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


    察覺到羊士到來,盤膝坐在石台上的聞人縉停止體內的魔氣運轉,緩緩睜開眼。


    “不錯,這麽快就進入元嬰後期了,不愧是虛渺劍仙。”羊士感應了一下他現在的實力,陰陽怪氣地說道。


    聞人縉懶得與他說這些廢話,清寒目光直直望向他,冰冷嗓音毫無起伏,“你有何事?”


    羊士盯著他,故意說道:“妖族最近出了一件大事,一個蛇妖不知用了什麽計謀,成功奪取妖王之位,還把那個貓妖趕到了偏僻的碧雲界。這件事妖族可瞞得死死的,裏邊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說完,他果然看到聞人縉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了蜷。


    對於聞人縉這種情緒向來不外露的人來說,這樣的表現已經說明,他心中並不似表麵看上去這麽平靜。


    可不管心中再怎麽擔憂,聞人縉都不會上羊士的當,更不會如他所願,亂了分寸。


    他掀起眼睫,不急不緩道:“既然妖族上下瞞得嚴密,你又如何得知?”


    對上聞人縉清冷的目光,羊士忽然有種自己被看透的感覺。


    他神色微僵,很快便恢複如常,“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渠道,你不必管。我隻是提醒你,那個貓妖說不定中了蛇妖的圈套,身陷險境,現在不知是什麽情況。你若是想早點離開魔域去見她,最好好好配合我。”


    聞人縉沒等羊士說完整句話,直接閉上眼睛,旁若無人地開始修煉。


    “你什麽意思?”羊士惱怒。


    “若你每天都隻有這幾句話,不必特意到我麵前來說。”


    “你!”羊士氣急,轉瞬間想到自己確實每天都在說這些無聊的話,撇了撇嘴,總算開始說正事,“東邊骷顱山裏挖出來一條魔脈,你派我手底下的魔王前去。”


    在魔域,他表麵看上去隻是個普通的魔王,地位遠不如虯嬰和其他修為高深的魔王。


    可實際上,羊士一直在隱藏實力,許多魔王都是他的麾下。


    “知道了。”聞人縉依然沒有睜開眼睛,閉目冷聲道。


    羊士又說了幾件事,才悄悄離開魔王寢殿。


    他走後,聞人縉重新睜開眼,眸中寒芒乍現,抬手取消了遮掩修為的禁製。


    其實他真正的實力並非元嬰後期,而是已經邁入了化神後期,很快便能突破至煉虛期。


    羊士敢這麽肆無忌憚地刺激他,無非是仗著他如今修為低微,即便再擔憂,也什麽事都做不了。


    聞人縉心裏很清楚,與羊士合作隻是權宜之計,羊士巴不得自己永遠留在魔域為他做事,不可能真的幫他離開,不然也不會一直暗中派人盯著他。


    他想離開魔域,唯一可以依靠的,隻有自己的實力。


    魔王殿內魔氣充足,用不了多久,他就能邁入大乘期,隻有到了那時,他才真正有離開魔域的資本,才能去找裴蘇蘇。


    所以不管心中再怎麽擔憂,都萬萬不可被羊士的話影響了心神,耽誤修煉,那樣反倒落入了他的圈套。


    壓下所有思緒,聞人縉閉上眼,繼續專心修煉,黑色魔氣在他經脈中快速運轉。


    在許多珍貴丹藥的滋養下,容祁的身體恢複得很快,沒多久就可以下床走動了。


    裴蘇蘇每日都會來看他,還會扶著他去院子裏走路。


    “我重新將破妄煉製了一次,比從前威力更甚,待你養好了傷,就能繼續練劍了。”


    “多謝姐姐,”容祁臉色依然有些蒼白,襯得薄唇愈發殷紅,“對了姐姐,你不必讓人送冰靈玉過來了,我現在有靈力在身,不懼暑熱。”


    裴蘇蘇小心地扶著他的手臂,“冰靈玉對你身體恢複有益,等你傷養好了,我再讓人把冰靈玉搬走。”


    “好。”容祁便不再堅持。


    他們走了一圈,在樹下的石凳上坐下休息。


    暖陽透過樹葉縫隙灑落,在地麵上映出斑駁影子。


    他們相對而坐,影子挨得極近。


    微風吹起少年綁在頭發後麵的紅色發帶。


    裴蘇蘇恰好看到,隨口道:“你此去望天崖一趟,身體又不小心吸收了一些魔氣,這個鎮魔綾,還是繼續戴著吧。”


    容祁頷首應下,“好。”


    這是她送給他的東西,他巴不得日日帶在身上。


    裴蘇蘇盯著容祁腦後鬆鬆垮垮的馬尾看了一會兒,眨了眨眼,忽然無奈輕笑,“你這是怎麽綁的?”


