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寒爵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崔哲驚慌失措地來告訴他唐糖醒了的時候,仍然在對著逝者祈禱的司寒爵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麽模樣。


    唐糖醒了?


    那唐小糖呢?


    他誰都不想失去,他隻是想誘導唐小糖接受自己,哄勸他邁開最關鍵的一步而已。


    他毫無準備,一片茫然地拄著拐杖,走了很久才鼓起勇氣推開唐糖病房的門。


    儀器滴滴答答地響,躺在床上的少年正半靠在病床上,手裏把玩著那塊沒有生命的小熊軟糖,眉眼認真,似乎很驚奇,也仿佛隻是好玩,聽到有人進來,唐糖才側了側臉,笑道,“司先生,你來了。”


    司先生。


    司寒爵深吸口氣,眼底兵荒馬亂,潰不成軍。


    他將趕來的薑宇和崔哲擋在門外,一步一步向床上的少年靠近。


    他走的那麽小心謹慎,猶疑不定的目光在唐糖和小熊軟糖身上來回徘徊,最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坐在唐糖病床邊,“你是……”


    “我是?”唐糖歪了歪腦袋,調皮地笑了笑,“司先生想要我是誰,我就是誰。”


    司寒爵傾身湊到唐糖麵前,兩人湊的極近,近到幾乎能看到彼此瞳孔中對方的影子,司寒爵沉聲道,“那叫一聲主人聽聽。”


    唐糖臉一紅,聲音越來越小,“晚上……晚上叫……現在總覺得不太對……”


    “晚上叫?”司寒爵追問,“怎麽叫?”


    唐糖一愣,掀起被子擋住臉,隻露出兩隻又圓又亮的眼睛,眼神又濕又軟,求饒一般,悶悶道,“司先生,我還沒好呢,你不能欺負我。”


    司寒爵抿著唇,他從唐糖手中拿過那顆小熊軟糖,輕輕地撫摸著小熊軟糖軟軟彈彈的小身體,但是那顆粉色的小糖果,似乎再也不會回應了。


    唐糖也看向那顆小糖果,“唔,司先生竟然沒一口把我吃掉。”


    司寒爵笑道,“舍不得。”


    兩人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司寒爵懸著的心掉回肚子裏,手裏揉捏著小熊軟糖,忍不住問,“為什麽送我一顆糖?你是要把自己送給我?”


    “不是,”唐糖道,“司先生,這是您的藥。”


    藥?


    司寒爵一愣。


    說起這件事,唐糖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嚴肅起來,“司先生,我覺得您應該先看看那個u盤。”


    唐小糖從京大出來,第一時間交給他的那枚u盤。


    被唐糖醒來,且並沒有失去唐小糖記憶的喜訊衝暈頭腦,司寒爵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件事。


    u盤一直在他身上,哪怕從插上跳下來的時候,他都用手摁著口袋,生怕那枚u盤掉出去。


    司寒爵從口袋裏拿出u盤,病房裏有現成的電腦,他用電腦將u盤打開,裏麵是仔仔細細整理的各種文件,圖片。


    “這一部分是實驗記錄,”唐糖指著一個文件說,“我覺得您的頭疼不太對,所以私自偷了您的一根頭發去做實驗,試了一百多種反應試劑。”


    唐糖打開那個文件,直接拖到最下麵,“最後確定,您的身體裏有非常微弱的生物堿反應,是植物類毒素,可以直接麻痹中樞神經,但是劑量太輕微,不容易被發現。”


    他足足做了一百多次實驗,嚐試了幾百種植物毒素,才確定下來到底是怎麽回事。


    司寒爵冷聲道,“什麽意思。”


    唐糖說,“您的頭疼,是有人下毒。”


    唐糖在實驗記錄上指了指,“躁鬱症不假,但我覺得,是先有頭疼,才誘發了躁鬱症。”


    司寒爵臉色一變,唐糖牽著他的手,“司先生,冷靜點。”


    司寒爵呼吸急促,隔了很久才問,“所以,小熊軟糖是我的藥?”


