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肅州當地過小年。


    天邊還泛著淡淡蟹殼青色時,小院子便忙碌起來。


    廚房的王媽平日裏就起的最早,今日過小年要祭灶,她便起的更早。又是換灶神畫像,又是準備供奉的糖瓜、酒水、料豆、秣草,整個人忙得停不下來。


    沒多久,顧風與虎子也醒了,之後是小春和小冬兩丫鬟,將自個兒收拾妥當後,立刻去打井水,燒熱水。


    嫋嫋炊煙從煙囪裏冒出,標誌著忙碌充實的一天又開始了。


    顧沅醒來時,小春小冬已經備好簇新的襖子、幹淨的熱水和牙粉,在外間候著。


    一聽到裏頭喚,兩婢立馬端著東西進去,笑吟吟的與顧沅問好,“夫人小年安康。”


    起床一睜眼便見著兩張團團和氣的笑臉,顧沅的心情也很好,朝她們點頭道,“好,你們也安康。”


    “夫人,廚房祭灶的東西已經備好,就等您過去了。王媽說,今日祭完灶王爺才能煮朝食。”小春遞了塊溫熱的帕子給顧沅。


    顧沅接過,仔細擦著臉,問道,“那你們早上吃了什麽?”


    “王媽昨日就準備好了白麵饅頭和麥窩窩,我們配著熱水吃了頓。”小春答。


    小冬補充道,“夫人不用吃這些,顧管家讓虎子去前街買臊子麵和桂花糕去了,等夫人您這邊梳妝好,他應當也回來了,您可以吃些熱乎的。”


    見顧風如此細致,顧沅心頭感激,由衷誇道,“他是個很好的管家。”


    小春和小冬紛紛讚同,又拿起那新做的藕荷色茶花穿蝶刻絲長襖,滿臉期待,“夫人,您穿這件襖子一定好看。”


    看著那上頭繡著的精美花紋,顧沅有些遲疑,低聲道,“這件會不會張揚了些,我這會兒還守著寡,還是換一件吧。”


    小春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忙道,“不張揚,一點都不張揚,這藕荷色已經素的不能再素淨了,若上麵再不繡點花樣子,那多難看呀。”


    小冬也勸道,“是啊夫人,今日是小年,總得穿喜慶些。再說您今日也不出門,咱在院裏穿,外人也不知道。”


    說著,倆小丫鬟還演了起來,一個將襖子朝顧沅的肚子展示,一個彎腰朝她的肚子道,“小主子,您說咱夫人穿這件新襖子是不是很好看呀?”


    顧沅笑罵道,“你們倆鬼精靈,他哪裏看得到。”


    小冬剛想說“小主子不說話就是默認”,還沒等她開口,就見顧沅哎喲了一聲,手撫上肚子,臉上的表情是哭笑不得,“這小家夥!”


    小冬小春眼睛都亮了,“小主子又動了呀?”


    顧沅眸光溫柔點點頭。


    兩婢子笑容更燦爛了,“夫人,小主子都覺得您穿這襖子好看了,您就穿吧。”


    顧沅見她們這般熱切,再加上今天是小年,左右她也不是真的寡婦,便笑著應道,“好好好,那就穿新襖子。”


    這邊兩婢剛伺候顧沅換好襖子和裙衫,誇讚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忽然外頭傳來一陣喧鬧動靜。


    “砰砰砰——”


    一聲聲悶響,像是悶雷,又像是有人在撞門。


    顧沅臉色微變,下意識蹙起眉頭。


    “這外頭是怎麽了?這麽早就開始放炮仗了?”


    小春念叨著,又轉頭朝小冬道,“你先扶夫人坐下,我去外頭看看怎麽回事,一大早就這麽吵,鬧什麽呢。”


    小冬應了一聲,小心翼翼攙著顧沅。


    顧沅緩緩坐下,驀得,她的眼皮猛跳了兩下。


    外頭那動靜還在繼續,咚咚咚的,響得她心口直發慌,放在桌上的手也不由得攥緊。


    等了好一會兒,外頭的動靜沒了,但……其他的響聲,也都沒了。


    屋外,宛若空無一人,寂靜得詭異。


    小冬也意識到不太對勁,低聲嘟囔著“怎麽去了這麽久還沒回來”,再看自家夫人那張透著蒼白的姣美臉龐,她抿唇,安慰道,“夫人您別擔心,奴婢出去看看。”


