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鏡突然消失,虯嬰滿心疑惑得不到解答,隻能自己消化。


    能主動聯係到自己的,肯定是真正的魔尊沒錯,那現在在魔域這個“魔尊”,又是誰?


    聽魔尊的意思,似乎這人並非魔尊分魂出來的分-身。


    想到這個可能,虯嬰心裏咯噔一下,虛汗滿背。


    這……他不會認錯人了吧?


    虯嬰之所以會知道分魂術,是因為分魂術乃是精怪族最不為人知的秘術。當初他離開精怪族時,將關於分魂術的所有訊息全部抹去,偷偷帶著功法去了魔域。


    正是靠著分魂術,他才在魔尊身邊有了一席之地。


    隻是分魂術從古至今,都從未有人成功施展過。


    虯嬰知道的分魂術功法殘缺不全,而且分魂術對施法之人的精神力要求極高,他這個活了萬年的精怪族都不敢修習,生怕一不小心神魂俱滅。


    魔尊練成分魂術的可能性,其實微乎其微。


    而且魔尊早已是近神的修為,又坐擁整個魔域,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到的?似乎也沒必要冒這麽大風險,非要分出另一個自己。


    聽魔尊的意思,自己從望天崖帶回來的那個白衣劍修,根本跟魔尊沒什麽關係,隻是湊巧與魔尊長得一樣。


    虯嬰一哆嗦,臉色登時難看不少,肅聲問身邊人:“魔尊現在何處?”


    “回護法大人,魔尊近幾日,每日這個時候都會去萬魔窟。”


    “壞了,”虯嬰不敢再耽誤下去,連忙召集人手,“快召集魔王,速速與我前去萬魔窟。”


    虯嬰忽然想起來,他帶回來這個假魔尊,從進了萬魔窟之後,就一直沒出來,就連後來裴蘇蘇帶人打上魔域,假魔尊也毫無反應。


    不是在萬魔窟修煉養傷,是他根本不知道出來的辦法!


    虯嬰惱恨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這麽多不對勁的地方,當時他怎麽就沒發現呢。


    隻希望那個假魔尊還沒來得及離開魔域,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裴蘇蘇這一覺並沒有睡太久,睜開眼,發覺自己正躺在容祁懷裏。


    許是太久沒有像凡人這樣休息過,剛醒來時,她十分不適應,心神全被茫然占據。


    待眸中的惺忪褪去,睡前的記憶逐漸回籠,裴蘇蘇定神看向容祁。


    而緊緊擁著她的容祁,察覺到她蘇醒,第一時間低眸看向他,墨眸幽沉清醒,全無睡意,顯然一直清醒著。


    “醒了。”他低聲道,同時無比自然地伸出手,將她臉側的一捋青絲撥到耳後。


    說不上來現在的容祁哪裏不一樣,但就是給裴蘇蘇一種,與從前全然不同的感覺。


    因著心中這點猶疑,裴蘇蘇下意識躲開他的手,問道:“怎麽不穿白衣了?”


    容祁動作頓住,眸光微變,溫熱指尖懸停在她額角處。


    他喉結滾了滾,烏眸一瞬不瞬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黑衣不好看麽?”


    裴蘇蘇皺眉,心中的怪異感愈發濃重。


    她起身,從他懷中退出來,稍微理了下淩亂的衣衫,便下了床。


    容祁懷中一空,下意識想追尋她離開的背影,半撐起身子,青色錦衾自身上滑落。


    隻是不知想到什麽,最後還是沒有動,垂下纖長眼睫,遮住眸中複雜情緒。


    “你現在,應當結出元嬰了吧。”裴蘇蘇走到桌邊坐下,背對著他,給自己倒了杯茶。


    容祁收起思緒,掀被下床,緩步走到裴蘇蘇身旁,召出了自己的元嬰。


    讓元嬰在修為比自己高的人麵前外化,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幾乎等同於將最脆弱的命門交出去。


    以前的容祁,絕對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粉雕玉琢的小元嬰身穿白衣,容貌精致,與原來的元嬰一模一樣,隻是眉間沒有朱砂,嘴唇也是淺紅而非淡紫。


    看到久違的小元嬰,裴蘇蘇心中一軟,主動伸出手,將他接進手裏,輕柔地碰了碰他的臉。


    容祁是先結出元嬰,而後才恢複的記憶,所以元嬰會著白衣。


    恢複記憶前的他自己,處處卑微到極致,感情壓抑而克製,說是全身心匍匐在裴蘇蘇麵前都不為過。


    可他已經恢複了記憶,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做別人的替身?


