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喬菲


    我很久沒做夢了,這一天,就忽然夢見了程家陽。


    我在做翻譯,同聲傳譯,現場好像是我看見他在亞歐峰會上的樣子,不過換過來,這次工作的人是我,程家陽安靜地坐在我的旁邊,我隻覺得滿頭大汗,力不從心,回頭看看他,想要問他,你為什麽不幫我;在夢裏,他好像讀得懂人心,就對我說:“你讓我怎麽幫你呢?我把我有的都給了你。你看看,我現在腦袋裏是空的。”他說著就要把自己的頭扒開給我看,我騰地一下坐起來,已經是汗流浹背。真是恐怖的夢境。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把小狗抱過來摟著,稍稍心安。


    我早上起來,眼睛浮腫,眼圈青黑,很醜陋的樣子。


    我穿了裙子下樓買早餐,被祖祖·費蘭迪嚇了一跳,他坐在自己的摩托車上,向我按按喇叭。


    我人走過去,手把眼睛擋上。


    “你這麽早來這裏做什麽?”我說。


    “不做什麽。我告訴你,火車票買好了,周五的晚上我們出發。你幹什麽把眼睛擋上?”


    “你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多少錢,祖祖?等會兒上樓我給你啊。”


    “你怎麽把眼睛擋上?”


    “陽光太強,我眼睛酸。”


    他跟著我去餐廳。真是不速之客,我買早點還得帶他的一份。


    我悶頭吃早餐,不過還是一不小心,被他注意到了我的眼。


    “怎麽這麽嚴重?是那天玩滑板摔的?”


    “摔到哪裏能摔到眼睛?你當心我把你扔到茶杯裏淹死。”


    “這麽凶。”


    我歎了口氣:“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一個人。” 他不吃東西了,就看著我。


    “他把許多東西給我,自己被掏空了。”


    “真恐怖。”


    “是啊。”


    “我也做了個噩夢。”


    “什麽?”我斜著眼睛看他,我估計他要惡搞了。


    “我夢見在學校裏麵寫作文,明明是用法語,但滿張紙被批得都是錯,我看一看,導師居然是你。”


    我咬著牙笑著說:“我但願給了你不及格。”


    祖祖把火車票給我:“這是你的,拿好啊。我周五過來接你。”


    我看看車票,二十歐元,“等我一下,等會兒上樓拿錢給你。”


    “這是做什麽?錢也不多。”可我知道老外習慣AA,再熟絡的人也是如此,更何況,二十歐元,我一換成人民幣,又覺得實在不少。


    “不行,這是什麽道理?”


    他看看我:“菲,我覺得很奇怪。”


    “什麽?”


    “我原來覺得中國的女孩子都是最溫柔順從的,可我覺得,你是這樣一個人,這麽強硬,像男孩子一樣。”


    不是第一個人這樣說我。


    錢對我來說,是缺乏而讓人無奈的東西,我不想在這種事情上被人瞧不起,因而顯得更加敏感。


    可這並不是我的錯。


    我不說話,祖祖看看我,從懷裏拿出一支筆來,在餐巾紙上列算式,嘴裏說:“那咱們就算得清清楚楚。我一筆,你一筆。


    “你在我家吃了奶酪火鍋,按照店裏的價,二十歐元一位。


    “我在你家吃了炒飯、中國沙拉,還有啤酒,按照中國飯店的價格,大約是十五歐元。


    “我拜托你養的小狗,你每天負擔他大約十歐元的夥食費,現在有十天了,那麽我就欠你一百歐元。“這一頓早點,二點七五歐元。我欠你的。


    “那麽,小姐,我一共欠你九十七點七五歐元,減去車票錢,我還應該給你七十七點七五歐元。


    “歐拉拉,還以為做了朋友,不用算得這麽清楚。”


    祖祖說著就真的掏錢了,將幾張鈔票放在我麵前。


    他這麽自說自話地算出這麽一筆賬,到頭來,他還欠了我,我都不知道說些什麽。


    我把錢推給他,放在鈔票上的手突然就被他按住了。男孩的掌心暖烘烘的,他按住我的手,然後攥緊了。


    祖祖也不抬頭看我,慢吞吞地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困難?”


