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淮城的秋季總是給人一種凝滯的感覺。當盛夏的暑熱漸漸散去,秋的腳步臨近是,那懶洋洋的日光照得人們仿佛連腳步都不由自主放慢了。


    不知為何,緯蒼然一直沒有被處死,據說是因為國主下令,要從他口中問出更多的情報,畢竟虎翼司派出來的人員已經夠得上高級間諜的標準了。當然雷冰知道,想從這個人嘴裏問出點什麽無異於癡人說夢,不過倒也暫時鬆了口氣。然而不掀翻黎耀,她終於也沒能想到有什麽法子把他撈出來。


    人言換季的時候最容易傷風感冒,雷冰不信,於是為了這個不信付出了代價。傷風感冒看起來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病,但不管什麽神醫神藥都沒辦法讓你迅速治愈,所以她隻能躺在床上鬱悶。


    黎鴻過來看望她,帶來一堆時鮮水果,其中居然有加急快馬送來的寧州特產,讓雷冰一時半會兒也難免羨慕真正的有錢人。等她吃完了半個瓜,黎鴻輕描淡寫地說:“明天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兒?”雷冰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大哥不知道怎麽的,似乎是突然開始重視我了,”黎鴻的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他委派我到宛南的白水城,替他處理一筆生意。”


    “這是什麽意思?”雷冰很意外,“這可不是他的行事作風。”


    “肯定不是好事唄,”黎鴻依然懶洋洋地說。“我隻能確定這一點,他一定對我產生了疑心。我大哥做事,一向雷厲風行,這麽做的目的,要麽是為了把我支開,他好在南淮城搞點什麽;要麽就是想要在半道上把我除掉。也許就是那天夜裏我帶你到山頂,被他發現了。”


    “那怎麽辦?”雷冰將手裏剛撚起來的葡萄一扔,“我們是不是得和他幹一架?”


    黎鴻捏捏鼻子:“除了打架你還能想到點什麽……不必想打,沒有勝算的。”


    “那怎麽辦,幹等著他把你幹掉?”雷冰急了。黎鴻搖搖手指:“別著急。越是危險的境地,越不能著急。”


    “不著急也總得有應對措施啊,”雷冰嘀咕著,“難道坐以待斃?”


    “誰說坐以待斃?”黎鴻笑笑,“我們要在路上行走,充其量算作行以待斃。”


    “坐馬車也算坐!”雷冰非要在口頭上討點便宜,“不過你說‘我們’,意思是我也得跟你同去?”


    “免得你留在南淮搗亂!”黎鴻板著臉說。他隨即感到雷冰身上散發出一陣殺氣,忙改口:“其實我是需要你幫我忙。真要打架的話,你的功夫還是很不錯的。”


    “這還差不多。”


    雷冰雖然嘴硬,走在路上時才感到深深的不安。黎鴻為了繼續偽裝,除掉雷冰等寥寥幾個貼身跟班外,身邊並不能帶自己暗中培植的好手,而是任由黎耀指派人選,這使得他的一切行動都處於黎耀的監控之中。


    不過黎鴻始終不慌不忙,在雷冰看來是胸有成竹,在外人看來是十足草包。他一路上不斷唧唧歪歪地挑剔著隊伍行路太慢,這樣豈不會貽誤商機,你們真是群廢物;隊伍速度加快他又會更大聲地抱怨,你們這麽急幹什麽前麵有骨頭等著你們去啃嗎?總而言之橫豎都是黎二公子有理。不過這幫所謂從人倒是耐心得要命,二公子說走就走,說停就停,沒半句抱怨。然而不管黎鴻要跑到什麽地方,他們一定會不遠不近地吊在屁股後麵。


    “這幫人都是老手,”雷冰感慨說:“沉得住氣,隨便你幹什麽都行,就是不讓你溜掉。”


    黎鴻淡淡地說:“那是自然。我溜掉了,他們的腦袋就得溜掉。”


    雷冰默然不語,隻能暗中戒備。但對方一點都不著急,轉眼走出三天了,也沒有動手的跡象。白水和南淮相距不遠,盡管黎鴻沿途拖延,眼看也就快要到了。難道黎耀其實並未安什麽壞心?她有點糊塗了。


    如是平安進入白水城。城如其名,白水雖然繁華程度不及南淮,卻由於依江而建,常年都籠罩在淡淡的水汽中。在白水城裏說話,都不得不扯著嗓門,否則在隆隆的水聲中根本聽不清。


    “耳朵都要震聾了!”雷冰在黎鴻耳邊喊道,“晚上怎麽睡覺啊?”


    “我比你還慘,”黎鴻聳聳肩,“別忘了我們瞎子耳朵比你們靈光。”


    雷冰無話可說。不過到了夜間就寢時,她卻從那煩人不已的水聲中隱約聽到隔壁傳來的門響——看來黎二公子壓根不打算睡。無論在什麽地方,尋歡作樂都是他的生活主旋律。雷冰歎口氣,懶得去管,但她很快想到:在燈紅酒綠之所,喬裝改扮後製造一點混亂,弄死黎鴻是很輕易的,而且還可以推卸責任。難怪這幫孫子路上不動手,一定要進入白水呢。


    她一下子睡意全消,趕忙追了出去。秋夜的涼意混合著彌漫於全城的水汽,讓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等到揉完眼睛,黎鴻的馬車已經消失於霧色中,她也不好在人類的地方貿然起飛。好在白水城小,很容易打聽到最著名的娛樂場所在什麽地方。


    邊問路邊前行,當找到那座叫“白水苑”的酒樓時,她一眼就認出了那輛華麗得很紮眼的馬車。然而還沒跨入酒樓的門,她忽然發現幾個矯健的身影從不同的方向直接竄上了二樓,破窗而入。


    她直覺到此事和黎鴻有關,左右看看,趁著夜色掩護拖過一個路口的男人,將這個倒黴蛋打暈,然後剝下他的衣服穿上。她把頭埋得低低的,偽裝成酒客混了過去,隻見酒樓裏一片混亂、碗碟碎片與酒水湯汁飛濺。很快兩具屍體從二樓上摔下來,啪地砸在大堂地麵上,雷冰從服色認出,隻是黎鴻的兩名貼身保鏢,功夫不弱,但此刻都已成了挺屍。


    果然和黎鴻有關!雷冰幾乎就想衝將上去,幸好在這些日子經曆諸事後,她的頭腦已經冷靜了許多。她裝作看熱鬧的,粗著嗓子向旁人打探發生了什麽。


    酒客們大多茫然,好在有一個剛從樓上連滾帶爬逃下來的胖子正在驚魂未定地講述著:“……那個瞎子的兩個跟班,諾,就是現在躺地上那兩個,就和瘋了一樣,突然就出手殺自己同桌的同伴。真殺哪!下手可狠咧!那個瞎子更不得了,趁著他們打架,推開窗戶就跳下去了!也虧他眼睛看不見還認得那麽準……”


    “他幹嗎,要尋短見嗎?”雷冰故意茫然地問。


    “才不是!”胖子把頭搖得好似撥浪鼓,“樓下早就被備好了一輛車,他正掉進了車裏,然後馬車飛也似的跑了!”


