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皚皚白雪紛紛揚揚,碎瓊亂玉。


    天氣愈冷,順濟帝的身體愈差。


    禦醫雖沒明說,但眾人心裏都清楚,老皇帝要不行了。現下不過是靠著珍貴藥材吊著一條性命,至於能熬多久,全憑天命。


    東宮,紫霄殿。


    鎏金異獸紋銅爐裏燃著百合宮香,煙氣嫋嫋,殿內的地龍燒得暖意融融。


    暗衛首領來到時,一襲寬大玄色長袍的裴元徹正手持銀剪,慢條斯理的修剪著一盆西府海棠。


    那粉白相間的花兒開得正好,珠綴一重重,花朵飽滿,葉片翠綠,嫵媚多嬌。


    裴元徹修剪的極為細致,左右端詳著,挑出那破壞美感的枝葉,一刀剪落。


    見著跪在地上的暗衛,他淡淡瞥了一眼,旋即才慢悠悠道,“何事?”


    暗衛道,“回主子,今日午後周平林去了賢王府上,神態鬼祟,待了一個時辰才離開。”


    賢王便是五皇子。


    十日前順濟帝狀態稍微好了些,見嘉貴妃侍疾辛苦,心裏一感動,就給五皇子封了個賢王。


    於是,五皇子就成了皇子中最早封王的那個。


    經過這幾月的明爭暗鬥,二皇子黨和三皇子黨早就被打得節節敗退,已然成不了氣候。


    唯一還能蹦躂兩下的五皇子黨,因著封王的事,頓時又振奮了。


    不少人暗自猜度著,老皇帝都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了,還不忘給五皇子封王,是不是表明老皇帝心裏還是更屬意五皇子的?沒準在他駕崩前,會留詔將皇位傳給五皇子呢?


    抱著這樣的念頭,這些日子朝中又有不少官員投靠了五皇子。


    周明緲的兄長,周家嫡子周平林,便是其中之一。


    前世周家支持裴元徹,全因女兒嫁入了東宮。對於這一世,周平林會投靠五皇子,裴元徹半點不驚訝,反倒覺得鬆口氣


    若周家安安分分,他還得尋個由頭再發落。現在好了,他們主動投靠賢王,以為是條通天大道,殊不知是往脖子上套了根索命繩。


    見暗衛依舊跪在地上,裴元徹淡聲道,“還有何事?”


    “回稟主子,周平林離開賢王府不久,五皇子便發出一封密信,同時派了一隊人馬出城。屬下已截獲密信——”


    暗衛從袖中拿出一封密信,雙手呈上,“密信在此。”


    裴元徹放下手中的銀剪,取了塊幹淨的帕子擦手,再接過那封密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上書:盯緊目標,勿要輕舉妄動,人馬不日將至。


    信尾蓋了個戳,是五皇子的私章。


    裴元徹垂眸,居高臨下的看著暗衛,“送信的探子呢?”


    “已經押入密牢。”


    “可問出些什麽?”


    “那探子一開始還嘴硬,屬下便命人上了大刑,上到第三種,他就受不住了,坦白說這信是五皇子親自交給他的,讓他務必盡快送去肅州司馬府,交給司馬夫人周氏。”


    暗衛微頓,見著裴元徹陡然陰沉的臉色,補充道,“屬下又給他上了第四種刑,依舊沒問出其他的,想來是當真不知道更多。”


    裴元徹捏著手中的信,視線在“目標”兩個字上來回徘徊。


    目標是誰?


    肅州,周氏……


    能讓五皇子如此迫不及待派人出去,看來那“目標”很重要。


    驀得,一個猜想在他心頭呼之欲出。


    他猛地捏緊手指,臉色沉下,眸底劃過一抹危險的寒光。


    “即刻派人去追賢王的隊伍,問清目的後,再全殺了。”


    “主子,殺了之後咱們的人是折返長安,還是……?”


    “繼續趕往肅州。”


    冰冷的暗芒在眸中閃爍,裴元徹嗓音低啞,“暗中尋找太子妃的下落。”


    暗衛心頭詫異,旋即鄭重應下,“是。”


    “你再去周府一趟,若孤沒猜錯,這幾日周明緲應當往周府寄了信……”


    雖然按照周平林的性子,很有可能收到信就毀了,但裴元徹還是想再確認一下。


    萬一沒有毀。


    萬一那信上就寫著顧沅的下落。


    他不願放過半點關於她的線索,哪怕撲個空。


    壓低了眉眼,裴元徹沉聲補充,“你全力去找便是。”


    暗衛應道,“屬下遵命。”