    唐糖道,“對,是我研究出來的藥。”


    “您可以把它當成糖果,也可以把它當成香薰,吃了,或者一直聞著,都會有效果,”唐糖乖巧地蹭了蹭他的臉,“司先生現在還頭疼嗎。”


    他的頭疼早就好了。


    司寒爵無聲地抱著唐糖,一顆心碎成千萬。


    最開始頭疼,是什麽時候。


    回國做生意之後,因為無休止的熬夜和出差,一次突發頭疼險些休克,醫生判斷是神經性頭痛,但這個病太常見,壓力大或者睡眠不好都會發作,沒有根治的辦法,隻能養著。


    司寒爵怎麽可能什麽都不想乖乖養病,很快便再次忙碌起來,第二次,因為和對手爭吵,司寒爵的頭痛再次發作,那次他沒有昏迷,隻是渾身都是暴躁的戾氣,他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裏暴力發泄一通,頭痛才有所緩解,薑宇被嚇壞了,連忙聯係了心理醫生,最終斷定是躁鬱症。


    但是在那之前呢……


    司寒爵眸子一暗。


    唐糖道,“司先生想起什麽了?”


    少年純淨到幾乎透明的瞳孔裏是遮掩不住的關懷擔憂,他們身邊還浮動著小熊軟糖甜美的氣息,少年靠的很近,近得幾乎半靠在他懷裏,唐糖急切地追尋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詢問他想起了什麽。


    司寒爵將他兩隻軟嫩纖細的手攏在掌心裏,笑著說,“什麽也沒想起來,但是我有辦法。”


    司寒爵道,“以前舊宅裏的傭人,他們的地址我都還追著呢,問一下不就知道了。”


    “舊宅?”唐糖知道他說的舊宅,應該是小時候和司城住的地方,隻是……


    “司先生,這麽久了,那些人還能查到嗎?”


    “當然,從奶奶把我接走那天起,我就發誓,欺負過我的人,我會一一報複,這些年,我可一個都沒落下,”司寒爵眨了眨眼,“我是天蠍座。”


    唐糖:……


    太狠了。


    連當年對他置之不理的下人都不放過。


    司先生壞的有點可愛。


    唐糖抿著唇,近乎寵溺地笑了起來。


    “那你呢,”司寒爵親了親他的手指,“溺水是怎麽回事?是真的為了救人?”


    “不。”唐糖抬眼,認真地看著他,“司先生,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


    許久之後,病房的門終於開了。


    等在門外的薑宇已經快急瘋了,崔哲勉強安慰著他,自己卻也心急如焚。


    司寒爵臉色很差,陰沉地如同吃人的深淵,他讓他們進來,將唐糖說的那些話複述一遍。


    “什麽?boss的頭疼是被人害的?還猜什麽!肯定是司城幹的!他推小糖下水要殺人滅口?!”薑宇怒急,豁然站起來,“他媽的!我要撕了他!”


    唐糖半靠在司寒爵肩上,娓娓道,“我懷疑,那時候他已經知道我在實驗室做什麽,這些報告都是可以直接拿去當證據的,那條路我每天都要走一遍,他一定也知道。”


    崔哲連聲哄著暴跳如雷的薑宇,又問,“那個自殺的女孩又是怎麽回事?”


    “是有一個女孩要自殺,”唐糖坐直身體,“可是,她沒有拖累我,她救了我。”


    唐糖水性好,但冬天的湖水太冷,羽絨服吸了水,沉重地像鉛塊,他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拖下水,他嚐試從水裏掙紮著浮上去一次,就那一次,讓他看到黑暗裏浮突出的那張臉,隨即,他就被人踩下水,很快便意識模糊。


    那個女孩就在湖的另一邊,她想不開,一個人在湖泊的角落裏坐著,親自目睹了那一切。


    她不敢叫,等到那些人離開,才跳下水去救唐小糖。


    可是,一個半昏迷,一個壓根不會水。


    唐糖意識模糊地知道有人來救他,可他知道自己不行了——


    即便那樣的情況下,他還是很冷靜,自己已經凍僵,雙腿全無隻覺,力氣也用盡了,他不值得救。


    生命最後的時刻,他本能地推著女孩往湖邊去。


    女孩哭著讓他活下去,一邊大聲呼救,一邊傾盡生命將他推到湖邊糾纏的野草叢裏,自己卻沒能抓住一根救命的草葉。


    “活下去啊!”女孩大哭著說,“我沒白死!”