    雷冰陪著大家亂哄哄議論了幾句,聽清楚了馬車的去向,隨即不動聲色地溜出去。剛一出去,她就不顧一切地凝出羽翼,在濕漉漉的空氣中高飛而起。


    一路緊追下去,她終於找到了逃亡的馬車和馬車後窮追不舍的追兵們。馬車的速度畢竟不如快馬,雖然先發,此時已經被追上。眼見著馬車已經被勒住,那些寒光閃閃的兵器就要捅到車裏了,雷冰毫不猶豫,張開了弓。當地麵上的殺手們聽到弓弦響時,反應已經晚了。


    這就是人類即便到了和平年代也始終對羽人心懷畏懼的原因。地麵上的人再有力量,麵對著居高臨下的攻擊總是應對乏術,況且羽人向來以弓術精湛著稱,高飛遠射,很少失手。


    第一名被殺死的追擊者正在砸馬車的板壁。這是個肌肉糾結的大力士,一拳砸下去,木板應聲而裂,然而第二拳剛剛揮出,他就大吼一聲,栽倒在地上。


    一支箭,一支長箭,正插在他的後腦上,箭頭已經沒入了頭顱中。他身邊的同伴隻是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還沒反應過來,第二支箭射入了這名同伴的頸部要害。


    第三支箭射出時,下方的追擊者們已經有了反應,忙拿好武器準備格擋。但飛在半空中的羽人身法實在太過靈活,出箭又太過迅速,而且最糟糕的是,那永不消逝的水聲打擾了他們對弓弦的捕捉。轉眼之間,又有兩三人中箭受傷。


    追擊者們不得不紛紛縮身於馬車之下尋找掩護,這卻正中了雷冰的下懷。她突然俯衝而下,從已經被砸破的車廂裏拖出來黎鴻,在人們攔截之前,已經迅速飛遠。下方的人隻能空咋呼,卻也無力追趕。


    雷冰飛了一陣,感覺氣力耗盡,隻能落到地上,收了羽翼。黎鴻重重摔在地上,疼得直哼哼。雷冰卻不管不顧,扳過他的頭仔細看了看:“真像,簡直長得一模一樣?”


    “你說什麽?”黎鴻一呆。


    “我說黎鴻這個替身選得真不錯,”雷冰大聲說,“簡直和他的真人長得一模一樣。”


    眼前的“黎鴻”愣了半晌,嘟嘟囔囔地說:“你……你怎麽猜出來的?”


    這說話的口氣可就露餡了,真正的黎鴻從來不會用如此猶疑不定的口吻說話,何況此刻他的身體正像篩糠一般抖動著,顯然是個很膽小的家夥。雷冰歎了口氣:“我隻是覺得黎鴻不會用那麽笨的辦法來逃跑。這樣怎麽可能跑得掉?”


    黎鴻的替身歎了口氣:“既然已經知道我是假的,那你為什麽要來救我?”


    “因為我要把這場戲做足,”雷冰回答,“人人都知道我是黎鴻的貼身跟班,如果我不顧一切來救你,總能影響一點對方的判斷吧。”


    “那你能不能救我逃走?”替身的語氣中充滿了求生的期待。


    雷冰哼了一聲:“我會盡力做戲救你,但即便你是真的黎鴻,我也不能保證能救得了呢。”


    替身一臉苦相,好在他雙眼已盲,看不到雷冰那不屑的神情。但過了一小會兒,他反而鎮定了下來:“既然如此,那就隻好等死了,反正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等死。”


    不等雷冰發問,他就唉聲歎氣地解釋說:“我被他選中做替身,已經快有十年了。我常年被關在一座小院裏,除了每天曬曬太陽以便保持和黎鴻膚色一致,其他地方一步都不能去。”


    雷冰聽著這話,不由生起了一股同情之意,但這假黎鴻接下來的話更是讓她心頭一震:“何況走出去又有什麽用?眼睛也被他弄瞎了,什麽都看不到了。”


    “你……你不是天生眼盲?”她急忙問。


    對方苦笑一下:“你覺得黎鴻的運氣能有那麽好?找到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還碰巧也是個瞎子?”


    說到“瞎子”兩個字的時候,他的怨毒之意已經不可抑製。雷冰默然無語,腦子裏一片亂紛紛的。一直以來,她都在下意識中把站在同一陣線的黎鴻當作“好人”,而黎鴻對她也還確實不錯,始終以禮相待,未曾輕慢。此時見到這個無辜受罪的替身,她才反應過來:黎鴻和乃兄一樣,絕非善類。雖然她也明白互相利用的道理,但看著這個替身那雙灰蒙蒙的眼珠子,她仍然抑製不住心頭的怒意。


    如果這位替身的雙眼好使喚的話,他將會看到這個女子聲音的“中年男人”緊緊握住手中的弓,咬緊了牙齒。可惜他什麽也看不到,所以隻能聽到最後那一句話:“我盡力吧。救你逃走。”


    其後的事情大大出乎雷冰的意料。他攙扶著這假黎鴻,老鼠出洞一般貼邊溜縫地向著城外逃去,但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她開始還在猜測,莫非黎耀是想把他們引出城再去動手,省得費力在城裏搜尋。但是直到溜出了白水城,仍然沒有見到任何追兵。


    “姑娘你真厲害!這麽容易就甩掉了他們。”假黎鴻奉承說。他目不能視物,耳朵倒是靈敏,所以雷冰的男人扮相並不能騙到他。


    “我們並沒有甩掉他們,”雷冰慢吞吞地說,“是他們根本就不想來追我們。”


    “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麽意思,容我想想。”雷冰說。她捧著頭坐在地上,冥思了半晌,最後低歎一聲:“我明白了。黎鴻完了。”


    “黎鴻完了?”替身一呆,“為什麽?”


    “因為沒人來追我們……”雷冰沮喪地說,“這說明對方已經料到了你並不是真的黎鴻,所以並沒有把重心放在咱們身上。而且,敵人形勢也是很謹慎的,就隻剩下一種可能了。”


    他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失望:“真的黎鴻,肯定已近被他們抓住了。”


    “那我……對方低聲下氣地問。”


    “我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雷冰哼了一聲,“廢什麽話?”


    二踏上宛州土地的那一刻,君無行深深地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直被困禁在鐵籠裏的鳥兒,總算是他大爺的被放出來了。其實宛越邊境一帶的區域,在一般人眼裏仍屬蠻荒之地,但君無行已經感覺像是進入了天堂。


    “瞧你這點出息。”邱韻看著他那眉飛色舞的模樣,微微搖頭。


    君無行手裏托著個紙包,裏麵透出燒雞的香氣。看起來他已經饞得不行,但為了在邱韻麵前保持體麵,強忍住沒有當街大嚼。


    “越州哪兒有這麽上好的宛南燒雞啊……”他近乎陶醉地說。回過頭來見到邱韻的神情,他不禁歎氣:“這世上就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打動一下您老麽?”


    他與邱韻一路同行至今,已有幾個月,天氣都開始逐漸轉涼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任然沒有絲毫的進展。這個女人善解人意,卻從來不肯讓別人了解自己的心意。每一次君無行試圖和她做一些深談,都被她巧妙地把話題避過去。她就活脫脫像是一個戲台上的戲子,在那些光彩照人的油彩脂粉之下,無人知道其真麵目。


    不過君無行的死皮賴臉功力若說天下第二,無人敢認第一。雖然並沒什麽機會,他仍然是成天言笑不拘,不斷地和邱韻說話,也不怕對方嫌煩。邱韻耐心十足,隨便他說什麽都聽著,並且會不斷恰到好處地回一兩句,表明她在認真傾聽。


    “其實我覺得,你要是做殺手,說不定會比秋餘還出色。”這一天晚飯時,君無行忽然說。兩人坐在路邊一個小店裏,門外的灰塵毫不客氣地往門裏擠。


    “為什麽?”邱韻並沒有抬頭。


    “我聽說,僅僅是聽說啊,”君無行說,“最優秀的殺手總是能掩蓋起自己的真麵目,讓別人完全無法了解他。”


    邱韻並不生氣,也沒有搭腔,但君無行還是厚著臉皮繼續說:“人的心情就好比桌上的這隻燒雞,總要分享給他人,才能得到快樂嘛。”


    “那麽,你不妨把燒雞分享出去。”邱韻把手往周圍一擺,“這店裏人數雖然不多,但你這隻燒雞一分,能剩個雞屁股就不錯了。再說……”


    “再說什麽?”