    說罷,很快離開殿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的天光漸漸地暗了。


    李貴輕手輕腳走了進來,見太子爺坐在案前,案上鋪著紙,手中執筆,幽深的目光定定的凝視那紫檀雕蕉葉紋花六角式香幾上的海棠花,仿佛想著什麽。


    李貴心底暗暗歎了口氣,自陛下龍體欠安,太子爺就跟上了發條的陀螺似的不停轉,又要處理政務,又要應付黨爭,時刻防備著,同時還得盯著尋找太子妃的事。眼下又到年節,大宴小宴朝會祭祀一堆事,他安歇的時間越來越晚,起床的時間越來越早。


    唉,身體吃不吃消另說,就是怕他的精神比身體先垮了。


    這盆海棠花是從太子妃的瑤光殿搬來的,就擺在殿內最顯眼處,太子爺忙碌之餘都會看一眼這花。


    太子爺經常道,“這花在孤的手下開的多好,不用受風吹,不用受雨打,外麵下雪也凍不著……”


    每每這時,李貴都忍不住在心頭替太子爺接上後一句:太子妃為何不能像這花一樣,好好待在他身邊呢。


    “殿下,已是酉時了,可要傳晚膳?”


    裴元徹回過神,沉沉“嗯”了一聲。


    須臾,他低下頭,寫起信來。


    ……


    是夜,暗衛帶來最新消息,昨日嫁去肅州的周府姑娘的確寄了一封家書回來。


    隻是搜遍了周府,也沒找到那封家書的下落,想來已經毀了。


    聽到這消息,裴元徹麵上表情沒有改變,隻攏了下肩膀披著的外袍,淡淡道,“既然找不到信,那便抓了周平林,問他信的內容。不說的話,把他手指剁了,一根根剁,直至他坦白為止。等他坦白了,再把他舌頭割了……”


    他的語調很是平淡,宛若談論天氣般,卻叫人背後陰森森的直冒寒氣。


    暗衛低著頭,“可要取他性命?”


    裴元徹眯起黑眸,眼角弧度微微上揚,看起來帶著幾分笑意,“何必那麽殘忍呢。”


    暗衛咽下了口水,“是。”


    “割下來的手指和舌頭都別丟,裝起來,送去肅州司馬府上,務必讓周氏親眼見到。”


    裴元徹收斂笑意,轉身從案中抽出一封信來,“將此信送去謝國公府,交給謝國公謝綸。”


    暗衛應著,將信貼身放好,先行告退。


    裴元徹走到窗牖旁,打開窗戶,冬日刺骨冷風簌簌灌進來,其間雜夾著些許冰冷雪花,宛若一把把尖刀劃過他的皮膚。


    風越冷,他的腦子越清醒。


    廊上的宮燈在風中搖曳,光線忽明忽暗。


    再過不久,就要過年了。


    除夕,應該是個闔家團圓的日子才對。


    “來人,來人!”


    他倏然揚聲,大喊了兩聲。


    殿外候著的李貴聽到呼喚,瞌睡立刻散了,邊扶著帽子邊往殿內走,“太子爺,奴才在,在呢。”


    一走進裏殿,窗戶大開,北風呼嘯,李貴凍得都打了個哆嗦,嗓音顫抖道,“哎喲,太子爺,這樣冷的天您怎的站在窗邊,仔細凍壞身子。”


    裴元徹卻渾然不覺得冷似的,精神奕奕的問道,“今年的宮燈都有什麽花樣?最大的宮燈有多高?”


    李貴啊了一聲,腦袋還有點懵。


    這深更半夜的太子爺不睡覺,怎得心血來潮,問起宮燈這樣的小事了?莫不是被這冷風吹糊塗了?


    “孤問你話。”


    聽到這微沉的語調,李貴立馬答道,“回太子爺,今年的宮燈還是按照往年的規製,統共做了一千零八百盞。其中最高的為五十尺,有九十九盞。”


    “那多無趣,除夕這樣的大日子,得熱鬧隆重,好好慶賀。傳孤的令,讓製造局再做一盞宮燈,做九十九尺的,怎樣精美怎樣來,兩日內孤要看到圖紙。”


    “這……”李貴遲疑片刻,悻悻道,“太子爺,離除夕還不到半月,現在做一盞九十九尺的,是不是太趕了些?”


    尾音未落,李貴就感到一陣銳利目光貼著他的頭皮掃過,他腿肚子都些軟了,忙道,“趕是趕了點,但既是殿下的命令,想來能趕出來的。”


    那令人沉重的視線這才挪開。


    “這事你多記著些。先退下罷。”


    “是。”李貴一疊聲應下,心有餘悸的退下。


    裴元徹大步走到那盞西府海棠邊,昏黃燭光下,仿佛籠上一層朦朧唯美的紗衣。


    他臉龐的線條稍稍柔和幾分,輕喃道,“外麵天寒地凍,又危險重重,還是回來的好。”


    她應該知道,這蒼茫天地間,隻有他才能護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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