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的心裏往往存在著一些非常矛盾的地方,當總有人和你過不去、想方設法與你為敵時,你會覺得很苦悶,希望這些該死的麻煩盡早過去;但是當再也沒有人和你過不去,仿佛全世界都將你遺忘了的時候,你又會無比失落,感到自己不再受人重視,有一種地位上的巨大落差感。


    現在雷冰就感受到了這種落差。她離開小城後,就一路向西奔赴宛州,每天晚上腦袋下枕著弓箭睡覺,卻始終不見有什麽人來騷擾她了,這讓她十分納悶。一直到過了蘭綴江,她才無意間打聽到真相:原來自己的懸紅在前些日子已經被突然取消了。


    不過雷冰的懸紅取消,新的又出現了:如今整個江湖都在想辦法捉拿一個叫君無行的男人。這仍然是寧州血羽會開出來的通緝,數額比雷冰的還高,達到了一千四百個金銖。


    憑什麽這個無賴比我還值錢?雷冰想著,頗有幾分憤憤不平。當然回頭想想,這畢竟是件好事,以後不會再有人找自己麻煩了,行動起來會更方便。隻是想到君無行那張嘴臉,以及他可能說出的“最後我還是比你值錢”之類的話,實在令人憤慨。至於君無行會否因此遇到危險,她反而沒有想到,大約是因為她的潛意識裏已經不情願地承認了這廝照料自身的能力。


    盡管懸賞已經取消,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令雷冰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稍有鬆懈。每經過一處城市,她都會花上一天工夫在城裏稍微逛逛,關注那些商鋪、票號、酒樓之類的場所。她發現黎氏的蹤跡並不像她想象中那樣無所不在,尤其在稍具規模的大中城市裏,許多商號的招牌比黎氏的都要多。


    但越到小地方,黎氏的招牌反而會增多,黎氏勢力範圍之廣,由此可見一斑。到後來她還發現,有不少商號雖然並沒有打著黎氏的旗號,但實際上的後台老板,都是黎氏。這樣算起來,黎氏實際上掌握著富可敵國的勢力,在表麵上卻又想方設法地收斂。人們隻知道南淮黎氏乃是富甲一方的大富豪,卻不知道它的財力足以令一個國家都黯然失色。


    看來我真的是在蚍蜉撼大樹?雷冰不無猶豫地想。好在她天生就是那種迎難而上的不要命的性子,黎氏的強大反而激起了她的鬥誌。此後的行程她加速趕路,隻覺得骨架都要被坐騎給顛散了,在一個熱得連蟬都沒力氣叫的下午,她終於進入了南淮城。


    由於此前也見識過不少人類的大城市,而羽人的寧南城原本也是仿造人類而建,所以南淮城雖然別樣繁華,倒也並沒有給她太深的觸動。她隻是不斷地擦著額頭上永遠擦不完的汗水,想要找一個安靜的客棧洗個澡,然後好好休息一下。既然已經來到南淮這個黎氏的大本營,什麽時候行動反而不必著急了。


    舒舒服服泡在溫水裏時,她覺得自己簡直想要就這樣在水裏大睡一覺,並且開始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唉,我為什麽不是一個鮫人呢?可惜還沒能進入變成鮫人的美夢,客棧的窗外傳來了一陣陣喧嘩聲,一下子將她驚醒。而且那聲音鬧鬧嚷嚷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雷冰很鬱悶,隻好出水穿好衣服,但樓下的喧嘩還沒完沒了,好像是發生了什麽麻煩事。雷大小姐是一個蠻有好奇心的人,這一下反正睡不成覺,多管閑事的興致立馬湧了上來。看看,我就是隨便看看,她對自己說,不會違背我進入南淮前定下的“少惹事、少露麵、少出頭”的原則的。


    走出客棧大門,就見到一大群人擠在一起,人圈中無疑有熱鬧可看。雷冰繞了幾個圈子,找到條縫鑽進裏圈,看到一幕讓她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的場景。


    她看到一個個頭高高的青年男子,那一頭銀色的頭發說明他是自己的同類——羽人。該同類長得倒是不賴,某種程度上甚至有一點像君無行,然而氣質上和君無行那個無賴相去甚遠。眼前的這個羽人臉上明顯帶有某種強烈的正氣,或者從另一方麵來形容,呆氣。


    他的手上抓著一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年,那少年也不掙紮,隻是漠然地站在那裏,好似周遭的一切都與己無關。他腳底下則躺著四個人類的年輕人,看裝束就是地痞無賴,好像是被他打了,正在地上呻吟不止。


    比較糟糕的是,他身旁還有一個看年紀六十餘歲的老者,老者幾乎是跪坐在地上,死死揪著他的衣服不放,嘴裏不斷地嚷嚷著點什麽。羽人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但抓住那少年的手卻始終沒有鬆開。


    雷冰聽著圍觀人們的議論,大致了解了事情經過。原來那小孩子這天從中午起一直遊蕩在附近街區,偷襲路邊經過的婦女。他的腳步又快又輕,看準了一名頭頸戴著項鏈或耳飾的目標便從背後衝上,猛地一把將東西扯掉,隨即撒腿便跑。女人通常奔跑遲緩,即便被搶,也沒有辦法追得上這個小孩。一個下午,便有七八個人被他搶走了飾物。


    而這位羽族青年碰巧路過此地,發現了這少年的伎倆,不聲不響地等到他再次作案時,出手抓了個正著,並打算把這小孩送到官府去。孰料剛剛揪著他走出沒幾步,那四名地痞不知從哪個角落搶了出來,二話不說對著他拔拳就打。但這羽族青年看似瘦弱,武功卻不低,一手抓著搶東西的少年,另一隻手把他們四個全都收拾了。


    此時那老頭便登場了,一把揪住他,大呼小叫“羽人當街行凶了”,於是引來了大群人圍觀。這些人平日裏也是深受地痞小偷之害,對被打者並無同情,但想到“羽人在人類的地盤打人”這等事件,大抵還是心頭不大舒服,以至於竟然沒有一個人過去排解。


    雷冰五歲時遭逢巨變,從此生活在社會底層中,後來又遊曆過不少人類城市,對於這種利用小孩犯罪的小集團了如指掌。她走上前去,悄聲在那老頭耳邊耳語說:“見好就收,不然姑奶奶把你們連窩端了。”


    她目光中露出的逼人鋒芒讓人不寒而栗,那老頭經驗豐富,知道此女招惹不得,但還是有些為難地指了指被抓住的少年人。雷冰扭過頭,同樣悄聲在羽人耳邊說了一句:“先放了他,此處不宜惹事。”


    羽人看她一眼,仍然有些猶豫,雷冰氣得就想罵他一頓,但還是忍住氣說:“別人的地盤,不要造次!”她硬把對方的手掰開,粗暴地將那少年推給老頭,抓起羽人就走。


    一直走到僻靜處,她才停下來,對他說:“何必在人類的地方管那麽多閑事?那些人是一夥的,專門拐騙小孩,訓練後為他們偷搶財物。那種事情,地方官府通常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能有什麽辦法?”


