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簾洞口,太乙當年所設封禁已是被悟空破去,乙事主馱著悟空與小山,群豬蜂擁進洞,幸好那洞內自有天地,數萬大豬進得洞內,竟也不覺逼窄。


    這水簾洞倒也真個是先天福地,自有靈秀之氣,雖被封六百餘年,洞內鬆竹依舊繁茂如初,隻是遍地下白骨累累,卻都是當年群猴屍骨,互相堆疊,不計其數,雖早身故,那根根白骨直指蒼穹,怨氣難消,水簾洞內陰風低回,如泣如訴。


    直看得悟空目眥盡裂,鋼牙咬碎,跪倒在地,十指直插入地下剛岩,半晌不曾起身。


    乙事主與群豬垂頭肅立,低聲鳴叫,洞中氣氛凝重。


    小山亦是垂淚低泣,還記得當年與悟空初遇之時,滿山群猴千千萬萬,天真爛漫,歡聲笑語,如今是再也見不到啦,都成了山中枯骨。


    良久,悟空方始抬起頭來,小山素知他個性天真率直,隻道他悲極痛極之下,就要立刻去找那仇人太乙決戰。


    她亦不知這太乙何許人也,隻是見滿山生靈幾乎死絕,花果山福地幾成為不毛之地,這太乙必是十分凶橫的緊,悟空要去報仇,那必然是十分凶險的緊,心下好生擔心,伸手去拉悟空袖子,待要出言勸解。


    卻見悟空兩耳微微聳動,目視前方,異彩漣漣,臉上似是迷惑,又有些激動,這時群豬也都不再低叫,洞中安靜下來,隻聽見大豬小豬們的呼吸之聲。


    那乙事主也似有所感應,低頭側耳,複又揚起耳朵,鼻翼翕動,仿佛在辨別著什麽。


    驀地裏金光一閃,悟空身形一晃處,已到了水簾洞一角,小山與群豬看去時,那山洞一角綠光大盛,悟空將身一縱,如魚入水,沒入瀲灩的光暈中。


    小山心上關切,急急跟上,乙事主卻閉上了一雙金光四射的眼睛,如在沉思,過了一刻,方才領著群豬,搖搖擺擺,也往綠光盛大處慢慢走來。


    這時綠光忽然劇漲,充滿整個水簾洞內,一片清涼之意,如四大海水,隨後綠光迅速消去,卻見悟空托著一個小小的嫩綠葫蘆,走出翡翠石室來。


    那葫蘆七寸高下,淡綠色兒,水靈靈,便似剛剛結成一般,十分鮮嫩,這個葫蘆小山卻認識,便是在那翡翠石室裏藤蔓上所長的那個,隻是記得好像那葫蘆看似嬌嫩,卻堅韌無比,無人可以將它摘下,不知悟空這次使了什麽手段,卻將這葫蘆摘了下來。


    她不知這葫蘆實乃石磯娘娘遺寶之一,名曰翡翠夢境,昔年鴻蒙初剖,天開地辟,昆侖山上生就靈根一縷,結七個葫蘆,各有奧妙,清虛道德真君的玄素葫蘆是一個,石磯娘娘的翡翠夢境亦是一個,其內自有天地,化成境界,有萬法難侵之妙,比那玉虛杏黃旗亦不遜色多少。


    與當年不同,悟空二道兼修,又在五行山下六百餘年,前身因果早已了然於胸,便能馭使這翡翠夢境。


    不言小山心中疑惑,悟空托著葫蘆,出得洞來,用手一指,一道綠芒閃過,地上赫然多了百餘小猴,那些小猴昏昏然、沉沉然,仿佛沉浸在長眠之中。


    悟空又用手一指,喝聲:“咄!”那虛空中雷聲蕩過,百餘小猴紛紛揉眉擦眼,從地上跳起身來,打量四周,見得悟空,始則驚愕,繼則歡喜,最後哭聲一片,“大聖爺爺,你卻上哪裏去了,他們都死了,隻剩下我們這幾個。”亂紛紛圍上去,擁作一團。


