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話落,原地便不見了裴蘇蘇的身影。


    裴蘇蘇幾乎立刻就來到了牢房外,陽俟饒含帶領小妖們和魔修纏鬥在一起,沒看到容祁。


    “蘇蘇,容祁在裏麵,你先去看他,這裏交給我們。”


    裴蘇蘇對陽俟點點頭,快速抬步走進牢房內。


    不同於外麵的廝殺聲,一邁過牢房門檻,周身就瞬間寂靜下來,仿佛所有聲音都被吞噬。


    長長的昏暗牢房盡頭,容祁靠牆而立,左手持破妄劍,右手無力垂下,手指上纏裹著白色紗布。


    他臉上白無血色,原本微闔著眼眸,聽到一陣急促腳步聲,下意識抬起手中劍,待視野裏出現裴蘇蘇的身影,滿身防備頓時卸下,遙遙望她。


    他唇角下意識微勾,似是想要像平日那樣笑一下,隻是因著臉色太難看,這個笑怎麽看怎麽心酸。


    裴蘇蘇急忙來到容祁身旁,看到他右手紗布包裹之處,食指中指明顯短了一大截,眼眶一熱,淚水不受控製地滾落。


    “你,你……”喉嚨好似被什麽東西堵住,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情緒堆積在一起,化作熱淚奪眶而出。


    “哐當”一聲,容祁將手中的劍丟到地上。


    抬起完好的左手,笨拙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出口的嗓音沙啞異常,“別擔心,我沒事。”


    裴蘇蘇用力抓住他的左手臂,緩了許久才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紅著眼問道:“斷指呢?說不定還有機會接上,我幫你接上。”


    對上她濕潤眼中的期盼,容祁眸光微黯,低聲道:“斷指……被魔修毀了。”


    “轟”一聲。


    裴蘇蘇僵在原地,嘴唇顫了顫,腦海中仿佛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


    她的手臂一點點下垂,眼淚流得越來越凶,在地上砸出一片水漬。


    須臾,她再也承受不住,猛地撲進容祁懷中,嚎啕大哭。


    “怎麽會這樣?”


    容祁單手放在裴蘇蘇背後,輕輕拍她的後背,虛弱地安慰道:“我沒事。”


    手指斷了兩根,怎麽可能沒事?


    魔修不是已經被打跑了嗎?好端端的怎麽忽然卷土重來,還傷到了他。


    裴蘇蘇沒哭太久,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從他懷裏抬起頭,胡亂抹了一把臉,問道:“暗器上可有毒?你身上還有什麽地方受傷了?”


    “暗器無毒,我身上也沒別的傷口。”


    裴蘇蘇低下頭,看向容祁試圖藏到身後的右手。


    拉住手腕,緩緩將他的手抬起來。


    “我沒事,不必看了。”容祁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可手腕依然被裴蘇蘇握著,他沒有太用力,自然掙不脫。


    “我幫你看看。”


    方才時間倉促,他肯定沒好好處理傷口,說不定又是跟上次一樣,連藥都沒塗,便草草包紮上了。


    見她態度堅持,容祁隻好順從應下,“嗯。”


    饒是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到了徹底揭開紗布的時候,眼前還是一陣眩暈感襲來,身形微晃,後退半步。


    手指,真的沒了。


    裴蘇蘇死死咬著下唇,不想讓眼淚繼續流出來,可視野還是很快被氤氳起的濕潤變得模糊。


    眨了眨眼睫,淚珠滾落而下。


    裴蘇蘇吸了吸鼻子,連忙重新幫容祁處理傷口,上藥包紮。


    做這一切的時候,她幾乎控製不住手的顫抖。


    包紮完,裴蘇蘇再次撲進容祁懷裏,環住他的腰,“你受苦了。”