    羽人靜靜聽她說完,慢吞吞回了一句:“律法總是律法。”


    雷冰肺都快氣炸了:“你怎麽那麽死腦筋,律法難道就是萬能的?律法管不了的事情多了去了。”


    羽人仍然簡單地回答她幾個字:“能管的就不放過。”


    雷冰聽了這話,反而警惕起來:“你是做什麽的?難道是個捕快?”


    對方點點頭:“虎翼司,緯蒼然。”


    聽到“虎翼司”三個字,雷冰剛剛生起的一點見到族人的歡喜頃刻間化為了怒火。她想起自己幼年時被抄家的經曆,那個領頭的王八蛋就是虎翼司出來的。後來她曾經想過去報複那廝,結果一打聽才知道,他把從自己家中抄走的星圖給弄丟了,最終被撤了職,從此前程盡毀,這才打消了這一念頭。


    但這並不能減少她對虎翼司的厭惡。這個叫緯蒼然的人既然來自虎翼司,那自己和他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幸會,再見。”她冷淡地說,轉身離去,甚至沒有出於禮貌也報上自己的名字。


    “再見,雷小姐。”對方說著,向著反方向離去。雷冰猛地刹住腳:“喂,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血羽會的懸紅,有畫像。”緯蒼然說,並沒有停步。雷冰不覺有氣,搶上去攔住他:“你說話能不能多說幾個字?難道和我說話很丟臉麽?”


    緯蒼然有些手足無措,想了想說:“不是。”再想了想又說,“習、習慣。”


    他看起來在漂亮姑娘麵前說話很緊張,總共回答了四五個字,居然臉都有些紅了。雷冰看著他這副窘態,實在忍不住想笑,心裏的惡感也一下子減輕了不少。看來這是個老實人,她想,至少和君無行比起來絕對是個老實人。倒是不妨和這個人說說話,好歹也是同族。


    雷冰雖然一向喜歡挖苦君無行為人輕薄無行,但不知為何,自己也有一點點被他潛移默化了。此時她大大方方地邀請緯蒼然一同去喝一杯,這可不大像她以往的作風——要她拿著刀子闖進男浴室她大概也敢幹,要約男人喝酒卻是絕對不情願的。


    緯蒼然如她所料地沒有拒絕,當然很可能是因為他壓根就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一個姑娘。但無論在哪裏,他的話都很少,這反而更讓雷冰覺得很有趣。


    “堂堂虎翼司大捕快萬裏迢迢跑到南淮,是有什麽要緊案子要辦麽?”她故意問,想看看這個不善言辭的家夥如何搪塞。沒想到緯蒼然沒半點猶豫,順著她的話頭點了點頭。


    雷冰反而呆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接著問:“能告訴我是什麽案子麽?一定很好玩吧。”


    緯蒼然這次堅定地搖搖頭:“不能說。不好玩。”


    “你才不好玩。”雷冰撅起了嘴,很想在他的木頭腦瓜子上狠敲一記。緯蒼然看出她生氣,大概心裏也有點抱歉,非常難得的主動找話題。可惜此人交際經驗基本為零,一時想不起有什麽話題與雷冰相關,結果一開口就直接奔著他人的痛腳而去:“你祖父是雷虞博?”


    雷冰麵色刷地一沉:“是又怎樣?緯大捕頭可有興趣將他擒拿歸案,以正律法?”


    緯蒼然繼續誠實地搖頭:“不。此案有問題。也許他不是凶手。”他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


    雷冰為了祖父的事情,這些年來東奔西走,曆盡波折,後來雖然有君無行相助,但那家夥一臉貪財好色的模樣,答應幫助自己也說不上究竟為了什麽——至少用他的原話,他對案子的真相本身並不大在意。緯蒼然是第一個人,第一個真心實意地認為她祖父不會是殺人凶手的人。


    她驀然間覺得心裏一陣酸楚,幾乎就有大哭一場的衝動。但她強行忍住了,抓起酒壺直接往嘴裏倒酒,嗆得她一陣咳嗽,順勢抹去了眼角滑出的幾滴淚水。


    “慢點喝。”緯蒼然不無擔心地說。


    “沒事兒,天熱口渴,”雷冰擺擺手,定了定神,“你說你覺得我爺爺的案子有問題,為什麽?”


    緯蒼然又猶豫起來,好像是在斟酌應不應該說出口,但估計他覺得對嫌疑犯親屬說兩句也無妨,所以最後還是開了口:“動機有問題。”


    “能詳細說說麽?”雷冰問。


    緯蒼然回答:“不能確定,因為我隻是看資料推斷。”他的言下之意是,在親身考察過現場之前,一切都未有定論,這倒是一種嚴謹的作風。但禁不住雷冰軟硬兼施地磨,他還是皺著眉多說了幾句:“雷虞博之前修建觀象台,累到吐血,可見並無殺人預謀。”


    這話的意思是說,如果早有殺人之心,當知道觀象台不可能完成,也就不會如此盡心盡力。雷冰又問:“那為什麽不會是他臨到了塔顏部落才突然起意殺人的呢?我爺爺雖然體力不好,但是腦子很管用,如果先下毒再縱火,也不是不能辦到。”


    緯蒼然說:“如果能設計那麽縝密,他不該被人發現行跡。”


    這話倒也有理。雷冰歎口氣:“可惜最後隻有他的屍體沒有被人發現,而且有很多人看見他飛走了,當時那個河洛部落裏,隻有一個羽人。這一點坐實了,連我自己都懷疑其實他就是凶手。”


    “辦案需要證據。”緯蒼然簡單地說。雷冰一笑:“我之前也是那麽想的,所以原本打算去一趟塔顏部落,多了解一點細節。可是到了後來,我覺得我可能發現了主謀者的蛛絲馬跡,所以直接來了南淮城。”


    緯蒼然心裏一驚,想起自己所發現的兩樁風馬牛不相及的案件中毒物的巧合,並由此懷疑到了黎家。宗丞派自己來南淮調查黎耀,不過是個巧合,這個叫雷冰的女子來南淮找所謂“主謀者”,難道也是巧合嗎?