    “既然分享燒雞就能得到快樂了,那又何必還分享心情呢?”


    君無行灰頭土臉,還想做點掙紮,表情卻忽然間僵住了。邱韻發現了他的異常:“你怎麽了?”


    君無行噓了一聲,目光越過邱韻,向前看去。他是對門而坐,方才正在說話時,看到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走了進來。此人膚色黝黑,身材瘦長,君無行過去隻是見過一麵,但他記憶力驚人,已經想起了這是誰。——這個人就是君無行和雷冰與黎鴻初次相遇時,隨侍在黎鴻身邊的一個人。他並沒有參與之前的圍攻,而是在之後三人的秘密會麵時才出現,顯然是黎鴻的親信之一。此時他孤身一人出現在這個距離南淮城不到百裏的地方,不能不引起君無行注意。


    君無行簡短向邱韻解釋了一下,看著那瘦高個買了幾個饅頭後匆匆離開,忙起身遠遠跟在後麵。此人顯然是餓急了,一路走一路狠命把饅頭往嘴裏塞,君無行甚至聽到他噎住了的咳嗽聲。他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大概是在被人追擊,正在逃命。


    黎鴻的手下被人追……是什麽人追他呢?君無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放緩了腳步,索性讓此人脫離了他的視線。


    果然,沒過多久,追兵便出現了。君無行閃到路旁,讓過他們,然後尾隨在他們後麵。追兵隻有兩人,但從腳步可以看出,都是武學深湛的高手,但兩人貌似並沒有什麽跟蹤經驗,距離保持得相當不好,也不知道隱蔽。


    “他們根本不需要遮掩了,”君無行皺著眉頭,“擺明了就是要直接追上去動手。”


    “所以那個人才一路走一路吞饅頭,”邱韻說,“打定主意要趕緊恢複體力和他們打架了。”


    君無行挺住腳步:“那家夥已經不逃了,咱們有熱鬧瞧啦。”


    他帶著幸災樂禍的嘴臉,同邱韻尋覓藏身之所。但此處已是荒野,要找到能遮蔽自己的東西還真不容易。等找到一個小土坡縮身於後,兩邊已經動上手了。


    被追逐者雖然身材瘦削,所用兵器確實一對沉重的銅錘,舞動起來虎虎生風。更加奇怪的是,他的袖子卷到了胳膊上,露出的肌肉分明也是鬆弛無力,和他正在使用的兵器和招式配起來,說不出的怪異。


    “這是個魅,”君無行低聲說,“可能是凝聚成形時不大成功,肌肉的形態和人類很不一樣,不過力量倒是很足。黎鴻的手底下,看來也招募了不少異士啊。”


    與這個魅搏鬥的兩名對手一個是名劍客,另一個則是長於操縱金屬的裂章術士,兩人之間的配合相當默契。那名裂章術士不斷使用秘術增強劍的硬度,本來錘劍相擊,輕薄的劍應當吃虧,但數招過去。銅錘上居然被磕出了不少缺口。


    而這位裂章術士也伺機偷襲。不時遙遙操控魅手中的銅錘,幹擾他的招數。魅族本身就是由精神遊絲凝聚而成,原本是九州各族中精神力最強的種族,但是一麵動用武力,一麵還要與秘術對抗,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與裂章術士配合的劍士下手毫不留情,招招狠辣,他隻能橫過雙錘,以防禦為主。好在雙錘本來遮擋麵積較大,隻需稍許移動,就可以護體。但這樣隻守不攻,畢竟處於劣勢,而精神力的過度消耗也讓他有些難以為繼。又戰了幾回合,他腳步稍慢,小腿被削中一劍,登時血流如注。


    “你不出手幫他嗎?”邱韻問。


    “先讓他受點傷,”君無行滿不在乎地說,“畢竟我和他的主子也隻見過一麵,他不一定信任我,何況這種死士骨頭都硬,單純施恩,他未必吃我這一套。但一會兒要是他傷到行動不便,就非得求助於我了,到時候想甩掉我也難。”


    邱韻微笑:“你還真是一肚子壞水。”


    說話間,戰局又起了變化。魅眼見形勢不利,將心一橫,突然間改變了戰法,不再防守,而是近乎搏命地上前猛攻。劍士與裂章術士看來都猝不及防,一時配合失誤,長劍被一錘砸成兩半。


    魅心裏一喜,手中招式更見猛烈,那一對大錘在他手裏渾似沒有分量,而劍士手中隻剩下一柄斷劍,左支右絀,眼見不敵。君無行遠遠望著魅隻攻不守,微微搖頭:“天下被秘術師幹掉的武士,大概都是這麽死的吧。”


    果然,正當魅全力攻擊劍士,意圖速戰速決時,站在邊上的裂章術士卻已經悄悄行動起來。他使用秘術操控著地上斷掉的劍刃,那斷刃猛然間從地上飛起,直插魅的後背。魅倒是臨危不亂,回過左手中的銅錘一擋,錘劍相交,他的身體當即一抖,手中的招式立見停滯,劍士卻迅速進擊,斷劍深深刺入了他的小腹。君無行知道,那斷刃上附帶了裂章係的雷電術,魅一時輕敵,被雷電擊中,導致了短暫的無法動彈。


    但那個魅非常頑強,恍若沒有痛覺,右手銅錘重新舞起來,啪的一聲,已經將劍士的頭顱砸得粉碎。他回過身,就帶著插在小腹中的斷劍,向裂章術士追去。術士慌了手腳,轉身便逃,魅重傷後腳步不靈,看看追不上。


    然而術士並沒有跑出多遠,腳步就像方才魅被電擊那樣一下子停住了。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體內的雷電之力突然間發生了衰減,仿佛是被別的力量吸走了一樣,他試圖抗拒這股力量,但越是催動精神力,就吸得就越快。


    一個穀玄術士!他的腦子裏刹那間反應過來,隻有穀玄秘術能這樣消解他人的精神力。他連忙收斂自己的力量,以便與之相抗,卻偏偏忽略了身後還有一個窮凶極惡的追兵。略一遲疑,魅已經趕了上來,從後一記猛擊,把他的脊椎打成了數截。他之前與那劍士合力對付敵人,一者武力、一者秘術,沒料到自己死時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魅停住腳步,艱難地喘息幾口,回身大喝:“哪位在暗中相助?請現身!”


    君無行從藏身處跑出,想要扶住他,但他已經支撐不住,軟軟地坐在地上。他艱難地抬起頭,看了君無行一眼:“我見過你。我主人曾邀請過你。”


    “沒錯,”君無行檢視了一下他的傷口,“你已經離死不遠了,我們長話短說吧。發生了什麽事?你主人現在怎樣了?”