    容祁手放在她腦後,憐惜地撫過她的青絲,一遍遍說著“我沒事”。


    步仇和陽俟等人走進來,停在拐角處,遠遠看著他們,沒有出聲打擾。


    許久之後,裴蘇蘇牽著容祁的左手走出去。


    外麵靜悄悄的,若不是雪地裏濺了許多鮮紅的血,根本想象不到,之前發生過怎樣的爭鬥。


    因為容祁的忽然受傷,為了照顧他,裴蘇蘇將引魂丹的煉製往後推遲了幾天。


    可卻不能無限期推遲下去。


    “大尊,若是再不煉製,有幾樣材料怕是要失效了,到時還要重新找尋。”弓玉提醒道。


    裴蘇蘇隻得找了個閉關的借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煉製丹藥。


    她真正去做什麽,容祁心知肚明。


    她不在身邊的時候,他就不吃不喝不睡,日夜坐在窗前,望著她繡的荷包發呆。


    煉完引魂丹,裴蘇蘇從外麵回來。


    夜晚,殿外掛著兩盞紅燈籠,在寒風下搖曳晃動。燭火映襯中,潔白碎雪被風吹成一個一個的小漩渦,翩然而落。


    在門外立定,深呼吸兩下,裴蘇蘇才抬步邁過門檻。


    熟悉的聲音第一時間響起,“你回來了。”


    循聲,裴蘇蘇看向坐在窗前的身影,“嗯。”


    幾日未見,容祁的身形似乎更單薄了些。


    木窗大開,有風雪吹進來,他的臉色幾乎比雪還要蒼白。


    裴蘇蘇走過去,往他身上披了件披風,將頸前緞帶係好,“你傷勢未愈,怎麽坐在這裏吹風?”


    容祁沒有看她,目光依然望向窗外。


    “我們走過許多地方,沒回碧雲界時,最喜歡一起在窗前看風景。”


    若是早知回來會發生這些事,當初他說什麽都不會同意讓她回來。


    隻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順著容祁的目光向外望去,裴蘇蘇隻看到空蕩的院落,光禿禿的高牆,哪裏比得上外麵風光秀美的大好山河。


    在心底歎息一聲,裴蘇蘇陪他一起看窗外的雪。


    夜色越來越深,她說:“歇息吧。”


    窗子關上,裴蘇蘇牽著容祁冰冷的左手,走向床榻。


    擔心他弄傷手,裴蘇蘇親自幫他脫的衣裳,還在他躺下後,幫他拉好被子。


    正欲收回手,卻被他握住。


    裴蘇蘇看向他,“怎麽了?”


    “我可以一直牽著嗎?”容祁問。


    自從裴蘇蘇開始懷疑聞承的身份,他們兩個就再也沒有抱著睡過,雖然依舊同床,但並不共枕,一直都分開睡不同的被窩。


    對上容祁漆黑眸中的忐忑期盼,裴蘇蘇沒忍心拒絕,“好。”


    熄了燭火,黑暗中,她的手被大掌緊緊裹住,掌心由一開始的冰冷,漸漸轉為溫熱,而後是滾燙,一如他的心。


    裴蘇蘇忽然想起那日容祁說的話。


    容祁說得很對,這一年來的相處,在她眼裏,並非什麽都不是。


    可這又能改變什麽呢?


    她認定的道侶,從始至終都隻有聞人縉一人。


    第二日一早,裴蘇蘇向容祁討要一樣東西。


    “你的本源精血,還留著嗎?”


    容祁眼睫輕顫,掀眸看她一眼,緩緩點了點頭。


    他從魂芥袋裏拿出精血玉墜,遞給她。


    裴蘇蘇正欲從他手中拿走玉墜,卻又被握住了手。


    她看向容祁,以為他會問要用這個玉墜做什麽。


    可他並沒有問,隻是問了句:“何時回來?”


