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宮紫宸殿。


    聽著外頭震天響的動靜,景陽麵帶憂色,來回踱步,手中的帕子都被她擰得皺巴巴的。


    坐在黃花梨圓腿圈椅上的崔皇後抬手捏了捏眉心,終是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別走了,晃得本宮眼暈。”


    景陽腳步停下,兩道眉蹙著,一臉焦急道,“母後,我擔心皇兄,這外頭怎麽還在打?”


    說到這,她跺了跺腳,眼眶泛著紅,咬牙道,“都怪五皇兄那個狼心狗肺的,還有嘉貴妃那惡毒的女人!父皇平日對他們母子那麽好,他們竟然害了父皇,還妄圖矯詔篡位!實在是可恨!”


    雖說景陽未曾從順濟帝那裏得到過多少父愛,可怎麽說順濟帝也是她的父皇,現在父皇死了,她還是忍不住落了幾滴眼淚。


    崔皇後倒沒多傷心,除了最開始聽到順濟帝暴斃的消息時有一瞬的震驚,等冷靜下來,便立刻分析起當前的局勢來……


    且說三天前的傍晚,嘉貴妃照往常陪著順濟帝用膳,忽然,順濟帝口吐鮮血,暈了過去。


    皇帝病危,各府皇子得知消息,皆以最快的速度趕入宮禁。


    然而,等眾人趕到時,就見嘉貴妃拿著一封聖旨,麵容哀戚的從殿內走出,含淚宣告皇帝龍馭賓天的消息。


    一時間,殿內的諸位妃嬪、皇子、公主,或真情或假意,皆哭作一團。


    那淒涼的哭聲響徹紫宸宮。


    待眾人平靜下來,嘉貴妃緩緩展開手中聖旨,宣讀起來


    大意是太子裴元徹恣意妄為,行事荒誕,不堪大任,現廢黜太子之位,傳位於五皇子裴元齊。


    此聖旨一出,一片嘩然。


    遲一步趕來的崔皇後還未提出反對意見,二皇子和三皇子就先坐不住了,紛紛跳出來質疑這封聖旨的真實性。


    “臨時廢黜太子,改立五弟,未免太過倉促!”


    “就是,而且父皇臨走之前,一直是嘉貴妃你在旁陪同,誰知道這封聖旨是不是你逼著父皇寫的?”


    場麵很快變得混亂起來,幾位皇子起身便去搶嘉貴妃手中的聖旨,你爭我奪,好不熱鬧。


    這時,順濟帝身旁的大太監李平“噗通”一聲跪下,涕泗橫流道,“陛下死的蹊蹺啊!明明昨兒個太醫還請過平安脈,說陛下龍體安康,怎麽今晚用個膳,就突然吐血昏迷了?皇後娘娘,二殿下、三殿下,還請你們查清真相,讓陛下在天之靈得到安息啊。”


    他突然來這麽一出,直接將殿內的矛盾推到了極致。


    崔皇後冷聲命人控製住嘉貴妃和五皇子,請禦醫查驗晚膳,又派人去搜嘉貴妃的宮殿。


    一番折騰,晚膳裏雖未查出毒-物,但順濟帝的確是中毒之相,且嘉貴妃宮中也搜出一瓶無色無味的毒-藥。


    證據不算充分,嘉貴妃也一直喊冤枉,但為著大局考慮,崔皇後還是暫且將嘉貴妃和五皇子關押。


    二皇子和三皇子各懷鬼胎,說是出宮安排府中事務,實際暗中聯係各自勢力


    如今五皇子被抓,太子在外未歸,朝中不可一日無人主事,這便是他們最好的機會。


    短短一夜功夫,長安城的氛圍就變得緊張壓抑,再無半點新年的餘韻喜慶。


    皚皚白雪落滿屋簷,各家各戶門前也掛滿白皤,長安城內上下一白,素淨的宛若琉璃世界。


    然而這份純淨的白並未持續多久,就潑上了鮮紅的血。


    第一晚,二皇子和三皇子為了皇位爭執不下,朝堂上下一片紛亂。


    第二晚,五皇子帶兵殺入皇宮,手刃二皇子和三皇子,入住紫宸宮,宣告稱帝。


    他本想殺了崔皇後和景陽,心腹連忙阻攔。


    五皇子殺紅了眼,握著龍椅的扶手飄飄然,“那崔氏賤婦誣蔑朕與太後,朕豈能容她?還有那景陽……景陽倒是能留著,朕那好四哥最是心疼他這個妹妹了。隻要景陽在朕手中,諒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心腹苦口婆心的勸道,“陛下切莫再動殺心,外界已經在傳你弑父殺兄,得位不正,若您此時再殺了正宮嫡母和公主,且不說後世史書如何記載,就是天下百姓都會詬病此事,民心難聚啊。”