    魅苦笑一聲:“我的主人……他的異心暴露,已經被黎耀捉住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會隨我而來。”


    他隻來得及說完這一句話,生命便已走到了盡頭。他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漸漸變得輕飄飄沒有力量,骨骼、肌肉、毛發開始消失,猶如慢慢化開的濃霧。當他的精神完全毀滅的那一刻,身體也由此消失了。


    君無行和邱韻麵麵相覷。兩人趕到下一座市鎮打探了一下,大致得知事情經過:黎耀遣黎鴻為他辦差,結果黎鴻半路上不知為了何故,居然想開溜,在一個由他的下屬經營的酒樓裏遁入了暗室躲藏,還故布疑陣安排了替身掩人耳目。然而黎耀的手下經驗豐富,找到了暗室,仍然把正主甕中捉鱉逮了個正著。君無行留意詢問了黎鴻身邊從人們的下落,得到的回答不容樂觀。


    “聽說都被殺了,”被問者滿不在乎地說,“黎大公子的手段可毒呢,斬草必然要除根。”


    “但願她沒和黎鴻在一起,”君無行喃喃自語,“所謂傻人有傻福。”


    邱韻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朋友既然這麽多年躲過了無數追殺,想來這一次也不會有事,放心吧。隻是……這樣一來,一個臂助就沒了。我想這世上不會有比黎鴻更了解他哥哥弱點的人了。”


    “我也正鬱悶著呢,”君無行歎氣,“沒有了黎鴻,我們怎麽接近黎耀呢?”


    他以手托腮:“我去越州的這段時間,發生了好多事情。今天還打聽到,幾個月前,有一個羽族的官差借辦案為名,刺殺了一名羽人叛逆,聽說那個人和黎耀來往密切。唉,看來什麽事情都和黎耀脫不開幹係。”


    “那個人好大的膽子,”邱韻若有所思,“敢在黎耀眼皮底下殺死他的重要眼線。他逃脫了嗎?”


    君無行搖搖頭:“被抓了。似乎是等著秋後問斬,也快了。”


    三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而是等死。緯蒼然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像他這樣的人,在做事之前的確可以不計較生死,乃至於豪氣幹雲,但當事情做完,靜待死亡臨近時,那種不安和恐懼,畢竟還是無法消除的。


    當雷冰去探望他時,他總是一副淡然處之、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但雷冰沒來時,隻有他才知道自己深藏心底的脆弱。他甚至連死神距離自己還有多少步都不知道,卻隻知道它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藏在黑暗處窺視著自己,耐心地等待著最後的結局。


    真難熬啊,緯蒼然想,還不如自己審判自己得了。但他終於還是沒有這麽做,並且出乎他意料的,他等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轉機。


    一個月前,他隔壁的那名殺人犯被拉出去砍了腦袋,囚室空了好長時間。大半個月後,來了一位新鄰居。該鄰居生得白白淨淨,一雙手十指纖纖,儼然一個閉門造車的酸腐學子,但緯蒼然注意到,當他被押進來時,全身上下的鐐銬枷鎖與其說時鎖人,不如說是在鎖一頭熊。而押送他進來的兵丁居然一個個頭上戴著頭套,顯然是怕被他記住麵孔。


    作為一個勤於鑽研業務的捕快,緯蒼然很快在自己的記憶裏找出一個名字,與眼前這個重犯對上了號。若說宛越一帶有如此威懾力的盜匪,兩隻手就可以數得清楚了,但這些盜匪大多青麵獠牙虎虎生威,長相如此清俊秀氣的,大概就隻有一個人了:被稱為“無心秀士”的餘斌品。此人不但長得文氣,名字也是溫文爾雅,但是在江湖中出道不過半年,就已經得到了“黑心秀士”的雅號,再過一年,“黑心”改成了“無心”,他的殘忍凶暴可想而知。緯蒼然腦子裏印象比較深刻的案件就有三四起,每一起都是駭人聽聞的血案。如今這樣的凶徒居然被捉拿歸案了,緯蒼然都不由得要佩服宛州的捕快們。


    既然處於閑得無聊的等死過程,緯蒼然自然而然地憑著職業本能將觀察餘斌品當作了日常消遣,兩人之間雖隔一牆,但牆上有裂縫,看過去不難。他發現餘斌品說起話來也是客客氣氣,每天獄卒過來送飯,他都會很禮貌地點頭道謝,有意思的是,被他致謝的獄卒每每惶恐不安,恨不能多長出一條腿疾奔而逃。


    如此過了三天,每天替他送飯的那名獄卒好像是生病告假了,換了個新的來。這位大爺似乎沒聽說過無心秀士的威名,給飯的時候毫不客氣,甚至還故意將勺一歪,把半勺滾燙的稀粥潑到了餘斌品的手上。


    餘斌品就像沒有痛覺,既不叫疼也不縮手,從地上抓起一把稻草,慢吞吞擦掉手上的粥,溫和地問:“這位大爺,小生不知有何出得罪了您?您說出來,我可以改的。”


    “你們這些死囚犯,橫豎都難逃一死,何不在臨死前把自己弄得稍微舒服點呢?”獄卒答非所問,但緯蒼然已經猜到了他的意圖了。這是死囚牢中的獄卒常玩的花樣,若是囚犯們給他們使點金銖銀毫,他們就會讓你好過點,甚至於違禁從外麵弄些好酒好菜來;但如果不給好處,他們就會盡情地折磨你,反正將死之人也不會有誰去關照。


    餘斌品微微一笑:“您要是早說清楚,不就半點麻煩沒有了嗎?”他探手入懷,看來是掏摸著什麽。獄卒一喜,忙伸手去接。他知道,雖然此處為死囚牢,但天下之事都脫不開“打點”兩個字,這個死囚身上能留有錢財,也不足為奇。


    死囚的右手慢慢伸了出來,但手中卻並沒有金幣銀幣。獄卒一愣神間,那隻手已經如閃電般探出,在他的雙肩上各點了一下。這兩下準確地命中了他氣血運行的節點,令他雙臂酸麻,暫時不能動彈。


    就在獄卒錯愕萬分之際,餘斌品的左手已經從柵欄的縫隙中硬擠過去,捏住了他的下巴,輕輕一用力,喀喇一聲,下頦應聲脫臼。餘斌品空出來的右手此時端起了那半碗稀粥,全部倒進了獄卒的嘴裏,居然一滴都沒有浪費。


    獄卒痛得滿地打滾,但由於舌頭被燙壞了,一時說不清楚話,隻能發出野獸般嗚嗚咽咽的聲音,其狀頗為淒慘。餘斌品卻神色不變,輕柔地說:“你看,連我的口糧都全部孝敬您了,這樣的好處,足見我的誠意了吧?”


    此時其餘獄卒聽到聲響,進來將那倒黴蛋救出去,這些平日裏作威作福了的惡棍,竟然無一人敢對餘斌品稍有嗬斥,更不必提懲罰了。等他們離開後,餘斌品懶洋洋地在床上一靠,忽然聽到隔鄰有人對他說話:“多餘了。”


    餘斌品仍然彬彬有禮地問:“請問,什麽多餘了?”他一麵說,一麵慢吞吞地來到了兩間囚室交界的牆邊,雙手快速抓握,活動著手指。


    “點他手臂,多餘,”對方說話很簡潔,“耳後有一處,點則暈厥。”


    餘斌品僵住了,雙眼慢慢眯成一條縫。他透過牆縫第一次,認真打量起自己的這位鄰居,這是個高瘦的羽人,雖然身上的囚服肮髒不堪,但頭臉和頭發都打理得幹幹淨淨,和一般蓬頭垢麵毫無生氣的死囚不大一樣。此時他正躺在床上,麵朝著天花板,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但餘斌品能夠感覺到,他也觀察著自己。


    “受教了!”餘斌品回答,“不知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緯蒼然,寧州虎翼司高級捕快。”對方回答。


    虎翼司?餘斌品一怔。他知道羽族的所謂皇朝是由多個城邦聯合而成,但虎翼司並不隸屬於任何一個城邦,而是由羽皇直屬管轄,其中的人物個個絕非一般。他腦子裏一激靈,忽然想起了此人的身份:“您就是在花船賞上一箭射死了楚淨風的那位刺客?”


