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很長時間,我都沒辦法開口說話,好像我所有的言語都被遺留在了發射井的地板上。在那裏發生的事,損壞了我的語言能力。即使佐伊用力搖晃我,或是派珀將水潑到我臉上,試圖套出我的言語,我都沒辦法發出一個音節。


    我們騎馬走了三天三夜,每天隻停下來休息一兩次,每次半個小時左右。馬都累得精疲力竭,腳步蹣跚,口吐白沫,像髒水中的肥皂泡。


    第二天之後,路旁風景開始起了變化。我從沒到過這麽東部的地方,我們正在接近死亡之地。大地像被剝去一層皮,地麵沒有樹木,沒有土壤,隻有堅硬的石頭,馬蹄踏上去踢踏作響,不斷打滑。灰色的煙塵在熱風中飄浮,始終變幻不定。世界的色彩已全部褪去,一切都呈黑灰色。我們的皮膚和身上的衣服是僅剩的色彩,但滿是灰塵的風很快將這些閃動的顏色也淹沒了。黑色塵土掛在馬的眼睛邊緣,嘴邊和鼻孔旁也是一樣。唯一的水源隻在油乎乎的淺水塘裏,表麵浮著一層灰。在水塘邊緣,潛伏著幾叢灰色的草,稀稀拉拉的,每次我們停下,兩匹馬都把它們啃得精光。至於我們吃什麽果腹,佐伊和派珀甚至沒想去費心思打獵,因為這裏什麽都沒有。


    我們及時抵達了黑水河。兩匹馬已經跌跌撞撞,我們也已筋疲力盡。佐伊和派珀合力,才把我扶下馬來。河水緩緩流淌,但風景總算有了點轉機,淺淺的河穀裏有草和灌木叢,岸邊甚至還散布著一兩棵嶙峋的樹。


    “這水很安全,可以喝,”我們彎腰取水時,派珀向我保證,“你隻要閉上眼,忘了這些黑灰。”但到了那種境地,再髒的水我都願意喝。佐伊跑去打獵,一個小時後終於帶著一隻瘦骨嶙峋的蜥蜴回來。當蒼白的肉烤得半熟時,我們毫不猶豫,搶著從火上撕下肉條來吃。


    那天晚上,當夜色漸沉時,我逐漸找回了說話的能力,一開始有些支支吾吾,但不久語速就變得飛快了。可能是由於飲食的關係,或者是被篝火的柔光觸動。我想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麽事,吉普為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我也告訴他們紮克計劃歸罪於吉普,假裝我從未去過發射井。“這解釋了我們為什麽沒被追捕,至少開始時是這樣。”我說道,“但你們偷了兩匹馬,就算他們一開始相信紮克,現在也會知道,吉普並非獨自一人。”


    佐伊搖搖頭。“不會的,我們打開了馬廄,放出了幾乎所有的馬。警報響起後,這肯定拖慢了士兵的速度,在第一批人抵達前,我們已經繞到發射井後麵了。他們根本沒見到我們。”


    “現在一半的馬都不見了,他們也就無法確認有兩匹被偷了。”派珀補充道,“如果紮克堅持他的說法,根本沒有證據表明他在說謊。”


    “馬廄那裏沒有哨兵嗎?”


    派珀點點頭,但避開了我的目光。“隻有兩個。”


    我沒有進一步問下去,派珀看起來鬆了口氣,但佐伊卻插口說道:“我們沒將任何一把刀留在屍體上,如果你是擔心這個的話。沒什麽痕跡能聯係到我們身上。”


    派珀衝她直搖頭,她終於領會了其中意思。


    “吉普失去的那條手臂,”他問,“我從沒見過一道疤痕。他身上根本就沒有傷疤,即便在很靠上的位置,對嗎?”他突然間對火光格外關注,陷入了沉思。


    “沒有。”我想起親吻吉普被切斷的肩膀,緊致的皮膚,肌肉和骨骼在我唇下輪廓盡顯。如果有傷疤,那一定是被完美地隱藏了起來,可能就在腋窩接合處。我無法想象,要完美治愈這樣一個傷口需要多麽謹慎精細的注意力,尤其是在無情摘掉他的手臂之後,又將他投進水缸裏。


    “這樣的話,毫無疑問他們還有更多保密技術。如果他們已經能讓人存活在水缸裏,誰又知道他們在醫學上到底取得了多大的進步呢?”


