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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雲鷺父親史海的官職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四品的太仆少卿,屬於官家想都想不起來的人,這官職平日裏較為清閑,大魏的官員們禁止經商,但官家慷慨,每年的俸祿已足夠他們養活一大家子人而衣食無憂,再加上逢年過節的賞賜,可以說除了愛把銀子都捐出去的廉恕,大臣們的日子過得都不錯。


    官家不愛別人忤逆他,可他懶得去管臣子們的家事,私德有虧不見得便能力不足,烏衣衛前去拿人時,史海正在家中試換新衣,突然來人闖入,他還嚇了一跳,沒等他叫嚷便被堵了嘴拖走,一路風馳電掣趕到京郊桃花林的溪邊,被狠狠擲在地上,同被帶來的還有史家的老夫人,以及史海的妻子曹氏,也就是史雲鷺的母親。


    這麽多年來,史海隻有在宮宴上才能遙遙見官家一麵,他官職不高,安排品級排座位,每回都靠後,這還是第一回 他離官家這樣近,被綁起來時他還在想自己是得罪了什麽人,這一見官家,頓時渾身癱軟,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再一看邊上的女兒,又有哪裏不明白?


    史雲鷺驚恐地看著短短一炷香便被帶來的爹娘與祖母,心中終於生出悔恨,可她並非悔恨不該害人,而是悔恨惹錯了人,早知帝後在此,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下將史月霞推入溪中!


    說來說去都是史月霞的錯!她推她一把而已,掉進水裏又能怎樣?如今卻害得他們全家都要因此受罪!


    這對姐妹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史雲鷺雖是嫡女,但容貌才情皆不如庶妹史月霞,史月霞雖比史雲鷺美貌聰慧,卻是庶女出身,無論如何也越不過史雲鷺去,史海雖然沒什麽本事,卻也不算糊塗,史月霞嘴甜會說話,得老夫人歡心,可真要麵臨婚姻大事,老夫人還是會先考慮嫡長女。


    長此以往,姐妹兩人之間齟齬愈深,已到了水深火熱、你死我活之際。


    史雲鷺對庶妹百般欺淩,史月霞便暗中報複,兩人掐得不可開交,恰逢府中為史雲鷺定下一樁好婚事,史雲鷺來史月霞麵前炫耀,史月霞與未來姐夫“偶遇”了幾回,她確實是比史雲鷺更討人喜歡,溫柔體貼又有才情,因著庶出格外使人憐愛,史雲鷺好麵子,必不會告訴他人未婚夫愛慕上自己妹妹,因此動了歪心。


    她的想法很簡單,毀了史月霞的名節,隨便將史月霞嫁了,自然萬事大吉,可史月霞又不傻,難道會站著讓她來害?


    幾次三番下手都不成,便想到最簡單粗暴的法子,眾目睽睽之下將史月霞推入溪中,人一多,哪怕祖母阿父想要為史月霞遮掩都不能夠。


    因此今日上巳節,史雲鷺特意邀了平日裏玩得好的閨中密友,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大群,前來京郊踏青,伺機暗害史月霞。


    這姐妹兩人倒是想到了一塊去,都想靠著人多,一個想毀了妹妹,一個要報複姐姐,可憐溫離慢受這無妄之災,到現在還沒緩過來。


    似是這種姐妹爭鬥兄弟鬩牆的小事,官家聽得煩,史海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要說陸愷也是個妙人兒,他不僅綁來了史家人,還把姐妹倆相爭的那位未婚夫也給綁了來。


    官家輕描淡寫就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既然姐妹倆都想嫁給這人,那就都嫁,史海教女無方,衝撞皇後,兩家主君都被捋了官職抄了家,且永不允和離。


    伴隨著慘叫聲,史雲鷺史月霞姐妹倆崩潰大叫,想要用手去捂麵上鮮血,卻又被陸愷挑斷手筋。


    既然用手去推人,這雙手不要也罷,至於那環肥燕瘦難以割舍的未婚夫,陸愷眼都沒眨一下便送他跟壽大伴做伴兒去了。


    這一幕看得周圍眾人大氣不敢喘一下,紛飛的桃花瓣落入地上的血泊,沾染出無比詭異之美,直接一刀砍了,死了便死了,可失去容貌挑斷雙手,娘家敗落,又要嫁一個廢人為妻──從此以後,反目成仇的姐妹倆要日日夜夜朝夕相處,簡直是殺人誅心。


    史海辛勞拚命一生也不過四品太仆少卿,花了數十年汲汲而營,被一雙女兒瞬間摧毀,半生家業毀於一旦,真比死了還讓他難受。


    耳畔是痛苦的慘叫與哭喊,官家終於覺著心頭的氣順了幾分,今日的好興致全叫這幾人給毀了,而看見這一幕的人,恐怕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那一日春暖花開,桃花漫天,有尊貴的帝王與令人不寒而栗的鮮血。


    溫離慢安靜地被牽著手,她還有點沒能回過神,這下官家也沒了興致,帶她上了馬車,將她摟入懷中,仔細端詳她的表情,倒了一杯熱茶過來。


    她不愛喝茶,覺得苦,但這種時候熱茶的確能安氣寧神,就著官家的手喝了小半杯,他才皺著眉:“嚇到你了?”