    此後兩人開始慢慢熟絡起來。這位餘斌品向來與官家作對到底,對於緯蒼然這種敢在虎口拔牙的人才自然青眼有加。雖然此人惜字如金,他還是樂意與之談談說說。兩人偶爾交流兩句武學,緯蒼然的武藝之高也令餘斌品頗為注目。


    “想逃出去嗎?”這一天餘斌品突然問。緯蒼然聽了這話毫不吃驚,倒像是早就在盼著他這麽問了,所以打得很幹脆:“想。”


    餘斌品笑了起來:“從我到這裏那天起,你就等著我說這句話吧?你知道憑你一個人的能力不足以越獄,但我的手下可以做到這一點,你也知道我這樣的人絕不會甘心等死,所以一定會越獄。”


    緯蒼然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你對我有用,我對你同樣。”


    餘斌品拍起手來:“爽快!我最喜歡和痛快人打交道,省掉許多虛偽的說辭。那麽請你告訴我,你對我的用處在哪裏?要知道不必依靠你的力量,我一樣可以脫困而出。”


    “不在逃獄,而在逃獄後,”緯蒼然回答,“我能幫你發財。”


    餘斌品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條縫。他聽完緯蒼然的講述後,沉思了許久,突然一反常態地爆了一句粗口:“幹他娘!好大的生意!”


    “你不敢?”緯蒼然靠在牆縫邊斜他一眼。


    “你不用激我,”餘斌品又恢複了溫文爾雅的模樣,“這世上我不敢做的事情隻怕還沒有。”


    餘斌品的話隻說了一半。不但他不敢做的事情少,做不到的事情也很少。連緯蒼然自己都沒想到,兩人這番對話剛剛過去了一天,第二天夜裏,他的黨羽就動手了,而且用的是一種看似常規、此情此景下卻絕對匪夷所思的方式。


    “太強。”緯蒼然感慨說。


    “怎講?”餘斌品笑問,模仿著他的簡潔語氣。


    “如此嚴密看防,不到十天,一條地道,”緯蒼然說,“河絡也不過如此。”


    餘斌品得意非常:“這你可說錯了。這條地道足足挖了兩月有餘。”說話間,兩人都已從地道裏鑽了出去。涼爽的秋風吹過,提醒著緯蒼然季節的變遷。他仰起頭,看著久違了的閃爍星光,心裏不可抑製地湧起一陣激動:能活下來,總是一樁大大的好事。


    “我早就料到日後必有一天被官府捉拿,”餘斌品拍拍他的肩膀,“這條地道在一年半之前就已經挖好了,隔了那麽久官府才抓住我,可算是無能。”


    “你如何猜到恰好關於此處?”緯蒼然問。


    “我又不是神,當然猜不到,”餘斌品哈哈大笑,“但我能猜到我這樣的重犯會被關在哪個級別的監獄裏,所以我在這些地方都挖了地道。”


    他話鋒一轉:“現在我把你帶了出來,你也該帶我去發財了。今晚正是最好的機會,他們絕對料不到我剛剛出獄就敢去作案,而且出手就是劫黎氏的金庫。不過這正是我的作風啊。”


    緯蒼然打個手勢,當先行進。在雷冰一趟趟來探望他的過程中,他悄悄委托她向黎鴻打探了一些關鍵的信息,黎氏的金庫所在地便是其中之一。


    “你打聽到了也沒用,”雷冰說,“金庫所在地本身也不算什麽大秘密,關鍵是那裏總是駐紮著幾萬人,除非你能搬來一支軍隊,否則是進不去的。”


    “駐紮著幾萬人”雲雲無疑是誇張的說法,但黎氏金庫某種程度上關係著宛州的經濟命脈,的確看守嚴密,除了黎氏自己的人馬外,還有官府的駐軍。如果在平日裏,餘斌品勢力雖大,畢竟隻是草寇,想要打這金庫的主意並不大現實。


    但今晚不同,如餘斌品所說,他這樣的要犯人入獄僅僅十天即告越獄,乃是轟動全城的大事,官府的力量必然傾巢出動,在他可能的藏身之所展開拉網一樣的大搜捕。在這種時刻,黎氏金庫的防衛反而會空虛。畢竟要掌握一個徹頭徹尾的亡命之徒的思維,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假如這個亡命徒身邊有個曾經的官差協助,那就更加防不勝防了。


    然而當他們攻進去之後,才感到有些後悔。這不單單是因為雖然少了官府的力量,但黎氏自己的兵丁還是數量不小;也不隻是因為這些人中暗伏了不少高手,令餘斌品折損了幾名心腹幹將,自己也受了傷;還有一個更加要命的原因……“你見過這種門鎖麽,虎翼司高級捕快大人?”餘斌品喘著粗氣問,受傷的左肋還在不斷滴著鮮血。


    緯蒼然搖頭:“從未見過。”的確,他雖然也見過不少結實的金屬門和精巧的機關鎖,類似黎氏金庫這樣的庫門卻是頭次見識。首先它的門是用一整塊厚重的鋼板所鑄,比同體積的石門硬度更大,即便使用炸藥也很難炸開。


    其次是門上的鎖,使用的是一種古怪的鏈式複合鎖,一共有十二個鎖眼,而且這些鎖一環套一環,必須按照特定的順序來開啟,否則整套機關就會完全鎖死,恐怕真的隻有動用炸藥才能開啟了。


    “不夠。”緯蒼然看了看餘斌品的下屬所準備的炸藥,搖搖頭。


    “緯先生,我們千辛萬苦損兵折將到了這裏,現在你告訴我們打不開?”餘斌品的雙眼又眯了起來。這個人平時看起來總是通情達理的模樣,但到了怒火中燒的時候,便是全世界最不講道理的主。緯蒼然本來也隻是答應帶路,並沒有說提供進入金庫的方法,但此時餘斌品顯然是打算遷怒於他。


    緯蒼然對餘斌品身上的殺氣視若無睹:“有辦法。地道。”


    餘斌品的拳頭都捏緊了:“你看不出這塊破門板嵌在地下有多長嗎?等繞過它挖通地道,官兵早來了。”


    緯蒼然依然毫不緊張:“炸藥。炸不動門,可以炸地。”


    餘斌品瞪著他:“老緯,還是你聰明!把你一起帶出來真實明智的!”


    幾聲震耳欲聾的爆破聲後,餘斌品的下屬們通過分次裝填炸藥,終於弄出了一條坑道。餘斌品當先鑽了進去,緯蒼然猶豫了一下,緊跟在他身後。


    然後兩個人都像木頭人一樣愣住了。餘斌品渾身緊繃,傷口由於用力而迸裂,剛剛止住的鮮血又開始往下流。他慢慢轉向站在他背後的緯蒼然,一字一頓地說:“聽我說,南懷黎氏,富可敵國,對嗎?”


