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縉說完,裴蘇蘇沉默了會兒,沒有接著他的話題說下去,而是問道:“你希望我留下?”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聞人縉如今對容祁的態度與從前大相徑庭,不然也不會故意跟她說這個。


    聞人縉似是覺得愧對於她,聲音輕如蚊呐,“嗯。”


    他深呼吸兩下,很快補充道:“容祁他,其實沒那麽壞,他隻是不知道怎麽去愛一個人,因為他自生下來起,就從未被人愛過。”


    “蘇蘇,我希望你能將我的仇恨放下,然後再決定如何待容祁,當道侶也好,朋友也罷,總歸……別厭棄他。”說到後麵,他的聲音甚至帶上了幾分祈求。


    聞人縉有時能感受到容祁的一些情緒。


    裴蘇蘇的冷漠,給容祁帶來的是無邊無際的悲傷和痛苦,仿佛孤身一人行走在漆黑的深崖之下,照不進半點光亮。


    容祁本就是多情敏感的少年心性,這般打擊對於他來說太過沉痛,他會神智失常並不奇怪。


    裴蘇蘇安靜聽完了聞人縉的話,依舊盤膝端坐於石床上,盯著光禿禿石牆上的某一點,眸光略有些出神。


    許久之後,她輕聲問:“那你呢?”


    他隻交代她重新審視和容祁的關係,卻半句沒提到自己。


    聞人縉呼吸滯住一瞬,唇上血色漸褪。


    咽下喉間苦澀,他扯了扯唇角,強作無事般說道:“我,待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應該就會徹底消失了吧。”


    從前,聞人縉將容祁當作自己的死敵,隻因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可現在,他對容祁的愧疚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壓垮,遠遠超過了他心裏的其他感情,甚至包括對裴蘇蘇的愛意。


    “使命……”裴蘇蘇喃喃道,心神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她和聞人縉四處曆練,他教會她的第一件事,便是使命和責任。


    聞人縉喉結滾了滾,嗓音艱澀,“雖然我是容祁分出的一部分,但既然他給了我這個名字,我便要承擔起兄長的責任。”


    他輕而易舉便得到了容祁夢寐以求的一切。


    或者說,容祁將他最渴望的所有一切,都給了他。


    他由容祁創造而出,因容祁的感情而生,護那個身世淒慘,自誕生之日起便從未見過光的龍族少年安好,就是他生來的使命。


    裴蘇蘇閉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我明白了。”


    這是聞人縉自己的選擇,她無權幹涉,隻是


    “我已經決定要修無情道,怕是怎麽都會傷了你弟弟的心。”


    聞人縉握了握拳,猶豫再三後,還是選擇將那件事說了出來。


    “容祁最近一直在找一樣東西。”


    “何物?”


    “一件相傳能夠重置因果,回到過去的神物——因果鏡。”


    重置因果,回到過去。


    容祁是為了誰而尋找這樣東西,裴蘇蘇心知肚明。


    “這世上當真有這樣的東西麽?”


    聞人縉目光複雜地看向裴蘇蘇的背影,“因果鏡是天帝消失前創造出的神物,據說埋藏在魔神之恨下,隻是不知過去了這麽多年,還是否存在。”


    想到隕鳳崖下翻滾的魔神之恨,隻是靠近便能感知到那滔天的暴虐力量,比滾滾岩漿還要讓人心悸,裴蘇蘇心中暗暗覺得,容祁怕是不能如願以償了。


    她和容祁走到今日,隻能說陰差陽錯,有緣無分。


    若能早些知道容祁和聞人縉的關係,若能早些打開心結……


    罷了,事情早已過去,繼續想這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又有什麽意義呢?


