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湯池緩了近半個時辰,裴元徹才往側間去。


    宮人正端著紅木雕的小茶盤送著茶水糕點,顧沅嬌慵的斜倚在榻上,一頭長發用纏絲赤金鑲珠鳳簪挽了個矮髻,穿著件豆綠色滾花狸毛長襖,下著素白色織金錦裙,一張白淨的臉未施粉黛,但因剛泡完溫泉而泛著自然的粉紅色,宛若朝霞映雪,又似三月春光裏的一枝桃花,昳麗嬌豔。


    裴元徹眸色暗了幾分,不動聲色的收緊手指,緩步走上前,輕喚了聲她的名。


    “冷靜好了?”顧沅端起茶盞,半截雪白皓腕從寬大的袖口露出,眸光帶著淺笑。


    裴元徹見她這個沒良心的還在笑他,喉結動了動,忽而俯身,一把握住她的手。


    見她麵露慌張,他眯起鳳眸,倒也沒做什麽,隻就著她的手將杯盞中的茶水飲盡。末了,拇指擦過她的嘴角,哼笑道,“膽子這般小,還敢笑朕。”


    顧沅這時也反應過來他剛才是故意嚇她,掙了掙手腕,滿臉羞憤,“你放開。”


    裴元徹笑了笑,也沒繼續鬧她,鬆開手挨著她坐下,也端了杯茶水慢慢喝了起來。


    此時外頭天光已經全暗了,走廊上的八寶琉璃燈映出暖黃的光,晚風一吹,折出影影綽綽的光斑。


    喝過半盞茶,顧沅覺著有些餓了。


    裴元徹見她餓,施施然從榻上起身,拿了大氅將她仔細裹嚴實,確定不會被寒風凍到,這才牽著她往外走。


    出門的方向與去麗景殿的路截然相反,兩路參天的鬆柏樹影深深,一路格外的幽靜。


    顧沅見他神色自若的往前走,也不多問,隻乖乖的跟著他走,隨口聊著,“這會兒宮裏也開宴了吧?”


    裴元徹偏過頭,看了她一眼,“這就想宣兒了?”


    這話說的,一股子酸味。


    顧沅皺了下鼻子,瞥他,“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我肯定想。哪像你,孩子還這麽小,你就舍得將他一個人丟在宮裏。”


    “他哪裏就一個人了,有母後和景陽照應著,你父母親和兄嫂今夜也會在宮裏,那麽多人圍著他,夠他樂的。”


    說著,他捏了捏她的手指,幽幽的看向她,“離了他還不到一天你就想他了,朕在外麵大半年也沒見你說一句想朕。”


    這男人怎麽回事,連孩子的醋都吃?顧沅被他看得怪不自在的,避開視線,小聲咕噥著,“你們能一樣麽。”


    裴元徹聞言一頓。


    他自然也知道在她心中孩子是第一位的,至於他……或許還排在她父母兄嫂,甚至那她兩個閨中密友之後,又或者,她心中依舊沒有他的一席之位。


    思及此處,他薄唇緊抿著,心口一陣隱痛。


    彼此默契般安靜,繼續往前走著。


    走了約莫一盞茶功夫,顧沅嗅到一陣淡淡的清香,仔細一聞,輕聲呢喃道,“這……好像是海棠香?”


    裴元徹不置可否,“再走兩步就到了。”


    很快,一堵白牆黛瓦的月亮門出現在眼前。


    顧沅看著這與巍峨宮宇風格截然不同的園林式門洞,腳步微頓,轉臉看向身側的男人,他隻是朝她略一頷首,示意她繼續往前走。


    那道月亮門仿佛是兩個世界的連接處,一踏入門檻,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明豔爛漫的花海。


    一整片平地種滿了上萬株西府海棠,花朵紅粉相間,枝葉嫩綠,未開花的花蕾宛若點點胭脂,豔紅嬌麗,盛開的花朵猶如曉天明霞,明媚動人,楚楚有致。在蔚然暖風中,海棠花與其間交錯種著的玉蘭、牡丹、桂花等,散發著極其清雅的香味。


    因是夜裏,花間每隔一段距離就放著一盞做成海棠花形的宮燈,暖黃的光盈盈亮著,將這花海裝點的越發朦朧夢幻,蔚為壯觀。


    顧沅看著這樣壯觀的場麵,整個人呆愣在原地,且不說何時種了這麽多花,就說這寒冬臘月裏,是怎樣做到讓牡丹桂花依舊盛開?


    裴元徹看到她眼底劃過的驚豔,便知這一切安排值當了。


    “不是餓了麽?先去樓上坐著,慢慢看。”


    裴元徹拉著她往前走,顧沅這才將目光放到花海正中的那座二層小竹樓上,那是座竹製小樓,一層是樓梯,二層搭成個觀景台,四周圍氈簾,亮如白晝。


    “這些……你都是什麽時候準備的?”


