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一聲巨響,折斷了翅膀的蛇,筆直地墜下,砸起的泥土足足飛起數米之高。


    它的身上,處處是傷,躺在地上直喘粗氣,就算身邊燃著熊熊大火,它也無力挪動身子。


    兩條龍,停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沉默地看著它。


    “不論以前還是現在,你都丟盡了東海龍族的臉。”銀龍冷冷道。


    蛇身漸漸縮小,躺在地上的,是那傷痕累累的男人,嘴角淌著血,笑:“我跟你們東海,可是毫無關係啊。”


    “你說沒有關係就沒有嗎?”敖熾化回人形跳下來,一把揪住對方,眼睛裏除了憤怒,還有強烈掩飾卻仍露痕跡的悲傷,“為什麽做這樣的惡事?為什麽要害死那麽多無辜的人!好好地在你的地盤生活下去不行嗎?不行嗎?”


    他平靜地看著敖熾與銀龍:“該好好在自己的地盤生活下去的,應該是二位敖先生。”


    “你……”敖熾怒火攻心,一拳打在他的臉上,氣得渾身發抖,“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誰嗎?”


    “知道啊。”男人笑,“你是敖熾,你一見到我就這樣說了,還要我跟你回去見一個人。你還是東海的龍。我聞到了你的味道…”


    銀龍落地麵,一陣薄霧散去,龍是沒有了,隻有好久不見的大叔。


    大叔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來,隻問你要十二隻青珀眼。”


    “青珀眼?”他坐起來,擦去嘴角新流出來的鮮血。


    “對。”大叔斬釘截鐵。


    他聳聳肩:“沒了。”


    “沒了?!”大叔揪住他,“你想跟我說你餓了,把它們吃了麽?”


    “好久好久以前,它們好像被砸碎了。”他抱歉地笑,“讓你們白跑一趟,真過意不去。”末了又補充一句:“真的。我沒有拿你們消遣的意思。”


    大叔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不肖子!”


    一句話,毫無征兆地劈中了一根最脆弱的神經。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一手緊緊摁住自己的心口,一手摳在地上,大汗淋漓。片刻之後,他不知哪來的氣力,猛地躥起來,又化回羽蛇的模樣,掙紮著朝神殿之頂而去。一路上,他的蛇尾一次次卷起,狠狠朝身上的傷口拍去,每一次難以想象的劇痛,都讓他低吼出來。


    有時,疼痛是保持清醒的最好方法。


    從天而降的大蛇,把神殿頂上的石板砸得凹陷下去,連帶著整個神殿都搖晃了幾下,把所有人嚇了個半死。


    我跟九厥把其他人護在身後,繃緊神經盯著這個罪魁禍首,做好了隨時跟它拚命的準備。不過看它現在這滿目瘡痍的樣子,連起身都很困難了。


    緊跟而至的兩條龍,見他沒有攻擊人的意思,這才化回人形,落在我麵前。


    我盯著這個男人。果然,大叔就是大龍!


    大龍……難道之前將我從水中救出的,是他?原來那並不是我的幻覺。可是,大叔明明很討厭我,為什麽又要幫我?大叔到底是東海龍族裏的哪號人物?


    羽蛇的翅膀已經折斷了,不知它是憑借什麽力量飛來這裏。此刻,它全身已找不到幾塊好肉,連烏黑的蛇信子也隻能無力地耷拉在嘴巴外頭。


    “不能再打了……殺了我……殺了我……”


    這家夥落地時撞壞了頭,說起胡話了麽?