    之前在問仙宗後山上,自己第一次幫他綁鎮魔綾的時候,就發現他綁得很奇怪,發帶和墨發胡亂纏在一起。隻是那時她被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沒放在心上。


    容祁耳根微微發燙,墨眸中浮現出窘迫,支支吾吾道:“我隨手綁的。”


    他從小無人教養,不會用發簪束發,連綁頭發都隻是隨便拿發帶纏在一起。


    裴蘇蘇輕輕歎了口氣,從芥子袋裏拿出梳篦,起身走到他身後,廢了好一番力氣都沒能把鎮魔綾拆下來,最後還是輸入靈力之後,才將其取下。


    柔順青絲散落下來,如同上好的綢緞,鋪陳於背。


    她動作輕柔,拿著梳篦在他墨發間穿梭,仔細地幫他梳頭發。


    “幸好上次在荊河渡,我取鎮魔綾的時候,下意識輸了靈力,不然可就要扯到你的頭發了。”裴蘇蘇一想起剛才看到的那個亂七八糟的結,就有些忍俊不禁。


    容祁紅著臉,悶悶“嗯”了一聲,僵硬地坐在石凳上,一動不敢動。


    這是自他有記憶起,第一次有人為他梳發,帶來的感受陌生又新奇。


    發間的那隻手靈巧溫柔,時不時輕輕擦過他頸後的肌膚,帶來一陣戰栗。


    他看不到裴蘇蘇,卻能通過她輕柔小心的動作,猜到她此時應該麵帶笑意,眸光溫柔專注地望著他。


    光是想到這個場景,容祁心裏就軟成了一灘水,胸腔裏湧上一陣熱意和悸動。


    裴蘇蘇幫他梳好發,又重新幫他把鎮魔綾綁了上去。


    這下他的烏發就整齊多了,而且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容易散開。


    “謝謝姐姐。”容祁微低著頭,聲音聽上去很沉悶,與平日不太相同。


    過了會兒,他輕聲喊:“姐姐。”


    “嗯?”


    容祁側首,仰起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她,瀲灩墨眸燎起星光,認真問道:“姐姐可以教我束發嗎?”


    可裴蘇蘇卻說:“不必學。”


    還不等他繼續問,就聽她接下來說道:“從今往後,我日日為你束發。”


    容祁瞳孔收縮,心尖猛地一顫。


    這句話暗含的意思,對他來說太過美好,美好到讓他不敢相信。


    日日幫他束發的意思是……永遠都不會離開他嗎?


    他像是突然失了魂魄一般,怔怔地回正身子,背對著裴蘇蘇,坐在那裏一聲不吭。


    容祁忽然沒了動靜,裴蘇蘇疑惑地低頭看去,就見他不知何時紅了眼眶,烏黑的眼睫濡濕。


    裴蘇蘇沒再說話,從背後將他輕擁入懷,動作憐惜。


    隻是,她的眼眸明澈如水,噙著淡淡的疑惑。


    為何他會如此脆弱敏感?


    在外麵待了小半個時辰,擔心會影響到容祁的身體,裴蘇蘇溫聲道:“回去吧。”


    “好。”


    這日,裴蘇蘇剛陪著容祁從院中回到屋裏,弓玉派人送來的神籍湊巧送到。


    裴蘇蘇拿到手裏,檢查一番後,用法力劃破指尖,擠出一滴血,落在神籍封印上。


    封印上閃過一道金光,隨後便徹底消失不見。


    而這份神籍也終於能夠打開。


    這份神籍晦澀難懂,很多事情都寫得雲裏霧裏。


    裴蘇蘇鑽研許久,勉強看懂了大概意思。


    待她合上神籍,靠坐在床頭的容祁好奇問道:“姐姐,這上麵寫的是什麽?”