    聞言,五皇子這才按下殺心,躺在紫宸宮的龍床上睡了個皇帝覺。


    不料第三晚,太子領兵回城,殺入皇宮。


    ……


    思緒回轉,崔皇後看著身旁的景陽,麵容冷靜的說道,“你皇兄既能安排人將咱們接到東宮來,肯定早有布置,咱們就等著吧……”


    景陽強壓著擔憂坐下,“可皇兄他哪來那麽多兵啊?他能打得過裴元齊麽?”


    崔皇後抿唇,撥動著腕間的南紅瑪瑙珠串,長眉緊蹙。


    說實話,一開始得知裴元徹撇下一切離開長安的消息,她的確氣的不輕,覺得他為了一個女子便將江山皇位視為兒戲,實在是愚蠢至極!


    除夕前後這段時間,她沒有一日不是在緊張忐忑中度過,生怕他回來晚了,給了其他皇子可乘之機。以至於她明明巴不得順濟帝早點去死,都跑去燒香拜佛請求順濟帝能多活幾日,起碼拖到裴元徹回長安再死。


    之後,便是短短三日內,順濟帝暴斃,皇子間廝殺,朝堂後宮亂成一團……偏生這時,太子就帶兵回來了。


    說早不早,說晚倒也不晚


    這幾日的事就像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在推著一切前進,崔皇後越想越不對勁,甚至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不是裴元徹在後頭搞鬼?


    這念頭甫一冒出,她自己都驚了一跳,若這些都是裴元徹的算計,那他的城府與心機未免也太深。


    抬頭盯著遠方冒著火光與黑煙的天,崔皇後暗暗捏緊了手指,他心機深也罷,隻要他能坐穩皇位,太後之位就是她的!


    幾道宮牆之外,正是哭聲震天,哀聲不絕,屍橫遍地。


    夜裏的雪越下越大,屍體剛倒下沒多久,很快就被積了一層雪,恰好遮蓋住死前的慘樣。


    一開始兩方還勢均力敵,彼此廝殺著。


    直到裴元徹一身寒光淩淩的銀色鎧甲,腰佩弓箭,手持長劍,眉眼冷峻,周身氣勢凜冽,宛若天神降世般。


    他高舉長劍,鳳眸眯起,揚聲道,“眾將士們,殺一人賞百兩,斬三首爵一級,給孤殺!”


    “殺!殺!殺!”


    刹那間,眾兵將氣勢一震,喊聲嶽撼山崩,震耳欲聾。


    兵刃相接,刀光劍影,冰冷呼嘯的寒風裏彌漫著濃濃的鮮血氣味。殺人也如砍瓜切菜般,血色與火光交相輝映,將白雪堆砌的琉璃世界染成一片鮮豔的紅。


    場麵一團混亂,不多時,漆黑的天空一點一點亮了。


    曙光乍現,從那高大的朱紅色長門照進去,宏偉威嚴的金龍殿中央,那把龍椅在晨光中泛著耀眼璀璨的光,靜候著它的新主人。


    ……


    熬了整整一夜,崔皇後和景陽的臉上滿是憔悴,她們不敢睡,也睡不著,幹坐在椅子上,腰間還別著匕首,以防最糟糕的情況。


    紫霄殿的大門緊鎖著,宮人們也都煎熬著,等著外頭的動靜消停。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極大的動靜,像是天裂開了一道口子般響亮。


    崔皇後猛地睜開眼睛,唇瓣發裂,雙臂撐著圈椅扶手就要起身,動作急了,她眼前一陣眩暈險些摔倒,還好景陽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她,“母後,您慢些。”


    “這外頭是……是你皇兄勝了吧?”崔皇後啞聲問道。


    “我、我也不知道啊。”


    景陽心裏也忐忑不安,她長這麽大,雖說沒爹疼沒娘愛,但有哥哥寵著,也算無憂無慮快快樂樂過了這些年。她做夢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遇到宮變,而且二皇兄和三皇兄死的時候,她就站在不遠處親眼瞧見了,她真的嚇都要嚇死了!