    他正想發問,酒店外卻傳來一陣叫喊聲。兩人回過頭時,正看見一大幫子地痞湧將進來,為首的正是剛才同緯蒼然為難的那個老頭。


    “就是他們!”老頭怒吼著,“敢在我們人類的地盤撒野,大家一起把這倆扁毛給修理了!”


    雷冰見自己好心放過他一馬,他卻還來找茬,不由怒從心起。眼見著來的都是一堆歪瓜裂棗的雜碎,三拳兩腳就能打發,正想上前活動一下筋骨,忽然間想起黑道中常見的老套路:一群高手偽裝成普通平民一擁而上,然後突然施展絕技,將目標殺死。


    莫非這也是那樣的陰謀?雷冰不敢怠慢,眼看當頭的一個禿子已經衝到了自己麵前,她抬手在對方肘上一卸,肩膀順勢一帶,動作看似簡單平淡,卻是她多年苦練的絕招之一,因為羽族骨質中空,力量比之人類要弱不少,此等借力打力的法子最能抵消身體上的劣勢。隻聽得背後一陣劈裏啪啦的亂響,她這一帶竟然直接將那禿頭摔到了身後幾尺的櫃台裏,木屑、碎瓷片、紙張、酒水四處飛濺。那禿頭半天也沒重新站起來,想來已經摔暈了。


    咦,這幫家夥原來如此不濟事?雷冰頗有些為自己的過分緊張感到羞愧。她和緯蒼然一同動手,很快收拾了這幫地痞,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然後……然後她和緯蒼然就進去了。一群捕快就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那樣,突然將他們包圍,不由分說將兩人拘了回去,並以“挑起種族矛盾”、“公共場合鬥毆滋事”等罪名判兩人入獄六個月。


    雷冰過去倒也聽說過人類的司法黑暗,羽族內部這種事情原本也不少,但這樣親身經曆一次不調查、不問訊、不取證、不辯護的判罪,還是第一次。剛一來到南淮,難道就要在號子裏蹲上半年養膘?她一時惡向膽邊生,就想要掀翻身邊的衙役,直接逃走,但緯蒼然鎮靜的眼神讓她沒有那麽做。


    “沒事,”緯蒼然說,“等著,有人。”


    這句“有人”的意思,無疑是說,有人會把他們撈出來。她知道,說話很少的人往往不會說謊,而且這個緯蒼然看來是個腦筋清醒的人,他說有,那多半就會有了。於是她不再掙紮,居然真的安然在牢獄裏睡了一夜,並且把晚飯中的青菜蘿卜都挑出來吃光了。


    第二天果真有人出來把他們保了出來。那是一個和和氣氣的中年人,但有經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必定是那種十分厲害的角色。這個自稱叫做狄天放的人看來和緯蒼然是舊識,打起招呼來甚是親熱:“緯兄好快的腳程!我回到南淮不過兩天,沒想到緯兄就已經緊跟著到了。”


    緯蒼然並不說話,隻是衝他點點頭。狄天放又說:“隻是緯兄初來乍到,對南淮城的種種情況隻怕了解不深,還是不要四處閑逛為好。此次若非兄弟碰巧耳聞此事,隻怕緯兄的麻煩就不小了。”


    緯蒼然看他一眼,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應該多關我兩天。你說話氣會更足。”


    狄放天聽了這話,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但臉上的笑意依然不變:“緯兄大才,非我能及,在你麵前我說什麽氣都不會足。隻不過自古銳器易折,良木易毀,在南淮這樣的地方,小心一些總是好的。當然我的建議仍然是,遠離這樣的是非之地,寧州多好啊,我都時常想在那裏定居呢。”


    雷冰聽著兩人對話,雖然大半不明其意,卻也慢慢理出點頭緒。原來這起事件就是狄放天安排的,目的是為了把緯蒼然嚇走,而緯蒼然顯然是故意被抓,目的也是向他示威: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她迅速得出結論,緯蒼然此行來到南淮,一定就是和狄放天作對來了。


    等到緯狄二人禮數周到而又火花四濺地告別後——狄放天除了向她禮節性地問好之後,並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她迫不及待地問緯蒼然:“這是什麽人?是你要抓的對象?”


    “不。是他的老板。”緯蒼然回答。


    “他的老板是誰?”雷冰繼續問,“告訴我唄。反正我知道他姓狄,看他的派頭肯定也算南淮知名人士,要自己打聽也不難。”


    緯蒼然考慮了一會兒,知道遲早也瞞不住,於是低聲說:“南淮黎氏的大公子,黎耀。”


    剛說完這句話,他詫異地發現,雷冰的神情立馬變了。那一刻她看起來像是一個終於找到獵物的興奮的獵手,又像是一隻聽到了獵手弓弦聲的憤怒的野獸。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所迫,誰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在可怕的大山裏跑馬幫呢?馬幫漢子即便掙到了錢,也會很節約,更何況這一趟遭遇山崩,損失了不少貨物。


    所以他們擠住在城西一家最廉價的小旅店裏,睡的是木板房裏的大通鋪,晚上睡覺時從裏麵將門一插即可,君無行離去時就是插好了門,然後跳窗而出。結果大火燒起來,人們在房間內誰也沒能跑出去,竟然盡數被燒死。


    火場內焦臭一片,令人作嘔,一具具黑漆漆的屍體被抬了出來,觸目驚心。君無行守在一旁,看著人們忙碌著,麵無表情。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與悲憤中緩過來,那是他一向的作風,既然死者已矣,空悲切也沒什麽用,不如做些實事。


    他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馬幫眾醉得固然厲害,也不至於火起時沒一個能逃出去。要知道這等廉價小旅店,木板恨不能比一塊布還薄,即便君無行這樣不善武力的,撞開門甚至撞破牆板都並非難事,何況那群五大三粗的漢子?