    我用力甩開他,往外走。


    我跑回宿舍,抱著狗,對著窗戶吸煙。


    我心煩意亂。


    我掐著煙的手,此時尚留年輕男孩子的溫度,在那一瞬間,這溫度讓人向往。


    我喜歡高大的男孩,健康矯健的身體,清新幹淨的體息,我喜歡肌膚相親,可是,我腦海裏的,是另一個人的臉孔。


    喬菲


    過了兩天,祖祖來宿舍找我。


    我剛剛洗了頭發,頭上還包著毛巾。


    我請他進來,把門大打開,住在對麵的男孩從屋子裏麵出來,跟我打招呼。


    我坐在墊子上,祖祖坐在椅子上,小狗伏在他旁邊。這個叛徒。


    他也不說話,一會兒看看我放在桌子上的書,一會兒用手指卷一卷小狗的毛發,訕訕的。


    我就有點於心不忍了。


    再怎麽說,他也是好朋友的弟弟,那麽年輕的男孩子,曾經那麽慷慨熱忱地幫助我。


    我說:“祖祖,你要不要喝點什麽?我這裏有綠茶、牛奶,還有啤酒。你喝點什麽?”


    就在我問他的同時,我聽見他說:“菲,我哪裏得罪你了?”


    “說什麽呢?你哪兒得罪我了?”我把毛巾從頭發上拿下來,低頭的時候,心裏說,好孩子,有當外交官的天賦,以退為進,還倒打我一耙。


    “哈哈,祖祖你別多心,那天碰巧我心情不好。你看,你買了車票,我還沒說謝謝,哎呀,謝謝,謝謝。”


    “那好,請給我做一杯綠茶,加薄荷葉和一勺糖。”他說。


    “我沒有薄荷葉,直接在裏麵給你泡一塊薄荷味的口香糖好吧?”


    “那還是不必了。”


    我把茶給他,他看著我就笑起來,我也笑了。


    小狗站起來,要往外跑,一頭撞在桌子上,我說:“祖祖,你這個笨蛋。”


    “嘿!”男孩叫起來。


    “我說的是它呀。”我說。


    “你都不知道在笨蛋這個詞前麵加個前綴嗎?應該說——”他頓一頓,很誠懇地,“祖祖,你這個可愛的小笨蛋。”


    我們的亞維農之旅如期成行。


    周五傍晚的時候,我們登上從蒙彼利埃出發的小火車,因為速度不及高速火車的三分之一,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了亞維農。


    下了火車我趕快把小狗從籠子裏放出來。有人在火車站等我們,一位大叔說:“祖祖,你終於到了,我們就等你了。”大叔也不問一問,就抱我,說:“這就是那位小姐,哎,她真漂亮。”


    我嘴上說謝謝,謝謝,心裏說,大叔你抬舉我了,我自己心裏有數,我一坐火車,一長途旅行臉就發黑,大叔你睜眼說瞎話。


    我沒弄清楚狀況就跟著祖祖一起叫於勒叔叔。哎呀,熟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這麽巧。


    坐在車上我問祖祖,怎麽原來有親戚在這裏?


    祖祖說:“是於勒叔叔的女兒,我表姐的婚禮。婚禮明天舉行,爸爸媽媽在意大利,歐德出差去了成都,我代表全家出席。”


    “那你不早說,我應該打扮一下。”


    祖祖看看我:“挺漂亮的啊。”


    這是一個比蒙彼利埃還要小巧古典的城市。我們開車不多時,就從火車站來到了城市郊外的農莊。雖是黑夜,仍可見茂密的植物掩映白石磚牆。


    大叔把車停在門口說:“先去廚房見嬸嬸和你姐,她們給你們準備了吃的。”


    我就跟著祖祖進了小樓,在古典簡樸的房子裏七轉八轉,剛看到紅頭發的美女,剛聞到肉味兒,就聽見祖祖一聲大笑,跑過去把美女抱住:“哈哈,你這下好了,你結婚了,下一個就是歐德了。”


    抱完美女又抱美女的媽。


    不僅是抱,又抱又親,我想起小時候看的動畫片,有個摟抱怪物,法國人肯定是原型。


    陌生人我抱著狗在一邊兒跟著樂。


    祖祖抱夠了,把我介紹給這兩位。啊,是嬸嬸和新娘子。我說,恭喜恭喜。然後我被熱烈擁抱。行啊,大家一起來,也不差我這一個。


    簡單吃了飯,聊天兒,我跟她們說,我來法國做什麽什麽的,我是這樣這樣認識費蘭迪姐弟倆的,我們相處是如此如此好的……


    祖祖在一旁邊跟狗玩,邊一句接一句地溜縫兒。


    “對,她跟歐德是同學。


    “對,她在保羅·瓦萊裏念翻譯。


    “厲害吧,是,這裏中國人不多。


    “有意思吧,我在巴黎還見過她哩。”


