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狄被滅後,大淵朝的疆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廣闊。當今聖上在邊疆設立都護府,廣開商路,促進中原與西域諸國的貿易,使得邊境的百姓們安居樂業,日子也過得更加富足。


    百姓們都說,皇帝眼睛看不見了都能將大淵治理的這麽好,足以證明他是真龍天子,難得的賢明君主。


    民間讚揚皇帝的同時,也不會落下賢德的顧皇後,帝後鶼鰈情深的故事早已編成各種話本,流傳於坊市內外,便是街頭的稚童都能說上一兩段。


    裴元徹對這些話本子愛得緊,還專門派人去搜集,一出了新的版本,就獻寶似的送去給顧沅,還非得讓她親口讀給他聽。


    顧沅是拒絕的。


    可這男人惡劣的很,她若不讀,夜裏他就在床帷間變著花樣欺負她。往往被欺負的狠了,她實在受不住了,昏昏沉沉便應了他。


    若是第二日想反悔裝愣,這男人就跑去跟小太子訴苦,說什麽你母後言而無信,父皇眼睛都看不見了,她還這般誆騙你父皇的感情之類的話。


    宣兒聽後,一隻手拍著“被誆騙”父皇的肩,小大人似的,奶聲奶氣道,“父皇放心,我帶你去討公道。”


    然後牽著裴元徹的手,走到顧沅麵前,一本正經道,“母後,太傅講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你答應了父皇的事,就得做到的。”[1]


    看著這對父子,顧沅又好氣又好笑。


    好說歹說哄走兒子,一關上門,她就忍不住去瞪裴元徹,氣呼呼的,腮幫子都微鼓,“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老子,還找兒子告狀,無恥!”


    裴元徹摟著她的腰,輕笑,“還可以更無恥,你要不要試試看?”


    顧沅臉皮薄,哪裏像他,徹底沒了招,隻好硬著頭皮與他讀那些話本子。


    .……


    啟新六年夏,遠嫁隴西的景陽長公主送來一封家書,說是在秦州尋到了嵩陽道人的蹤跡。


    縱然裴元徹已經習慣了失明的生活,但這四年來,皇室從未放棄尋找嵩陽道人的蹤跡,可這老神仙的行跡飄忽不定,去的也都是些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尋找起來實在困難。


    但隻要有一線希望,顧沅就不想放棄,是以一收到信,她就迫不及待加派人手去秦州。


    許是老天眷顧,這一回,還真讓他們尋到了嵩陽道人。


    於是,在這一年的初秋,一襲寬袖道袍,仙風道骨的嵩陽道人,被八抬大轎請進了皇宮。


    顧沅待他很是禮遇,這是裴元徹恢複視力的最後希望了,她不敢輕視。


    嵩陽道人給裴元徹檢查了一番,始終一副雲淡風輕的神態。


    待他檢查完,顧沅雙手揪著袖子,忐忑又期待的問,“道長,能治好麽?”


    嵩陽道人不緊不慢道,“能治。”


    但他不樂意給皇帝治,笑嗬嗬捋著白胡子說,“老道看陛下已經適應了黑暗,過得挺好的,何必還要再挨一刀?開顱可不是兒戲,一個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知足常樂,陛下莫要強求太多,小心樂極生悲。”


    他這話惹得崔太後很不高興,覺得這牛鼻子老道實在不識抬舉,說話跟咒人似的,難聽極了,當下便要將他丟到牢裏。


    饒是顧沅是個好性子的,聽到嵩陽道人這話,也覺得有些不舒坦,但她也知道不好隨意降罪於人,耐心勸了崔太後兩句。


    最後大牢雖沒進去,但人被請進了皇家道觀,什麽時候考慮好了,什麽時候再出來。


    眾人都很清楚,這是變相軟禁。


    可誰叫那嵩陽道人這麽不會來事呢,如果不想治的話,一開始說治不好,沒準就被放出去了。可他倒好,說了能治,卻偏不給治,這不是故意氣人麽?


    宮人們私下裏都嘀咕:這修道之人,真是古怪極了。


    這嘀咕讓小太子聽見了,大大的黑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就去扯伴讀太監的手,“孤想去白雲觀。”


    太監哪敢不從,別看小殿下年紀小,主意卻大著呢。


    於是乎,在一個深秋的午後,小太子見著了在庭前優哉遊哉喂魚的老神仙。


    小的,五歲。


    老的,一百零五歲;


    一大一小對視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都帶著對對方的好奇。


    裴宣上前,拱手作揖,十足客氣道,“老先生好。”


    小家夥還挺懂禮數,嵩陽道人眯起眼睛笑了,將手中的魚食都灑進池中,拍了拍手,走到小小的孩童跟前,明知故問,“你是誰?”


    裴宣揚起頭,帶著皇室的矜貴與自信,道,“孤是大淵的太子,裴宣。”


    嵩陽道人白眉微挑,“你跑來作甚?”


    “孤…孤想看看你,他們都說你很厲害,能治好孤父皇的眼睛,可你就是不肯治。老先生,為什麽呢?”


    嵩陽道人撣了撣袍袖,走到石凳旁,施施然坐下,“沒有為什麽,不想治便是不想治。”


    裴宣皺起眉頭,白嫩嫩的小臉皺得跟個小包子似的,繼續問,“那你為什麽不想呢?”


    嵩陽道人笑了,倒是難得的耐心,“不想就是不想,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裴宣上前一步,“我父皇是皇帝,很厲害的,你不聽他的話,就不怕他把你殺掉嗎?”