    要麽是他們先被害了,要麽是他們中了什麽迷藥徹底不省人事。見鬼,君無行想,這個火場為什麽會讓我想起十五年前的那起凶殺案,雖然我自己並沒有親曆?同樣顯然是非正常的死亡,同樣是現場毀壞得一塌糊塗,屍體都被燒成了焦炭,這一次就發生在君無行眼皮底下。但這一幕場景總讓他禁不住要聯想到一些什麽,一些讓他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的東西。


    想到十五年前的案子,他才反應過來另一件事:重要人物王川死了。這一噩耗令他頃刻間又沮喪起來,邱韻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她並不明白君無行沮喪的原因,以為他隻是單純為了朋友的死而傷心。


    君無行歎口氣,也沒有心情向她詳細解說,開始揣測著這些人的死因。按理說,這些馬幫一般不會得罪人,更不至於招惹到別人一口氣把他們全都殺死。推測下來,隻有唯一的可能性:他們是為了自己而死的。


    這個結論讓人很不好受,但卻是唯一說得通的理由。自己昨晚的確和馬幫一起住進了旅店,而且別好了門,如果有敵人在門外監視,聽到別門聲就會放心,卻不會想到自己又跳窗出去約會佳人。他可能是用迷香一類的東西,在那破牆板上隨便找個洞吹進去,然後再縱火焚燒。若不是自己念念不忘邱韻,此刻恐怕也成了焦炭了。


    這一切依然是為了掩蓋十五年前的真相。那個真相之下,不知掩蓋著怎樣不可觸碰的秘密,會讓那隻幕後的黑手一而再、再而三地行動。


    那我一定要揭開這個秘密,讓你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君無行惡狠狠地想,鼻端仍然有屍臭圍繞。


    “這會是誰幹的?”邱韻喃喃地說,“會是請秋餘去殺你的那個黎耀麽?”


    “是他,”君無行緊握著拳頭,“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難道你要去南淮找他?”邱韻皺著眉,“那幾乎就是送死。”


    “我會去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先到大雷澤,越快越好!”君無行說。


    在這種澎湃的複仇之念的刺激下,他近乎無所顧忌地將自己此行的目的向邱韻和盤托出。邱韻也沒想到其中有如此錯綜複雜的關係,聽完麵色慘白,半晌不語。


    “所以你可以想象,六位星相師的死亡背後必然藏著深深的罪惡,不然黎耀不會如此興師動眾,甚至於請出秋餘這樣的頂尖殺手,”君無行說,“所以我就更不會放過他了。”


    “當時秋餘也對我說,黎耀對你們很頭疼,所以才請他出山,”邱韻說著,忽然反應過來,“當時他用的詞是‘他們’,也就是說,你還有同伴?”


    君無行尷尬地一笑:“是有一個,不過我們後來不同行了。”雖然他其實和雷冰並無特殊關係,和邱韻……當然就更沒有了,但出於一種男人的古怪心態,他還是趕緊避開了這個話題,轉過頭去,打算將同伴們的屍身一一認領,然後想辦法通知其親屬。如你所知,君大爺不想做事時總是百般推諉,但到了自己想做事時,不會計較任何麻煩。


    然而此時他才發現,這樣的屍體相當不好辨認,因為每一具焦屍麵貌全毀,外表的特征完全消失,他縱是能記住誰臉上有刀疤,誰長著長胡子,此刻也是完全無濟於事。


    他唯一能認出來的就是王川的屍身,因為河洛的身軀實在太小,即便都因為焚燒而蜷縮,還是與眾不同。更為與眾不同的是,他死後的姿態非常怪異,雙臂並攏放在胸口,手掌外翻,兩腿彎曲盤在一起,乍一看有點像那些苦修士們打坐的模樣。這應該是河絡族冥想修煉的姿勢,君無行想,這個虔誠的老河絡,即便是早已遭到放逐,仍然固執地保留著許多河絡的習慣,即便在喝得大醉的時候,仍然不忘堅持冥修。他不由又是一陣難過。


    此時火場外跑來一個哭哭啼啼的老羽人,二話不說就想衝進去扒屍體,所幸被攔住了。一問才知,此人十餘年前得罪了家鄉的貴族,逃難至此,就在九原城四處給人做雜工糊口。前一天他的兩個侄子做生意虧了錢,到這裏來投奔他,他卻能有什麽辦法?隻好安排他們先在這低價的旅店住下,沒想到這一住就丟了性命。


    老人哭號著,想要找到自己的兩個侄兒,但是他記憶中的侄兒也隻是不到十歲的孩童,十餘年後再見,不過匆匆半日,教他如何在焦屍中分辨?


    “我們羽人的個子比一般人類都要高。”他隻會不斷地向地方官重複這句話,地方官隻能苦笑:“老頭兒,屍體燒焦之後很難分辨的,即便是身材,由於燃燒燒盡了體內的脂肪與水分,所有屍體都縮得小小的,也和死前完全兩樣。羽人和人類的骨頭外表看區別不大,非得驗屍後才能分辨。”


    “那就驗屍啊!”老羽人哭著說。


    “那你可得掏錢。”地方官聳著肩說。


    這以下兩人之間的扯皮君無行基本沒有聽到。方才地方官所說的那句話仿佛一記重錘,狠狠敲在他的心上:“屍體燒焦之後很難分辨的,即便是身材,由於燃燒燒盡了體內的脂肪與水分,所有屍體都縮得小小的。”“羽人和人類的骨頭外表看區別不大。”


    他終於想明白了,從剛才開始一直盤繞在自己心中的那一點“不對勁”究竟是什麽。那些屍體!十五年前的那些屍體!據說凶手還使用了助燃的藥劑,因此死去的六位星相師被燒得更加徹底,每一個人都隻剩下一點殘存的骨骸。當然了,其中有一位誇父,一位河絡,那無疑是醒目的、可辨認的。但剩下的人類和羽人混在一起,恐怕就……很難分辨了。


    由於和君微言感情淡薄,他自己並沒有太過關心那樁凶殺案。於他而言,君微言死了就死了,其他幾個老家夥更是關他鳥事。但雷冰曾向他詳述過案件經過,他記得其中的細節,由於所有目擊者都確認有一名羽人逃走了,因此並沒有進行詳細的驗屍。——假如雷虞博其實並沒有殺人也沒有逃走,而是作為受害者葬身火窟的話,那也不會有人察覺到。河絡們會把他的屍體當成人類收斂,而不會注意到真正的凶手已經消失了。——如果這個推斷成立,那個飛上天的人究竟是誰?明明隻有雷虞博是羽人,為何會多出一個人能飛?