    於是裴蘇蘇眼睜睜看著,手中小元嬰身上的衣服,逐漸由白色變成黑色。


    她麵上溫和褪去,眸中凝起疑惑。


    放下手中茶盞,杯底與桌子發出輕微的磕碰聲,在空曠的殿中尤其突兀。


    這聲音似是敲在容祁心上。


    裴蘇蘇掀起眼,清冷視線一點點上移,越過容祁稍顯淩亂的黑衣,喉結,下頜,最終,對上他漆黑的眼瞳。


    蒙在心中的那層迷霧散去,怪異感終於明了——容祁是故意的。


    雙修時,他就表現出了往日從沒有過的強勢和攻擊性,如今又故意讓元嬰在她麵前換上黑衣。


    “你什麽意思?”裴蘇蘇問。


    此時她還未真正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


    容祁眸光幽沉,回望她,唇角微掀,“我覺著黑衣更好看。”


    裴蘇蘇眉心愈發擰緊,“可你以前從不穿黑衣。”


    不是衣服的問題,反倒是容祁的態度,著實讓她覺得怪異。


    他的一舉一動,都太刻意了。


    容祁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半步,停在她身側。


    手掌握起複又鬆開,最後輕輕擱在她肩頭。


    容祁啟唇,故作輕鬆地開口:“何必執著以前?過去如何,真的有那麽重要麽?”


    溫暖的熱度透過衣衫傳進來,裴蘇蘇因他的話愣在原地,眸中浮現出不可思議。


    她仰頭看容祁,有了不好的預感,“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們重新開始不好麽?”拋開所有與聞人縉有關的過往,以容祁的身份,與她從頭開始。


    說這句話的時候,容祁放在她肩上的手微微收緊。


    “你不想恢複從前的記憶,不想做回虛渺劍仙了?”裴蘇蘇桃花眸微睜,語速不由得加快。


    容祁低眸看她,麵上看似平靜,聲線低沉靡麗,“嗯,不想。”


    那又不是他的記憶,他為什麽要恢複。


    而且他並不想知道,聞人縉以前和裴蘇蘇有多麽恩、愛,更不想刻意去模仿聞人縉的一切。


    他為什麽要這麽低三下四?為什麽要模仿別人?


    “當真?”裴蘇蘇驚愕,完全不能理解容祁的想法。


    容祁前段時間明明正逐漸恢複記憶,還在朝著過去的聞人縉轉變,為什麽突然變了主意?


    一副非要她將他和聞人縉,區分個清清楚楚的態度。


    容祁微微頷首,“當真。”


    裴蘇蘇放在膝上的手蜷縮收緊,臉色冷下來。


    容祁迎著她的目光,不躲不避,薄唇放鬆地彎起微弱的弧度。


    隻是他下頜繃緊,呼吸屏住,昭示著他並不似表麵看上去那麽自如。


    仿佛察覺出他們之間的氣氛不對,小元嬰看了看容祁,又看向裴蘇蘇,最後小心翼翼地抱住裴蘇蘇的手指,用臉頰輕輕蹭了蹭,帶著討好。


    手上的觸感拉回了裴蘇蘇的心神,她眨了眨眼,收回看向容祁的視線,快速呼吸幾下,暫且壓下怒火,動作溫柔地揉了揉小元嬰的頭發。


    小元嬰在她手心裏打了個滾,又黏人地抱住她的手指不肯放,生怕她丟棄自己似的。


    這是一個全新的元嬰,完全不記得上一個元嬰與裴蘇蘇之間的過往,包括好的,也包括壞的。


    是啊,沒有記憶,就相當於一個全新的人。


    一直以來,容祁對她的安排都言聽計從,這讓裴蘇蘇甚至忽略了,現在的他是容祁,而不是聞人縉。


    他應該有選擇是否恢複記憶,以及是否繼續遵從過去的性情的權利。


    可,如果容祁最後沒有選擇成為她期盼的那個人,那她這段時日以來的所作所為,到底是為了什麽?