    “孩兒們,莫哭,莫哭,俺老孫回來了,回來了,且看何人還能傷你們一根毫毛。”悟空摟著小猴兒們,淚珠滾滾,小山亦抱著幾隻小猴,哭成一團,乙事主與群豬立在稍遠處,搖頭擺尾,低聲哼叫,深表同情。


    原來當年太乙天尊親下凡塵,蕩滌東洲妖氛,率哪吒等人燒盡花果山生靈,又將水簾洞封死,洞中當時留得有數千群猴,皆是些老弱之輩,另有數百小猴,洞既被封,縱然水簾洞內仙靈之氣甚為濃鬱,但這些猴兒卻隻學過些粗淺道術,又哪裏懂得煉氣辟穀,捱到十餘日上,數千群猴先後死去,隻剩下百餘隻小猴,俱隻有幾個月大小。


    說也奇怪,那些母猴雖死,懷裏卻還不停滲出乳汁來,小猴們靠著這些乳汁,終於又多捱了十餘日,乳汁流幹,皮肉開始腐爛,終於捱不過去,水簾洞中腐氣彌漫,小猴們挨挨擠擠,結伴來到翡翠石室之中,意欲在此等死,卻不知無意間觸動了什麽,那翡翠葫蘆中吐出一道綠氣,呼喇一下,就將群猴卷了進去,群猴入了夢境,迷迷瞪瞪,渾渾噩噩,也不知饑餓,也不知時日,今朝方始被悟空放出。


    眾猴群豬正痛苦悲歎之際,那九天之上有極其響亮的尖銳嘯聲傳來,仿佛虛空破碎,電光一線,赫赫烈烈,光耀千裏,自那上方層層烏雲間穿出,直射向花果山頭而來。


    卻說那夜叉奉龍王之命來探猴王虛實,潛身於花果山下崖石之下,忽聽得天上異聲大作,急抬頭看時,電光入目,耳中雷鳴如炸,身子一歪,竟昏死過去。


    隻見那電光凝成一線,自雲中筆直射出,其耀眼明亮之處,即是十日同出,也要為之失色,刹那間已距花果山頂峰不到丈許。


    水簾洞裏,忽有清嘯發起,悟空與眾猴痛哭之際,猛地直起身來,挺了挺腰板,泥丸宮裏一般衝出一道水藍色的光柱,洞頂上萬丈石岩一瞬間全為透明,如水流一般急速旋轉起來。


    水藍色光柱自漩渦中衝天而起,千葉蓮開,千層蓮瓣中央,現出一頭青毛白發的巨猿來,巨猿渾身水氣氤氳,張開雙目,二目交輝,聚成一束,也似日月光明,便向那雲中電光迎去。


    “喀喇喇——”整個花果山連同東海都似乎大大晃動了一下,隨之劈劈啪啪的響聲不絕,兩道電光相接處爆起無數細小的青色電蛇,虛空被攪得粉碎,青白色火焰四處流淌,自那空間裂隙裏燃將起來。


    砰,青毛白發的巨猿在半空裏炸裂開來,化作大塊大塊的白雲水氣,急速滾湧,四下裏彌散開去,將周圍數千裏方圓內的天空悉數遮蔽了。


    雲氣彌漫破碎,翻滾不已,那一道電光卻還凝在空中,將散未散,欲前不前,又是一聲悶吼,四首八臂的影像從花果山頭升騰起來,手持帝鍾斧鉞,青弓赤矢,向那電光一撞。


    一連串清脆的響聲炸響在空際,那道電光終於破碎散亂,散作千片萬片,墜入下方騰騰白雲水氣裏,嗤嗤嗤嗤,白霧衝天而起,雲間電火不絕,卻有淅淅瀝瀝的雨點從雲層間飄灑下來。