    應當先把她送上馬車,陸愷那廝忒地沒眼氣。


    溫離慢搖搖頭:“我沒事。”


    官家放下茶杯,眼神並不和善。


    溫離慢發覺喝了那杯茶後自己的手已經不怎麽抖了,才問他:“要回去了麽?”


    官家嗯了一聲,她不是很願意,顯然剛才那一幕並沒有徹底打消她的好奇心,隻是在受驚過後,她調整過來,也就很快拋之腦後,所有的情緒都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就不再記得,不放在心上。


    她不想回去,官家自然不會不聽,今日也是她的生辰,隻要身體不出意外,去哪兒都隨便她。


    很多人從馬車旁經過,進了上山的台階,青空山不算高,但要爬上去也需要不少時間,先帝還在時沉溺於長生,以佛為尊,從國庫撥出了一大筆銀子為青空寺修路,大戶人家抬著轎子或是坐馬車都能到達山頂,就是有些顛簸。


    溫離慢對佛沒什麽興趣,她在溫國公府的佛堂裏待了十年有餘,終日與佛像為伴,溫老太君說是要洗去她身上的晦氣,可後來卻又送她入宮,她想,自己身上的晦氣應當已經清除了吧?


    青空寺占地極廣,香客來往眾多,香火也旺盛,一個老僧坐在大雄寶殿門口,麵色慈祥雙目溫和,幾個小沙彌在大殿外跑來跑去的玩耍,這也是為何當初官家殺僧道,青空寺卻得以存活的原因。


    他們並未因先帝的寵幸而沾沾自喜,反倒一直潛心修佛,寺內收養了不少孤兒,都剃著露出青色頭皮的光頭,年紀大些便不用剃頭,能養活自己了,便可下山成家立業,若是有人願意出家,住持僧人會親自為其剃度,每年所收到的香火錢也很少留用,寺內僧人還是以清修為主,大部分的錢都用於接濟貧苦人家,亦或是用在養育孤兒上。


    正因如此,青空寺的香火才始終旺盛不息,官家不信佛,卻不會不許他人信。


    溫離慢也不信佛,她下了馬車,一個小沙彌跌跌撞撞從她身邊經過,險些摔倒,壽力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小沙彌還挺知禮,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謝謝施主,這才又跑去跟其他小沙彌玩在一起,孩童天真,寺內盡是檀香,隱約可聞來自後殿的誦經聲,讓人躁動的心不由得平靜下來。


    壽力夫要去燒香,官家帶著溫離慢在寺廟外圍走動,青空寺後山有一片竹林,以竹林為邊界,僧人們開拓了土地,種植糧食與蔬菜,自給自足,山裏空氣清新視野開闊,從山頂上可以看見桃花林,帝後離開後,史家人無人問津,很快又恢複了熱鬧。


    “冷不冷?”


    山上的溫度要比山下低,官家試了試溫離慢的額頭,她一直體溫偏低,若是受了寒,回去免不了又要生病。


    看樣子,日後還是不讓她出來比較好,即便他再如何小心,即便再有護衛暗中保護,也仍然避免不了意外的發生,比如今日那對不長眼睛的姐妹。


    官家心中暗暗下了決定,溫離慢卻還不知道,她靠近山路邊緣往下看,這裏圍了木柵欄,往下看真是山石聳立綠木叢生,山腳下的人看起來比螞蟻還小。


    她顯然第一次在這樣高的地方往下看,看了兩眼,轉開視線,然後再往下看一看。


    官家無奈地輕舒一口氣,“小心一些。”


    她看夠了,心滿意足地回來,這才回答:“不冷。”


    雖然這樣說,沒被官家握住的那隻手卻是冰涼的,四下無人,她膽子也大,居然敢把手伸進官家衣襟,貼在他胸膛,很滿意地說:“這樣就熱了。”


    官家低頭看向自己胸口鼓起來的那一小團,懶得說她沒規矩,“好了,看也看了,差不多該下山了。”


    壽力夫已經燒完香,還添了不少香油錢,心安理得地回來,心說自己花了那麽多銀子,即便是看在銀子的份兒上,佛祖也該滿足自己的願望才是。


    溫離慢有些不願走,官家慢悠悠道:“上回你喜歡的那個珍珠翡翠八寶飯,朕又給你在那家酒樓定了一回,你不想去?”


    看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該用午膳的時間,“難不成你要在這寺裏用素齋?倒也不是不行,隻是沒肉吃,也沒甜的,僅有青菜豆腐。”


    溫離慢立刻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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