    裴蘇蘇沉默的時間越長,容祁的臉色就越難看,唇畔的笑意越來越僵硬,一顆心不斷下墜。


    分明沒過很久,卻讓他覺得,比淩遲還要難熬。


    死寂般的沉默終於結束。


    “若你非要如此……”裴蘇蘇歎息一聲,輕聲開口,握住他的手腕。


    容祁眼睫顫了顫,沒有動。


    之後,裴蘇蘇動作輕柔卻堅定地,將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移到桌上,手心朝上放著。


    容祁隱約猜到什麽,臉色白了幾分,強裝出的笑意徹底消失。


    他薄唇緊抿,漆黑眼眸死死盯著她,不敢相信她真的會如此絕情。


    在容祁灼熱-逼人的目光下,裴蘇蘇將元嬰交還到他手中,“那便算了吧。”


    說完,她按著桌角轉身離開,毫不留戀。


    容祁胸前劇烈起伏兩下,手掌刹那間握緊,手背青筋凸起。


    腳尖幾乎立刻轉向她離開的方向,最終卻收住腳,沒有追上去。


    走出大殿,裴蘇蘇遇到焦急等候在外的弓玉。


    “大尊,您沒事吧?”


    裴蘇蘇一揮手,就將結界破了,一張符咒飄揚落下。


    這是她當初煉出九轉逆脈丹之後,因為自己無法維持人形,擔心容祁一個人會有危險,給他留下的東西。


    “無事,走吧。”裴蘇蘇說著,率先往殿外走。


    弓玉好奇的目光往殿內看了一眼,卻隻看到一道修長的背影,微垂著頭,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周身氣壓低沉,似有暗潮湧動。


    “大尊,尊夫他……”


    “不必管他。”


    冷漠說完這句話,裴蘇蘇就離開了,弓玉等人連忙跟上。


    偌大的內殿,隻剩下容祁一個人。


    他收回自己的元嬰,一動不動地發了很久的呆。


    忽然,毫無征兆地低聲笑起來。


    一開始隻是無聲地笑,到後麵整個胸腔都隨之共鳴震顫,大笑出聲,他甚至笑得眼尾泛紅,笑出了淚。


    多可笑啊,明明他們才剛做完最親密的事情。


    他們雙修時那樣契合,讓他不禁生出妄想,以為自己在她心裏應該是有分量的,所以才敢這麽試探。


    可她一旦得知他不願成為聞人縉,態度立刻轉變,簡直像是變了個人。


    她如此絕情,毫不手軟地將他的自信一點一點,全部粉碎。


    生怕他不明白,他所獲得的所有溫情,全都來自另外一個人。


    裴蘇蘇當頭給他澆了盆冷水,讓他徹底清醒——如果他不願意模仿聞人縉,在她心裏,就什麽都不是。


    可他不甘心,不甘心。


    良久,容祁的笑突兀地停歇下來,他麵無表情站在原地,墨眸晦澀。


    識海翻滾,腦海中不停傳來一陣又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以他現在的修為,想要承受數萬年的記憶,還是太過勉強。


    在他修為提升之前,劇烈的頭痛根本無法緩解,也隻有抱著裴蘇蘇的時候,能讓他稍微好受一些。


    容祁緊緊閉上眼,呼吸因為疼痛而粗重了幾分,卻並沒有選擇重新封鎖記憶。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去做別人的替身,更不會成為聞人縉的代替品。


    聞人縉即將進入萬魔窟,卻被羊士安排的手下攔住,“魔尊?”