    “寫的是神域敗落之前的事情。天地創立之初,神域共有三位神,真神天帝,妖神應龍,和魔神鳳凰。其中天帝修為最強,有創世之能,乃是天地間唯一的主宰。萬年前覆滅的龍族,正是應龍後代。”


    除了三位神祗以外,神籍還記載了當年神域敗落的一部分真相。


    不知魔神和妖神做了什麽,惹怒天帝,致使天帝一怒之下,將二神誅殺。


    妖神應龍被天帝誅殺,還被用伏妖印鎮壓在望天崖下,不得轉世。


    魔神鳳凰則是死於天帝的誅邪綾。


    怪不得誅邪綾會受損,畢竟魔神雖修為不及天帝,但也是天地間第二強橫的存在,實力不容小覷。


    從那以後,神域就隻剩下天帝一位神祗,至於後來天帝去了何處,神域為何會徹底敗落下去,這份神籍上並未記載,裴蘇蘇不得而知。


    聽完,容祁眉心微蹙,“可鳳凰為何會是魔神?他不應該是妖神嗎?”


    “神籍記載,魔神天生魔胎,無法修靈力,所以才會成為魔神。”


    “那我們上次在神隕之地看到的那些鳳凰淚……”


    “沒錯,”裴蘇蘇明白他要說什麽,點了點頭,“都是魔神之淚。”


    “魔神竟會有那麽多淚水。”容祁下意識感歎了一句。


    他們上次待的那個山洞,可是被整整一潭的鳳凰淚圍住。


    魔神為何會流那麽多眼淚?


    說完,他就發現裴蘇蘇眸含促狹地盯著他,眼也不眨。


    在她毫不掩飾的目光下,容祁很快就被看得臉頰發燙,抓住薄衾的手微微收緊。


    他眼眸有些躲閃,喉結滾了滾,羞怯問道:“姐姐,你這麽看我做什麽?”


    “我在想,那個魔神是不是同你一樣。”


    容祁不解,眉梢微微揚起,“哪裏同我一樣?”


    魔神是鳳凰,他是龍,哪裏一樣了?


    “同你一樣愛哭,所以才會有這麽多淚。”


    她的話剛落,就見容祁白淨的臉頰登時躥紅,燒了個透。


    他脊背僵直地坐在那裏,微側過身子,似乎是想擋住自己的臉。舔了舔唇,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若不是還顧及她在此處,裴蘇蘇毫不懷疑,他下一秒就會鑽進被子裏躲起來。


    背過身的容祁並沒有發現,裴蘇蘇眸中的笑意瞬間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茫然。


    從前的聞人縉沉穩內斂,自己與他初次相遇時,他才不過十七歲。


    可十七歲的聞人縉,也幾乎從未有過羞澀窘迫的時刻,更少有敏感落淚的脆弱情態。


    與聞人縉相比,如今的容祁青澀,稚氣,感情充沛,還帶著少年特有的笨拙感。


    除此之外,他們兩個還有許多不同。


    一個喜穿白衣,一個卻日日穿著黑衣。


    一個清冷出塵,另一個冷漠陰鬱。


    有時她忍不住會想,失憶對一個人的性情改變,真的會有如此大嗎?


    可弓玉已經確認了容祁的靈魂,容祁應該就是聞人縉沒錯,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呢?


    難道,必須等到容祁修煉到大乘期,自己把過往的記憶全都傳給他,他才會恢複往日的性情?


