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被嘈雜聲驚醒。他身在一個通風良好的房間裏,躺在精致的亞麻布上,感覺糟透了。


    他掃視四周,發現到處都是傷者。他本想起身,但又改變了主意。他躺在那兒,努力將碎裂的記憶拚接起來。


    守望牆之戰仍令他記憶猶新,但之後的一切都顯得斷斷續續。他覺得自己上過一條船,還聽到了某個熟悉的話聲。然後他想起了那片滿是黑色渡鴉的無葉樹林,但那也許隻是夢境而已。


    接下來——這就肯定是夢了——是在一條黑暗隧道中的漫長奔跑,周圍擠滿了人:有些他認識,有些則很陌生。在他認識的那些人中間,有些已經死去,有些尚在人世。


    他發現自己又合攏了眼皮,等再次睜眼時,隻見一位包著頭巾的年輕女子遞來一杯水。他接過水,驚訝於它的美味。穿透窗玻璃的陽光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躺在苜蓿叢中,看著蜜蜂傳播花粉的情景,那時他還很年幼,沒有上過戰場,也未曾目睹他人的死亡。


    “發生了什麽事?”他問那女子。


    “你這話什麽意思?”她反問。


    “這兒是伊斯冷嗎?”


    “是,”她說,“你在醫師公會的會館裏。你很幸運。聖催討逮到了你,但他開恩把你放了回來。”


    她對他露出微笑,接著抬起一根手指。


    “稍等一下。他們要我一等你醒來就立刻報告。”


    沒等他問出另一個問題,她便匆忙離去。


    但不久後,有道影子落在他身上,令他睜開了眼睛。


    “陛下。”他低聲說著,想要重新起身。


    “別,”她說,“安靜躺著。我一直在等你醒來,而且我不想因為自己的出現讓你傷勢發作。噢,而且你最好開始習慣稱呼我‘太後殿下’。”


    “如您所願,太後殿下,”他回答,“您的氣色不錯。”


    “你氣色比我好多了,”瑪蕊莉道,“而且聽說你受了足夠致死的傷。假如教會在伊斯冷還有影響力,你大概會因為施展黠陰巫術而受審吧。”


    尼爾眨眨眼。不用說,她是在說笑,可他卻突然想起了布琳娜的麵容。布琳娜救過他的命,還因此耗費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莫非是遠方的她又救了他一次?莫非他又欠了她一條命?


    “尼爾爵士?”瑪蕊莉問道。


    他搖搖頭。


    “沒什麽,”他答道,“胡思亂想罷了。”他的雙眼感覺很累,可他卻強迫自己睜大眼睛。


    “您不知道,我看到您活著的時候有多高興。”尼爾告訴她。


    “我自己也挺高興的,”太後答道,“而且最讓我高興的是你,我的朋友。你把我女兒帶了回來。而且帶回的是成為女王的她。我想不出該如何感謝你。”


    “您不用感謝——”


    “當然,”瑪蕊莉回答,“但你一定得讓我為你做點什麽。”


    “您可以把現在的狀況告訴我,”他說,“那場戰鬥以後的事我都記得不太清楚。”


    她笑了。“我自己也有大半部分都沒看到,不過我醒來的時候也問過問題。你倒下以後,阿特沃用很少的傷亡奪下了守望牆,然後在幾個鍾頭之內攻破了荊棘門。費爾爵士帶領艦隊開進港口,連海風也站在我們這邊。”


    “但在此期間,我莽撞的女兒在一小群瑟夫萊的協助下,通過地牢入侵了內堡。而羅伯特的部隊要麽在國王淹地和阿特沃和費爾作戰,要麽在處理高貝林王庭區的起義,城堡內部的兵力十分薄弱。於是安妮和她的瑟夫萊們沒碰到什麽麻煩就奪下了內堡。


    “外堡的戰鬥要慘烈得多,但安妮那時已經有了阿特沃的援兵。”


    “等等,”尼爾說,“抱歉,殿下,但我想我有哪裏聽漏了。安妮是在羅伯特的允許下進了城堡,但那是個陷阱。她是怎麽得到瑟夫萊手下的?還有援軍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而且有些細節得私下跟你說。”瑪蕊莉說,“總之,當堡壘牆外麵的士兵明白自己正腹背受敵的時候——而且他們效命的君王顯然已經不見了蹤影——事情就在沒流什麽血的情況下圓滿解決了。”


    “真是太好了。”尼爾說著,想起了荊棘門邊堆積如山的屍體。當然,他明白她的意思。


    “這麽說,安妮已經是女王了?”他補充道。


    “攝政王。她必須通過朝議會的認可,但大局已定。羅伯特的親信要麽俯首稱臣,要麽被關進牢裏,聽候審判。”


    “這麽說一切順利。”尼爾說。


    “夠順利的了,”她回答,“至少在羅伯特帶著寒沙和教會的大軍回來之前都算順利。”


    “您覺得這有可能嗎?”尼爾問道。


    “事實上,很有可能。不過照他們說的,這事還是回頭再擔心吧。好好休養,尼爾爵士。我們還需要你。”