    一陣詭異的震顫出現在了君無行的腦海中。這並不是一種形容方式,而是一種真正的震顫感。仿佛是頭腦裏有一塊地方始終被布牢牢遮住,但在此刻卻被神奇的力量猛地一下掀開了。君無行知道,這是一種封閉記憶的秘術,但當受到和該記憶有關的關鍵因素的觸發時,那種封閉很有可能失效。


    而現在,秘術失效了,記憶在這樣一個屍臭彌漫的火場旁打開,但觸發的因素並非是火災、屍體等等,而是——一個隱藏的羽人。這一記憶在自己的腦子裏躲藏了十多年,如今終於憋足了勁浮出水麵了。


    君無行疲憊地舒了一口氣,覺得全身軟軟的,幾乎想要就在地上坐下來。他覺得自己已經觸碰到了這起凶殺案的真相。雖然潛藏在背後的動機還不清楚,但是殺人凶手是誰,似乎已經很明了了。


    君微言,養父君微言,現在君無行滿腦子都是這個人。其實自己早該想到,也隻有他那樣深沉的心機,才會一直隱瞞著自己羽人的身份,並且不動聲色地移禍給無辜的雷虞博。而那段記憶,那段被牢牢封存起來的可怕記憶,為這種推斷提供了最好的證據。


    養父的身材一向比常人略微瘦削一點,但他常年都穿著寬鬆肥大的袍子,因此並不是很顯瘦。君無行記得自己七八歲的時候,曾經在一次奔跑中無意間撞到了養父一次,居然把他撞得趔趄了幾步,可見他的身體也並不重。——羽人和人類體質上有差異,他們身材更細長,也更輕,中空的骨質才能令他們飛起來。


    養父雖然深沉,卻並不孤僻,時常會和星相界的同道或者其他有身份的人歡宴聚會,宴席上他一般吃得很少,理由是自己胃口一向不佳,不過也並不避諱吃肉。然而回到家後,有時君無行會聽到養父嘔吐的聲音。——羽人的傳統習俗是不食肉的,雖然新派的羽人不少已經摒棄了這一傳統,接受了更易令身體強壯的肉食,但大多數羽人仍然堅持食素。


    養父平時有空就喜歡在樹林裏走走,卻並不喜歡木製品。他尤其對於參天大樹有一種偏愛,每次看到都會禁不住上前撫摸,而他有一次碰巧看到大規模的伐木場麵,當時臉色就變得很難看。——羽人自古居住在森林中,崇拜樹木,尤忌采伐。


    以上三點都很可疑,但還不足以作為證據,真正的證據作為記憶被封閉了,君無行剛剛將它找回來。


    這件事情發生在某一個月圓之夜,即便是現在回想起來,君無行也能感受到那時候的巨大恐怖。當時他剛剛被收養不久,尚且不明白君微言的真正意圖。君微言對他雖然比較冷淡,但在衣食上至少從未虧欠,這一點對於一個飽受饑饉折磨的孩子而言倒也足夠了。哪怕明天就要被宰了吃肉,至少今天先讓我填飽肚子,他想。


    那個月圓之夜的晚餐餐桌上,擺著君無行最喜歡吃的燒雞。君微言從來不碰這東西,說自己從來不喜歡雞肉味,君無行如果想吃,養父就會給他一些錢,讓他在外麵吃。因此這一晚餐桌上出現雞肉,讓君無行頗有些詫異。


    君無行那時候體現出了非常難能可貴的人小鬼大。他不認為人會無緣無故做出反常舉動,意識到那燒雞多半有點問題,於是裝模作樣地吃了一些,卻暗地裏把雞肉都藏進了袖子裏。離開餐桌後,他咽著口水悄悄把那些雞肉扔給了自己養的一條土狗,土狗嚼完了肉,不久就睡著了,睡得很沉,用腳都踢不醒。


    養父果然想把自己迷暈,君無行為自己的小聰明得逞感到高興。養父想要幹什麽?難道這個道貌岸然的中年人想要背著自己約會漂亮姑娘?對男女之事其實一竅不通的小屁孩興致勃勃地胡亂猜測著,早早跳上床開始裝睡。


    不久之後,養父就過來試探他了。養父輕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告訴他還有半隻雞沒吃完,君無行隻是裝作沒聽到,還十分逼真地打起了呼嚕。養父放了心,走出門去。


    君無行等了一會兒,等到養父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這才悄悄爬起床,躡手躡腳摸出門去。這一夜月光清朗,明月的光輝籠罩著大地。君家住在一片小樹林旁,那片樹林往日在夜色下總是顯得有些陰森猙獰,而在這樣明亮的月色下,居然有幾分溫柔的味道在其中。


    然而養父不見了。君無行用盡可能輕快的腳步把四周都找了一遍,養父真的不在了,地上甚至也沒有腳印。這可太納悶了,難道他已經悄悄地跑遠了、到一個更加隱秘的地方去和情人約會?


    正在胡思亂想著,一種本能的警覺令他無意識地抬起頭來。然後他的苦膽差點被生生嚇破。養父,他見到了養父,養父就像一個恐怖的惡魔,竟然高高飛翔於天空,背後有一雙巨大的白色羽翼。月光下,養父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十分清晰:那是一種近乎癲狂的陶醉,混雜著某種壓抑已久的痛苦。


    那時候君無行還從來沒有見過羽人飛翔,驚懼之下也完全沒有向種族差異上麵去想,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魔鬼!會飛的魔鬼!


