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山頭,血雲都散,晴空萬裏,不知何時,寒風勁吹,濃厚的彤雲一層層堆積起來,過得一會,鵝毛般的大雪密密墜下。


    沉沉雪霧中,隱隱可見陰陽合抱,雙魚和光,圓成實相,摩訶摩耶,漸有景象。


    “咚、咚、咚……”那仿佛心跳似的聲音低沉卻宏大,黑白二色的龍蛇之形環繞遊走間,中有圓光熾盛,形如巨卵,周圍四萬八千裏,漸漸浮出於上。


    自此向東三百七十萬裏,花果山上,昔日景觀盡複,滿山頭疊翠浮青,山花爛漫。


    水簾洞前,碧潭之畔,數萬頭大豬優哉遊哉,隨意遊蕩於林間草上,覓食嬉戲,又有數百小猴,在叢叢碧樹間蕩來蕩去,摘果攀花。


    小山一襲青衣,坐在潭邊,對著飛瀑,將一管羊毫蘸了潭中碧水,專心致誌,在麵前一方青岩上習字。


    乙事主龐大的白軀如小山一般,獨臥高處,鼾聲如雷,兩耳時時抖動一下,蜂蝶驚起,盤旋數圈,複又落下。


    水簾洞深處,悟空遊神入定,諦觀身內廣大虛空,有浩然大風,於一無所有中吹來,吹動大水,水聲澎湃,充滿虛空,漸次升騰,流轉如輪,其色淡青,於上成金,如熟酥生膏,是名金輪。金輪璀璨,風、水、金三輪相持而運,剛柔相摩,交相鼓蕩,其間漸成無數微塵世界海,有金、青、白三猿於無量微塵世界海中,或仰天長嘯,或垂首低吼,跳騰出沒,此現彼隱,無有定止。


    微塵世界海間,又有兩道氣流,一清一濁,如夭矯飛龍,上下盤旋,往來奔逐於三猿周身之際,卻總是失之毫厘,不能相遇相交。


    悟空在洞內遊神內觀,天上忽有一道炎炎火氣自西南方來,如赤虹般繞著花果山旋了數匝,自空中倒墜而下。


    一聲響,落在水簾洞前,把小山與一眾豬猴嚇了一跳,都把眼來看,那火氣在原地不住旋騰,忽然散開,當中走出一人,紅袍如火,狹長鳳眼,光著腳,披著頭,腰間懸著一個葫蘆,似道非道,不倫不類,在那裏含笑而立。


    小猴們一臉警惕,手裏拿著樹枝,跳啊跳的圍上來,嚷道:“是什麽人?擅闖我花果山福地?”那人陪笑道:“列位猴仙,我非別人,乃傲來國主,太陽道士,特來求見你家大聖。”


    小山放下筆,抬頭問道:“什麽事?”太陽道士笑吟吟,又向小山稽首為禮,說了一遍。


    “傲來國主?”小山疑惑道,“傲來國主不是萬聖大王麽?”


    太陽道士道:“姑娘勿須疑慮,萬聖國主已於千年前率族人西去,如今傲來國是貧道為主。”


    小山哦了一聲,道:“請國主稍候,我進去知會大王。”


    道士拱手道:“有勞姑娘。”


    小山站起身,將腰一扭,青影閃處,徑自進了水簾洞深處,悟空默坐神遊,風水相生,二氣交會,久而不成,情知此事也是急不得,方自出定,心中暗思:太乙,眼下我還不及你,待我道成之日,必將爾首級,祭於我花果山八萬四千兒郎靈前。森森殺氣自周身散發出去,洞內登時如墮萬古冰窟。


    小山一步踏入洞內,寒風殺氣撲麵而來,不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歎息道:“悟空,你的恨意總是這麽,總是這麽……對身子可不太好。”悟空道:“滅族大恨,豈可須臾而忘。”小山搖了搖頭,道:“外麵來了一個道士,自稱是當今傲來國主,道號太陽道士,說是今日特來拜會你。”


    “傲來國主,太陽道士?卻是個什麽人物?我們出去看看。”


    且說太陽道士立在水簾洞前,山風浩蕩,吹得他袍角飛揚,正如一朵火焰。碧潭之東,乙事主高臥山崖,忽地翻身立起,兩目神光炯炯,如飛電金焰,射在太陽道士臉上。


    太陽道士佇立如常,神色不變,向乙事主拱手道:“這位想必是乙事主真君了,前日真君在須彌山一戰,大戰神威,盛名播於四海,貧道雖居僻陋,也有所聞。”乙事主將兩耳立起,喉間仿佛哼了一聲,看了半晌,複又臥下,悟空與小山恰於此時出得洞來。