    埃斯帕用力咬住莉希婭放進他嘴裏的那根白楊枝,任由她處理自己脫臼的腿骨。痛楚令他眼冒金星,仿佛剛剛直視過烈日一般。


    “最痛的部分過去了。”她一麵向他保證,一麵綁緊夾板。在那頂寬簷帽下,她的麵孔顯得蒼白而憔悴,就算以瑟夫萊的標準來看也是一樣。


    “你應該在鄧莫哥多待一個月的,”他說,“你的傷——”


    “我沒事的,”她說,“而且要是我再待得久些,你可就死定了。”


    “嗯,”埃斯帕說,“關於這個——”


    “你用不著感謝。”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我知道,”她說著,檢查起夾板來。然後她看著他。“我等到能自己起身,然後就離開了鄧莫哥。”她解釋道。


    “為什麽?”


    她似乎思索了片刻。


    “我想你應該需要我的幫助。”


    “真的?”


    “是真的。”


    “就這樣?就為這個?你身上全是傷口,莉希婭,很重的傷口,你需要花時間去調養。你就不怕死掉嗎?”


    “那就死掉好啦,”她快活地說,“不過我的感官很特殊。我能聽到風的低語,有時還能看到還沒發生的事。我看到了正在對抗凱裏姆的你,於是覺得你大概需要我的幫助。”


    “對抗什麽?”


    “那頭綠憨。你幹掉的那個大家夥。”


    他皺起眉頭。“你瞧見我了?”


    “對,透過一滴淚水。你站在山崖上,想要給弓上弦。”


    他懷疑地搖搖頭。“你不可能這麽快跟蹤我過來,除非你在我離開一天後就出發,可我知道你恢複不了這麽快。你那會兒都快掛了。”


    “我沒有跟蹤你,”她說,“我認出了那個地方,就直接過來了。”


    “你認出了那個地方。”他的語氣裏充滿懷疑。


    “這座山,埃斯帕。裏麵有個哈喇族的窯洞,是最古老的窯洞之一。我就出生在這裏。所以我當然能認出它。等到了這兒,再要找到你就算不上困難了,何況你還用了這麽引人注目的手段。”


    他花了片刻來消化這番話。“所以你隻是為了幫我才來的?”


    “對。見證——我們得走了,而且要快。”


    “為什麽?他們是你的同胞。”


    她笑出了聲。“噢,不。已經不是了,很早以前就不是了。假如我們被抓,他們會殺了我們倆,這點我可以保證。”


    “芬德——”


    “不是我的同夥,我發誓。”


    “我知道。我知道芬德從哪兒來。可他準備下手殺我之前,跟我說了一些事。”


    “說了什麽?”


    “他說瑟夫萊就是司皋斯羅羿。”


    她正要去拿短刀的手僵在了半空。然後她大笑幾聲,撿起刀,把它塞進皮鞘。


    “我一直懷疑你早就知道了,”她說,“我想你也許是知道的,畢竟你是被我們瑟夫萊養大的。”


    “我不知道,”埃斯帕說,“否則我不會忘記的。”


    “我想也是。”


    “但這怎麽可能?”


    “噢,我沒那麽老,我的朋友。我當時不在場。他們說,我們用某個法子改變了自己的形體,變得更像你們人類。為了活命。”


    “可司皋斯羅羿全被殺光了啊。”


    “被殺光的是當權者——親王們——還有剩下的大部分族人。不過有些司皋斯羅羿改變了模樣,偽裝成奴隸,於是幸存了下來。”


    她對上他的目光。“我們不是他們,埃斯帕。奴役你們祖先的那些司皋斯羅羿已經死了。”


    “是嗎?你們就沒人想過挽回過去的輝煌?”


    “我猜有些人想過。”她說。


    “比方說芬德?還有你這座山裏的同胞?”


    “這很難解釋,”她搪塞道,“瑟夫萊不比人類更單純,也不比人類更團結。”


    “別敷衍我。”他說。


    “我沒有,”她答道,“不過我們真的該走了。我們還得再走上很遠,我才會覺得安全。”


    “你能在路上跟我說嗎?”


    她點點頭。“時間足夠。這段路會相當長。”


    “很好,那走吧。”他伸手去拿拐杖。她彎腰想要幫他,可他卻擺擺手,要她別過來。


    “我自己能行。”他說。


    一番齜牙咧嘴之後,他站起身來,盡管他上馬時還得靠她的幫助。


    他坐在她身後,雙臂抱著她的腰,隻覺自己蠢得可以。蠢得像根木頭。


    “我們得再弄匹馬來。”他說。


    “我心裏有數。”她告訴他。


    她催促馬兒邁開步子。


    “荊棘王,”她輕聲道,“他來找過你了。”


    “嗯。”


    “然後呢?他做了什麽?”


    埃斯帕躊躇了片刻。“你沒看到?”


    “沒。我看到他穿過山坳到你那邊去了,不過我當時速度很快。等我找到你,他已經不見了,芬德卻在那裏。”


    “他死了,莉希婭。”


    她的身體僵住了。


    “我想我早就有預感了,”她喃喃道,“我還以為……”


    “芬德用我殺死龍蛇的那支箭射中了他。”


    “噢,不。”


    “這是什麽意思?”