    佐伊衝火裏吐了口口水,火苗嘶嘶反燒回來。“想想他們能為歐米茄人,為任何生病或受傷的人帶來怎樣的福音,如果他們把這些技術用來幹點好事的話。”


    派珀點點頭。“但是,不管他們把傷口處理得多麽天衣無縫,神甫肯定仍能感覺到疼痛。”


    “疼痛並不能讓她退卻,”我說,“她曾比你想象的要堅強得多。”我不想使用過去式來描述神甫,這個簡單的“曾”字,也把吉普囊括進去了。


    *


    “在這麽遠的東部,有安全屋嗎?”我問。


    佐伊笑了。“安全屋?這裏根本就沒有房子,更別提安全了。這條河穀是到達死亡之地前,最後能看到生命的一道界限。這裏什麽都沒有,卡絲。”


    我對此卻很適應。我們待了將近一個星期,就在黑水河邊紮營露宿。這裏的草足夠兩匹馬吃,佐伊和派珀也能找到食物給我們三人吃,雖然主要是灰白油膩的蜥蜴肉。他們不去打獵時,就擠在河水邊製訂關於未來的計劃。他們會用很長時間仔細討論關於自由島的事,以及如何重建新的避難所,重新組織抵抗力量。他們在泥地裏繪出地圖,並且計算安全屋、同盟、武器和船隻的數量。


    我對此置身事外,一種無望的情緒籠罩著我。我就像被灰塵阻塞的河水一樣無精打采,整天注視著河麵發呆。佐伊和派珀非常清楚我的心情,從不來打擾我。他們兄妹相依為命,這讓我更加感到孤獨,雖然在涼爽的夜裏,我們三個為了取暖,會緊挨著睡在一起。


    我告訴了他們所有的事,除了神甫告訴我的關於吉普過去的行徑。我對之並沒有成形的想法,更別提說出來了。自從知道吉普在發射井中的所作所為之後,派珀和佐伊終於不再對他不屑一顧。將神甫說過的事告訴他們,從而再次讓他們對吉普作出評判,我無法承受這一點。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告訴他們了,感覺上那些事就會變成事實,而我也必須作出自己的判斷。我已經在發射井裏失去他了,不能讓神甫揭露的秘密再次將他從我身邊帶走。關於吉普的過去,就像是參差交錯的暗礁,我清楚自己在此刻無法穿越,因此我繞開了神甫的言辭,甚至對自己都不予以承認。


    當派珀和佐伊每天商議時,我想著自由島,以及島上發生的事情。我記起愛麗絲在臨死前曾對我說過,即便自由島隻是一個概念,也許就足夠了。我想著那兩艘仍在朝西方航行的船,在海洋中搜尋方外之地。我想著對路易斯許下的承諾,要幫助那些仍漂浮在水缸中的人。我不斷回想起紮克在發射井中所說的話:“有些事我必須去做。”


    然而大多數時候,我想著吉普在自由島上,後來又在船上對我說過,我的弱點就是我的力量。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與眾不同,我並不將阿爾法和歐米茄視為對立的兩個族群。我想到自己不同的世界觀給他帶來了怎樣的傷害,而這一切又是否值得。我不清楚在紮克和神甫做出那些事之後,我是否還會像從前一樣看待這個世界。吉普曾是唯一一個開始理解我對孿生哥哥感情的人,但在發射井地板上他殘破的身軀,讓這一切都變樣了。


    我脖子上的刀傷一直沒好,到了周末的時候,傷口開始發炎,我能感覺到裏麵脈搏的跳動,每次心跳就像在紅腫的肌肉中狠戳一記一般。派珀花了一個鍾頭找回一些暗綠色的苔蘚,他把它們嚼成一團,然後跪在我身前,把這塊氣味刺鼻的藥膏按在我不肯愈合的傷口邊緣。


    佐伊在火堆另一旁看著這一切。“別費事了,”她對派珀說,“這傷口是不會好的,除非她不再亂摸它。”


    我不知道她竟然注意到了這些,但這是真的。每次我認為沒人注意自己時,就無法控製地要去觸碰傷口。我用手指摸著結痂的邊緣,戳進露在外麵的肉裏,感受徹骨的疼痛。這是神甫與我最後的接觸,我無法拋之腦後。


    派珀牽過我的右手,把它翻過來。我的手很髒,事實上我們都很髒,但我的兩個指甲上還有血跡,這都是從傷口上沾到的。


    我以為他會衝我發火,但他隻是重重歎了口氣。“我們不能讓它感染了,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