    “中午。”


    “好,我做你喜歡吃的菜。”


    容祁彎唇,露出一個有些虛弱的淺笑,一瞬不瞬望著她。


    裴蘇蘇別開臉,拿上玉墜起身離開。


    走到殿門口,想到容祁手上的傷還未好全,頭也不回地說:“我近幾日辟穀,什麽都不想吃,你不必特意做飯。”


    說完,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口。


    容祁臉上的笑漸漸收斂,消失無蹤。


    殿內又隻剩下他一人,落寞孤寂地坐在原處。


    裴蘇蘇拿著玉墜來到暖靈泉,弓玉已經安排人將聞承帶了過來。


    “開始吧。”


    在周圍布下陣法,吩咐人在外麵好生看守後,弓玉便開始施展驗魂術。


    像上次一樣,先喂聞承服下引魂丹,而後查驗他的靈魂本源。


    許久後,驗魂術終於結束。


    弓玉看向裴蘇蘇,嘴唇動了幾下,有些遲疑地說道:“聞承並非尊夫,他與玉墜之間毫無感應。”


    裴蘇蘇手掌握緊,急聲問:“毫無感應?”


    怎麽會這樣?


    弓玉點頭,“的確。而且聞承的靈魂也有所缺損,甚至比容祁的靈魂缺損更為嚴重。”


    裴蘇蘇盯著依然處於昏迷狀態的聞承,眉心漸漸皺起。


    “怎麽可能會毫無感應呢?”她失神地喃喃道。


    她預料的結果是,因為某種特殊的原因,聞承和容祁應該都能跟玉墜產生感應,到時或許還需用其他辦法,來分辨他們二人誰是真正的聞人縉。


    可,聞承的靈魂竟然跟這個玉墜並非出自同一本源,怎麽會這樣?


    “大尊,這世上怎麽可能會同時存在兩個尊夫?既然之前已經用驗魂術確認過容祁的身份,而且容祁的容貌,聲音都與曾經的尊夫一致,他還恢複了過去的記憶,足以說明他就是尊夫,您不必再擔憂自己找錯了人。”


    這個結果讓弓玉懸了好幾日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其實他心底,還是更偏向於相信容祁就是聞人縉。


    畢竟這個聞承出現得太過突然,而且他已經毀容,所作所為還十分可疑,明顯是衝著裴蘇蘇去的。


    想到這裏,弓玉又勸道:“大尊,這個聞承能裝得那麽像,身上定然有秘密,待他醒來,我們再好好審問他。尊夫前些日子剛斷了手指,您還是莫要對他太過冷漠了。”


    雖然兩人表麵上依舊同進同出,但裴蘇蘇對容祁的疏離,碧雲界上上下下都看得出來。


    裴蘇蘇舔了舔唇,有些急切地問道:“弓玉,你確信驗魂術不會出錯?是不是虯嬰動了什麽手腳?”


    弓玉語氣篤定,“大尊放心,虯嬰將精神力借渡給我,便無法再控製這部分力量,更沒有辦法動手腳,所以驗魂術絕對不會出錯。”


    瞧見裴蘇蘇並沒有像自己一樣,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反倒神色越來越凝重,弓玉忍不住問道:“大尊,您還是覺著,聞承才是尊夫嗎?”


    裴蘇蘇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心中充斥著掙紮和糾結。


    她知道自己的猜測毫無根據,可她就是有種感覺,容祁不是她要找的人,聞承才是。


    可聞承卻跟玉墜毫無感應。


    而且弓玉說得也有道理,這世上不可能有兩個聞人縉存在。


    或許她一開始設想的,聞承跟容祁都能跟玉墜產生感應的情況,著實太過異想天開了些。


    但是為什麽看到聞承,她還是會有心悸的感覺?那真的不是情人扣的感應嗎?


    還有那麽多熟悉的一切,明明隻有聞人縉才能做到。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道聞承真的修煉了什麽邪術,有意接近她?


    不對。


    裴蘇蘇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恐怖的念頭。


    聞承與吊墜沒有感應,並不能代表,他一定不是聞人縉。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裴蘇蘇神色變幻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許久後,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弓玉,我記得你以前說過,虯嬰背叛精怪族之前,是萬年難得一遇的天才?”