    “哪一位是傲來國主?”悟空道。


    太陽道士轉過臉來,見悟空稽首:“大聖,貧道有禮了。”


    悟空道:“國主,你我素不相識,來見我有何事情?”金色的瞳人收縮起來,映出一團先天真火之靈,鼓動飛騰。悟空輕輕噫了一聲,他已看出這道士非同尋常,實乃太陽之精,火靈之氣凝聚而成,抬眼看了看太陽,好端端卻在天上,心中略感疑惑。


    太陽道士卻不說話,隻將眼看著悟空,瞬也不瞬,好有一刻鍾光景,眾小猴不耐,都鼓噪起來:“你這道士好生無禮,先說有事求見我家大聖,現在見了麵,卻隻是直眉瞪眼盯著我家大聖看,是何道理?”上來都要扯他袖子,太陽道士任群猴拉扯衣袍,身形不動,轉目四顧,點了點頭,徐徐對悟空道:“貧道七百年前,來往東洲,見此山好生興旺,猴仙滿山,笑語歡聲,達於雲際,如今隻有這幾位猴仙了麽?”小猴們聽了,念及死去親友慘狀,無不墮淚,哭成一片。


    悟空冷冷道:“國主遠道而來,就為了揭我花果山瘡疤麽?”


    太陽道士嗬嗬笑道:“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此言果然不差,聞聽大聖曾受中土聖僧點化,當年舊恨,看來已不在大聖心上,貧道何必多此一舉,走休!走休!”


    轉身就走,口中拍手作歌:“綠葉陰濃,遍池塘水閣,偏趁涼多。海榴初綻,妖豔噴香羅。老燕攜雛弄語,有高柳鳴蟬相和。驟雨過,珍珠亂糝,打遍新荷。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樽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自家自唱自笑,口中道:“是也,是也: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隻此渾噩度日罷了。”搖搖晃晃,晃晃搖搖,須臾已走出數裏光景。


    金影一閃,太陽道士抬眼觀瞧,見悟空立在麵前,道士道:“大聖又攔住我者,何也?”悟空道:“這道士,你是何路數,有話不妨直言。”道士嘻嘻的一笑,住了腳,卻不答話,隻將眼看著悟空,眼中火氣變幻,演出種種景象,有一石台,形如泰山,落拓蒼青,高三萬裏,獨+立蒼茫混沌之境,無邊雲氣之中,雲氣去來,那高台上自上而下,潑血也似三個朱紅大篆:封神台。隻是簡簡單單三個字,卻隱合天地之道,遒然蒼勁,雷聲發動,直欲破石飛去。悟空見了,不由心驚。


    又見那封神台頂上,虛空之中,懸著一張榜文,色作天青,舒卷飛揚,若有若無,時隱時現,那榜文之上,金光流轉,隱隱若有無數金符玉字,蒼然古意,浮凸流動。悟空運目細瞧,那榜文忽而模糊起來,化作一團青氣,青氣騰騰,中間現出一個老人,寬袍大袖,白發蕭然,須眉如雪,懷抱一角黃旗,手持一根蒼鞭,於那青氣之中時現時消。


    老人瞑目而坐,忽而如吃了一驚,眉睫顫動,霍然張眼,眼中有無窮金光傾瀉而出,一瞬間占滿了整個視野,熾烈刺眼之極,悟空禁不住微微閉了一下眼,再睜開眼時,金光、老人、榜文、高台,一時俱已消散,雲氣流變,卻又幻出一番景象來。


    無邊流雲光氣裏,挺出一株大梭羅樹,綠意盎然,枝葉繁茂,四麵伸展如傘蓋一般,周匝垂覆七千裏,雲氣湧動,梭羅樹散,有一聲音,渺渺茫茫,空空洞洞,“摧破封神台,釋……我……”雲中有人翩然飛降,白衣飄飄,雲鬟如霧,那人在雲際,把眼向悟空望來,眸中無邊落寞,似喜似悲,悟空見了這雙眼睛,無窮悲愴一時都湧上心間,止不住眼中滾滾淚落,伸出手去,出沒那臉龐,未曾觸及,那臉已化作千片萬片細碎光屑,頃刻散盡。


    悟空一驚,惘然而覺,眼前唯有一名道人,紅袍揚起,如火飄騰,似笑非笑,看著悟空:“大聖,天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方今欲圖大事,正其時也,我三島十洲,百萬之眾,皆願為大聖前驅。”忽然騰身飛舉,飛入青霄,將長袖向後一甩,一朵火焰蓮花,花分五彩,飄飄飛下。


