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爾森先生很重視劇本的作者。


    但“劇本作者阿爾”本人並不為此感到高興。


    因為“老板的這份重視”……


    可憐小員工的他已經不得不把那封“寫給自己的催稿信”修改了三遍。


    介紹不夠清楚明白,改!


    語氣不夠誠懇真摯,改!


    內容不能言之有物,改!


    改完後,米爾森先生還是不怎麽滿意。


    他親自拿著那封的信,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子,一邊思考,一邊左右為難地自言自語著:“這一句[親愛的朋友,我熱烈、迫切地期盼您的來稿,但也請您多多保重身體]是不是太委婉了?會不會給對方一種其實我們並不是很著急看後續的錯覺?要不幹脆去掉這一句?唔,不行,去掉了豈不是顯得我們隻知道催稿,卻不顧作者本人的身體,太冷酷、太無情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過於重視,還是人到中年,不免囉嗦。


    米爾森先生在那嘀嘀咕咕、如此這般地絮絮叨叨半天後……


    站在一旁的阿爾便發瘋了:“還改?這有完沒完啊!”


    而且,更可怕的是,除了催稿信問題,劇本後續稿子,也不可能在幾天時間內就全寫出來。


    “天老爺啊!”


    他瞬間意識到整件事的發展已經超出控製,不能再繼續隱瞞下去了。


    畢竟,人被騙一時,事後多半不過懊惱一時,如果結果是好的,說不定還能化為一樁美談。


    可若是人被騙的時間久了,等到真相大白,不管結果好壞,卻必然會有“你竟然敢把我當傻瓜愚弄那麽久“的憤怒想法產生。


    所以,阿爾當機立斷,為了避免更糟糕的局麵產生……


    他一個大步向前,衝到米爾森先生的麵前,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說:“先生!”


    正沉思琢磨怎麽好好寫信的米爾森先生被嚇了一跳,身體下意識地向後一仰,緊緊地靠在椅背上:“啊!阿爾,你這是怎麽了?”


    然後,他飛快回想了一下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是我太挑剔,嚇到你了嗎?”


    “不,您是世界上最好、最值得人崇拜的老板了。”


    阿爾非常認真、激動地說:“假如世界上有評選最好老板的比賽,我非得逼著身邊所有人都給您投票不可,誰要是敢不這麽做,我就和他絕交。”


    “唔!冷靜點兒,冷靜點兒,能得你如此敬愛,實在是我的榮幸。”


    米爾森先生努力按捺著唇角就要翹起的弧度,竭力裝出一副謙虛又嚴肅的表情。


    “可對這樣好的您,我卻做了一件錯事。”


    “沒關係,我原諒你了。”


    “什麽?原諒?您還不知道我做了什麽!”


    阿爾吃驚地瞪圓了眼睛。


    米爾森先生微笑起來.


    他擺出洞悉一切的高深莫測表情:“上班時間睡覺確實不對,但也不是什麽不可原諒的大錯。”


    “……“


    阿爾頓了一下,但立刻重新振作,醞釀情緒:“不是的,先生。”


    他伸出兩個小胳膊,用力向兩邊張開:“我犯的錯比這個要大!要大很多!”


    “怎麽?你把天捅破了?”


    “呃……我做不到啊。”


    “你殺人放火搶劫了?”


    “……我雖然一直很窮,但並不是作奸犯科的料兒。”


    “那你擔心什麽?”


    “我騙了您啊!在我看來,這比殺人放火搶劫都要嚴重多了。”


    米爾森先生就又笑了。


    他這時候的表情,可能類似成年人碰到一個自以為闖禍而戰戰兢兢的孩子,畢竟,對孩子來說,不小心摔了杯子、弄髒衣服、考試不及格等等,那可都是天塌一樣的大事!


    但顯然,大人不這麽看,反而可能會覺得好玩。


    於是,他沒怎麽上心地隨口問了一句:“好啊,小壞蛋,你到底騙了我什麽呢?”


    “那個劇本是我寫的。”


    “……”


    沉默!


    整個辦公室內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


    許久,米爾森先生才開始有所反應。


    他摘下厚厚的眼鏡,低下頭,無意識地開始用布反複擦拭鏡片。


    “我記得,劇本寫的是個花花公子和三個女人的糾纏故事?”


    “是的,沒錯。”


    “我記得,你才十三歲。”


    “那是去年,我今年十四啦。”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米爾森先生連續說了三遍,由此可見,這位可憐的先生究竟受到了怎樣的驚嚇。


    “先生,我沒想騙您的!唉,這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也不知道該怎麽求您原諒我了。”


    阿爾很是急切地在一旁努力解釋:“我一開始假托他人名義,隻是不想被差別對待。畢竟,但凡是個正常人,知道作者隻有十三四歲的話,都不免產生[這隻是小孩子在做遊戲] 的輕視想法……“


    “那倒也未必。”


    米爾森先生插了一句說:“李斯特九歲就舉辦鋼琴獨奏會,這世界總是不乏神童的。”


    “您說得對,是我太愚昧無知了。”阿爾忙附和了一聲。


    然後,他繼續解釋:“原本想,我水平低劣、見識有限,雖有不切實際的期盼,想嚐試一番,可劇本真交上去了,您多半是會看幾眼就想打回去。這樣一來,我也不必多餘考慮留什麽名姓的問題……”


    “你過謙了。”


    米爾森先生安靜地聽著,還不忘做個好捧哏地時不時給個回應。


    “可沒想到,那劇本居然僥幸被您看中了,您還追著要下麵的情節……”


    “對啊,下麵的情節呢?”