    我說:“祖祖,幹脆你當我的發言人吧。”


    “行。”


    嬸嬸笑嘻嘻地說:“真是的,祖祖平時都最不愛說話的。”


    紅發美女新娘子說:“沒錯啊。”


    祖祖站起來:“哎呀困了,睡覺去。”


    嬸嬸說:“你們休息吧。我帶你們去房間。”


    我們睡在二樓,我跟祖祖房間相對。我向她們道了謝,說過晚安,在浴室裏洗洗幹淨了,準備上床睡覺。潔白柔軟的床單聞上去有淡淡百合的香味,誘引人的睡意,我都快睡著了,突然想起來關窗,看看外麵,隻見黑魆魆的一片,望不到頭,不知是什麽東西。


    第二天清晨,我睡得心滿意足地起來,打開窗子看,原來昨天晚上那大片的漆黑,竟是茂密的葡萄藤,一眼不見邊際。翠綠翠綠的枝葉和果實在南方陽光下甜美得發亮,空氣中彌漫著成熟葡萄馥鬱的香氣。我伸開雙臂盡情呼吸,眼看一首七言絕句就要出來了,聽見祖祖在下麵喊:“你要做早操,不如下來。”


    這話真是煞風景。


    不過我現在看著他,他站在樓下,仰頭看我,這黑頭發黑眼睛的男孩子,麵目非常的可愛英俊。


    算了,我就不跟他介意了。


    我穿上我的小藍裙子,化了淡淡的妝,頭發紮成麻花辮子。我到樓下的花園裏,發現賓客已經來了很多,典禮尚未開始,他們圍坐在草坪上擺滿了鮮花的木桌旁聊天。


    我看他們的同時,也被這些人看,我轉轉悠悠地跟這些人互相打量。祖祖大俠終於出現在我旁邊:“這是菲,我的中國朋友。菲,這是朋友們,鄉親們。”


    “哄”的笑聲,大家舉杯:“歡迎歡迎。”


    我端起一杯紅酒:“朋友們,鄉親們好。”


    一飲而盡,此處應該有掌聲。


    祖祖說:“好不好喝?農莊自產的,九〇年份,於勒叔叔的寶貝。”


    “嗯。”我用力地點頭,“真好喝。”


    在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裏,這個法國鄉間的婚禮,是每每都值得回憶玩味的亮點。


    陽光下乳白色的農莊,浸在翠綠的葡萄海裏,花園裏的新郎新娘都是年輕的佳人,在神父麵前宣誓,要愛對方一生一世,有親友的掌聲和祝福相伴。


    切蛋糕,開香檳,新郎用力搖晃,酒花飛濺,是幸運,落在每個人身上。


    為新娘拖著裙裾的是一對兒小男孩小女孩,漂亮得好像我在畫冊裏看到的西洋娃娃,我招招手,他們過來,我把他們抱在膝上,親一親。


    “知道這是誰家的小孩子?”祖祖問。


    我想一想:“是新郎新娘自己的?”


    “這麽聰明。”


    猜到了,也覺得驚訝,也那麽羨慕。有自己的孩子見證自己的愛情和婚禮,這是多麽浪漫的事情!這又是多麽奢侈的事情!


    祖祖握住我的手:“跳舞吧,好不好?”


    樂隊此時奏快樂的音樂,新人和嘉賓在草坪上跳舞。我跟著祖祖站起來,加入他們。


    樂曲一首接著一首,也不知跳了多久。我覺得汗水都要流出來,臉孔一定是又紅又熱,祖祖也是一樣。


    我們停下來,我們看著對方。


    男孩說:“哎?”


    “怎麽了?”


    “你這裏好像要流出血來。”


    我還沒說“哪裏”,就被他吻住嘴巴,話音消失在唇舌間。


    這是我久違了的男孩子的擁抱親吻。


    很奇怪,分明是初初相識的異國男女,可是年輕的祖祖的懷抱讓我覺得安全溫暖。我的手環住他的脖子。


    他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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