    裴蘇蘇微皺起眉,蔥白手指無意識地在手中的神籍封皮上摩挲,斂眸陷入沉思。


    容祁好不容易才壓下心頭蔓延開的羞澀緊張,偷偷朝裴蘇蘇那邊拋去一眼。


    卻正好撞上她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同被當頭潑了盆冷水,容祁身上所有熱度瞬間褪去,渾身冰涼。


    剛才,裴蘇蘇眸中劃過的一道陌生,恰好被他捕捉到。


    她已經發現他與聞人縉的不同了。


    容祁垂下眼眸,剛因為她親昵打趣而有些飄然升起的心,瞬間從高空中跌落,摔成碎片。


    或許,姐姐方才隻是隨口打趣他,但也有可能……她是故意那麽說的,她在試探他。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他都必須趕緊想個辦法,徹底打消她剛升起的懷疑。


    容祁繃緊下頜,心頭惴惴不安,如同踩在薄薄的冰麵上,隨時都麵臨腳下碎裂,跌入冰湖深處的危險。


    陽俟已經知道,容祁那日並非是要奪取裴蘇蘇的妖丹,而是在幫裴蘇蘇煉化龍骨花。


    如此說來,倒是自己錯怪他了。


    想到容祁在地牢裏過得淒慘,即便已經受了裴蘇蘇的懲罰,陽俟心中依然有愧。


    封閉修為以後,陽俟將自己在地牢裏關了一段時間,啃了好些天的幹菜饅頭,還從芥子袋裏拿出一大堆寶貝來補償容祁。


    看著眼前灰頭土臉的陽俟,還有桌子上放著的琳琅滿目的寶物,容祁神色毫無波瀾。


    “這次是我對不住你,這些東西是我從前在各處秘境裏尋來的,都拿給你,當作補償。”在地牢裏關了幾天,陽俟被折磨得不輕,眼下一片青黑。


    跟步仇當兄弟那麽多年,陽俟才勉強能接受步仇的妖身,可地牢裏有那麽多小蛇,對於他來說宛如噩夢,他在地牢裏別的什麽都沒幹成,整天就拿著樹枝驅趕蛇蟲了。


    “不需要。”容祁麵色漠然,嗓音冷淡,與麵對裴蘇蘇時判若兩人。


    見他不肯收下,陽俟不免著急,“我是真心來向你道歉的,隻要你肯原諒我,需要我做什麽,你盡管直說。”


    容祁本來懶得與他周旋,正準備把陽俟趕出去,開口前卻忽然想到,裴蘇蘇最信任的這幾個人裏,就屬眼前這個狼妖頭腦最為簡單。


    饒含防備心重,步仇和弓玉心思縝密,而且暫時不在碧雲界。


    如果他想打探一些消息,又不想遭人懷疑,從性格衝動的陽俟口中套話無疑是最合適的選擇。


    容祁心思百轉,麵上依舊不動聲色,平聲道:“我不需要你做什麽。”


    見陽俟又著急起來,他才緩緩將後半句話說了出來:“我隻想知道一些,關於姐姐的事情。”


    這反倒讓陽俟鬆了口氣,他就怕容祁什麽都不想要。


    陽俟生怕他反悔似的,連忙說道:“整個妖族上下跟王,不是,是跟蘇蘇大尊關係最好的,就屬我,饒含,弓玉,還有現在的王上了。想知道什麽你盡管問,我必定知無不言。”


    容祁斂眸沉思,片刻後就想到了合適的問題,“百年前,姐姐剛接受上任妖王傳承時,是否吃了很多苦?”


    不用他過多試探,陽俟就把他想知道的消息說了出來。


    “何止是吃苦,應該說是凶險萬分才對。要不是弓玉族長感應到蘇蘇的位置,帶著我跟步仇饒含及時趕到,用心頭精血幫她改善血脈,恐怕她當時就會經脈爆裂而亡。”


    容祁放在膝上的手掌緩緩收緊。


    “姐姐不是有個道侶嗎?那時他去了何處?”他繼續引著陽俟往下說。


    陽俟看向容祁,隨口接道:“她的道侶不就是你嗎?”