    顧沅表情麻木,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應,像是一個被抽去靈魂的偶人。


    明明穿著新做的襖子,裏頭填得是簇新的棉花,穿在身上應該很暖和的,她卻覺得空氣中的陰冷寒意,無孔不入般,一點一點的穿過衣裳,侵入她的肌膚,深入她的骨髓。


    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仿佛都被厚厚的寒霜給裹住,冷到發顫。


    “啊——”


    一聲驚叫響起,是小冬的。


    這聲過後,也沒了聲音。


    倏然,顧沅像是震醒一般,眸光閃爍。


    她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走。


    門是大剌剌敞開的,呼呼冷風從外灌入,吹了個滿懷。


    她尚未梳發,一頭緞子般烏黑的發隨意的綰著,風吹動,鬢角垂下的發絲輕輕揚起。


    緩了緩,顧沅定了視線,望向門外。


    隻見從門口到院子裏、再到院門外,一路望去,左右兩邊各站著一排身穿銀甲、手拿刀劍的士兵,一看這整齊劃一的精氣神,便知他們平素的紀律森嚴。


    這樣的軍隊,絕非尋常。


    幾乎下一刻,顧沅腦中就冒出“謝家軍”的名號來。


    似乎是為了驗證她的想法,很快,院門外傳來一陣噠噠馬蹄聲。


    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色駿馬停下,須臾,身穿繡金蟒朱紅錦袍的謝綸闊步而來。


    他氣定神閑,一步步走向顧沅。


    距離她十步之遙,他停住腳步,掀袍,拱手拜道,“臣謝綸接駕來遲,還請太子妃娘娘恕罪。”


    他一拜,兩邊的士兵們皆單膝跪下。


    他們來之前就被叮囑不可張揚,是以隻是沉默恭敬的跪著,並未多言。


    隻是這麽多士兵齊刷刷跪下,排場也足夠令人震撼。


    被堵了嘴巴,按在一旁的小春小冬、虎子王媽等人,都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


    太子妃!


    天爺呐,他們的夫人竟然是太子妃!?


    顧沅不去看他們投來的震驚目光,而是平靜的看向跟前的謝綸,“你怎麽發現的?”


    從揚州逃跑以來,她內心深處一直是惴惴不安的。


    她擔心自己有一天會被發現,被抓回去。


    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甚至連一個自由自在的年都無法過成。


    謝綸垂眸,維持恭敬的姿勢不變,“臣收到太子密令,奉命保護太子妃及皇嗣的安危。”


    太子密令……


    是裴元徹發現了她的下落?


    她一路偽裝,艱辛跋涉的逃到這裏,改頭換麵,深居簡出,便是如此,他依舊尋到了她?


    而且,他竟然知道她有身孕之事。


    顧沅臉色驀得白了幾分,身形也晃了晃,在風中搖搖欲墜般。


    見狀,被束縛住的顧風眸色一沉,困獸般,從喉嚨發出一聲嘶吼。


    顧沅勉力站穩,給了顧風一個安撫的眼神,又轉過頭,緊緊的盯著謝綸。


    說來也奇怪,她開始還有些慌張不安,可到這個時候,她的心情反倒無比的平靜,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放縱。


    “謝國公帶這麽多兵來,是要抓我回大牢?”


    “太子妃說笑了,您這般尊貴身份,又懷著皇嗣,臣怎敢怠慢。”


    謝綸語調不冷不淡,退到一側,攤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慢悠悠掀起眼皮看向顧沅,“馬車已經在門外候著了,還請太子妃上車。”


    顧沅也回看謝綸。


    猶記得上輩子第一次近距離看清楚謝綸的容貌,還是景陽嫁去隴西的第三年,謝綸親自陪她回長安省親。


    宮宴上,他們夫妻並排坐著,雖沒多少親密的動作,但謝綸時時望向景陽的溫柔眼神,還有景陽眉眼間的鮮活嫵媚,足見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深厚。


    相比之下,她和裴元徹穿著華美的帝後衣袍坐在上首,就像是一對冰冷的木偶,就連表麵的和諧都維持得有些艱難。


    那晚回去,裴元徹喝得酩酊爛醉,他跑來鳳儀宮,將她按在牆上,攫著她的下巴質問她,“為什麽,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接受朕?朕待你還不好麽。”