    “你快動手……”話沒說完,這家夥就停住了,張著嘴定在那裏,像被什麽哽住了喉嚨,更像被誰掐住了脖子。


    很快,從他口裏吐出一口鬱鬱的黑氣,然後便是一陣與剛才截然不同的陰笑:“不行啊,怎麽能讓你殺掉我呢。”


    他費力地抬起腦袋,擱到殿頂邊緣的石牆上,灰蒙蒙的蛇眼俯視著被燒得不像樣子的地麵,笑:“這是我一手製造的美麗世界,我希望你們跟我一起分享。我說過,既然來 ,就別走了。”


    這廝沒有開玩笑,短短幾句話裏的怨毒與絕望,像四麵而來的滾滾濃煙一樣,嗆到每個人的身體裏。


    “不行,不能留下來!”拖在一旁的蛇尾突然高高揚起,狠狠抽在他自己身上,“地下……地下……”他的語氣又變得焦急但正常,很想往下說卻又無能為力,連一點光彩都沒有的眼珠,此刻也不知受了什麽影響,隱隱地亮起來。但很快,蛇尾無力地垂了下去,眼珠裏的光也不蹤影,並且從這家夥的身體裏,傳來奇怪的咕嚕聲,巨大的腦袋像是遭到了重擊,從牆上滑下來,重重磕在地上。


    長長的蛇身,此刻就像一堆彎曲堆積的爛肉,再沒有任何動靜。


    見狀,敖熾衝上去,居然捧起它癱軟的腦袋,大聲吼:“你裝死啊?給我起來!起來!”他用力捶打蛇頭,看起來是種攻擊,可我看去,怎麽都像是一種想把對方救醒的行為。


    大叔的眉毛皺得快絞在一起了,冷眼看著這一切,拳頭攥得咯咯響。


    突然,死了般的羽蛇突然劇烈抽搐起來,蛇身裏突起一個巨大的球狀物,在其五髒六腑之間來回滾動,情形十分之駭人。


    敖熾剛剛退到一邊,羽蛇便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垂死的身體像是突然充滿電流,從地上猛地彈起來,直奔上空而去。隻見這家夥一邊上升,一邊吸氣,四周的黑霧都被他的蠻力吸引過來,滾滾灌入那張得無比大的蛇口中,場麵有說不出的詭異與壯觀。


    “打算把天都吞進去麽?”九厥皺眉道。


    不,他不是要吞掉天空,隻是在貪婪地吸入那些不知從哪裏滲進來的黑霧,看他的身子,裏頭那個滾動的球體越來越大,大得要撐破他的身體。


    “怎麽回事?”敖熾急躁地問大叔。


    “不知。”大叔看著天空,咬牙道:“不管發生什麽,都是咎由自取。”


    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空中一團碩大的青光給晃瞎了半秒——羽蛇的腹部,就那麽裂開了來,像被無數鋒利的手術刀同時割碎了那般,那團青光,便是從無數飛濺開的血肉裏衝了出來,光芒弱去後,一隻我從未見過的怪獸,在空中撒著歡兒地亂竄。怎麽描述呢,像一隻被豎著切掉了一半的黑牛,僅有的半個身體上,長著一個不成比例的大腦袋,不屬於任何一種既定形狀,隻像個被塞滿東西的麻袋,再在正中間粘上一隻灰蒙蒙的眼睛,高高凸起,一層血紅的半透明網狀物圍繞在眼睛四周,突突地跳。不見它有四肢,隻在腹部有一隻又細又長、章魚腳一樣的軟肢。


    此時的羽蛇也不見了蹤影,隻看到一個沒有知覺的男人,從高空墜下。


    大叔條件反射一躍而起,半空抓住了男人的胳膊,將他穩穩帶回了殿頂。


    我這才看清了“羽蛇神”的另一個模樣,黑頭發的男人。滿口鮮血地歪倒在地上,從心口到腹部,露著一個血肉模糊、尺寸巨大的洞,慘不忍睹,換做尋常人,這樣的腸穿肚爛,早就一命嗚呼。難得他還能留著一口氣。


    敖熾慌張地湊到他身邊,手足無措,想扶他,又怕再弄傷他。


    這次,連大叔也不能淡定了,大手掌啪啪地打在男人的臉上:“喂!裝什麽死?!給我滾起來!”