    容祁微微皺起眉,眉宇間籠上憂愁,“可我什麽都不記得,不記得自己從前是什麽身份,也不記得我是如何與姐姐相識的。”


    這個問題,陽俟原本有些猶豫要不要回答。


    可看到容祁茫然遺憾的神情,想到聞人縉與裴蘇蘇之間的過往,他心中不免湧上同情。


    罷了,告訴他也無妨。


    陽俟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頗為感慨地說道:“其實關於你的事情,我們幾個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


    他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從前人族有個門派叫蒼羽劍派,你是當時的掌門首徒聞人縉,因為一手出神入化的虛渺劍法而被世人尊稱為‘虛渺劍仙’。那時,虛渺劍仙這個稱號在整個人族可謂如雷貫耳,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原來虛渺劍仙叫聞人縉。


    容祁暗自將這個名字記在心裏。


    “蘇蘇化為人形後,拜入蒼羽劍派,成了你座下唯一的弟子。她遠離妖族拜師,孤身一人跟在你身邊修行。那段時日,偌大的琉光峰上,隻有你們師徒二人,日夜相伴,情分自然不凡。”


    “蘇蘇所在的貓妖一族實力低微,但有許多人族修士喜歡貓妖族的皮毛,因此而招來了滅族之禍。後來你幫她報了全族之仇,所以她一直對你心懷感激。”


    容祁靜默聽著,不知為何繃緊了下頜,眸色越來越沉。


    “我沒怎麽去過人族,都聽過不少關於你的傳言,還有許多修士稱你為‘玉麵劍仙’和‘清絕仙尊’。我猜你從前應該是個謫仙般的人物,不然蘇蘇也不會對你一往情深……”


    “差點忘了,還有件重要的大事,曾經蘇蘇的妖族身份不慎暴露,一群人對她喊打喊殺。為了維護蘇蘇,你一劍劈開琉光峰,山石崩塌,震住了當時所有的正道修士。”


    說到這裏,陽俟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手臂猛地一揮,威風凜凜地比劃出一個劈砍的姿勢。


    他抬頭看向容祁,卻發現他臉色很難看,白皙額頭遍布冷汗。


    “你怎麽了?”陽俟收起笑,疑惑道。


    自己特意強調他和蘇蘇之間的羈絆深重,容祁不應該感到欣喜萬分才對嗎?為何會是這樣的表情?


    重重呼吸兩下,壓下心頭翻滾的情緒,容祁強自鎮定,“沒什麽,隻是傷勢未愈,仍有些虛弱。”


    “那我長話短說好了,後來你跟蘇蘇在不仙峰正式結為道侶。當日天降彩雲,還引來了青赤比翼鳥。比翼鳥可是傳說中才存在的東西,據說隻有命定姻緣之人才能遇到,所以人人都說你們是神仙眷侶,天生一對……”


    陽俟說著說著,容祁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忽然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他脊骨弓著,臉龐漲得通紅,簡直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肺都咳出來。


    陽俟趕緊收住話頭,走過去想要幫他順順氣,卻被容祁抬手的動作攔住。


    “夠了。”容祁用力閉上眼,胸前劇烈上下起伏,氣息粗重,像是在艱難地壓抑著什麽,“我今天有點累,改日再說吧。”


    陽俟看不到的角度,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掌緊攥,手背上青筋凸起。


    “行,這些寶貝都留給你,你好好養傷,我改日再來看你。”


    從容祁這裏離開,陽俟終於了卻一樁心事,春風滿麵,走路都帶風,任誰都能看出他的開心。


    路上他恰好碰到饒含。


    饒含見他這麽開心,忍不住問他遇到了什麽好事。


    “我方才去找容祁賠不是,他總算是原諒我了。”


    “這麽輕易就原諒你了?”饒含挑眉。


    陽俟點點頭,“嗯,我給了他許多寶貝,還跟他講了他和蘇蘇以前的事情。”


    他還特意挑著那些重要的事說,現在容祁心裏指不定多感謝他。


    饒含停下腳步,有些不讚同,“這些事就這麽告訴他,是不是不太好?”


    “哪裏不好?連弓玉族長都已經認定了他的身份,他確實是聞人縉沒錯,知道這些事情也沒什麽妨礙。”


    “那倒也是,”饒含與他並肩往外走,神情若有所思,“不過我總覺得,這個容祁怪怪的,不像他表麵看上去這麽單純無害。”


    “是你想多了吧。”


    “或許吧。我界下有事,得離開碧雲界一段時間,你幫我向蘇蘇說一聲。”


    “好。”