    他驀然爆發出一聲慘叫,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就向家中跑去,但這一聲慘叫過於響亮,不可能不引起“魔鬼”的注意。君微言陡然變向,從高空中直接對著君無行俯衝下來。那巨大的陰影投射到他的身上,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絕望。


    一陣勁風吹過,君微言已經落到了地上,一道藍光從背後閃過,那對羽翼頃刻間消失了。君無行渾身亂顫,兩條腿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一時間竟然忘記了逃命。君微言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一言不發,君無行想:完蛋了,他一定是在想怎麽收拾我。他嘴唇動了動,想要討饒,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你沒有吃那隻燒雞?”君微言問,聲音倒是沒有變化。


    君無行下意識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君微言歎氣:“收養你之後,我和你交談太少,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那是我的錯。所以從今天開始,我必須要慢慢教會你一些東西。”


    君無行把腦袋點成了雞啄米,卻不知道和藹慈祥的養父究竟要教他什麽。君微言伸手輕撫他的頭頂,和顏悅色地說:“少年人聰明一些,是個優點,但聰明過頭,就不大好了。某些時候,當糊塗處且糊塗才是正確的選擇。”


    少年人聽得似懂非懂,但也明白君微言好像並不打算將自己剝皮抽筋,剛剛鬆了一口氣,忽然感到腦袋一燙,君微言的手心有一股熱流從自己的頭頂心透入,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已經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昨晚發生的事情,這之後養父也對此隻字不提,然而他也再沒有使用過催眠藥的手段,不知是不是擔心再次露餡。顯然,當時養父用了某種秘術,將他的這一段記憶盡數封閉,但現在,這記憶複蘇了。


    是的,“聰明的少年人”可能不懂,但現在沒什麽不明白的了。君微言是個羽人,一直都是,他隻不過是始終偽裝成人類罷了。


    身為羽人,卻要扮成人類,無疑是在圖謀些什麽。他究竟想幹什麽?難道他如此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最終在越州塔顏部落中做致命一擊嗎?


    在前後二十二次拒絕了雷冰的要求後,第二十三次,緯蒼然終於妥協了,盡管還是心不甘情不願。


    “不該說的,”他強調,“而且隻是猜測。”


    “稍微透露一點也無妨麽,”雷冰笑靨如花,“看在我孤苦伶仃一個人追尋了那麽多年,你告訴我一下你的想法也不是什麽錯吧?”


    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近些年雖然奔波忙碌卻也不缺錢用的生活歸結為“孤苦伶仃”,緯蒼然很無奈,隻好猶猶豫豫地講下去:“兩種可能。一,突發變故,你祖父臨時起意殺人……”


    雷冰打斷他:“你不必講這種了,雖然連我都認為它確實可能存在,講第二種,怎麽樣可能我爺爺其實不是凶手?”


    緯蒼然點點頭:“首先肯定,確實有羽人飛走。假如不是雷虞博,則隻有一種可能性……”


    “什麽可能?”


    “還有第二個羽人。他殺死雷虞博,冒充他飛走,並放火燒屍,讓人沒法辨認。”


    於是這之後雷冰一直在苦思:難道真的有第二個羽人?那會是誰?其他六名星相師中的一個,或者是潛伏於部落中的外來者?她很清楚,這般空想是不可能找到正確答案的,也許應當去把那個可能知道真相的人給揪出來。那個人就是黎耀。


    然而揪出黎耀談何容易?某種程度上而言,那不會比揪出羽皇更省事。南淮是黎耀的勢力範圍,雖然表麵上不事聲張,實則眼線遍布,這一點光從前兩天的流氓鬥毆事件就能看出來。如今狄放天一定是安排了暗哨在盯著兩人的行蹤,己方稍有異動,他就會迅速作出反應;即便己方沒有異動,他要製造一點意外出來,也是輕而易舉。


    眼下狄放天暫時沒有行動,那是因為緯蒼然也沒有行動。雙方似乎都堅持著“彼不動、己不動”的原則,狄放天沒過來再找麻煩,緯蒼然也成天呆在茶館裏喝茶哪兒也不去。


    “大男人成天喝什麽茶?”雷冰很不屑。


    緯蒼然渾不在意:“喝茶好,腦子清醒。喝酒誤事。”


    他倒真不是一般地沉得住氣,在南淮城炎熱的夏季裏,每一天坐在茶館裏慢悠悠喝茶,聽著說書先生講的種種故事,儼然有點自得其樂之感。雷冰忍不住要想,同樣是消夏,寧州的森林裏大概會涼快很多吧?


    不過在羽族的地盤,大概還真的很少能見到說書先生這樣的行當,寧南城會有,但緯蒼然沒去過。這個人活到二十多歲,去過的地方寥寥無幾,而且通常都是被人發配的。比如他的第一個工作地點杜林城,就是一個幽靜乏味到雷冰覺得自己呆上三天就會瘋掉的地方,而緯蒼然在那裏一板一眼地辛勤工作了好幾個月,絲毫沒有抱怨。


    “那沒什麽,”緯蒼然的回答也無比乏味,“工作而已。”


    “看起來現在的工作你更享受一些?”雷冰調侃說。


    緯蒼然既不肯定也不否認,隻是說:“聽他講很有意思。”


    雷冰沒想到“有意思”這三字評語竟然會從緯蒼然嘴裏蹦出來,那簡直比君無行變成正人君子還要不容易,登時來了興趣:“說說,怎麽有意思?”


    “了解一些計謀,”緯蒼然說,“比我們羽人的複雜。”


    這話雷冰極不樂意聽,但想想黎耀玩弄的花樣,想想君無行的一肚子壞水,又覺得對方說得有點道理。她問:“那有哪些計謀對你辦案有幫助呢?”


    這話可把緯蒼然問住了,他磕磕巴巴地回答:“沒有具體……隻是一種思路……”他這樣活像是拿著公款吃喝享樂被抓住的腐敗分子,讓雷冰忍不住地嗤嗤直樂。最後她醒悟過來好歹要給緯大人一點麵子,於是忍住笑說:“行啦,其實說書先生也不過是靠一張嘴舌燦蓮花,一丁點大的小事也能說得很誇張,基本不可信。要我說,也許你辦過的好玩的案子,比他講的故事要精彩多了。”


    這個麻煩可就大了,但緯蒼然天生不大會拒絕人,尤其對於和姑娘打交道毫無經驗。被纏得沒辦法,隻好撿了幾個案子大略說說,雷冰聽完略有些失望:“不怎麽好玩……怎麽都是整天整天地翻文書找資料啊,要不然就是刨屍體認死人。”


    “辦案大多這樣,”緯蒼然抱歉地說,並伸手指了指正在搖頭晃腦的說書人,“所以他的好聽。”


    “我不信你就沒有辦過真正精彩的案子,”雷冰哼哼唧唧地說,“多半又是觸及到了什麽律法啦、規定啦,讓您老不便啟齒。”


    緯蒼然抓耳撓腮,好一會兒才說:“不是,案子都是那樣。”但看著雷冰失望之情溢於言表,他又老大不忍心,想了想,對她說,“有一個有意思,你一定要聽,我講。”


    “有什麽不妥麽?”雷冰聽出他語氣有點怪。緯蒼然猶豫了一下:“是的,又和你家有關……”


    於是雷冰也聽到了那個奇特的隱身人案。盡管緯大捕頭拙於口舌並非一個好的講述者——至少比湯遇差遠了,但這個故事本身不用太多的言語花巧,也足夠吸引人。雷冰此前隻知道家傳的星圖被奪走後不久即告失竊,這時候才知道具體細節。她居然一時間忘記了發火,推想著當時的過程,最後忽然笑了起來。


    緯蒼然不解地望著他,雷冰說:“其實就用你剛才的思路來推嘛。”


    “怎麽推?”