    “沒錯,”雖然不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但弓玉還是老實地回答了,“虯嬰族長的精神力十分強橫,通曉許多隱秘法術。”


    萬年難遇的天才,通曉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秘法術。


    原來如此。


    裴蘇蘇眼眸泛起紅,死死盯著手裏的精血玉墜,看上去像是要將它盯穿。


    弓玉忍不住問道:“大尊,您一直看那枚玉墜做什麽?”


    裴蘇蘇合上手掌,用力將玉墜攥在手裏,指骨都泛起青白。


    她的呼吸不知為何變得有些急促,意味不明地說了句:“這滴本源精血,是聞人縉臨走之前留下來的。”


    聞人縉擔心她會遇到危險,所以留下自己的本源精血,想要護住她。


    他定然想不到,這枚精血玉墜,最後,最後竟成了別人用來害他的工具。


    弓玉隨口接話:“是啊,若不是有這樣東西,我們也無法確認尊夫的身份。”


    裴蘇蘇閉了閉眼,遮住眸中滔天的恨意。


    胸腔劇烈起伏兩下,她果斷道:“容祁就是聞人縉,以後無需再懷疑他的身份。”


    “那聞承?”


    “繼續派人給他療傷,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不能讓他就這麽死了。”裴蘇蘇藏在袖子下的手控製不住地顫抖。


    和弓玉一起回去的路上,偶然聽見幾個小妖湊在一起議論。


    “你們發現沒有,大尊最近對尊夫好冷漠。”


    “可那天尊夫受傷,大尊看上去很擔心他啊。”


    “也隻有那一次而已。你沒看到現在,大尊和尊夫走在一起,都會保持距離嗎?可比以前疏遠多了。”


    “大尊不會是嫌棄尊夫斷了手指,成了殘廢,要與尊夫和離吧?”


    “有可能誒,畢竟尊夫一下子斷了兩根手指,對以後定然影響極大。”


    裴蘇蘇本來不想管,可不知想到什麽,還是冷著臉,從暗處走出來。


    那幾個小妖看到她出現,嚇得冷汗漣漣,連忙行禮。


    “再讓我聽見你們嚼舌根,就不必留在碧雲界了。”


    小妖們慌張答道:“是。”


    離開小妖們所在的地方,弓玉向裴蘇蘇告退,走上另一條路。


    裴蘇蘇站在原處,望著弓玉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離開。


    剛回到住處,聞到一陣好聞的飯菜香味。


    走進殿中,容祁已經做好了一桌子菜,正坐在桌前等她。


    裴蘇蘇眸光閃了閃,麵上浮現出幾分擔憂。


    她加快腳步來到容祁身邊,視線望向他的右手,見傷口包紮得好好的,傷勢沒有加重,才鬆了口氣。


    “不是說了不讓你做飯嗎?”語氣頗為不讚同。


    容祁抬眸望向她,低聲說道:“我如今有許多事都做不成,能做的也隻有修煉和做飯了。”


    許多事都做不成……包括寫字作畫,還有撫琴麽?


    藏好所有情緒,裴蘇蘇主動抱住他的身體,歎聲道:“總會有辦法的,你別看輕了自己。方才我與弓玉回來的路上,聽到有小妖在議論你。這段時日是我被奸人迷惑,做得不好,委屈了你。”


    容祁墨眸倏然亮起。


    剛才裴蘇蘇和弓玉的對話,他已經從虯嬰那裏得知。


    是他從一開始就算好的結果。


    那麽這下,蘇蘇應該再也不會懷疑聞承的身份了。


    “從今以後,我會加倍補償你的。”裴蘇蘇抱著容祁,嗓音如同摻了蜜,足以讓人輕易卸下所有防備。


    可容祁卻沒有看到,她的神情冰冷無比,宛如最鋒利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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