    那雨滴落在海麵,水花濺起,朵朵開放,一時間東洋大海,姹紫嫣紅,爭奇鬥豔,花隨濤卷,魚龍潛躍,美景無邊。


    妙岩宮中,太乙天尊縮回手臂,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似是輕蔑,又似是嘲諷。


    大抵仙道乃逆天而行,所謂順則成人,逆則成仙,仙家求長生,證飛升,與道合真,奪非常之造化,侵天地之玄機,此乃逆天之事,難行難證。


    一千七百年前,運逢劫數,闡截爭執,太乙身入黃河陣,被混元金鬥削去三花五氣,退還先天,乃成俗體凡胎,不啻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唯因如此,於死生之理,陰陽之道,造化之秘,體悟更深,於道心修持大有助益,太乙生性又最是堅忍,千七百年間道行大進,隱然更上層樓,已窺見破碎虛空,遠近由心之境。


    方才他隔空出手,雖隔千萬裏之遙,一指之威仍然是淩厲難當,若換了六百年前,花果山主峰連水簾洞在內必要被他這一指一舉夷平,不複存於世間,幸得悟空被壓六百年,於世間陰陽動轉,生死消長之理亦是大有體會,又得玄奘啟發,打破頑空,功行也是大進,隻是道心尚不安穩,若不能勘破世情,卻隨時還有退轉的可能。


    適才太乙一指來襲,驚天照地,危急關頭,泥丸宮蓮花結胎,乃成天一化身,為水猿之形,又得乙事主現天蓬真身相助,竟而敵住太乙一擊,將那破天之威消弭於虛空之中。


    “那天蓬竟也要返本還元了。”太乙抬起眼簾,看向西北方向,玉城金樓,五雲綽約,“此人不知何故觸動帝俊,帝俊親手將他打落塵凡,如今他三光已開,靈明複現,我且不要管它,看這大天聖主有何反應。至於那潑猴麽,反正如今多寶在人間大開道門,截教之法早已流傳,多這一猴,也無什麽關礙,且容他逍遙些日子罷了。”


    再往下看時,隻見那海上雲氣漫漫,大雨如澍,東洋海上,水花濺起,朵朵開放,一時間東洋大海,姹紫嫣紅,爭奇鬥豔,風過花開,花隨濤卷,魚龍潛躍,美景無邊。


    花果山頭,枯樹複青,蒼岩複潤,綠草青青,茁壯生長,生機勃勃,正是那:


    瀟瀟灑灑,密密沉沉。瀟瀟灑灑,如天邊墜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懸浪滾。起初時如拳大小,次後來甕潑盆傾。滿地澆流鴨頂綠,高山洗出佛頭青。溝壑水飛千丈玉,澗泉波漲萬條銀。三岔峽口看看滿,九曲溪中漸漸平。


    卻將六百年死寂的花果山,重還了仙山勝境,福地真容。


    “不想倒成全了這潑猴。”原來天尊之先,乃秉東方青炁而生,以木為主,悟空適才化身,卻是天一真水,水木既不能相勝,彌漫山海之間,便有相遇相生,生生不息之妙。“也罷了,料你一猴,能有多大能為,那西方路上,卻不知如何了?”


    天尊緩緩轉目,向西看去,隻見須彌山頭,魔氣磅礴,洶湧澎湃,龍蛇纏繞,衝霄而起,其中隱隱現出千萬瑞相,諸佛菩薩,莊嚴淨土。


    “嗯,久聞這刹魔聖主乃魔中魁首,億萬神通,不知其窮,如今脫困而出,卻好與那西方為難,我且看看去來。”


    太乙思量已定,竟不再去管那花果山光景如何,施施然走出妙岩宮,足踏層雲,三數步間,已到須彌山頂極高空裏,卻將祥光紫氣隱去,就在雲天之上,往下看去,隻見那薄伽梵壇城作八葉院之狀,八道金光射向八方世界,胎藏界在內,金剛界在內,寶樹成行,蓮花充滿,摩尼交錯,如七寶蓋,遍覆淨土,諸多魔頭,占了內外主尊之位,卻將魔身掩去,悉數變為如來之像,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無不具足。