    緯蒼然木然回答:“對。”


    “那麽,為什麽這樣的大富翁的金庫,會隻有這麽一點點金子呢?”餘斌品目露凶光,看來已經難以忍受了。在他的身後,是幾乎空空如也的黎氏金庫。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在這個寬闊到足以容納幾十桌酒席呃倉庫的角落裏,仍然還是有一些金銖,數量也不算太少——假如餘斌品一夜之間連續奔襲兩到三家普通的富商,大概也就是這個數,單純從收益來算,足夠他花銷一兩年了。


    然而他卻絕不會付出像今夜這樣慘重的代價,帶來的人死傷超過三分之二,幾名心腹全部喪命,他就算是想再東山再起,也需要蟄伏很久才能混滿恢複元氣。對於他而言,今夜的買賣虧了,虧大了。——這竟然就是南淮黎氏的金庫?這個聲名顯赫、產業遍布九州的商業世家,竟然隻是金玉其外?——這難道就是故布疑陣?但看它的防衛水準又不像。更何況在之前的交手中,他還見到了黎耀的管家狄放天。他雖然負傷逃走,但在搏鬥中全力以赴的樣子不像是假裝的。


    緯蒼然覺得腦袋快要炸開了。這個空蕩蕩的金庫推翻了他之前眾多的推測,把他的一切假設全都逼近了死路裏。南淮黎氏……富甲天下……金庫竟然是空的……喉頭上忽然微微一涼,打斷了他的思路,回過神來一看,卻是滿麵怒容的餘斌品,正用他那形狀很像毛筆的古怪兵器抵住自己。緯蒼然微微一笑:“別激動,我找到了。”


    “找到什麽?”餘斌品一怔。


    “藏金子的地方。有個暗門。”他一麵說,一麵伸出右手向餘斌品身後一指。餘斌品心中大喜,連忙回過頭去看,但頭剛扭到一半就發覺不對,暗叫一聲糟糕,不待頭轉回來,手中的鐵筆徑直向前送出。


    然而這一刹那的失誤已經足夠斷送全部勝機了。緯蒼然伸出的右手腕順勢一抖,已經點在了他正暴露在麵前的右耳下方。這一點看似輕描淡寫,餘斌品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我說過,耳後這一處管用。”緯蒼然淡淡地說。他正準備從地道鑽出去,卻又停下來,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是這樣。”


    四沒有了專業的易容師,雷冰沒有辦法改換自己這張臉,隻能想辦法換了換發型,希望能借此瞞天過海。她記得自己經常在故事裏聽到,某某某為了避免被人認出來,往自己臉上塗黑泥抹灰塵,此刻想來,真是大笑話——一個一臉泥的人走在路上,是惟恐別人不多瞧你兩眼嗎?


    市井間沒有任何關於黎氏兄弟的流言,這反而讓人不安。她在黎耀的府邸附近小心轉悠著,希望能探查到一點蛛絲馬跡,但黎府看上去風平浪靜,什麽異常都沒有,連在附近賣茶葉蛋的小販都多了兩個——當然那很有可能是細作。


    倒是另一條新聞令她心裏咯噔一跳:關押緯蒼然的那座死囚牢被劫了。目前消息嚴密封鎖,跑了誰不得而知,也禁止外人探視。但坊間四處流傳,關在其間的大盜餘斌品逃走了。


    如果緯蒼然想逃,這就是最好的機會,但就怕這死腦筋的東西寧死也不逃。雷冰無可奈何的想。


    正在鬱悶著,背後有腳步靠近,那腳步極輕,如果不是雷冰已經漸漸養成了隨時隨地全神戒備的習慣,還真注意不到。她並不回頭,做好了直接反手揍他娘的準備。


    “警惕性好高,看來沒白給我做這麽一段時間的跟班。”身後的人說。


    “你沒死啊!”雷冰一時間連高興都忘了。她簡直難以想象,黎鴻是怎麽從黎耀的魔掌中逃出來的。


    回過頭來一看,還真是黎鴻。不過他已經穿上了一身尋常平民的服飾,和他往日比戲服還花花綠綠的惡心裝束大不相同,真讓雷冰有點不適應。


    “你還真是洗盡鉛華呢。”她甚至顧不上打聽一下對方如何脫困的,抓住時機先譏刺一句。


    “可你現在的扮相,隻是換了個發型,我相信稍微有點眼力的人都能認出你來,”黎鴻大搖其頭,“也就隻有你那麽大的膽子還敢招搖過市。”


    雷冰哼了一聲,正想還嘴,忽然反應過來點什麽,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簡直要崩潰了,內心充滿著種種複雜的情緒:欣喜、憤怒、屈辱、羞慚。她大喘了一口氣,努力鎮定心神,慢慢問:“你的眼睛……治好了?還是其實一直能看到?”


    “我曾經告訴過你們我的眼睛天生就盲了,但那並非事實。我的眼睛,是十五年前被我大哥黎耀用慢性毒藥弄瞎的後來我想法子治好了,卻一直偽裝瞎子,否則的話,早就沒命了。”黎鴻淡淡的回答。這話又讓雷冰的心顫抖了一下。


    “我們找個地方慢慢說,離天黑還早著呢。”他接著說。


    雷冰聽著“離天黑還早著呢”這句話,似有所悟。再想到黎耀的歹毒,心裏一陣同情,倒也顧不上去怨恨黎鴻欺瞞她了。她一麵走一麵問:“其實,被黎耀抓住的那個才是假的,而我從車裏救走的,卻是真的你,對嗎?你連我也騙過去了,就是為了設這個局,讓黎耀以為他抓住了真的,對嗎?”


    “我的演技還不錯吧,”黎鴻淡淡一笑,“我可不是隻會扮演紈絝子弟的。”


    “但是替身確實存在,在酒樓裏被抓走了。你那天晚上和我說的,替身的眼睛被你弄瞎,是真是假?”


    黎鴻沉默了一陣,最後答非所問:“我大哥用殘忍的手段對待我,我也不得不學一點他的殘忍,否則怎麽能和他抗衡。”


    雷冰不再說話,跟在這個雙目有神的黎鴻身後,隻覺得他已經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了,一個自己半點也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又一次想到了,所謂夥伴,其實與什麽友誼、正義、是非、道德都毫無關係。很多情況下夥伴們隻是碰巧站在同一條船上,所以才成為夥伴,而已。


    僅此而已。


    這個局的確是黎鴻精心設下的。在那一場酒樓之戰中,死的隻是無關緊要的手下,他的精銳幾乎沒有損失。而現在,他就像一個終於等到了機會的賭徒,準備把自己的賭注都押下去,而時間,就在今晚。


    “不能讓他有時間反應,”黎鴻解釋說,“一定要速戰速決。而且今晚有個很好的機會。”


    這個所謂很好的機會是,黎耀作為黎氏的族長,已經宣判了黎鴻的罪行,其中包括“勾結外人、欺瞞族長、篡逆家產”等等,無論哪一條都夠得上家法處決了。而今晚,就是黎鴻被押赴黎氏宗廟處決的時間,為了提防黎鴻的黨羽去劫他——這種可能性極大——黎耀必然會帶大批人馬跟隨在身邊,他府中所藏得那個秘密,防衛就不會那麽嚴密了。


    當然,雷冰知道,那個即將被處死的“黎鴻”是假的,不會有哪怕一直耗子跑過去救他。這個可憐的替身,先被黎家老二常年囚禁並毀掉雙眼,再被黎家老大取走性命,這輩子真算是交代在了黎氏手裏。雷冰隻能迅速地扭轉思緒,以免在此關鍵時刻莫名浮現出對黎鴻的恨意,壞了大事。