    他側眸看向那人,眉宇間刻意透出幾分不耐。


    那人四下看了看,最後還是沒有阻攔。


    “還請魔尊盡快出來,羊士魔王或許有要事與魔尊相商。”


    聞人縉垂下眼,涼涼道了句:“知道了。”


    看來羊士已經心生懷疑,那麽自己必須加快行動才是。


    聞人縉雙手結印,進入萬魔窟中。


    他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往水晶球中輸入魔氣,一邊監視外麵的情況,一邊快速恢複體內的魔氣。


    看到羊士派來的人隻是規規矩矩地在外麵守著,他心中稍鬆。


    隻是下一刻,虯嬰忽然帶著一眾魔王,浩浩蕩蕩地闖了進來。


    “魔尊呢?”


    “回護法大人,魔尊在萬魔窟內。”


    虯嬰淩厲的眼神立刻轉過來,透過水鏡與聞人縉對望。


    “你們隨我一起進萬魔窟。”


    聞人縉心知不妙,顧不上體內魔氣匱乏,強行結印,將自己傳送到之前預設好的地方。


    虯嬰帶人闖進萬魔窟,卻已經不見聞人縉的蹤影。


    “給我找!他一定還沒走遠。”


    有人戰戰兢兢問道:“護法大人,我們為何要追蹤魔尊?”


    “蠢貨,”虯嬰冷哼一聲,罵道,“那根本不是魔尊,而是別人假扮的。”


    “什麽?!”


    “魔尊是假的?”


    顧不上跟這群人解釋,虯嬰厲聲吩咐:“還不趕緊去找?趕緊把這個假魔尊抓住,就地誅殺。”


    “是!”


    事情緊急,也顧不上萬魔窟是禁地了,虯嬰魔氣虧空,直接讓魔王們自己結印離開萬魔窟,繼續追殺聞人縉。


    聞人縉這段時間悄悄收集了一些青豆,如今灑落於地,變幻出幾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傀儡來,四散而逃,迷惑這群追殺他的魔修。


    即便有了傀儡幫忙遮掩,他在出逃的這幾天裏,還是遇到了好幾撥人,身上添了不少傷口,黑衣幾乎被血浸透,臉色煞白,氣息越來越微弱。


    他記得望天崖在東麵,就一直朝著東方前進,打算先闖入龍族,從龍族渡過死夢河,盡量減少遇到魔修的概率。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陰森的掌風,裹挾著淩厲殺氣。


    聞人縉連忙持劍躲避,他還來不及站定,接二連三的殺招就已經落下。


    劍身寒芒乍現,包裹著黑色魔氣,舞得密不透風,快速格擋那人的進攻。


    雖然隻有煉虛期修為,但憑借出神入化的劍法,最後聞人縉還是勉強斬殺了那個合體期的魔王。


    對戰結束,他喉嚨湧上腥甜,眼前一陣陣發黑,身子一歪,半跪在地。


    若不是用劍尖支撐著,怕是早已跌倒。


    聞人縉閉目晃了晃頭,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咽下喉間腥甜,從地上站起身,掩蓋好自己經過的痕跡,繼續快速前行。


    蘇蘇定然還在等他,他絕不能死在這裏。


    包括弓玉在內的所有人,都感覺得出來,大尊和尊夫似乎鬧別扭了。


    裴蘇蘇表麵看上去一切如常,隻是不再去容祁的住處。


    而容祁則整日閉門不出,偶爾有人見到他,他也是一襲黑衣,神情陰冷的模樣。


    “大尊,尊夫,哦不,容祁今日又沒有練劍。”手下的小妖稟報道。


    自從那日裴蘇蘇從容祁那裏離開,就不讓眾妖稱呼他為“尊夫”了,不滿的意思表現得很明確。


    盤膝打坐的裴蘇蘇睜開眼眸,微皺起眉,“又沒有練劍?”