    敖熾的反應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他這種神經比水泥管子還粗的人,居然也會有這樣的緊張,而且還是對一個從頭到尾都不見得是好人的男人。


    我奪下訝異之極的情緒,仔細瞅著這三個圍成一團的男人,突然意識到一個讓我震驚的事實——這三個男人,長得好像!


    不是五官上的絕對相似,而是一種陷於眉眼之間的神情,一樣的倔強到死,一樣的不顧一切。


    我把我推向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荒唐的猜測——他們三個,有割不斷的關係。


    可是,龍跟蛇,又怎麽會有血緣關係?更何況東海龍族向來以其高貴純淨的血統為驕傲……這說不通,完全說不通!


    “起來!你這該死的不肖子!你就打算用這個鬼樣子來見你的父親與兒子嗎?!”


    大叔的怒吼,讓我眨了眨眼睛,做了三次深呼吸,對身旁同樣目瞪口呆的九厥說:“你掐我一下。”


    “不掐。”九厥搖頭:“我們沒做夢。”


    大叔,男人,敖熾……祖孫三代?!


    我淩亂的腦子裏,開始反複地問蒼天問大地:你們就這麽盼望我拜見家長嗎?我知道醜婦終須見家婆,可就算是,能不能不要這麽刺激?我歲數也不小了,心髒有點承受不住。


    如果我沒聽錯,那現在可真熱鬧,敖熾全家一次性登台,麵前,站著一個連臉都沒洗幹淨的我。還有,如果大叔是敖熾的爺爺,豈不是傳說中高不可仰的東海龍王?!而我,好像在不久之前,朝龍王的屁股上踹了一腳……


    “他說的是真的?”我忍不住了,撲到敖熾身邊,緊緊抓住他的手,“他們,他們兩個是你的……”


    “爺爺與……父親。”說到父親二字之前,敖熾明顯停頓了一下。


    之前勾勒在腦海裏的東海龍王的形象被狠狠擊碎了,就算剛剛敖熾的媽媽給了我她的記憶,我都完全沒有意識到後來接走敖熾兄弟倆的人,是龍王,還以為那是龍王的心腹什麽的!他不應該是一個穿著華麗大袍子、滿臉白胡須,走幾步可能就要咳嗽幾聲的老頭子嗎!要不要這麽年輕貌美混淆視聽的姿態出現在他的孫媳婦麵前!還有、敖熾的媽媽是妖怪,我可以接受,可是他爸爸明明是一條龍,怎麽會變成蛇呢?!


    男人在龍王的掌摑下,終於睜開了眼睛。


    現在,那是一雙不能更正常的眼睛了,連眸子的顏色,都與敖熾一模一樣。


    “你給我看清楚了!這就是你跟那女人生下的孩子!”龍王揪住他。


    男人愕然,眼睛裏生出驚喜的光彩。


    “真的?”他迫切地看著敖熾,“你是我與阿語的孩子?”


    敖熾用力點點頭。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眼圈微微地紅了。


    “抱歉。青珀眼弄丟了。”他緩緩道,虛弱的目光停留在龍王臉上,“我剛剛聽到你在索要這個東西。當年我發現阿語對我撒謊,一怒之下砸碎了墨玉葫蘆,它們全跑了,隻抓住了一個……它鑽進了我的手裏。我本想回龍宮將整件事告訴你,可你連見也不肯見我,隻讓我永遠滾出東海。”


    龍王咬咬牙,沒吭聲。


    “為什麽搞成這樣?老頭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敖熾急急地順。


    “你以前,來過?”他的眸子裏有片刻驚詫,看著龍王。


    龍王沉沉道:“不止一次,隻是遠遠地看,看到過你從一頭猛獸的利齒下,救出一個孩子,也看過你行雲布雨,澆灌土地,還看到你所保護的人類,每一個都很敬重你,很愛你。”


    “有這樣的事嗎?”他笑了笑,“太久了,真不記得了。”