    黎府的防衛果然空虛,黎鴻這次帶在身邊的人數量雖然不多,卻個個都是忠誠的死士。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搶奪黎耀所藏的那個秘密,以便為黎鴻爭取到唯一可以用來要挾黎耀的資本。


    連黎鴻本人也是在哥哥執掌家政後第一次進入他的住所,所以略顯緊張。但當突破到曾在山頂見過的那一座巨大的石屋時,他一下子興奮了起來,眼看多年來一直想要達成的心願就在眼前,冷靜如黎鴻,也禁不住手微微發抖。


    “進去!”他大聲發出號令,並且當先衝了進去。雷冰很擔心他被偷襲,不過好像並沒有什麽事情發生。


    從山頂看下去畢竟很難瞧得準確,雷冰發現,石屋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高達寬闊,事實上,這座屋子基本上占掉了整個黎宅的三分之一麵積。


    如黎鴻之前所打探到的,屋內什麽怪異之物都沒有,隻是擺滿了桌椅,坐在桌前的都是一些埋頭苦算的讀書人。他們顯然在經年累月的日常運算中已經進入了麻木不仁的狀態,黎鴻手下人好大聲勢闖進來,他們也隻是抬頭看上一眼,隨即低下頭去,繼續忙碌著運算,似乎這些麵帶殺氣的不速之客與他們毫不相幹,即使這些人要屠殺他們,也聽之任之,請君自便。


    而他們運算的器械也不是常規的算籌之類,而是一個方頭方腦的開口木盒,裏麵豎著一些銅棍,彼此通過齒輪相連接。雷冰好歹也算出生於星學世家,這樣的計算工具卻從未聽說過,這樣唬人的外表,也許真的可以一個頂二十個人工吧。


    黎鴻的副手有條不紊的分派人手堵住所有出口,安排崗哨,要讓這些人肉算籌們一個都跑不掉。黎鴻自己走到他們中間,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們撥弄麵前的計算器械。此人頭腦聰明,對於算學原本有不少涉獵,但眼前這些人的手法奇特,讓他看不明白他們的計算方法,隻能歎口氣遺憾的走開。


    “這些東西看來我這樣的笨人是沒辦法弄明白了,”他隨手摸了摸身邊的器械,哈哈大笑起來,“好在隻要有別人來幫我弄明白就行了。”


    他臉上浮現一種無法言說的滿足感,這樣的神情在他尋歡作樂的生涯中也不知出現了多少次,但每一次都是假的,隻有這一次,當他發現並劫奪了兄長的秘密、在多年忍辱負重裝瘋賣傻之後終於占得上風時,才第一次顯得那麽真實,那麽發自內心。那是一個被仇恨和痛苦緊緊束縛的靈魂,一個時時刻刻把自己套在假麵裏的靈魂,十五年來第一次暢快地發出歡笑。


    同樣的,這大概也是他的眼睛被自己的親哥哥毒瞎後,十五年來頭一次放鬆警惕,這隻是發生在一刹那間的事情,但通常情況下,致命一擊都是發生在一刹那。


    雷冰恰恰也在這一時刻發現了不對勁,她正好順著黎鴻的手看過去,卻不小心注意到了那張桌後所坐著的書生。該書生皮膚蒼白、臉色憔悴,的確像多年不見陽光的人——然而他的手卻不大對勁。


    那雙正在撥弄著計算器械的手粗短有力,並且很穩當,半點也不像是一雙讀書人的手,倒是常年習武的角色。雷冰心頭一緊,一個極度可怕的猜測在腦海裏冒了出來。


    然而已經晚了。她還沒來得及張口示警,那個“書生”突然伸出雙手,一把捏住黎鴻的手腕。與此同時,靠他最近的五六名書生同時暴起,分襲黎鴻全身各處要害。黎鴻總算反應奇快,用力掙脫了對方的手,但手背上已經留下了幾個極細的小圓孔。


    那是早已準備好的毒針。黎鴻反抗了幾招,身上就開始綿軟無力,很快被製服。而他的手下們也好不到哪兒去,就在黎鴻遇襲時,所有剛才還一副半癡半呆模樣的書生也都突然間變了樣,各個展露出不俗的武藝。他們猝然發難,而對手毫無防備,頃刻間就占據了先機。片刻之後,包括雷冰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經束手就擒。


    黎鴻中毒後昏昏沉沉,似乎還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雷冰卻已經在心裏喊了幾百聲“糟糕”了。黎鴻機關算盡,最後卻反而把自己算進了黎耀的圈套裏。黎耀一定早就識破了自己抓住的那一個是假貨,卻不動聲色,故布疑陣,把所有的書生都提前轉移了,安排上這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在此守株待兔。為了讓對方打消懷疑,他甚至不惜損毀那些一望而知非常貴重的計算器械。最後果然如他所料,黎鴻自己帶上全部精銳前來送死。這真是一場完敗。


    她終於真正意識到了黎鴻和黎耀之間的差距。黎鴻已經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了,但他的一切行動似乎都在黎耀的預料之中。看來黎氏的家長,還真的非黎耀莫屬。


    雷冰歎息著,感慨著,直到黎耀走進來。雖然已經把黎耀作為假想敵那麽久了,也曾多次和他的爪牙打交道,但這才是她第一次見到此人的真容。


    第一印象是,黎耀和黎鴻長得很像,除了身材更矮並略顯蒼老外,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但仔細看下去,黎耀目光中隱隱包含著愁苦,和他在生意上的成就很不相稱,更像一個仕途不如意的讀書人。雷冰努力想要在他身上找到一點老奸巨猾的樣子,可惜還是失敗了。


    看來這才是個真正深藏不露的老狐狸,雷冰得出了結論。


    黎鴻見到兄長出現,精神立刻集中起來。他用極度仇恨的目光瞪著黎耀,黎耀迎著他的目光,走到了他的跟前。


    “你的這一番計謀,險些就騙過我了啊,弟弟。”黎耀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像一般生意人那種或粗豪或沉穩的語調,倒像是一個潦倒青樓的頹廢詞人正在感懷悲秋。


    “你是怎麽看破的?”黎鴻冷冷的問,“在這一點上,我認栽,沒想到如此苦心謀劃,還是不及你。”


    “不能這麽說,”黎耀苦笑著回答,“其實你的計謀本沒有錯,錯在你物色的替身。”


    “我的替身?”黎鴻一怔,“我本以為你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麵,偶爾見一次也不過說上兩句話就分手,你應該分辨不出相貌上的細微差異。”


    黎耀歎息:“我的確分不出來,除了一樣東西,那就是眼睛。”


    黎鴻不解,黎耀搖搖頭,自己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你別忘了,你的那雙眼睛是被我毒瞎的。這麽多年來你裝作不知道,我也裝作不知道你知道,但我們兩人對真相都是心知肚明。”


    “那又如何?”黎鴻哼了一聲。於他而言,這件事實在是心頭仇恨的根源,聽到黎耀以那樣輕描淡寫的的口吻說出來,如何能不發怒?


    “不如何,隻是我早就知道你的眼睛並沒有瞎。”黎耀此言既出,黎鴻和雷冰都是麵色慘白。


    “因為壞事是我幹的,我才會一直對後果耿耿為懷,”黎耀說,“我也許記不住你的臉長的什麽樣,但我一定記得你的那雙盲眼。知道我後來怎麽發現你的眼睛已經被治好了嗎?就是注意到了眼珠子的色澤不對——上麵本來應當有毒藥的淡綠色,顯然你在偽裝的時候忽略了這個細節,以為盲眼都是差不多的。這次你的替身別的地方都像,那雙眼珠子卻是真瞎……我如何看不出來?”