    八萬萬魔眾簇簇擁擁,或有宣說一切諸法從因緣生,或有說言一切諸法不從因生,或有說言一切因緣皆是常法,從緣生者悉是無常。或有說言五陰是實,或說虛假入界亦爾。或有說言有十二因緣,或有說言正有四緣,或說諸法如幻如化如熱時焰。或有說言因聞得法,或有說言因思得法,或有說言因修得法,或複有說不淨觀法,或複有說出息入息,或複有說四念處觀,或複有說三種觀義七種方便,或複有說暖法頂法忍法世間第一法。學無學地菩薩初住乃至十住,或有說空、無相、無作。或複有說修多羅、隻夜、毗伽羅那、伽陀、憂陀那、尼陀那、阿波陀那、伊帝目多伽、闍陀伽、毗佛略、阿浮陀達摩、優波提舍。或說四念處,四正勤,四如意足,五根五力,七覺分,八聖道。或說內空、外空、內外空。有為空、無為空、無始空、性空、遠離空、散空、自相空、無相空、陰空、入空、界空、善空、不善空、無記空、菩提空、道空、涅盤空、行空、得空、第一義空、空空、大空。或有示現神通變化身出水火,或身上出水身下出火,身下出水身上出火,左脅在下右脅出水,右脅在下左脅出水。一脅震雷,一脅降雨。或有示現諸佛世界,或複示現菩薩初生行至七步、處在深宮受五欲時、初始出家修苦行時、往菩提樹坐三昧時、壞魔軍眾轉梵輪時、示大神通入涅盤時。


    諸般魔惱,不一而足,中央曼荼羅光輪寶座之上,億萬青蓮圍繞之中,刹魔聖主顯為佛身,高千萬丈,身紫金色,紺青肉髻,白毫宛轉,慧目低垂,舉身焰火,備七寶色,如日中天,舉身光中,六道眾生,一切色相,皆於中現。


    這一尊如來微啟金口,如獅子吼:“玄奘,汝欲往靈山見佛求法,此地即是靈山,我身便是如來,我處即有佛法,汝今見我,怎地不拜?”


    曼荼羅寶座之下,清俊的白衣僧跏趺而坐,七尺身軀在這無量金身之前便如一粒塵埃般渺不足道,中央本尊唱言已畢,八萬萬如來七色旋流,寶相莊嚴,同聲讚頌:“善哉善哉,我佛無邊大法,無量慈悲,那東來的僧伽,既見我佛,怎不禮拜?”


    天尊在青冥之上見了,心中冷笑:好刹魔,卻好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且看這和尚何如。


    光輪之下,白衣僧聽若不聞,合掌緩緩誦念經文。


    “慧命!於意雲何?佛可以具足色身見不?”


    “不也,世尊!如來不應以具足色身見。何以故?如來說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慧命!於意雲何?如來可以具足諸相見不?”


    “不也,世尊!如來不應以具足諸相見。何以故?如來說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諸相具足。”


    中央本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微微而笑,八萬萬如來同聲說法,卻又有諸般殺戮、刀兵、水火、色相、愛欲、貪著、癡狂、顛倒、名利,五十陰魔,一時來襲,魔火栩栩,繞如走馬。


    玄奘微微垂眼,身邊木杖卻自己立將起來,自那枯萎的杖身上發出新芽,繼而開枝散葉,生花結果,是為龍華樹,數百千萬尺,綠意颯然,上出重雲,千枝萬條,垂覆而下,玄奘端坐其下,稍得清涼,那紅馬也坐將下來,倚玄奘而坐。


    魔火栩栩,一星一苗,隨心變化,潛入六識,轉化六根,二十五有,種種取蘊,如四大海,無邊無岸,縱以玄奘之無著靈台,清淨根識,一時亦是流離遷轉,狂風惡浪之間,一盞心燈搖搖曳曳,卻難掩光芒。


    須彌山下,塵煙滾滾,戒日王率三十萬象軍,八十萬步兵,已到山下,遙望雪山,壇城廣大,日輪煊赫,八萬萬如來同聲誦經,震動十方塵刹,無孔不入:


    “莫戀閻浮境,憂悲曉夕煎。


    愛河長沒溺,欲火正燒燃。


    曼陀花當發,聖尊法正宣。


    勸諸修道者,同結來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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