    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雖彼此厭惡,但真正死在眼前,卻是另外一種感受。


    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所謂的“皇家無情”,到底有多麽無情。


    沉默片刻,景陽鼓起勇氣道,“要不,我出去看看?”


    崔皇後一把拉住她的手,“別,別去,還是在屋裏待著。”


    景陽咬唇,還想再說,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轟隆”撞門聲,隨後便是一陣混亂的腳步聲,以及宮人們驚慌呼喊的聲音。


    屋內倆人登時臉色大變。


    若是太子的兵進來了,東宮的宮人們不會這樣慌亂!


    所以外頭是五皇子的兵?


    景陽睜大了眼睛,滿臉驚惶,手足無措的看向崔皇後,“怎麽辦,有兵將進來了!”


    “躲起來!快,景陽,你跟我來。”


    崔皇後強行保持著鎮定,一把拉著景陽的手,就往內室跑去。


    景陽傻愣愣的由著崔皇後拉著,崔皇後慌張的目光在內室打量著


    床下,太淺。櫃子,太明顯。跳窗,來不及,出去沒準就被逮住。


    “這裏,這個箱子小,你快進去。”


    崔皇後拉著景陽走到靠牆的一個箱子旁,打開,裏頭裝著一堆書簡。


    “母後,您呢?”


    “你別管我,我是皇後,若真是裴元齊勝了,他一時半會兒也不敢殺我。你不一樣,他要不就抓了你當人質,要不就殺了你泄憤,你先躲起來!”


    景陽看向她,眸有淚光,“母後……”


    這一聲母後,或許是這些年來,最真情實意的一句。


    崔皇後心頭驀得觸動,卻也清楚此刻不是煽情的時候,立馬從衣櫃中抱了一堆衣袍遮在她身上,低聲說了句“別出聲”,便將箱子給合上。


    景陽抱著膝蓋蜷縮在箱子裏,箱子裏滿是書簡的墨味,四周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她今年還不到十五歲,哪裏經曆過這樣的事,心裏怕得要命,身子都發著抖。


    她將臉埋在雙膝之間,淚水無聲從臉頰滑落,浸潤了錦裙。


    皇兄敗了麽?不,皇兄怎麽會敗呢。


    那皇兄現在怎麽樣了?裴元齊那個畜生會不會像對二皇兄和三皇兄一樣,殺了皇兄?


    景陽的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二皇子和三皇子死前的場景來。


    他們一個是被刀砍斷了脖子,脖子太硬,一刀砍不斷,倒下去的時候,還連著些筋和皮。一個是被一刀刺進肚子,血流如注,腸子嘩啦啦流了一地……


    那樣血腥可怖的場景,光是想想她就止不住渾身發顫,背後也是一層冷汗。


    耳聽得箱子外響起一陣混亂腳步聲,景陽緊緊咬著唇,強忍著淚花,一顆心也緊緊揪起。


    “皇兄,皇兄你在哪裏啊,我好怕…你千萬不要有事,我還等你回來……”她無聲呢喃。


    倏然,一陣腳步聲朝她這邊走來。


    一步、兩步,越來越近,最後,停了下來。


    景陽伸手捂著嘴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心髒咚咚咚跳得飛快。


    不要,不要發現她。


    然而下一刻,箱子就被人掀開,一隻手將她身上遮著的衣袍拿走,她完全暴露,明亮的光線照了進來。


    窺見光明,景陽卻如墜入深淵,渾身血液仿佛凍住般。


    尤其是眼前這人的銀甲和袍擺上還沾著未幹的鮮血,徐徐往下流……


    景陽麵色頓時又白了幾分,發髻淩亂著,烏黑的眼眸籠著一層霧氣,動作僵硬地抬起頭,視線一點點往上。


    泛著寒光的銀甲,金銀錯的燮帶,蟒紋護心鏡,鋒利的喉結,還有那張清雋英俊的臉龐。


    刹那間,景陽怔住,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兩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兒,一顫,直直掉了下來。


    逆光之處,那英俊矜貴的男子眉梢微挑,朝她伸出手


    “找到你了,臣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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