    顧沅邊走邊打量著周圍,不得不說,這樣的景致實在難得,她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裴元徹淡聲答道,“出征前就吩咐下去了。”


    他本想著元宵時再帶她來,轉念一想元宵節長安城裏更熱鬧,便決定除夕夜帶她來這裏過個年。


    拾級而上,行至竹樓二層,顧沅發現樓裏照明的不是燭火,而是幾十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竹樓裏也不像外麵看著的那麽簡樸,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屋內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雕花錦屏,水晶珠簾,牆上掛著名家字畫,地上鋪著的是無數張純白羊皮縫製成的大地毯,擺在正中的是一張花梨木大理石長桌,其上擺著各種珍饈佳肴,酒水果子,滿滿當當一桌,無比豐盛。


    顧沅看的目不暇接,宛若仙境中。


    最後還是裴元徹按著她坐下,溫聲道,“明日你若有閑心,再過來慢慢看。現下要緊之事是用晚膳,可別將自己餓壞了。”


    顧沅隻好坐定,抬眼發現她這個角度觀賞樓下花海,更是別有一番情致。


    裴元徹在她身旁坐下,先給她舀了一勺暖胃的七翠羹,又淡淡掃了一眼身後的李貴。


    李貴會意,朝早就恭候多久的行宮總管打了個手勢,行宮總管忙將歌舞樂師都叫上台去表演。


    一時間,美酒佳肴,香風暖熏,絲竹靡靡,歌舞翩翩,愜意非凡。


    等席麵吃得差不多,裴元徹就讓人撤下,連帶歌舞樂師及一幹宮人,隻留了李貴和秋霜在一樓聽命,二樓就他與顧沅兩人並排坐著守歲。


    因是除夕夜,按照年俗,要飲歲酒。這歲酒又名屠蘇酒,乃是大黃、白術、桂枝、防風、花椒、附子等中藥入酒中浸製而成,既有防治百病之功效,還有賜吉祥降福祉的好寓意。[1]


    顧沅雖不勝酒力,也淺啜了一杯,果不其然,沒多久臉就有些紅了,眼神也略顯飄忽。


    裴元徹怕她喝多了明天頭疼,便沒再讓她喝,給她換了一盞玫瑰蜜衝的糖水,又將她拉倒懷中抱著,“你若困了,就在朕懷中睡會,反正還有一個時辰才到子時。”


    “不是很困。”顧沅窩在他的懷中,腦袋枕著他結實的胸膛,或許是要過年了,又或許是那杯屠蘇酒的緣故,她今夜格外想說話,便道,“正好今兒是個除舊迎新的好日子,我們聊會吧。”


    說是聊,其實更多是她在說,嫣紅小嘴叭叭叭的說了許多事,一會兒說她幼時過年的趣事,一會兒又說起去年她一路逃跑的所見所聞,還說到上輩子嫁入東宮的事,說起來有種時空的錯亂感,雖心平氣和的去回想,然而說到那漫長的十年,聲音還是控製不住有些哽噎。


    裴元徹聽她講著,心頭被痛意撅住,擁著她的手抱得更緊。


    他低下頭,將臉埋在她的脖間,鼻梁深深嵌進柔軟的肌膚,呼吸灼熱,嗓音沙啞,“上輩子是朕對不起你,若有下輩子……”


    他本想說“若有下輩子再遇見,朕不再糾纏你”,可話卡在喉嚨裏,幾番嚐試,終是說不出口。


    他不願意,其他的事他都可以放開,可偏偏對她,再有下輩子他也是不肯放開的。


    “朕是個自私卑劣的男人。”他沉聲道,粗糲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臉頰,帶著幾分請求,“原諒朕無法放過你。”


    他說完這話,懷中許久沒有聲響。


    裴元徹心下一沉,垂眸看去,隻見懷中的人闔著眼,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他濃眉緩緩鬆開,俯身吻了吻她的臉頰,“你是朕的。”


    似有微風拂過,顧沅纖濃的睫毛輕顫。


    子時來臨,庭前劈裏啪啦的燃著爆竹,行宮的上空也綻放一朵朵璀璨爛漫的焰火,宮人們笑吟吟的互道新年好。


    顧沅睡眼朦朧的睜開眼,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裴元徹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


    微微一怔,待回過神來,她迎上他的視線,露出一抹淺笑,“新年安康。”


    裴元徹凝望她片刻,鳳眸微挑,柔聲道,“新年安康。”


    他伸手攬著她的肩頭,顧沅輕靠,彼此依偎著,一同去看天際間那萬紫千紅,火樹銀花。


    屬於他們新的一年,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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