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裴元徹的眼睛徹底恢複,開顱的刀口也在愈合。


    這是件好事,但同時也意味著,嵩陽道人可以功成身退,順便帶走他新收的小學生,裴宣。


    離宮的日子定在三日後。


    從裴元徹可以看見那一刻起,顧沅就沒閑著。


    “我一直知道孩子大了是留不住的,遲早會離開爹娘去過他自己的日子。可我的宣兒,他才五歲,還這麽小……”顧沅語帶哽噎,手中的針線活卻一直沒停下。


    坐在她對麵的白氏歎了口氣,安慰道,“小殿下就是太聰慧,自個兒拿主意行了拜師禮。唉,事已至此,你也隻能把心放寬,往好處想。這嵩陽先生可是當世大能,輕易不收徒弟,多少人求著想拜他為師呢,小殿下交給他,準能培養出一個大才。”


    “希望如此吧。”顧沅垂眸。


    殿內內大人們惆悵不已,殿外的孩子們卻輕鬆的聊著。


    “阿弟,你真的要出宮啦?”小明嵐腦袋上紮著雙丫髻,綁著鮮亮的紅色綢帶,額心還貼著枚小巧的花鈿,她輕輕蕩著秋千,鵝黃色裙擺隨風飄揚著。


    裴宣點點頭,“是啊,三天後就走了。”


    “那你不做太子,要跟那老神仙去修道啦?那你是不是要變小神仙了,你以後會不會飛呢?我聽說神仙都是會飛的,坐著天上的雲朵飛,咻咻咻的,飛的可快了。”


    小明嵐張開胳膊,做出飛的姿勢來,一臉期待的看向裴宣。


    裴宣撓了撓後腦勺,麵露為難,“應該不會飛……而且我也不是修道,先生說了要教我如何當個愛國愛民的好君主。我想應當與太傅教的差不多吧?”


    小明嵐一下子就失望了,嘟囔著無趣,“我還說如果你會飛,我就跟你一起去修道啦。”


    裴宣彎起眼眸笑她,“舅父和舅母肯定舍不得你。”


    小明嵐揚起小臉,“那姑父和姑姑舍得你麽?”


    這一問,裴宣就笑不出來了。


    他豈不知道父皇母後的不舍,可老先生守諾治好了父皇的眼睛,他也得守信去當老先生的學生。


    裴宣垂下小腦袋,盯著腰間係著的玉佩,小小聲道,“我會回來的,先生答應我,每年許我回來一趟的。”


    小明嵐眨眨眼,她對時間沒多少概念,不過聽到小表弟每年都會回來,還是很高興的。


    這三日,裴宣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一日都沒空下。


    先是去聖端宮陪了崔太後一整天。


    崔太後是看著裴宣長大的,她或許對裴元徹這個便宜兒子沒幾分真情,但卻是真心實意把裴宣當親孫子疼的。


    現下孫子要遠行了,崔太後抱著裴宣千萬個不舍,直罵嵩陽道人不安好心,這麽小的孩子要帶出去吃苦。


    裴宣好一陣哄,還說明年趕回來給她過五十大壽,這才安了老人家的心。


    然後,他又去平國公府住了一夜,與外祖父母告別。


    平國公和顧渠倒還好,覺著男孩子該多多磨礪,到民間曆練一陣,也能更懂得百姓疾苦,且嵩陽道人名滿天下,有這樣的名師,教出來的學生絕對不孬。


    趙氏則是哭得不行,拉著外孫的手,一口一個心肝肉,絮絮叨叨的叮囑了許多。


    小明嵐都看呆了,不知祖母為何哭的這般傷心。


    出發前的最後一天,自然是陪伴父母。


    裴元徹都計劃好了,帶顧沅和孩子出宮去玩。


    一大早,三人就穿戴上了民間時興的裝束。


    裴元徹一襲月白長袍,烏發用玉簪固定,眉飛入鬢,格外俊雅。隻是這身盡量低調的打扮,依舊難掩他周身矜貴凜然的氣質,隻消看一眼,便知此人定非池中之物。


    顧沅換上芙蓉色窄袖襦裙,梳同心髻,選了幾樣素雅的首飾佩戴,略施粉黛,自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清麗,看起來還跟未出閣的小姑娘似的。


    裴宣與他父皇一樣,穿著月白色小袍子,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靈氣逼人,很是招人喜歡,秋霜一邊替他佩荷包,一邊誇道,“小殿下長得這樣好,日後不知要惹多少姑娘家的心呢。”


    聞言,裴宣搖著小腦袋,“父皇說了,喜歡一個人,不能三心二意,要從一而終的。”


