蒸發,讓人成為一具幹屍。”


    “在成為幹屍的一到兩分鍾內,這個人就會自然死亡。”


    尤金眼見著眼前難以對付的敵人在忽然間開始失去氣息,很快地調整了戰術。他決定讓身體條件最好的自己作為孤狼誘餌,來引開殘存的遺產實驗品。在他拖延時間等待實驗品自行死亡的過程中,其他的隊員會深入遺產實驗室所在的東翼,來回收剩下的遺產樣本,以及尋找幸存的研究員。


    ……如若不是最後的意外,這樣的計劃本應是成功的。


    憑借著對研究所安保係統的了解,尤金保持著近乎無傷的狀態,以避免正麵衝突為目的,將追隨著他的實驗品一個個地卡死在了一道道隔離門內。就在他成功甩脫最後幾個人的時候,他從通信器裏得到了其他兩個好消息。


    一是被他派往東翼的隊員已經成功地回收了樣本。


    二是被他派去打開其他出入口的隊員告訴他,6號正在去支援他的路上。


    後者在通報他的時候有些揶揄——對於其他人來說,他們兩個雖然從未公開承認過,卻是隊裏一對公認的情侶。


    “尤金負責保護所有人,而6號負責保護尤金。”


    這是他的隊員們常開的玩笑。


    ……那一年的尤金隻有二十四歲。在所有的隊員麵前,他可靠,冷靜,是最好的戰術製定者,也是最強的任務執行人。


    但是在6號麵前,他任性又固執,在小部分的時間裏過度的天真,在大部分的時間都貪得無厭。在剛剛過去的生日上,他甚至會因為6號無法回應他的吻,而流下毫無意義的眼淚。


    他還記得那時通信器裏他的隊員在說什麽。他們告訴他,6號正在趕往他的方向,以他們兩個的速度,會在10到15秒後在通往東翼的通路上會合。


    他因為這樣的句子,而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後來他看到了向自己跑來的6號。


    他叫著對方的名字,聲音帶著不自覺的欣喜。他告訴對方自己已經甩掉了最後兩個人,並不需要支援。6號點了點頭,正要開口,兩人身周卻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


    尤金跑步的動作因為地板的震蕩被生生打斷,旋即腳下便出現了巨大的空洞。頭頂的天花板同時墜了下來,一片電流短路的劈啪聲中,照明用的白色無菌燈也暗了下去。


    在陷入黑暗的瞬間,尤金看見6號迅速地向自己撲了過來,緊接著他便被牢牢地抱在了懷裏。懷抱著他的臂彎是最熟悉不過的溫度和氣味,讓他在下落中也能安心地閉上眼睛。


    ——他是真的,真的以為,這一次會向以往的每一次一樣,他們會安然無虞地活下來,回到彼此的家裏。


    每一次。


    每一次。


    ……


    “生日快樂,尤金。”


    明明無法體會到快樂的情緒,6號卻依舊這麽說著,將插著蠟燭的蛋糕放在了他的眼前。


    他看著6號平靜的,從未有過波動的眼睛,在變成二十四歲的那個夜晚,許下了和過去十數年相同的願望。


    ——我希望6號能得到感情。


    他低頭吹滅蠟燭的聲音,和黑暗裏6號的身體撞上地麵時的骨骼斷裂聲互相重疊。火焰倏地熄滅,仿佛他開始失去6號的這個瞬間。


    可笑他過於習慣於對方以身代之的回護,在那個瞬間,他甚至都沒有為6號覺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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