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又下了一場雪。


    顧沅抱著湯婆子站在廊上的窗戶旁出神,小春拿了件銀白底色翠紋鬥篷替她披上,恭順提醒道,“主子,這塊兒風大,咱們回屋吧?”


    “今年的雪好像格外多,一路過來,一路都在落雪。”


    顧沅盯著窗外飄飄搖搖的雪花,凜冽寒風中,謝家軍的旗幟在風中颯颯作響,潔白的雪花一朵朵散開,旋轉著飄落,洋洋灑灑,很快就積了一層晶瑩。


    她想,此處離長安不遠,長安估計也在下雪吧?


    倏然,一陣腳步聲傳來。


    顧沅的脖間圍著一層綿軟兔毛圍脖,轉頭時的動作有些緩慢,看清來人時,謝綸已經離她很近。


    謝綸一身墨藍色長襖,腰係金銀錯燮帶,挎著長劍,身形高大挺拔,眉眼濃重英挺,很是威武。隻是腳上穿著的那雙皂靴實在奇怪,紋樣滑稽不說,還都繡在裏側,乍一看還以為鞋穿反了。


    謝綸朝她作揖,看了眼半開的窗戶,“太子妃在賞雪?”


    顧沅慢悠悠將視線從他靴子上收回,輕聲道,“這雪下的好,瑞雪兆豐年,來年肯定是個豐收年。”


    謝綸道,“太子妃說的是。”


    顧沅問他,“你怎麽沒與他一起入長安?還是你們另有安排?”


    謝綸道,“太子命臣在外頭靜候訊息,待時機成熟,再帶兵入城。”


    顧沅低低嗯了一聲,這等涉及軍政的機密要事她也不好多問,隻抬眸看向他,輕聲道,“等城裏安定下來,沒準你還能與景陽一道賞梅花。景陽最喜歡淩風傲雪的紅梅……她一貫喜歡那些色彩鮮亮的。”


    謝綸垂眸,將這話記在心頭,淡聲道,“多謝太子妃提點。”


    顧沅朝他點點頭,簡單寒暄兩句,便先回房了。


    夜裏吃的羊肉鍋子,湯底鮮美,肉質鮮美,配著菘菜與香蕈等,咕嚕嚕一鍋冒著熱氣,在這下雪的天氣裏吃簡直再合適不過。


    顧沅一邊慢條斯理的吃著,一邊環視屋內,四處角落裏站著侍奉的宮人,一個個木頭人似的杵著,穿著暗色的內侍服,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視線收回,落在眼前,四方桌子上擺滿各種食物,椅子上卻空蕩蕩的,沒人一起分享食物,沒人可說話……


    窗外是簌簌落雪聲,風聲,屋內燭光搖曳,有鍋子沸騰之聲,牙筷碰到碗碟的清響聲,這般的安靜,讓顧沅的情緒莫名低落下來,心頭好似空空落落的。


    要是裴元徹在的話,他應該會給她添菜,絞盡腦汁找話題聊吧?


    這個念頭乍一冒出來,顧沅就忍不住皺起眉頭。


    她真是瘋魔了,怎麽會想起那個男人。


    一定是這一路朝夕相伴,他無時不刻的出現在她眼前,現下突然消失不見了,她就有些不適應了。


    對,一定是這樣,就像身邊養著一隻小貓小狗,哪天忽然丟了,也會不習慣的。


    她輕抿嘴唇,自我安慰著,又垂眸對著肚子,暗道,“那種人有什麽好想的,不是還有你陪著我麽。咱娘倆一起吃,我多吃些,你也能長得壯實一些。”


    說罷,她重新拿起筷子,安安靜靜的吃了起來。


    這日夜裏,入睡前,小春小冬往被子裏放了好幾個湯婆子。


    “這是殿下特地交代的,說是驛站不比宮裏有地龍,夜裏寒涼,怕您睡不暖和,叫奴婢們多備些湯婆子把被窩弄暖和了,您再進去歇息。”


    “他還交代了些什麽?”顧沅伸手探了探被子裏,果然一片溫熱。


    “殿下還說了,叫奴婢們守夜警醒著,隔一會兒就來看看您,要是您要起夜,得拿大氅衣裹上,別著了涼。若是您的腿痙攣了,奴婢們得及時替您揉,還有您若是踢被子,得及時蓋上。每日晨間,您得飲一杯溫牛乳,午間得吃些核桃和魚湯……”