    惹得宮人們都笑了。


    顧沅斜覷了裴元徹一眼,嗔道,“你平日裏都跟他說些什麽,他還這麽小。”


    裴元徹牽住她的手,鳳眸微挑,“這得從小教。不然他要是跟那些世家公子哥學,又是收通房又是納妾的,觀念一旦根深蒂固,那可就不好教了。”


    像他,上輩子就是學壞了,沒那個覺悟,重活一世才意識到錯。


    那代價多大,他可不希望兒子這般,得從小教育才是。


    顧沅聽他這話,心頭發笑,麵上卻是不顯,隻道,“該出門了,不是說好了中午在如意樓吃飯的麽。”


    三人這才一起出了殿,黑漆齊頭平頂的馬車早就在外候著。


    裴元徹彎腰,一把將裴宣提了起來,抱上馬車後,拍了下他的小屁股,“自己去車裏坐好。”


    轉身又朝顧沅伸出手。


    顧沅一怔,以為他也要抱她,臉頰微燙,忙道,“我自己能上去。”


    “我扶你。”裴元徹揚唇,語調慵懶,“還是你也想我抱上去?”


    顧沅分明從他眼中看出戲謔,一時雙頰更紅,咬唇道,“才沒有。”


    小手重重放在他的掌心,他手臂結實有力,稍微一托,她便上了車。


    裴宣坐在馬車裏左瞧瞧右看看,小臉上難掩興奮,這還是父皇母後第一次帶他出門玩!


    別以為他年紀小沒記性,他知道父皇和母後一到節日,總會偷偷溜出去玩,把他和太後祖母留在宮裏去應付那些大臣們。


    這回,他也能跟父皇母後一同去玩了!


    車輪轔轔向前,駛出幽深綿長的宮巷,駛出巍峨屹立的宮門,長安城的繁華與熱鬧伴隨著各種吆喝叫賣聲,撲麵而來。


    一家三口先去如意樓用了午飯,宮外食物雖比不上禦廚精細,卻別有風味。


    顧沅給裴宣添菜,眸光滿是溫柔,“宣兒多吃些。”


    裴元徹也沒閑著,他給顧沅夾菜,緩聲道,“我記著你最愛這家的玉蟾羹,你也多吃些,近日瞧著好像又瘦了些。”


    “許是天氣涼下來,總是犯懶,也沒什麽胃口。”顧沅輕笑了一下,也給裴元徹夾了一筷子菜,“你們多吃些。”


    在如意樓飽餐一頓,三人又去逛了西市和東市。


    裴元徹一路給顧沅買買買,顧沅則是一心給裴宣買買買,看著父皇母後挑挑選選、有說有笑的模樣,裴宣吃著糖葫蘆,覺得他實在是太幸福了。


    直至日暮敲鼓閉市,三人才滿載而歸,最後一輛馬車都裝不下,又掏錢買了兩輛車。


    回到宮裏,裴元徹還準備了一場小焰火表演。


    三人坐在庭前,邊用晚膳邊看著焰火,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待用過膳,裴元徹單手抱起兒子,父子倆一起泡澡去了。


    顧沅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裴宣的行囊,嵩陽道人不許帶太多東西,最後添添減減,勉強才縮到兩箱。


    秋霜見她拿著單子清點,溫聲勸道,“娘娘,這兩箱子您這兩日已經點過好幾遍了,沒有漏帶的了。”


    顧沅輕抿朱唇,白嫩的手指滑過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袍,歎口氣,“兩個箱子哪裏夠呀,這一去就是一年,得帶上四季的衣裳和鞋。而且他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保不齊半年後又躥個,這些衣袍要是穿不下了呢?”


    秋霜彎腰道,“娘娘寬心,殿下的衣袍特地都做大了半個碼,穿一年應當沒問題的。”


    顧沅點頭,過會兒,又忍不住擔憂起來,“如今都十一月,天氣越發冷了。嵩陽道人還要帶他回山裏,山裏多冷啊,又是風又是霜的,就這兩套棉衣夠穿麽?我手頭那件還差一個袖子就做好了……”


    她原本是打算今日白天就做好的,誰知裴元徹臨時計劃一家三口出去玩,就給耽誤了。


    心頭糾結一陣,她暗暗決定,今晚熬一熬,怎麽說也得將那件新棉袍做好。


    多一件棉袍,兒子也能多一份暖。


    裴元徹再將裴宣抱回來的時候,小家夥洗得香噴噴,高高興興的,朝著顧沅道,“母後,父皇說今晚我能跟你們一起睡!”