    “正是,容祁大部分時間都在打坐修煉,時不時會練一套爪法,但並未練劍。”


    小妖沒有說的是,容祁練的那套爪法,陰毒狠辣,招招致命,一看就不是正派武功,硬是讓他用靈力給練出了魔修才有的煞氣。


    若是說出來,大尊肯定更加生氣,所以他才沒敢提。


    “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小妖走後,裴蘇蘇歎息一聲。


    自己派人監視容祁,他定然有所察覺,但還是不肯更改所作所為,甚至連劍也不練了。


    容祁是在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向她表示對抗。


    他們兩個之間這場較勁,就看誰先撐不住心軟了。


    裴蘇蘇不免心想,難道是自己逼容祁太緊,反倒讓他生出了逆反的心思?


    可他做容祁才不過兩年,又何必非要堅持?做聞人縉有什麽不好的?


    另一邊,院中的容祁神情肅冷,麵上如同罩了一層冰霜,蒼白的五指成爪,迅猛狠辣,毫不拖泥帶水,沒有半點多餘的動作,出手皆是殺招。


    風起,翠綠樹葉翩然而落,卻在半空中被他指尖輕易洞穿,化為湮粉。


    他才不喜歡練什麽花裏胡哨的劍法,直接以手破骨,切身享受敵人生命的流逝,才叫痛快。


    隻是越逼著自己這麽想,容祁心中另一個念頭卻越發強烈。


    裴蘇蘇教他練劍時,窈窕身姿騰躍,挽出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劍花,讓人移不開眼。


    想來,那虛渺劍仙用劍時,定然也是龍章鳳姿,驚為天人。


    容祁動作停下來,長眉擰緊,心緒不穩地站在院子裏。


    晶瑩汗水沿著額頭滑落,他顧不得擦,低垂著頭,目光沉沉陷入沉思。


    數萬年前,他身為龍王之子,卻因為天生魔胎無法修煉,被當作廢物受盡欺辱。


    那時,龍族極為封閉,與外界少有交集,所以族內無人知道,他經脈逆行可以修魔,隻當他是徹頭徹尾的廢物。


    後來他從龍族出逃,輾轉人族,又落入毒修手中受盡折磨,從沒過過一天安心喜樂的日子。


    在獲得實力以前,容祁無時無刻不處於擔驚受怕中,為了活命,他被逼著給仇人下跪,當過乞丐,甚至吃過死屍老鼠,他心中的仇恨比任何人都深重,也比任何人都怕死。


    所以一到魔域,終於得以踏上修煉之途,他就跟瘋了一樣,拚命修煉,拚命提升實力。


    什麽功法殺傷力最大,他就去練什麽。


    他不似虛渺劍仙年少成名,名動天下,可以投身劍道,恣意追尋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心中隻有化不開的仇恨,和對力量近乎瘋魔的渴望,支撐著他一步步走下去。


    恢複記憶以後,容祁無比排斥假扮聞人縉,不隻是因為不想成為別人的替身,更是因為,聞人縉身上的光芒太盛,讓他心生怯懦,自卑。


    不管他再怎麽用不屑倨傲來掩飾,再怎麽不願意承認,事實卻是——他既妒忌聞人縉得裴蘇蘇喜愛,又無比羨慕他天賦卓越,年少坦途。


    聞人縉樣樣都好,裴蘇蘇怎會不喜歡他?


    他們二人都是人中龍鳳,天生般配,不像他……如同地上的爛泥一般,從骨子裏透出卑賤,肮髒。


    越是模仿聞人縉,就越是在提醒他自己與聞人縉之間的差距。


    容祁眼睫顫動,低眸看向自己的手指。


    不管洗得多幹淨,他仿佛都能聞到上麵的血腥味。


    從前他不覺得有什麽,如今卻忽然覺得,這味道隻會提醒他,過去在黑暗中毫無尊嚴摸爬滾打的日子,濃腥到讓他作嘔。


    為什麽他偏偏是這樣的出身?為什麽他這麽肮髒,這麽卑微?