    “窮盡一切可能,從最簡單的開始,看其中哪種可能最像真的。第一種可能,真的有隱身人存在。”


    緯蒼然搖頭不說話,雷冰笑笑,說第二種:“你那位不幸的上司其實是個笨蛋,路上有旁人接觸到他了,但他沒有察覺。”


    緯蒼然還是搖頭,但這回有話說:“他不是那種人。”


    “那就隻可能是第三種囉,”雷冰悠然說,“湯遇編了個謊話騙你們。其實他早已被買通,半路上就把我家的寶貝轉給了別人,再自己設法殺死風鵠,然後扯一堆隱身人盜竊殺人的鬼話。”


    緯蒼然皺起眉:“我想過,但不像。”他進一步解釋說,後來他還偷偷托人調查過這十餘年來湯遇的狀況,此人的確過得非常潦倒,並不存在被人以錢財買通的可能性。


    “那也許是要挾呢?”雷冰不服氣,“萬一他有什麽把柄落在別人手裏,不給錢不也得幹麽?”


    “他不是那種人。”緯蒼然仍然是這沒精打采的六個字,氣得雷冰七竅生煙,決意要和他抬杠到底。


    “知人知麵而已,你能保證你就知道他想什麽?”雷冰惡聲惡氣地說,聲音略有點大,令周圍的人都扭過頭來看她。雷冰毫不理睬,繼續說:“說不定他就是敵人安排在羽族內部的奸細,處心積慮地搞點破壞什麽的。你仔細想想那些年的重要懸案,說不定都有他……”


    緯蒼然索性就等她胡扯,扯完了才反問一句:“然後不停講故事,惟恐別人不注意?”


    雷冰怒目而視:“這樣做是為了掩飾,旁人反而不會懷疑他,比如你這樣的笨蛋就信了。”


    笨蛋涵養甚好,完全不反駁,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對雷大小姐而言不啻於火上澆油:“你這種笨蛋就是什麽人都輕信,難怪以前我們羽人總是打敗仗。我告訴你,不管死人活人,都有可能欺騙你,別提這個湯遇了,就算是那個風鵠……那個風鵠……那個風鵠……”


    她忽然說不下去了,因為緯蒼然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很可怕。他眉頭緊鎖,雙唇緊閉,牙關緊咬,拳頭緊握,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雷冰想:糟糕,我說錯什麽話了?


    猛然間砰的一聲巨響,緯蒼然竟然雙手重重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不止雷冰,茶館內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說書先生的故事正講到緊要處,被他這麽一嚇,登時住口,心裏迷迷瞪瞪:難道是我記錯段子了,以至於惹惱了這位爺?


    這位爺粗暴地對著眾茶客擺擺手:“沒事!”更加粗暴地指了指說書先生,“繼續!”然後一把抓起身邊漂亮的女伴,快步走出了茶鋪。說書先生遭此驚擾,雖然聽話地繼續,此後明顯不在狀態,錯謬連篇,以至於最後茶客們少給了很多錢。


    雷冰雲裏霧裏,被緯蒼然生拉硬拽著衝回客棧,並聽到他沉重的關門聲。關門的一刹那,雷冰分明聽到樓道裏的兩名夥計在竊竊私語:“不是吧大白天那麽著急?”


    莫非這廝想占老娘便宜?雷冰大怒,但又覺得不像——能幹出這種事的人叫君無行,而不是緯蒼然。果然緯蒼然也沒有其他動作,他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狠狠喘了幾口氣,這才回頭對雷冰說:“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雷冰不解。


    “隱身人,”緯蒼然說,“是風鵠!”


    風鵠?雷冰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但仔細想想緯蒼然講過的當時的細節,忽然眼前一亮,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其實道理很簡單,從頭到尾,除了湯遇之外,唯一一個曾經經手那隻木盒的人,就是風鵠。因此,風鵠也就是唯一一個有機會將木盒中的圖譜掉包的人。


    “能再告訴我一下兩人交接木盒時的情狀麽?”雷冰顫聲問。


    緯蒼然緩緩說:“兩人麵對麵。湯遇遞盒,風鵠當麵打開,然後向湯遇揚起手中的白紙。”


    “就是那個時候,”雷冰說,“風鵠打開盒子的一刹那,已經用巧妙的手法把所有圖譜藏進了袖子裏,而將事先準備好的白紙換出來。這一招隻要手快,加上木盒的遮擋,是可以瞞過人的,我都會玩。”


    說完,她就用桌上的兩個茶杯給緯蒼然約略演示了一下。緯蒼然自認為眼力上佳,但若不全神細看,還真注意不到雷冰的手法。而那個時候,湯遇完全想不到風鵠會耍花招,如果風鵠再用一點其他東西分散他的注意力,就更容易得手了。


    “可是那支箭是怎麽回事?”雷冰問,“難道也是風鵠預先插在身上作苦肉計用的?湯遇可是確實聽到了窗戶紙破裂的聲音,說明真的有人從外麵放箭。”


    “風鵠摔了木盒。”緯蒼然說。


    雷冰點頭:“是啊。他為了讓自己偽裝得更像一點,做出憤怒的樣子,摔木盒是不錯的選擇。怎麽了?”


    緯蒼然隨手從桌上撿起一個沒燒完的蠟燭頭,用力向窗戶擲去。窗戶紙應聲而破。


    雷冰一呆:“你的意思是說,窗戶紙破……也可以是從室內?”