    有些話他沒說出口,但我知道他話中的深意:這麽多人因為保護你都死了,你應該要讓他們的死有價值。難道他認為我會忽略他們的遭遇嗎?不隻是吉普,還有死去的島民。他們的鮮血壓在我身上,我感覺自己血管裏的血液異常沉重。抵達河邊以後,我幾乎不能動彈。


    派珀拿起貼在我脖子上的濕布,把我的雙手擦幹淨,動作輕柔無比。


    “告訴她吧。”佐伊在他身後說。


    派珀點點頭,沒有轉身,但在開口之前停頓了一下。“我們要走了。”


    我沒有回應。這些天來,我連說話都覺得沉重之極,少數幾次開口,感覺說出的話都要掉在腳上,在泥灰中聚成一團。


    “如果我們要阻止紮克,現在就得行動了。毀掉發射井裏的機器成果顯著,但他們會試著重建它。從神甫告訴你的事來看,她才是整件事的關鍵所在。他們的所作所為,有很多都出自她的手。是神甫把他們帶到了自由島上。解決神甫是你對議會造成的最大打擊。”


    “那不是我幹的,”我說,“是吉普做的。”


    派珀點點頭。“這是巨大的成功。失去神甫和機器,議會一定會手忙腳亂。紮克要掩蓋你涉及其中的事實,以保護自己,這顯示他害怕了,證明這對他們打擊不小。”


    “但這還不夠,”佐伊說道,“在他們還在焦頭爛額時,我們需要做更多事。”


    “不錯,”派珀說道,“我們要向西方去,加入抵抗組織……”


    “剩下的抵抗力量。”她補充說。


    他繼續道:“我們需要行動。這樣做風險很大,但我們不能留在這躲躲藏藏。歐米茄議院會重新集合,看一下在自由島失陷之後還剩下些什麽。”


    我仍然一言不發。


    “我們不能強迫你跟我們一起走。”他說。


    佐伊不耐煩地轉過身去。在她身後,太陽開始西斜。透過煙灰雲層,日落就像一束光照在黑色的鏡子上,看起來美麗又恐怖。我希望吉普也能見到這個畫麵。


    我抬頭看著派珀,開口道:“我們今晚就走。我們要趕回海岸去,試著打探失蹤船隻的消息。”


    “這些並不緊急,”佐伊說,“我們甚至不知道,那裏是否還有什麽東西留下。但此時此刻,安全屋被付之一炬,人們被關在水缸裏。”


    “我知道,”我說,“我會盡我所能,幫助抵抗組織,還有水缸裏的人。但是,如果我們要絕地反擊,在自由島淪陷之後重建抵抗組織,就要給人們一線希望,也就是另一種選擇。我們要提供給他們比這個更好的東西。”我指了指燒焦的河穀。


    “你感覺到了什麽嗎?有方外之地的幻象?”派珀問道。


    我搖搖頭。“沒有。這跟作為一個先知無關。我不能保證什麽,方外之地仍隻是一個概念。但很久以前,自由島曾經也隻是一個想法,在它得以存在之前就有了。”


    佐伊又開始用刀剃指甲,但派珀仍跪在我身前,臉孔離我很近。


    “你很清楚我想要相信方外之地,”他說道,“是我派出了那些船去尋找。但這隻是一種信念的飛躍,你知道的。”


    我記起吉普曾經因為信念,在不清楚自由島是否真實存在以前,一路跟著我去到島上。還有他的最後一躍,也是信念的飛躍,他相信救出我是值得的。


    “如果那些船永遠回不來呢?”派珀繼續問道,“如果我們永遠都找不到方外之地怎麽辦?”


    我站起身來。“那我們就創造自己的方外之地。”


    *


    在午夜之前,我們就騎馬離開了。我們離死亡之地如此之近,夜色看起來就像是已經包裹大地的黑暗的延伸。經過無精打采的一周,重新行動起來感覺很好。佐伊高大的後背在我身前,感覺十分溫暖,我能聽見派珀的馬在前領路,但什麽都看不見。我們再次向西而行,離自由島越來越近,島上空蕩蕩的街道中,鵝卵石上沾染的血跡想必還沒有褪去。我們離溫德姆也越來越近,紮克正在那裏等著我們。對這一切漠不關心的大海也越來越近,自由島的兩艘船仍在海上航行,尋找一個可能並不存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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