    兩婢還在那絮絮叨叨的回想著,顧沅忍不住扶額,打斷道,“好了,我知道了。”


    小冬抿唇笑著,“主子,殿下他對您可真上心,這些瑣事都記得這般細致。”


    顧沅脫鞋往被裏鑽去,不冷不淡道,“之前沒他交代這些,我不照樣能吃能睡,過得很好。”


    小春小冬噎住,悻悻的垂下頭,不敢多言。


    等伺候她睡下,兩婢放下幔帳,又滅了兩盞燈,輕手輕腳的退到外間,鋪著她們的床鋪。


    黑暗中,兩婢壓低聲音,小小的聊了起來。


    “春兒,你說太子妃為何待太子爺這般冷淡啊?她從前也不是這樣的呀,待咱們,還有虎子、張媽、顧管家都是溫溫柔柔的,怎麽非對太子爺這樣?”


    “還能怎樣,肯定是太子爺惹主子生氣了唄。”


    “夫妻哪有隔夜仇。我看太子爺挺好的,換做尋常男子,妻子有孕都不一定有他這般貼心。更別說太子爺身份那般尊貴,能做到這樣,實在是難得了。”


    “這倒也是。唉,我瞧著太子爺與太子妃這般,心裏也發愁。聽說皇宮裏的人都很勢利的,慣會踩低捧高,咱們跟在太子妃身邊當差,自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太子與太子妃一直這樣……”


    “唉,我去拜拜菩薩,求菩薩讓他倆快快和好吧。”


    婢子們有她們的煩憂,顧沅這一夜睡得也不算安穩。


    習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尤其她懷孕之後,整個人變得倦怠,愈發貪戀和依賴溫暖,譬如此時,她側躺在微暖的被窩裏,腦子裏卻忍不住去想那個煩人的男人。


    她努力控製著不去想,可就是管不住大腦,她越想越氣,氣那個男人,又氣自己,最後生著悶氣睡了過去。


    在驛站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倒也平靜。


    這般吃吃睡睡了兩日,第三日傍晚,謝綸收到了長安城發來的訊息,開始整頓兵馬。


    看著蓄勢待發的軍隊,顧沅在屋內來回徘徊了一陣,到底沒忍住,跑去找了謝綸。


    她去時,謝綸穿著一身銀光錚亮的鎧甲,正坐在桌邊擦劍。那劍刃在稍顯昏暗的燈下泛著銳利的寒光,吹毛立斷,取人頭也是極其利落的。


    見著顧沅來,他忙將長劍收起,有孕婦人最忌諱這些刀劍,對腹中孩子不好。


    “太子妃。”他站起身來,態度恭謹。


    顧沅踟躕片刻,問道,“我看外麵開始列隊了,是長安城傳消息來了?城內情況如何?你這邊何時出發?”


    謝綸抬眸見她麵有憂色,眯了眯黑眸,想到前幾日太子離去時放心不下又無可奈可的模樣,忽然起了狹促心思,故作驚訝道,“殿下沒給太子妃送消息麽?”


    顧沅一怔,麵有尷尬,不自在的輕咳一聲,“他應該有許多事要忙……”


    謝綸嘴裏應著“是這樣啊”,心頭卻道,怕是給你寫了,你又嫌他煩,寫了也白寫。也著實是納悶,自個兒這太子大舅子怎麽就被個女人管的死死地?難道這就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長安城裏已經亂了,卯時臣便帶著軍隊去城中接應殿下。”


    “卯時……那也快了。”


    “是。”謝綸道,“太子妃您別擔心,安心在此處休養便是。太子雄韜偉略,運籌帷幄,定會馬到功成。”


    顧沅又問了他一些長安的情況,末了,頷首道,“那我就在這靜候佳音,你們此行保重。”


    謝綸挑了挑眉梢,抱拳應下。


    卯時,天穹依舊漆黑一片,遠方的天是濃濃的灰色,幾顆零散的星子在天邊閃著光。


    一簇簇火把在黑夜中亮起,井然有序的往前行進。


    驛站二樓的窗戶輕輕打開,一道纖細的身影站在窗邊往外望。


    不知站了多久,那一行行火把越走越遠,遠方的天色也漸漸亮了起來。


    顧沅輕撫腹部,遙望著遠方那座名為長安的城池,側顏恬靜而莊重


    長安,長治久安,亦是長久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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