    裴蘇蘇拋開所有思緒,放空心神,閉上眼,專注修無情道。


    識海中的那片荒漠麵積越來越大,原本的海幾近消失。


    她或許很快就能恢複最重要的一部分記憶,得知自己涅槃的原因。


    察覺裴蘇蘇已經入定,聞人縉眼也不眨地望著她的背影,目光貪婪地從她身上一寸寸掃過,像是要將她的身影刻進記憶深處,永生都不願忘懷。


    石屋中寂靜無聲,他背靠著冰冷的牆,緩緩滑坐到地上。


    從聞人縉接受了自己的使命起,他就不再有與容祁相爭的資格。


    不管裴蘇蘇修無情道也好,放棄無情道重回過去也罷,她與他都再無瓜葛。


    若她與容祁各奔大道,他自當斬斷一切不該有的妄念,安心守護容祁。


    若她與容祁重修舊好,他……也隻會站在他們身後的角落,默默看他們幸福。


    從此以後,他不再是虛渺劍仙,隻是容祁的兄長。


    曾經跟裴蘇蘇經曆過的那些過往,恍若一場不該存在的美夢。


    盡管已經在心裏設想過無數次這個場景,可真到了做下決定的時刻,心裏還是不受控製地湧上數不盡的酸楚,心髒仿佛被一隻大手用力攥住,再被迫收緊到極致,連僅存的呼吸都被剝奪。


    聞人縉捂著胸口,朝著裴蘇蘇背影的方向緩緩伸出右手,眉心擰起,長眸中浮現出幾分隱秘的渴盼。


    隔著這麽遙遠的距離,他根本觸碰不到她。


    他其實……不想放棄的。


    他可以放棄一切,唯獨她,讓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輕飄飄地放下。


    可聞人縉蒼白的手指在半空中顫了顫,最後還是蜷握起,漸漸收回。


    他痛苦地閉上眼,身軀顫得厲害,不敢再放任自己細想下去。


    默念無數遍清心咒,翻滾的情緒終於慢慢平複下來。


    聞人縉盤膝而坐,閉目調息,開始彌補身子的虧空。


    容祁日日去魔神之恨裏尋找因果鏡,雖說魔神之恨不會讓他灰飛煙滅,但其中蘊含的狂暴力量侵入身體,還是會讓他很不好受。


    若不是聞人縉日日幫他收尾,把他從魔神之恨中帶出來,還幫他恢複身體,容祁怕是早就倒下了。


    漸漸地,聞人縉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整個人仿佛又即將被吸進那個漆黑又陌生的地方。


    他毫無反抗,靜靜等著自己的消失。


    容祁醒來後,發現自己換了個位置。


    他之前明明在床旁邊的位置,怎麽移到了床的正後方?


    容祁眸光微動,下意識掀起眼睫,朝著裴蘇蘇看去。


    她還在修無情道,保持著他昏睡過去之前的姿勢。


    她與旁人不同,無情道本就適合她,她修煉起來自然一日千裏。


    怕是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徹底斷絕喜怒哀樂,恢複成記憶中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帝。


    在魔神之恨的影響下,容祁恢複了越來越多的關於前世的記憶,包括他身為妖魔,如何癡戀天地間最耀眼最強大那人,又是如何觸怒了她,最後死在她手上。


    天帝無愛無恨,卻獨獨厭惡妖魔。


    更別說他這個膽敢覬覦真神,躲在陰暗角落,在她背後窺探了數萬年的妖魔。


    所以她才會那般狠心,在殺他之前,生生剜去他的雙目作為懲罰。


    容祁墨眸渙散,手扶著牆從地上起身。


    石屋中響起他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容祁走到床邊,陷入往昔回憶中,癡怔望著床上那人。