    之前父皇都不讓的,父皇可霸道了,夜裏就愛纏著母後睡。


    有一回他半夜抱著枕頭跑過來,就被李貴公公攔在了門口,他聽到殿裏有些奇怪的聲音,好像是母後在哭。


    李貴公公說,那是父皇母後在造小弟弟和小妹妹。


    他信了,可這麽久了,還是沒見到小弟弟和小妹妹。


    他想,要是明年他回來,父皇和母後能送他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那多好。


    不管怎樣,今晚能與父皇母後一起睡,他真的歡喜極了。


    寬大的黃花梨雙月洞雜寶床上,裴宣躺在父皇母後之間睡著,父皇身上很暖和,母後身上是香香的,他聽著故事,很快就困了。


    父皇和母後都親了親他的臉,他的夢都變得又暖又香。


    夜色更深了,四處都靜悄悄的。


    顧沅睜開眼,輕手輕腳的掀開被子,從床腳往外爬去。


    裴元徹一向睡眠淺,又睡在外頭,一有動靜便醒了過來,看到躡手躡腳爬下床榻的顧沅,他壓低聲音問了句,“是要喝水麽?你躺著,我去給你端來。”


    顧沅小心翼翼的動作一怔,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裴宣,對裴元徹搖了下頭,伸出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別出聲。


    她先下了床,裴元徹也跟著她起身。


    走到屏風後,顧沅才道,“你回去繼續睡吧,不然孩子醒來見不到我們,著急。”


    裴元徹垂下眼簾,伸手理了理她頭上翹起的發絲,“你不睡?”


    顧沅咬了咬唇,支支吾吾,“我…我還不困……給宣兒做的新棉袍還差一點,索性起來做好,明天他也能帶上。”


    裴元徹濃眉擰起,握住她的手,在昏黃燭光下仔細看了看,“你不是已經給他做了好幾件衣裳,你母親昨日也給他塞了個大包袱,尚衣局那邊也做了一堆,夠他穿了。”


    “就差一個袖子了,若是不做好,我心裏總記掛著。”


    顧沅抬眸,烏黑的眼眸清淩淩的,帶著幾分可憐兮兮的請求,“你先去睡,我這邊很快就好了。”


    說著,她還扯著裴元徹的袖子,輕晃了晃。


    看著她軟綿綿撒嬌的模樣,裴元徹眸色深了。


    須臾,他伸出一根手指,輕敲了下她的額頭,沉聲道,“我不睡,陪你。”


    顧沅愣了愣。


    他挑眉看她,“還不抓緊時間?”


    顧沅回過神,她也知道他不會真撂下她,自個兒回去睡,便不再多說。


    兩人一起行至外間的榻上。


    四角平頭白紗燈被點亮,暖色燭光之下,顧沅低垂眉眼,手拿針線,細致的縫製著衣袍。


    裴元徹也沒幹坐,命人取來奏折,批閱起來。


    不知不覺,一夜過去。


    顧沅放下針時,窗外的天已然泛著淡淡的光亮。


    裴元徹熬得眼睛也有些紅,一看她停下來,二話不說,直接上前將她打橫抱起,塞回被窩裏,睡了個回籠覺。


    這一覺睡得短,一個時辰後就被人喚醒了,離宮的時辰是早定好的,若遲了怕耽誤趕路。


    離別總是不舍,送了一重宮門,又忍不住再送一重。


    顧沅一直強忍著情緒,可看到裴宣離去的背影,那樣小小的一道,小胳膊小腿,走起路來還一擺一擺,淚水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止都止不住。


    似是有所感應,車簾掀開,裴宣探出小腦袋,朝顧沅揮手,“母後不要難過,我明年就回來了。”


    又對裴元徹道,“父皇,你讓母後不要哭啦,我會聽你們的話,好好跟先生學習的。”


    “去吧,在外照顧好自己。”


    裴元徹長臂一伸,攬住顧沅削瘦的肩膀,拉入懷中,低頭哄她,“瞧你,哭的花臉貓似的,孩子都沒哭。”


    “我就是舍不得……”


    顧沅纖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兒,她吸了一下鼻子,淚珠啪嗒就落下來。


    裴元徹心疼的替她擦淚,一番好哄。


    很快,那兩輛馬車消失在視線中,再也看不見。


    裴元徹摩挲著顧沅的肩,溫聲道,“好了,昨晚都沒怎麽睡,你眼睛都熬紅了,可不能再哭了。走吧,回去再歇一覺。”


    顧沅收回視線,輕輕的“嗯”了一聲。


    兩人轉過身,可還沒走兩步,她忽的一陣暈眩,雙腿也發軟。


    看著癱倒的顧沅,裴元徹臉色陡然大變,“沅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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