    “還沒寫呢。”


    “那你為什麽還不趕快去寫?”


    “因為我要先寫好您交代我要今天必須寫好的催稿信呀!”


    “……”


    一大一小麵麵相覷。


    米爾森先生顯然為這戲劇化的發展瞠目結舌了,而阿爾則始終保持著愁眉苦臉和兩手攤開、以示無奈的痛苦表情。


    又過了那麽一會兒。


    還在外屋辦公的愛麗絲小姐便聽到裏屋辦公室內忽響起了一陣轟然大笑。


    在《賣花女孩》演出組解散後,這還是第一次聽到米爾森先生沒有一點兒陰霾的大笑聲呢。


    她不由得停下手頭的工作,嘖嘖稱奇地猜測:“阿爾這是淘到了什麽精彩好劇本啊?居然能讓先生高興成這樣。”


    米爾森先生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好半天才停住,又順手拿著眼鏡布擦了下眼角,才重新把眼鏡戴上,感歎道:“阿爾弗雷斯西爾維先生,你今天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啊。”


    阿爾繼續愁眉苦臉。


    他哭喪著臉問:“您這樣生疏地喊我,是再也不打算原諒我了嗎?”


    米爾森先生很肯定地說:“是的,不原諒。”


    阿爾失落又難過地癟了嘴,正尋思要不要學小孩子一樣博同情,比如,當場表演一個大哭。


    但這時候,米爾森先生卻又補充了一句:“因為我不覺得這是什麽錯事呀!所以,何必談什麽原諒?劇作者本就有匿名投稿的權利,你所做的事本就是在規則內的操作,哪裏談得上是犯了什麽錯誤呢?”


    從滿心失落到喜出望外……


    中間居然隻隔了區區三秒鍾!


    “啊!您真是世界上最好、最體貼人的老板。”


    阿爾心中終於放下了一塊大石,臉上不禁露出了歡天喜地的神色。


    而且,為了表示感謝,他幹脆仗著孩子身份,高高興興地跑過去,無比熱烈地擁抱了這位還坐在椅子裏的米爾森先生,並在他微禿的腦袋上重重親了一口。


    向來習慣同人保持距離,很老派作風的米爾森先生險些又被這孩子的熱情給嚇到。


    但這種誠摯的熱情,他心裏其實是十二萬分受用的,一邊假裝尷尬地推拒,一邊又忍不住想笑,同時偷偷地暗忖,自己適才的態度和舉動,想來一定是表現得格外漂亮有風度,且寬容大度又盡顯長者氣魄,也因此,才能贏得這位天才小員工如此敬愛的吧,一時心底不免很是得意起來!


    於是,一場禍事就這麽消泯於無形了。


    再等阿爾這邊總算不再那麽激動……


    米爾森先生便索性正兒八經地當麵催起了稿。


    他一邊隨手把之前費勁兒寫了好幾遍的催稿信團了團,擲進垃圾桶,一邊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了起來:“阿爾啊,既然是你寫的劇本,那我就直接問了。你打算什麽時候才把下麵的劇情寫出來?這周能搞定嗎?”


    “這周?”


    阿爾驚嚇地瞪大了眼睛:“先生,這周就剩三天了!有哪個劇作家三天就能寫完一個劇本啊?”


    “三天不行,那一周吧。”


    米爾森先生很是寬宏的放寬了期限,還興致勃勃地安排起了工作:“這樣好啦!你還是負責自己催自己吧!(阿爾:??)催稿的阿爾和寫稿的阿爾,很是相配呢。可工作是工作,總要加點兒限製出來。唔,我想想……有了!若是兩周寫不完,我就要扣那個負責催稿的阿爾的工資,多一天扣十塊好了。”


    阿爾目瞪口呆:“先生,負責催稿的阿爾的工資,一周統共才三十塊啊。”


    米爾森先生笑著說:“對啊,所以,寫稿的阿爾如果拖稿三天,催稿的阿爾的工資就沒了。等寫稿的阿爾拖稿到了第四天,催稿的阿爾就要反過來倒欠我十塊了。寫稿的阿爾拖稿越久,催稿的阿爾便欠我越多的錢!”


    他越想越美,厚厚鏡片下的眼睛都閃亮了,還用力一擊掌:“這樣一來,工作具體怎麽完成?工作進度的快慢,可全靠你自己掌控了,老板給員工完全放權!阿爾,你開心嗎?”


    “……您,您真是信任我啊!”


    “畢竟,你也說了,我是世界上最好的老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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