    至於那晚她是如何回答他的,事情隔了太久,爭吵太頻繁,她也記不清了。


    思緒回轉,再看眼前這張熟人臉龐,顧沅心平氣和道,“可否給我一個時辰,讓我處理一些事。”


    謝綸挑挑眼角,“一個時辰太長。”


    “那半個時辰。”


    “長。”


    “一炷香。”


    “好。”


    謝綸略一頷首,意味深長的看了顧沅一眼,“臣在門口恭候。”


    顧沅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強,“放心,你將院子圍得鐵桶一般,我插翅也難飛。”


    謝綸斂眸,揮揮手,示意士兵將顧風他們解開,又帶著人退到了院門外。


    ……


    “我隻有一炷香的時間,長話短說。”


    看著跪在地上哭成一片的小春、小冬、虎子、王媽,顧沅打開匣子,從裏頭拿出四張身契,分別還給了他們,“這些你們拿好。”


    哭聲頓時更加響亮了。


    顧沅又拿出這個院子的房契,另外還有六百兩銀票。


    “這座院子加上裏麵的家具擺件之類,約莫二百兩。王媽年長,我將這院子留給她。小春、小冬、虎子,你們三人各得兩百兩銀票,可使得?”


    幾人還能說什麽,哽咽著,朝著顧沅砰砰砰磕了三個大響頭。


    安排好他們四人之後,顧沅讓他們到外麵等,單獨將顧風留了下來。


    她將整個黃花梨木匣子挪到了顧風麵前,彎起眉眼,滿是感激。


    “顧風,這幾個月多虧有你,如果不是你一路護送,我怕是早就折在路上了。說太多都是虛的,這匣子裏有三千兩銀票……”


    顧風搖頭,麵部線條很是冷硬,嚴詞拒絕道,“保護姑娘是屬下的本分。”


    顧沅親自捧了匣子,遞到他麵前,語氣也很堅決,“必須收。”


    顧風很少見姑娘這般強硬的態度,微詫朝她看去。


    隻見她昳麗精致的臉龐露出一抹艱澀的笑,“你就當替我在外麵花這些錢吧,以後……我應該也沒有要用錢的地方。”


    驀得,顧風眼眶一陣發脹。


    沉吟片刻,他還是接過,一貫嚴肅的語調裏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傷感,“屬下謝姑娘賞賜。”


    顧沅笑了笑,“去吧,回長安去吧,與我父兄報個平安。”


    顧風點頭,又無比鄭重的對顧沅道,“姑娘,您……您千萬珍重,和您腹中的皇嗣一起平平安安的,屬下會為你們祈福。”


    顧沅笑道,“我會的。”


    又摸了摸肚子,眸光閃著堅韌的光,“它也會好好的。”


    交代完院子裏的事後,顧沅推開門。


    沒想到小春、小冬、虎子三人都跪在門口。


    一見到她出來,齊齊懇求道,“夫人,我們哪都不去,讓我們繼續伺候您吧。”


    張媽在一旁一臉局促,絞著衣擺道,“夫人,老奴的家人都在肅州,老奴有心侍奉您,可是……”


    顧沅給了她一個理解的眼神,又看向小春仨人。


    見他們一個個心意堅定,也不忍心拋下,便道,“小春小冬可以隨我貼身服侍,至於虎子你……你若不想當宦官,就隨顧風一起去吧,等到了長安,我哥哥會給你安排一份差事。在顧家當差,也相當於侍奉我了。”