    唐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抓著她的衣袖不肯撒手,直到手指痙攣,意識消亡,也沒有鬆開。


    那個保安趕往湖邊的時候,隻看到昏迷在湖邊的唐糖和他手裏抓著的,已經死去的女孩衣袖。


    一死一暈,加上女孩有過許多次自殺的黑曆史,便草率地認定是唐糖要救人,結果溺水昏迷。


    薑宇紅著眼,咬牙切齒地咒罵著司城,崔哲臉色蒼白,萬萬沒想到竟然是這麽一回事。


    “司先生,我們一定要報仇。”


    唐糖聲音柔和溫順,語氣裏卻是堅不可摧地執拗,“加上之前他雇人行凶,是蓄意殺人。”


    “我知道。”司寒爵道,“很快。”


    幾天後,司寒爵出院,立刻找到當年在司家舊宅伺候的一個女傭。


    已經過去二十幾年,但司寒爵依舊很快就查到了那人現在的住址,兒孫的去向等等。


    甚至二十多年裏,他都緊緊盯著這一家人。


    那人是當年伺候林靜的下人,在司城的親子鑒定出來之後,整個司宅都對司寒爵避而不及,隻有這個人,曾經偷偷來給他送過幾次蜂蜜水。


    二十多年了,司寒爵當然不會單純地認為那是對自己好心。


    那人已經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養老院裏,聽說司家的人來找,先是拒絕,最後還是被帶到了司寒爵麵前。


    老人一看司寒爵,整個人就慌了。


    司寒爵笑著說,“蔡姨,好久不見啊。”


    被叫做蔡姨的老人眼神渾濁而慌亂,還未開口,司寒爵就說,“你小兒子最近是不是陷進官司裏了,嘖,詐騙金額上千萬,了不得。”


    司寒爵笑著搖了搖頭,“你也可憐,年紀這麽大了,老公還要和你離婚,大女兒坐牢,小兒子打官司,嘖嘖,真慘。”


    那副閑庭看花的模樣,活活氣死個人。


    蔡姨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司寒爵再次堵了回去,“說說當年的事,說不定我能幫幫你兒子?”