    悟空揚起衣袖,那火蓮哧溜一下,鑽入他袖內,悟空看著天上,呆呆出神,輕風拂動,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問道:“怎麽了?”原來小山見悟空與那道士四目對視,時笑時哭,淚流滿麵,狀若癲狂,心中關切,故此趕來詢問。


    悟空回身,輕輕握住小山手掌,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眼卻兀自看著天際,忽然道:“小山,自今日起,我要遍征四洲,懾服天下妖類,我要做天下億萬群妖之主。”小山搖頭道:“萬妖之主也罷,萬民之主也罷,總來隻是一個虛名罷了。隻要咱們能安安穩穩守著這花果山,太太平平過活,就好啦。”悟空冷笑道:“小山,你說與世無爭便可安穩,我花果山昔年卻又惹什麽是非了,八萬四千兒郎為何一旦覆滅?”小山語塞,悟空覺自己語氣重了,又溫言道:“小山,你不知道,劫運將起,我等若無所作為,這樣的安穩日子,那也是過不了幾日的,莫如應時趁勢,奮起一搏,庶幾可保兒郎們性命無恙。”小山想了想,歎了口氣,道:“嗯,原也是這個道理。你想怎麽做,就去做好了,我不攔你。”


    悟空回轉身來,打了個呼哨,乙事主鬥然翻身立起,口作厲吼,眾猴群豬應聲齊吼,萬裏皆聞。


    “大眾,且隨我走一遭去來。”悟空攜著小山,跳上乙事主背脊,袖中放出火蓮一朵,那火蓮飄飄轉轉,飛下花果山,低低掠過海波,徑自向東。


    乙事主足下紫霧升騰,雷光縈繞,當先追上,群猴各騎大豬,隨後飛奔,黃澄澄狂潮一派,壓過東洋大海,四海翻騰,雲水若怒。


    “咚,咚,咚……”黑白蜿蜒,陰陽交感,分形散影,逐那光卵飛速遊動,那白氣忽而揚首而起,高數萬裏,形如巨蟒之口,將那大光明卵一吞而下。


    “咚——”宏大的聲音一發而止,在群山間遠遠傳播開去,魔城高懸,赫然大放光明,將須彌山頭茫茫迷霧一舉衝開,無邊大雪霎時而止,金黃色的陽光灑落下來。


    “圓成實相,陰陽化生,摩訶摩耶,與天同休。”奈落伽八萬萬魔眾呼聲如潮,叩拜不已。


    中央曼荼羅光輪寶座之上,兩位魔主傲然並坐,承乾長發垂地,冷若秋山,刹魔聖主小腹微微有些隆起,玉頰微紅,眼波流轉,分外動人,聽著魔眾歡呼,微微含笑道:“你們都起來罷。”


    “是。”群魔轟聲答應,站起身來。


    承乾將手指牛魔王,“大力牛王,你過來。”


    牛魔王應命上前,承乾走下寶座,將修長白皙的手掌在牛魔王頂門輕輕一拍,那牛王悶聲一吼,伏下地去,身形變化,乃一頭大白牛,十餘丈長,八九丈高,渾身皮毛緞子似的水滑油亮,兩角彎彎,猶如新月,長尾敲搖,鼻中熾白烈火噴吐,十分雄猛,背上卻長著一個大肉瘤,形如駝峰。


    承乾道:“好了,昔日你墮下幽冥,今日畢竟返本還原,還隨我左右。”牛王抬頭揚耳,哞哞鳴叫,隻將眼看著鐵扇公主,似是十分不舍。


    鐵扇公主啐道:“這賊老牛,與世尊為坐騎,是你天大的福氣,你又有什麽不舍?”牛王哞哞低鳴。承乾道:“好了,我也不用你多時,若不用你時,還你夫妻廝守團聚。”那牛王聽了,十分高興,仰首長鳴,承乾飛身跨上他背脊,在那肉峰上一拍,那白牛四蹄下就起黑蓮萬朵,如火如荼。


    承乾道:“刹魔,我先去了。”刹魔含笑,起身看他,承乾將那肉峰又一拍,白牛踏著黑蓮,渾身光氣氤氳,跨上蒼天,徑自去了,六部魔眾跪地相送:“恭送我主薄伽梵。”


    此一去也,正是:天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雲雷未泰之日,玄黃流血之時,當其宜也。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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