    這般安排,仨人皆心滿意足。


    見顧沅點名要小春小冬跟著侍奉,謝綸也沒反對,反正進府後她身邊也需要丫鬟伺候。


    於是,在晌午的明淨陽光中,顧沅坐上了門口那輛過分張揚的翠蓋珠纓八寶車。


    街巷間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馬車粼粼行進,顧沅悄悄掀開車簾一角往後看。


    看著那座住了兩個多月、承載著她無數歡樂與自在的小院子,顧沅鼻子泛酸,舌根下也一片苦澀。


    她還沒有祭灶。


    後院種的那些果蔬都還沒成熟,前幾日做得臘腸還沒嚐過一口,圍欄裏還養了一隻羊,本是打算除夕夜晚做烤羊肉吃的……


    帶著許多遺憾,顧沅被接到了謝國公府。


    ……


    北方冬日的夜來的格外早,暮色四合,天空呈現瑰麗的紫色,明豔又濃重。


    “啊 


    當晚,肅州司馬府,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


    周明緲跌坐在地,雙眸瞪得大大的,恐懼的看著那從盒子裏跌落的手指與舌頭。


    冬日天氣冷,隔了幾日,手指舌頭還新鮮般,並未腐爛,隻有刀口處的血液凝結成了暗紅色,散落一地,很是駭人。


    一、二、三……


    總共六根手指,一根舌頭。


    其中一根大拇指上,戴著一枚雕著猛虎紋樣的青玉扳指。


    這青玉扳指,周明緲再熟悉不過,這是哥哥周平林常年戴在右手拇指上的。


    所以,這些手指和舌頭……是哥哥的?


    周明緲一顆心頓時如墜冰窖,渾身血液凍住般,呆坐在地上許久許久,腦中也閃過很多事,包括


    裴元徹那修羅般冷戾嗜殺的眼神。


    是他,肯定是他做的!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是她提供消息給五皇子的。


    他這是殺雞儆猴嗎?


    不,不對……


    他怎麽會這樣輕易地放過自己?


    周明緲心口猛跳,窗牖忽的被吹開,一陣冷風灌入,她的牙齒都冷得打顫。


    與此同時,一種極為不詳的預感籠遍她全身。


    燭火搖曳,明明滅滅。


    .……


    來謝國公府的第一天,謝綸問顧沅想不想回長安,顧沅說不想。


    謝綸像是早就料到般,淡淡的說了聲好,然後就走了。


    之後的八日,顧沅仿佛被遺忘一般,再沒見到過謝綸的影子。


    沒有說客來勸她,讓她心甘情願回長安;謝綸也沒強行派人送她回長安,隻任由她住著。


    這一住,便住了七日。


    這七日,相較於之前的日子,除了住的屋子舒適些,飯食與日常用具精細些,其餘的好似也沒什麽區別。


    除了不能出府以外,謝國公府各處任憑顧沅走動,當然,每次她走動,身後必定跟上十幾號侍從。


    十多雙眼睛一刻不離的盯著她,實在膈應,她也就懶得溜達了。


    這一日,是顧沅被接入謝國公府的第八天。


    這一日,說不同也沒什麽不同,但說一樣,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今日是大年三十,除夕。


    照樣睡到自然醒,照樣梳妝、用早膳、用午膳,去院子裏曬太陽,看雜書,盯著進進出出、張燈結彩的下人們,將她住的這處院子一點點的變得喜氣洋洋……


    這幾日,顧沅未曾笑過,小春小冬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絞盡腦汁的給她講笑話逗趣。


    顧沅朝她們笑了笑,可她們看得出,那笑容不過是在安慰她們,並不是真正的開心。


    這該如何是好呢?


    明明之前夫人是很愛笑的,她笑起來是那樣的好看,明月清輝,夏花爛漫,眼波流轉的光彩,真真美到人心坎裏。


    可現在,她眼中都沒有光了。


    沒等小春小冬想出逗樂的法子,夜色在不動聲色中降臨了。


    肅州城門即將關閉之際,一隊人馬疾馳奔來。


    待近了看,可見為首之人與後頭隊伍拉開很長一段距離。


    “你們哪來的,停下,快停下!”


    黑色駿馬上,那道頎長的玄色身影並未勒住韁繩,而是朝城門守衛士兵丟下一塊金閃閃的令牌,旋即又抬手一揚鞭。


    馬吃了痛,更是瘋了般直往前衝。


    宛若一支破風利箭,那一人一馬,迅速消失在士兵們的視線中。


    看呆了的士兵扶著帽子罵罵咧咧,正要帶人去抓捕那狂徒,另一個士兵忽然叫了一聲,嚇得他也一哆嗦。


    “張老三,你他娘的抽風了?鬼叫什麽!”


    那士兵腿軟的坐在地上,手中舉著那塊金閃閃的令牌,渾身如篩抖,嘴唇顫抖道,“太、太……太子……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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