    ……


    很多年前,當司城第一次當著所有人的麵,拿出一張親子鑒定,咬定司寒爵是個野種的時候,林靜就徹底瘋了。


    她懦弱,心虛,一度被自己過去的風流韻事嚇得半夜驚醒。


    司城說司寒爵是個野種,她幾乎沒有任何掙紮,就認定司寒爵是個野種,因為在和司不凡結婚前一天,她還在和舊情人幽會。


    現在所有人隻是懷疑,畢竟養了這麽多年,司不凡對小兒子還是有那麽一點感情。


    他隻是把他關起來,說等查清楚怎麽一回事再放他出來,並沒有喊打喊殺地要把他逐出司家。


    林靜想,要早點滅口才行。


    萬一查清楚司寒爵是誰的兒子,她和情人都逃不掉。


    她想了無數種辦法,但到底是個女人,做事畏手畏腳,最後還是身邊最親近的下人出了個看起來天衣無縫的主意。


    花園裏種著一株滴水觀音,大多數人知道滴水觀音有毒,卻幾乎沒什麽人見過滴水觀音開花。


    恰好,在花園裏侍弄花草的花匠是她的丈夫,他不僅會種花,還會養蜂。


    他在後花園裏養了一個小小的蜂箱,滴水觀音開花的時候,他就捉來蜜蜂采蜜,然後將那一箱蜂蜜都收集起來,由蔡姨兌了蜂蜜水,喂給什麽都不知道的司寒爵。


    經過蜜蜂過濾,蜂蜜中的毒性微乎其微,除非無限深究下去,用最高端的儀器去檢測,用無數種試劑去測試反應,否則根本查不出來。


    喂了幾天,司寒爵就開始發高燒,正巧趕上司不凡出國談生意,小小的司寒爵被扔在房間裏,險些被一場高燒要了命。


    幸好林露鳴及時將他抱走,蜂蜜水沒喂多久,毒性十分輕微,但傷害是不可逆的,日久天長,才漸漸顯出端倪。


    ……


    蜂蜜水。


    司寒爵冷笑。


    為了害死他,林靜真的很用心了。


    這件事司城完全不知情,司寒爵便派人將蔡姨帶走暫時保護起來。


    ……


    唐糖也已經出院,很快就搬進原來的房子裏,和司寒爵住在一起。


    晚上,司寒爵回到家時,唐糖已經做好一桌美味的飯菜,正一邊寫論文一邊等他回家。


    寬敞的客廳裏,少年窩在沙發上,眉眼認真地補習自己落下的課程,聽到聲音,少年抬眼,甜甜一笑,十分自然地走上前接過司寒爵脫下的外衣,“司先生回來了。”


    司寒爵凝視少年熟悉的身影,笑著說,“你可真厲害,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自己被害了這麽久。”


    唐糖圓眼微睜,“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司寒爵將事情簡單地告訴唐糖,因為身體已經大好,他反而沒多生氣,隻是驚異於唐糖的耐心和認真,“怎麽這麽聰明。”


    “看來在醫學領域,我還是略勝司先生一籌的。”唐糖牽著司寒爵,將他推進浴室洗手。


    司寒爵聽話地洗手,又問,“你大概研究了多久?”


    “一年吧,從司先生陪我過完最後一個生日那天開始。”


    他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查清楚司寒爵的病症,並研究出解藥。


    司寒爵想起那一天,他特意回國陪唐糖過生日,小孩緊張兮兮的表白,他卻說,別說了。


    他剛剛才趕最後一班飛機回國,頭痛,疲憊,強打著精神陪他過生日,完全沒法集中思考任何問題。


    事後,他總想著什麽時候把唐糖喊出來,認真討論他說的那些話。


    可是從那天開始,唐糖好像故意躲著他一樣,忙的不可思議。


    司寒爵洗著手,在鏡子裏看了一眼靠在浴室門邊靜靜看著他的少年,“哦?我記得那天有些人向我表白來著,不知道他說話還算不算數。”


    唐糖傲嬌地翻了個白眼,“司先生讓我別說了,當然就不算數了。”


    眼看司寒爵已經洗完手,唐糖轉身要跑,卻被男人攬著腰肢抓了回來。


    “不算數了?”司寒爵咬著少年柔嫩的耳垂,輕聲道,“那,摩天輪上的話還算數麽?”


    灼熱的吐息吹進耳廓,唐糖敏感地發癢,縮著肩膀躲來躲去,“算,算數!司先生,先吃飯!”


    “還叫司先生?”司寒爵笑道,“叫聲主人聽聽。”


    唐糖臉色爆紅,輕輕錘了他一拳,從男人臂彎下溜了。


    司寒爵悶笑出聲。


    唐糖終於變成自己所希望成為的那種人。


    他謙虛,卻懂得認可自己。


    他依然深愛著眼前的人,卻再也不是卑微到塵埃裏的模樣。


    他已久溫柔而善良,眉眼清澈不染塵埃,他變了很多,卻也從未變過。


    飯菜香味打著旋兒飄入鼻尖,亦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桌子上有一道西紅柿炒雞蛋,西紅柿精細地去了皮,入口軟爛微甜,依然是他最喜歡的味道。


    唐糖害羞地隻顧自己低頭吃飯,小眼神卻不時從飯碗裏溜出來,偷看司先生大口吃飯的模樣。


    吃完飯,司寒爵要去洗碗,唐糖也沒有拒絕。


    他將餐廳的碗筷收拾好交給司寒爵,就站在旁邊,看著圍著圍裙的司先生細致又耐心的洗碗,目光在司先生居家又溫暖的身影和一旁束之高閣的自動洗碗機上來回遊弋,表情很是耐人尋味。


    片刻,唐糖踮起腳尖,大膽而熱烈地在司寒爵側臉上印下一枚小小的吻。


    “主人~”少年湊在他耳邊,小聲說,“主人真棒。”


    司寒爵微怔,深邃的目光追尋著撩完就跑的唐糖,麵無表情但咬牙切齒地想,這一點也沒變,還是那麽欠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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