    “到底是什麽把你變成這樣的!”敖熾怒吼,舉起的拳頭停在半空,打不下去。


    “三十年前,我去了上麵,好像有一個人來找我,請我喝酒。那種酒真好喝,綠色的。”他努力地回憶著,“然後,我覺得身體變得充實,每條血脈都在燃燒似的。可緊跟著的,就是直入骨髓的劇痛,體內仿佛有東西在啃食我的五髒六腑,甚至靈魂。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記憶與情緒,一股在我體內滋生卻並不屬於我的絕望的力量,占據了我的一切。我開始昏睡。醒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候我也能看到外麵發生的一切,看到另外一個我所幹下的事情。可我無力阻止。你來到賭場,我模糊地看到了你,心裏便有奇怪的感覺。在另一個我想對你不利時,我本能地阻止。可是很快,我又被拖進了沉睡之中。”他停了停,將目光轉向龍王,“直到剛剛你說出口的那句不肖子,像把刀紮進了我的心裏,我才再次模糊地醒來。這個身體,一直充滿了濃重的絕望,可現在,那種絕望到死的感覺消失了,身體真是輕鬆啊。”


    他一陣咳嗽,身上的大洞開始有了變化,從中心開始變灰,繼而朝外擴散。


    “原來,我的身體裏竟住著這樣一個怪物。”他看著天空中的某處,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語無倫次,“殺了它……還有酒池與靈井,那裏的東西不是好東西,已經去了‘上麵’……已經十分危險……你們要想辦法。”


    敖熾趕緊扶住他,想阻止他身體的灰燼化卻又無能為力。


    “敖熾,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驚喜。”他怔怔地看著敖熾,“你的眼睛,真像她啊!”


    他的眼睛轉向龍王,嘴唇嚅囁了幾下,緩緩道:“抱歉,父親。”


    龍王的手動了動,似乎想伸出去,卻又強迫自己收住,眉目之間的犀利冷峻已成了一張一碰就碎的假麵具。


    被我小心收在衣兜裏的小草,突然有了動靜,像隻蝴蝶似的振翊飛起,用自己最後的一點力氣,停在他的臉上。


    他已然無神的眼睛驟然明亮起來:“你在這裏……我找過你,總是找不到……你還活著……”


    “活著呢。你呢?就不能活下來嗎?你看,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呢。”一根草不會有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張虛無但又真實的臉,悲傷地對著他,“當初是我錯了……不光是因為我撒謊,而是我我總想逃開。所以,重新開始怎麽樣?重新活一次……”


    “好。”他費力地抬起手,手指輕撫著這根纖弱的小草,“可是要等到下輩子了……下輩子我不當龍,你不當妖怪,我們都當人,普通人,怎樣?”


    “行……”小草的身上,竟滴出一顆露珠似的眼淚。


    “敖熾……”他握住兒子的手。


    “我在這裏呢,爸爸。”敖熾紅著眼睛,突然就很順口喊出了這個從來沒有叫出口的稱呼。


    他看了他最後一眼,笑:“別像我。”


    三字出口,他的手垂落下來,眼睛卻沒有閉上,視線永久停在那根小小的綠草上。


    我分明看到一個女人,從小草中走出來,輕輕地抱住了男人的身體,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這時,小草失去了漂浮的力量,落在了男人的心口。


    敖熾癱坐在地上。


    自他父親胸口而出的灰色,轉眼已經蔓延到了全身每個地方,當他身上最後一點本來的顏色被吞沒之後,片片灰燼飛旋而起,連同那根小小的碧草一起,飄到空中。


    “爸!媽!”敖熾醒過神來,跳起來,大吼著去抱父母的身體。


    什麽都沒抱住,一捧飛灰,從他的臂膀之間飛散開去,像自由的飛鳥,永遠消失在沒有邊際的時空。


    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失而複得,得而複失,剛剛相認,便成永訣。莫非那烏鴉嘴的算命先生,說是是敖熾而不是我嗎?


    腳下的野火與殘土映在敖熾的眼睛裏,他不喊,也不流淚,就那麽呆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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