    他恨天道不公,更恨自己卑賤之軀,卻對別人的道侶心生貪慕妄念,這才陷入這般可笑境地。


    容祁胸腔劇烈起伏,唇色發白,頭痛欲裂的感覺愈發明顯,仿佛有一隻大手在他腦海中撕扯,要將他撕成兩半。


    他無法繼續練下去,便猛地轉身,準備回屋。


    穿過月洞門,看到灰白影壁前麵,擺著一盆盆的須須草。


    想到自己恢複記憶之前,為了學那虛渺劍仙束發的方式,半夜三更跑出來,一遍遍地用繩子纏須須草。


    何其愚蠢可笑。


    容祁臉色愈沉,將須須草全部毀成了碎渣。


    聞人縉再怎麽驚才豔絕又如何。


    他就不信,他會連一個死人都爭不過。


    裴蘇蘇正在處理碧雲界的事情,聽人稟報說容祁求見。


    她微抬起眼,問道:“穿的白衣?”


    小妖小心地看了眼她的神情,猶豫道:“穿的……黑衣。”


    裴蘇蘇便明白,他心裏仍不服氣。


    “不見,讓他回去。”她沉下眉,冷聲道。


    “是。”


    “大尊事忙,讓您先回去。”


    小妖站在容祁麵前,戰戰兢兢地回稟。


    對上後者陰戾冷鷙的眼神,他更覺後背冷汗直冒,心生驚懼。


    容祁眸光不明地往殿內看了一眼,未發一言,轉身離去。


    縈繞在周圍的煞氣散去,小妖這才覺得鬆了口氣。


    他心下覺得奇怪,明明之前尊夫清冷出塵,怎麽這幾天突然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不僅整日練那些陰毒的招數,變得陰晴不定,更是渾身都透著一股說不上來的陰森氣息,讓人打心底裏覺得脊背發涼。


    怪不得大尊會不喜。


    就連他也覺得,還是之前的尊夫更好一些。


    從裴蘇蘇那裏離開,容祁陰沉著臉往外走。


    既然她非要逼他做什麽聞人縉,那他還不如回魔域,早日恢複實力,到時直接將她搶回自己身邊。


    待他恢複魔尊身份,想要什麽東西得不到?


    可越往外走,容祁眉間戾意就越重。


    走到最後一道門前,他停下腳步,手掌蜷握。


    若真的走了,他就再也別想以聞人縉的身份靠近她。


    即便將她帶回魔域……


    容祁在原地停留許久,痛苦地閉上眼,心中湧起酸楚。


    到底是沒有邁出最後一步。


    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稟報給裴蘇蘇。


    裴蘇蘇聽了依舊沒什麽反應,隻冷淡說:“他若想離開,不必阻攔。”


    弓玉看出她心中堵著氣,待小妖退下,殿內隻剩下他們二人時,忍不住勸道:“大尊,人的性情並非一成不變。莫說是百年,即便數月不見,都有可能性情大變,完全換了個人似的。”


    “我也不是非要強求他與從前完全相同,分毫無差,”裴蘇蘇放下手中東西,“隻是他如今這般脾性,實在太讓我失望了。”


    近段時間,容祁的種種行徑,讓她覺得陌生之餘,甚至升起了淡淡的排斥和不喜。


    “屬下覺得,尊夫本性應當並非如此,隻是一時鑽了牛角尖,所以故意與大尊您對著幹,等他想開了就好了。”


    “但願吧。”


    弓玉來找容祁的時候,他正獨自一人坐在院中,不知在幹什麽。


    望著他挺拔清瘦的背影,弓玉彎腰行禮,“尊夫。”


    容祁低眸,依舊專注地盯著自己手裏的東西,冷聲問:“她讓你來的?”


    問出這句話時,聲音中藏著的希冀,連他自己都沒發覺。


    “並非。”


    心頓時一涼。


    容祁眸中劃過戾意,壓下煩躁,耐著性子硬邦邦道:“請回。”


    “我有關於大尊的事情要說。”


    弓玉說完,就見黑衣少年停下手裏的動作,微抬起頭。


    他依然沒回頭,但弓玉知道,他一定在等著自己開口。


    “尊夫可還記得,九轉逆脈丹?”