    黎鴻怒吼一聲,就想撲上去,但他的身體已經被牢牢捆住,這一下隻能徒勞地令自己滾倒在地上。黎耀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雷冰敢肯定那絕對是憐憫的眼神——揮揮手,命令將兩人都押下去。


    “你這種偽善的人,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臨死前也算開眼了!”雷冰忽然冷冰冰地撂下一句。


    黎耀看了她一眼,寬容地笑笑,並不理會。


    五大約就在黎鴻被抓走的第二天,有一個一臉賊兮兮笑容、看上去就不是好東西的年輕男人敲開了黎鴻府邸的大門。他很有耐心地敲了足足有七八分鍾,終於一個管家摸樣的中年人出來開門了。


    “找誰?”管家很不客氣。


    “我找黎二少爺,”這人笑得很謙卑,“我和二少爺實在青石認識的。他說過,我遇到什麽麻煩,盡可以到南淮城找他,他一定……”


    “甭找了,回去吧,”管家揮揮手,“從今天起,沒有黎二少爺這個人了。”


    “可是,為什麽呀?”來客一臉詫異,一臉絕望。管家轉身重重關上門,不再搭理他。


    他這時才扔掉方才的表情,一臉輕快的離開黎府,來到一條小巷子裏的一個窄小茶鋪,和他的女同伴會合。


    “看來黎鴻是真的出事了,而且很可能是全軍覆沒,否則黎耀的手下不會用那麽肆無忌憚的口氣和我說話。”君無行分析說。他心裏又開始擔憂雷冰,根據這個女人的性格來推測,她十有八九會和黎鴻一起落難。但他不想這種低落的情緒感染到邱韻,所以麵上仍然裝得若無其事。


    “可是為什麽南淮城還是一副戒備森嚴的樣子?”邱韻不解,“是還有別的事情發生吧?”


    “再去打聽打聽就知道了,”君無行說,“在南淮這樣的大城市中,永遠不會有任何你打聽不到的新聞,隻不過這些新聞的真假虛實往往無人知曉罷了。”


    “然後就得靠您老人家的聰明智慧的頭腦來辨別真偽了,對吧?”邱韻一笑,“後半句我替你說了。”


    君無行氣哼哼地瞪了她一眼,灰溜溜走掉了。邱韻喝到第二壺茶時,他回來了,看起來有些神采飛揚,無疑是打探到了什麽好消息或者有趣的消息。


    “原來他們是在搜捕幾名逃犯,”君無行說,“前幾天,幾乎就在黎鴻被捉的同時,一名重犯在同夥的策應下逃獄成功。然後他緊接著就選在當晚幹了一件大案,襲擊了黎氏的金庫。”


    “真有膽量,”邱韻說,“黎氏的金庫,那一定收獲頗豐了。”


    “這就是關鍵所在了,”君無行神秘一笑,“有一則很有意思的流言,說他們那晚上什麽都沒有偷到,不是因為黎氏的防守太嚴密無從下手,而是因為——倉庫是空的。”


    邱韻愣住了:“空的?那是個假的嗎?”


    “是啊,所有人都這麽說,”君無行笑容更加詭秘,“坊間紛紛傳言,黎氏的真正金庫其實根本不在南淮城裏麵。人們都誇讚黎耀果然無比精明,不愧為九州最有頭腦的商業巨子。”


    邱韻盯著他的眼睛:“那你的看法呢?為什麽我覺得你一臉‘全世界都是傻瓜隻有我最聰明’的表情?”


    君無行收起笑容:“好吧,那我就嚴肅一點。我隻不過是有一個猜想而已:萬一那座真的就是空的呢?也許他們並沒有找錯地方,錯的隻是以為那裏麵有金子的人們。”


    邱韻思索了一會兒:“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如果黎氏並不如它表麵看起來那麽富有,賺的錢都到哪兒去了?”


    “是啊,賺的錢都到哪兒去了?”君無行往椅子上一靠,“其實自從到過塔顏部落,把過去發生的事情大致了解了之後,我就一直有一個隱隱約約的猜想。這個猜想太過奇怪,連我自己都覺得深入下去挺可笑的。如果黎氏的金庫真是空的話,我這個荒誕不經的假設,倒搞不好會切中要害。”


    “什麽假設?”


    “先不能說,猜錯了就丟臉了。”君無行搖搖頭。但邱韻看得出來,這家夥的腦筋又開始飛速運轉了。和君無行同行多日,她深知此人雖然毛毛躁躁,辦事總有無數破綻,但頭腦靈活、膽大心黑卻是毋庸置疑。這種時候,也話真的隻能指望於他那些“荒誕不經”的念頭了。


    “對了,”君無行忽然說,“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


    “還有什麽?”邱韻有些緊張。


    “再過兩天,就是南淮城的焰火節了。”他一本正經地說。


    邱韻哭笑不得:“我以為有什麽大事呢!焰火節有什麽好說的?南淮城這個地方,每個月至少有一兩個莫名其妙雞零狗碎的節日,以便讓百姓們鬧騰花錢,讓商人們賺錢。”


    “那我們更應該與民同樂了,”君無行說,“上次從那三個死人身上搜出不少錢,正好找找樂子。”


    邱韻很無語,更加無語的是,君無行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居然真的行動起來了。他找到南淮城頗有名望的焰火作坊“飛花坊”,向他們訂做了一款焰火。


    “時間太緊了,”焰火師傅很為難,“一般訂做都得提前七天左右,可現在隻剩兩天了。”


    “我給您三倍的錢,”君無行搖晃都手裏的錢袋,條件是焰火節當夜必須交貨。”


    邱韻冷眼旁觀,等他千叮嚀萬囑咐交代妥當,低聲問他:“你是想要給黎耀發什麽訊號吧?”


    “是啊,”君無行興致勃勃,“與其讓他始終躲著讓我們見不到,不如逼他主動出來見我們。記得我們在大雷澤見到的漁民捉刀鰈嗎?一樣的原理。”


    “那你要發什麽訊號?”


    “天機不可泄露,泄露了就不好玩了。”


    這一夜南淮城熱鬧非凡,比之隻有富人才能親身參與其中的花船賞,窮人們也能夠買得起便宜的焰火直衝上天。在這個萬民同樂的夜晚,南淮城的天空被點亮得猶如白晝,無數絢爛的圖案在半空中綻放,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令人心情愉悅的和平的硝煙味遍布全城。


    按照慣例,焰火節從天色剛黑即告開始,一直到剛剛翻過這一天時結束。因此,在深夜艮時來到時,所有的焰火都止息了,最後一組焰火同樣依慣例射上了天空,那是南淮城守的祝福。當九朵象征著南淮城的丹葉桂花閃過夜空時,人們發出了滿意的歎息,並準備各自回家睡覺。


    就在這時,已經平靜的夜空卻突然間再度爆發出亮光。


    竟然有人在城守之後還放出了新的焰火。那焰火十分怪異,既不是什麽常見的福祿壽喜等文字,也不是什麽花啊元寶啊虎啊之類的圖案,而是幾個似圖非圖、像字又誰都不認識的奇怪線條組合。在所有其他的焰火都消失後,這些排成一排的莫名其妙的圖形在天空中分外醒目,或者說,刺眼。


    “興許是哪個煙花坊的師傅手藝出岔子了吧?”人們疑惑地交換著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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