    最後他忍不住撲上去將她抱進懷裏,手臂越收越緊,將下巴放在她肩頭輕蹭了蹭,呼吸間都是她身上好聞的氣息,隻有這樣,才能暫且緩解他心中的慌亂和不安。


    早在容祁靠近的瞬間,裴蘇蘇就已經封閉了六識五感,留給他的隻有一副冷冰冰的軀殼而已。


    容祁渾不在意,雙手捧著她的臉,目光恍若實質,溫柔地從她臉上寸寸撫過,最後低頭虔誠地吻了上去。


    雙唇相貼的瞬間,他眼睫顫了顫,胸臆滾燙。


    這是他貪慕了不知多少年的人,是他兩生的執念。


    容祁由一開始的單膝跪在床上的姿勢,漸漸轉為了整個人都爬上床,與她緊緊相擁。


    他不知道裴蘇蘇恢複真神記憶之後會如何處置他。


    或許迎接他的,將會是比上一世更加慘烈的下場。


    但他絲毫不懼,比起這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據了他的心神——折磨了他數萬年,讓他夜不能寐的妄念終於成真。


    他終於,嚐到了瀆神的滋味。


    真神根本想不到,她會跟自己曾經最厭惡的妖魔糾纏在一起。


    這樣扭曲的滿足感,足以讓容祁最後一絲理智消失,徹底瘋狂。


    他神情癲狂,眼眸充斥著迷戀,口中喃喃自語著什麽。


    許久後,容祁終於離開,繼續前往隕鳳崖,尋找因果鏡。


    他不僅要瀆神,還要將神永遠捆在自己身邊。


    裴蘇蘇對外界發生的事情毫不在意,她將神識外顯,站在識海中,桃花眸平靜地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荒漠出神。


    放眼望去,皆是荒蕪的黃色。


    腳下踩著的地方細膩而柔軟,流沙如同蟄伏的巨蟒暗暗挪動,像是要將一切都吞噬殆盡,隻餘沙漠。迎麵吹來的風都是幹燥滾熱的。


    這樣的場景總讓裴蘇蘇覺得似曾相識。


    她以前應該經常一個人待在識海中,赤足漫無目的地走在被曬得滾燙的沙漠裏。


    身後留下的一串腳印漸漸被覆蓋,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日子在這樣的平靜中一天天過去。


    裴蘇蘇有時會封閉六識,但隻要容祁不靠近她,她大部分時間都不會這麽做。


    自從她開始修煉無情道,容祁便不準任何人靠近這間石屋,以免有人趁她不備偷襲她。


    所以聽到石屋開啟的動靜,裴蘇蘇不用神識查探,就知道來者何人。


    每日這個時間,容祁都會從隕鳳崖回來。


    準確地來說,回來的是聞人縉。


    他們兩個除卻那次以外,幾乎沒有任何交流,默契地拉開距離,維持表麵上的平靜。


    一個坐在床上修無情道,另一個想方設法研究破除禁製的辦法。


    聞人縉想守護容祁,但他不想強迫裴蘇蘇,而是想讓她自己來選擇,如何對待容祁。


    又或許聞人縉這麽做是因為,他覺得容祁越是強逼她,反倒越會將她推得更遠。


    他作為兄長,自然要盡力幫弟弟彌補過錯,幫弟弟挽回她的心。


    這日,聞人縉走進石屋,在床前駐足片刻,不知為何胸腔起伏有些劇烈。


    他墨眸幽沉,死死地盯著裴蘇蘇,薄唇繃成一條直線。


    沉默很久後,他忽然低聲開口:“抱歉,我解不開容祁設下的禁製,無法放你離開。”


    裴蘇蘇眼睫顫了顫,雖然意外聞人縉居然主動找自己說話,但還是下意識接道:“無礙。”


    她說完,身前人忽然不再開口,石屋陷入詭異的寂靜中,氣氛詭異,連空氣都好似凝滯住一般。


    頭頂傳來的視線太有壓迫感,裴蘇蘇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對勁。


    她緩緩掀起眼眸,清冷視線落在身前那道高大頎長的身影上。


    一身染血的黑衣,眼神陰鷙,眸光一瞬不瞬地緊鎖在她身上,神色陰沉可怖,宛如烏雲罩頂。


    許是因為在隕鳳崖下待的時間太久,代表魔神之恨的紫色細線已經蔓延到了他臉上,在蒼白俊美的臉側攀爬,宛如某種特殊的圖騰烙印,給他更添了幾分詭異的美感。


    他不是聞人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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