    “老夫活了這麽大的歲數,早已將生死看淡,有何可懼?”


    “可是、可是……可是你為什麽不治我父皇啊?”裴宣再聰慧,到底年紀小,聽不懂他那套道理,辨又辨不贏,心裏委屈極了。


    小嘴一撇,卻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抬起兩隻小手朝嵩陽道人拜了拜,拜菩薩似的,“老先生,求你治好我父皇的眼睛吧,我常聽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治好我父皇,攢了功德,一定能活得更久的。”


    他本就生得漂亮可愛,這會子可憐兮兮要哭不哭的小模樣,看得一旁的宮人們心都化了。


    嵩陽道人對大人能硬下心腸,可見著這乖巧又孝順的孩子,也冷不下臉來。


    沉吟片刻,捋了捋胡子,他道,“要老道給你父皇治病也行,不過老道有個條件。”


    裴宣歪著小腦袋,“什麽條件?”


    嵩陽道人道,“你這小娃兒挺合我眼緣的,老道想收你當我徒弟,你願是不願?”


    裴宣啊了一聲,眨了眨大眼睛,“可我已經有太傅了啊。”


    “那你是不願了?也是,若你當我徒弟,得離開皇宮,與我回山裏去。”


    “這…這事我做不得主,雖然我已經五歲了,但母後說我還是個小孩子……唔,我得問問我父皇母後。”


    聞言,嵩陽道人哈哈笑了起來,“好,你且去問,老道等你答複。”


    ……


    是夜,鳳儀宮。


    “你說什麽?!”


    顧沅大驚,手中青瓷杯盞險些滑落,她將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擱,蹙眉看向自家兒子,“嵩陽先生要收你當徒弟?”


    裴宣規規矩矩的站著,有些不知所措,“這是壞事嗎?可我聽別人說,老先生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像神仙一樣厲害!”


    顧沅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轉臉去看身側斜坐著的裴元徹。


    亮堂堂的燭光下,男人擰著濃眉,麵如寒霜,“不治了。”


    治一雙眼睛,要跟兒子分別數十年,這算什麽?


    裴宣急道,“要治的,我想讓父皇好好的。”


    裴元徹麵色動容,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


    他何德何能,能擁有這樣好的孩子。


    顧沅輕抿著唇,一會兒看看夫君,一會兒看看自己兒子,心頭也是一陣糾結,她舍不得跟兒子分離,又不忍心見裴元徹就這樣一直瞎下去……


    真是難以抉擇。


    這般拖延了幾日,最後還是裴宣自己拿了主意。


    他知道父皇是為了救他才瞎的,父皇待他好,他也想待父皇好。


    他偷偷去找了嵩陽道人,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拜了師。


    嵩陽道人受了他的禮,看著眼前這年紀雖小,卻氣度不俗的稚童,心頭生出一種預感來,這或許是他收過最小的徒弟,但也會是他最優秀的徒弟。


    收徒既成,嵩陽道人當下便叫太監去給帝後傳信,準備治療。


    裴元徹麵沉如水。


    嵩陽道人氣定神閑道,“老道也不是隨便收徒弟的,陛下不必這般憤懣。”


    裴元徹語調微冷,“話雖如此,但太子是國之儲君,得學治國之道,日後才能繼承大統。”


    嵩陽道人回,“要先學做人,才能當個賢德之君。”


    話止於此,嵩陽道人屏退眾人,隻許顧沅在殿內守著,開始進行開顱術。


    對顧沅來說,那是極其漫長且煎熬的三個時辰。


    大多數時間她都是不敢看的,光聞著殿內那熏香都壓不住的血腥味,她就覺得胸口發悶,像是壓著無數巨石,又沉又重,還一陣陣的發慌。


    裴元徹被用了麻沸散,感覺不到劇痛,但也不是意識全無。


    他握緊顧沅的手,嘴裏輕喃著,“不疼的。”


    哪裏會不疼,流了這麽多血。


    顧沅鼻子一酸,眼圈泛著紅,說不出話來,隻反握住他的手,算作回應。


    從午後到夜晚,等治療結束,裴元徹已然沉沉昏睡過去。


    顧沅守了他整整一天一夜。


    在第三天的清晨,裴元徹總算蘇醒過來。


    宛若新生,眼睛雖閉著,卻不像從前那樣是茫茫的暗,而是能感受到光。


    那久違的光感。


    他緩緩地睜開眼,先是一圈模糊,隨後,那模糊漸漸地散開,眼前開始出現顏色,出現物品的樣子,雖然還不是特別清楚,但是


    他能看見了。


    頭上的傷口還痛著,他緩慢的側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嬌美昳麗的臉龐。


    她趴在他的床頭睡著,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陰影,顯得她的眉眼愈發精致。


    他的皇後,他的沅沅。


    修長的手指輕撫上她如畫的眉目,細細描畫著。


    四年過去,她依舊這般美,隻是相較於從前,少了幾分青澀稚氣,多了幾分撩人的嫵媚,豔若海棠,美得讓人挪不開眼。


    感受到眉心的溫熱,顧沅睫毛輕顫了顫,迷迷糊糊睜開眼。


    不經意的,便對上一雙含笑的,深邃又漆黑的鳳眸。


    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眸,不再黯淡,而是盛滿了光。


    顧沅怔住。


    良久,她道,“你……你能看見了!”


    嗓子因著激動而發緊,說出來的話都帶著顫音。


    裴元徹薄唇揚起,“嗯,能看見了。”


    顧沅咬著唇,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哇”的一聲,撲倒他懷中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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