    陽俟走後,容祁妒火攻心之下,喉嚨湧上一股腥甜。


    他默念了數遍清心咒,才勉強將這股甜腥壓下。


    容祁烏睫顫了顫,掀起泛紅的眼眸,嘴唇繃直。


    原來虛渺劍仙和姐姐曾有這麽多過往。


    他們一同經曆過這麽多,怪不得感情會那樣深厚。


    聞人縉可以為了姐姐自逆經脈,冒著生命危險去望天崖尋龍骨花,姐姐同樣可以為了讓聞人縉重新修煉,付出巨大代價,修為大跌到連人形都無法維持的地步。


    果真是一對神、仙、眷、侶。


    容祁心裏一直很清醒。


    他服下的那顆九轉逆脈丹,是姐姐給聞人縉準備的,不是給他的。


    那是他偷來的好。


    陽俟說的那些過往,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放。


    再加上裴蘇蘇傳給他的那段記憶,容祁心中大致勾勒出了聞人縉的形象。


    劍修天才,清冷自持,高不可攀,滿腔溫柔愛護都隻給了一個人。


    與聞人縉相比,他自己隻是天生就遭人厭棄的廢物,不止如此,性格還孤僻陰暗,宛如躲在濕暗地牢裏的那些小蛇,是最低賤卑微的存在。


    聞人縉與他簡直雲泥之別。


    雖說他不知道自己失去記憶前是什麽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以前定然是魔修。


    望天崖上,他周身縈繞著濃鬱的魔氣,出手狠辣,眼睜睜看著同族在他麵前被天罰折磨致死,沒有半分不忍。


    失憶之前的他也隻不過是個冷血暴戾的魔修,又如何,如何能比得上光風霽月,宛如謫仙的那人?


    若是聞人縉有一天真的回來,他那般神仙人物,又與裴蘇蘇共同經曆過那麽多,到時裴蘇蘇會選擇誰,顯而易見。


    即便殺了聞人縉,讓他再不能出現,他也永遠是裴蘇蘇最喜愛的那個人。


    他在裴蘇蘇心裏的位置,永遠無人可以取代。


    想到這裏,容祁的心如同被一隻大掌猛地握住,終究還是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他手撐著桌案,低垂著頭,淚水無聲淌下。


    暗紅的血跡附近,冰涼液體砸在地上,濺出小小的水花。


    待度過一開始妒意燒心的階段,逐漸冷靜下來,容祁有些自嘲地想著,其實他應該覺得慶幸。


    若非聞人縉和裴蘇蘇感情好到如此地步,自己也不能憑借一張與他相似的臉,就得到這麽多好處,更不可能留在裴蘇蘇身邊。


    可僅憑一張臉,又能留得住她幾時?


    裴蘇蘇不是膚淺之人,她喜愛的肯定不單單是聞人縉的皮囊,不然直接用傀儡術變出一個替身就是,何必這麽多年一直苦苦尋找聞人縉的下落?


    自己與聞人縉差別如此大,怪不得這麽快就讓裴蘇蘇察覺到他們的不同,隱約生出懷疑。


    若自己還像現在這般,定會處處讓她覺得違和奇怪,找不到當初的感覺,被她拆穿身份是早晚的事。


    如果不想讓這一天到來,從這一刻起,他就不能再是容祁,而是要把自己變成聞人縉。


    容祁痛苦地閉上眼,心下有了決斷。


    他在腦海中不斷播放裴蘇蘇傳給他的那段記憶,努力去記住聞人縉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裴蘇蘇喜歡什麽樣子,他都可以模仿得很好。


    隻要她不離開他,他就沒有咽不下的苦,沒有做不到的事。


    這日,裴蘇蘇來看容祁,走到門口卻驀地頓住腳步,目光僵直。


    單薄瘦弱的少年靜坐於窗前,眉眼溫和,專注地擦拭手中長劍。


    微風拂過,吹起少年額前散落的一捋青絲,暖陽透過窗欞落在他身上,襯得他本就白皙的肌膚更是如玉般剔透。


    少年麵白唇紅,五官無一不精致。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看上去與往日無異。


    與平日唯一的不同是——容祁穿了白衣。


    裴蘇蘇那短暫的怔愣,容祁自然察覺到了。


    他也很清楚,她為何會有這麽大反應。


    心中狠狠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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