    “我說不準,”她說,“但這不是好事。一點也不好。”


    他掃視四周的樹木,想起了荊棘王彌留之際傳入他腦海的荒涼景致。


    “或許你應該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我。”他咕噥道。


    她簡略地點點頭,以示讚同。她的雙肩在顫抖,埃斯帕不禁猜想,她或許是在哭泣。


    斯蒂芬抬起頭,看到走進藏書室的是澤米麗,便露出了微笑。


    “等不及了,是嗎?”她問道,“我們才剛到了兩天而已。”


    “可你看看這兒,”斯蒂芬說,“簡直太宏偉了!”


    他說這話時幾乎要流下淚來。他們身周的這間巨室大得令人無法想象,被數千冊古籍塞得滿滿當當。


    “知道我找到什麽了嗎?”他問她。他知道自己激動得過了頭,但並不覺得可笑,“初版的《蒂遜遍覽》。費翁署名的親筆論述,四百年來連摹本都失傳了!”


    “就是維吉尼亞·戴爾的日記?”


    “不,那個我還沒找到,”他說,“不過我會及時找到的,不用擔心。這兒有這麽多書呢。”


    “還有的是呢,”澤米麗說,“你埋首書堆的時候,我在探索。那邊有一整座城市,斯蒂芬,而且我不覺得它全都是埃提瓦人建造的。有些建築看起來非常古老,甚至有你說過的那種滴水成形的石頭。”


    “我會去看的,”斯蒂芬保證道,“到時候你帶路吧。”


    “還有他們一直提到的巡禮路。”


    “是啊,”斯蒂芬思索著,“他們好像急著要我去走那條巡禮路。我想在走之前做一番研究。維吉尼亞·戴爾走過的巡禮路?我們走著瞧吧。”


    “你不相信他們?”


    “我不知道,”斯蒂芬說,“要是我能弄明白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就好了。”


    “我想你說過,赫斯匹羅召喚了荊棘王。”


    “我覺得是他,”斯蒂芬說,“幾個月前,我把號角給了他。而且他的確幹掉了凱裏姆,我想這就是護法召喚他的原因。但這感覺有點奇怪。我想赫斯匹羅應該想要除掉荊棘王才對。他派我們出來就是這個目的。”


    “也許他希望荊棘王和龍蛇同歸於盡,”她猜測道,“而且沒準真是這樣。龍蛇剛剛倒下,荊棘王的身體就飛快縮小了。”


    “也許吧。”斯蒂芬應和道。


    “芬德和那十二個人能打敗赫斯匹羅的部隊隻是運氣好。”


    “要是他們能抓住他,我會更高興的,”斯蒂芬說,“他隨時都會回來的。”


    “就算他敢回來,我也相信你完全可以應付他。”


    斯蒂芬點點頭,撓撓腦袋。“他們也是這麽說的。”然後他陷入了沉默。


    “還有什麽麻煩事嗎?”她問。


    “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歸來之書》裏的內容吧?你管龍蛇叫‘凱爾姆’,這跟埃提瓦語裏的‘凱裏姆’幾乎相同。”


    “沒錯。”


    “可你還提到過另一個敵人,克勞卡瑞,也就是血腥騎士。你說他應該是我的敵人。”


    “傳說裏是這麽說的。”澤米麗承認道。


    “噢,我們到達的當天,埃提瓦人就說過他們找到了凱裏姆和克魯卡—哈瑞。他們指的是芬德。‘克魯卡-哈瑞’和‘克勞卡瑞’也很相似。意思都是‘血腥騎士’。可芬德卻自稱是我的盟友。”


    她看起來一頭霧水,卻聳聳肩,“指出這段傳說有多麽不可信的那個人是你,”她說,“也許我們隻是弄錯了。”


    “還有呢,”斯蒂芬續道,“我看到芬德的盔甲時,想起了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的一幅版畫,還有下麵的說明。說明寫著,‘他飲下巨蛇之血,掀起災難之潮,古夜之奴仆,蛇血之鬥士。’”


    “我不明白。”


    “我認為芬德想要凱裏姆死去,以便品嚐它的血液,成為血腥騎士。”


    “但他怎麽知道護法會召喚荊棘王?”


    “他承認赫斯匹羅曾經是他的盟友。也許現在還是。也許整件事都是在演戲,隻不過對我有益。可就我所知,有些事還是不對頭。”


    澤米麗握住他的胳膊。


    “我破壞了你的心情,”她說,“我剛進門那會兒,你多高興啊。”


    他笑了笑,摟住她的腰。“我還是很高興,”他說,“你瞧,無論芬德有什麽打算,他都得裝作是我的盟友,所以眼下他跟真正的盟友沒什麽區別。這兒有讓我弄清真相所需要的所有東西,而且我會的。你說得對,澤米麗。是時候用我自己的手去把握局勢了。”他把她拉得更近,“特別是這次,我的手裏還挽著你……”


    “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閣下。”她喃喃道。


    “這兒可是藏書庫,”斯蒂芬大笑道,“我在這裏向來表現絕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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