    容祁淡漠應了一聲,“嗯。”


    “九轉逆脈丹需要一味主藥,名叫斷元竹,尊夫可知道是何物?”


    容祁將右手拿著的東西放到旁邊的石桌上——那是一柄黑色小刀,刀刃沾了血跡。


    “是何物?”


    他執掌魔域萬年,還從未聽說過這件東西。


    “其實,斷元竹並非藥材,而是——渡劫期修士才有的神元骨。”


    弓玉話落,就見少年脊背瞬間僵直,尚未來得及收回的右手懸在半空。


    他不再開口,靜靜等著容祁回過神。


    院中一時寂靜,隻剩風聲。


    過了許久,容祁才眨了眨眼,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不敢置信道:“神元骨?”


    他早已邁入渡劫期,自然知道神元骨意味著什麽。


    弓玉點了點頭,“沒錯,大尊為了讓您能夠重新修煉,選擇放棄妖王之位,生生抽出自己的神元骨,親手斬斷了成神的希望。”


    如遭當頭棒喝,容祁呼吸停滯,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隻知裴蘇蘇為了煉製九轉逆脈丹,付出很大的代價,連人形都無法保持。


    可他完全沒有想到,她付出的代價居然會是神元骨。


    怪不得她會修為下跌那麽多,怪不得那天他聽到,弓玉和裴蘇蘇說,如果她能長出新的神元骨。


    那日,若不是自己及時給裴蘇蘇換上龍髓,她現在的實力不知會跌到什麽地步,身體本源也會受到極大損傷。


    弓玉還抱有裴蘇蘇可以重新長出神元骨的期盼,可容祁心中卻很清楚,即便裴蘇蘇再次邁入渡劫期,此生都不可能再生出新的神元骨了。


    聞人縉在她心裏……竟如此重要嗎?


    重要到,可以讓她放棄無上力量,甚至是半條命。


    容祁心緒翻滾,喉間湧上哽意,濃黑眼睫眨得很快,漸漸泛起濡濕。


    這一次,卻不是妒。


    因為他根本連妒的資格都沒有。


    “大尊對您情深義重,所以弓玉覺得,若是你們之間有什麽誤會,還是早日說開比較好。”


    斷元竹一事,弓玉連陽俟和饒含都沒告訴,原本也不打算告訴容祁。


    可眼看著裴蘇蘇和容祁一直這麽冷戰也不是辦法,他隻好過來,希望能勸容祁不要繼續使性子了。


    像前段時日那樣,乖乖接受記憶,做回從前萬人敬仰的虛渺劍仙不好嗎?為何非要堅持做容祁呢。


    許久之後,容祁垂下眼睫,嗓音低沉沙啞,“我知道了。”


    放在石桌上的手微顫,手指修長如玉,指尖卻沾著未幹的血跡,尤其刺目。


    “尊夫想明白就好。”


    弓玉放下心,正準備離開,又聽背對著他的容祁,辯不出情緒地問了一句:“為了……連成神都可以放棄,一定極為喜愛吧。”


    “那是自然。”


    恍惚間,弓玉似聽到容祁低笑了一聲,稍縱即逝,快到他來不及分辨是不是錯覺。


    弓玉走後,容祁在原處僵坐許久,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直到夕陽日暮,天邊雲霞燦烈,他才終於有了動作——手指動了動,重新拿起放在石桌上的小刀,認真地刻著什麽。


    地上散落了一堆破碎的竹片,時不時有斑斑點點的血跡落下,他卻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動作絲毫不受影響。


    隻是到後來,落在這些竹片上的除了血跡以外,又多了些透明的液體。


    容祁暴戾乖張地活了數萬年,唯一能做好的事情隻有殺人。


    可現在,他手裏拿著刀,卻控製著力道,笨拙地在竹木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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