    緯蒼然讚許地點點頭:“摔木盒發出聲響,掩蓋物體的來路。”


    “不對!”雷冰說,“不信你可以自己試試。在用盡全力摔碎一個木盒的同時扔一個東西出去打碎窗紙,這兩個動作力道大不一樣,方向也完全相反,太難做了,何況他用的是雙手。”


    “摔木盒前,他靠在了桌子上,”緯蒼然說,“事先做個小機關彈出石子,不難。”


    雷冰恍然大悟,事情至此似乎已經有了明晰的答案了。一切都是風鵠預先策劃好的,他用巧妙的手法,在湯遇絕沒有留意的時刻迅速調換了星圖,再利用摔碎木盒的聲響掩飾桌上機關發動的輕微聲響。不需要什麽東西,一枚小石子就夠了,草地上出現一枚石子是再正常不過的,湯遇之後跳出窗去也不會留意到。


    而風鵠背上的那支短箭,無疑也是他事先強忍著劇痛插在背上的,從兩人見麵開始,風鵠始終都是麵對湯遇,沒有轉過身,湯遇根本不知道那支箭是早就留在他背上的。


    “可是問題來了,”雷冰說,“既然是他自己安排的詭計,怎麽會在箭上抹毒,取了自己的性命?而且如果真是那樣,星圖應該還在他身上藏著,為什麽事後既沒有星圖,也沒有人發現桌上的小機關?”


    “仆人。”緯蒼然說。


    雷冰猛省:出事之後,在其他大隊人馬趕來前,還有一個人提前趕到,接觸到了屍體,那就是伺候茶水的仆人。


    緯蒼然也正是想到這一點。根據湯遇的講述,“伺候茶水的仆人正在屍體旁手足無措,一見到我就哭嚎起來,一麵往外跑一麵高呼殺人了。”利用湯遇躍出窗口的時間,他完全可以將風鵠藏在身上的物品占為己有,也能迅捷地將桌上的小機關拆掉帶走。


    “這個仆人才是主謀,”雷冰麵色蒼白地說,“他指使風鵠演出這一場苦肉計,也許隻是告訴他,可以用這個辦法得到我家的星圖,並且栽贓給湯遇。但他卻偷偷在箭上抹了毒藥,早就決意殺死風鵠。”


    “不錯。”緯蒼然表示同意。這是一起雙重連環的欺騙,風鵠欺騙了湯遇,卻又被那個仆人所欺騙。但正因為如此,這起凶案才呈現出這樣完美的效果,讓人難以猜度。


    “那麽問題又來了,這個仆人是誰?現在何處?”雷冰看著緯蒼然。緯蒼然鼓起腮幫子,意思是說我也不是神。


    “誰也沒注意他,”緯蒼然說,“也許後來偷偷溜了。”羽族等級觀念很重,死了欽天監監正是件大事,少了一個低賤的仆從,隻怕就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了。


    “那個仆從是羽人嗎?”雷冰忽然想起,隨即又發現這是句廢話。欽天監中所用仆人,是斷斷不會有外族人的。她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問緯蒼然:“能查到他嗎?”


    緯蒼然毫不猶豫地搖搖頭。他反問:“星圖有什麽重要性?”


    這話問得雷冰不知所措。這個星學世家的不肖子弟苦思了一陣子,很不確定地開口:“我媽以前和我說過,星相學分為多種流派,有的長於觀測,有的長於計算,有的長於歸納推演。我們雷家就是觀測派,數代人積累了許多寶貴的資料,名為星圖,實則是一份非常完整的星相記錄。很多其他研究星相的人,都對這份記錄很眼熱。”


    “研究星相有什麽用?”緯蒼然又問。這個問題就更難回答了,雷冰想了許久,似乎也沒法解釋星相究竟有什麽用。她知道自古以來,就有無數星相師遊蕩在九州大陸上,通過觀測星辰的運行來推演人世的變遷,為此還產生了許多很有名望的角色。但可氣的是,這些所謂的名家所指點出來的星命基本都是似是而非,可圓可缺。比如每逢亂世,總會有個了不起的大師站將出來,雙目深沉地透過血色的塵埃眺望星空,任由星光打在他滄桑智慧的老臉上,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歎息:“帝星已暗,統治大地的新霸主將在北辰的指引下崛起……”


    這他媽的不是廢話麽!亂世時期本來就是九州大陸的政治力量重新洗牌的時候,舊的帝王難免被推翻,新的霸主必然會出現,這種屁話說了和沒說有什麽區別?雷冰所知道的是,每到戰爭年月,某些星相師選擇獨立,某些則會各自選擇可依附的君主,等到了最後,反正總有一個人是選對了的。然後他就會被吹捧上天,成為那個能在曆史上留名的看穿了天下命運的人。


    再加上滿街橫行的君無行之流借星相行騙的貨色,雷冰實在對星相學沒什麽好感,不過母親倒也告訴過她一些其他的事情:“其實星相學並不像你所想象那樣,隻是為了推測星命而存在的,它也有許多實際的用途。比如為了製作更精密的觀測儀器,人們發明了許多先進的製造技術;比如為了推算軌道,人們的算學知識有了很大提升;比如掌握了星辰的特性,秘術師們能夠更好地將星辰力化為己用。往遠了說,我們掌握了星辰運行的軌道,也許日後就能想辦法改變這種軌道,從而對大地施加影響。”


    這話聽上去總算讓人舒服一點,雖然幾乎是偷換概念:那些都隻能算是附屬成果,而不是星相學的本意。不過雷冰還是把這些都告訴了緯蒼然,緯蒼然思索了一陣子,蹦出倆字:“不值。”


    雷冰冷冷地看著他:“你上輩子顯然是說話累死的,所以現在多說一個字都跟要你命似的。”


    緯蒼然隻好解釋:“如果星相學隻有這些用途,付出那樣代價不值。”他所謂的“付出代價”,應該是既包括了遠在越州的凶殺案,也包括了風鵠的命案。


    這也是雷冰所疑惑的。雖然也聽母親說起過星相界種種明搶暗奪他人成就的醜行,但那樣的搶奪充其量也就是撕破臉大吵大鬧,好像從來沒有到過拔刀子的地步,原因就是緯蒼然所說的那兩個字:不值。真正的星相師好像沒有發大財掌握大權的,君無行這樣的……又壓根不需要懂星相。


    雷冰隱隱有點火氣,表麵上看起來,殺人手法被兩個人猜出來了,但背後的動機卻更加讓人想不通了。要是世界上壓根不存在星相學這破玩意兒就好了,她鬱悶地想。


    可是養父究竟圖謀著什麽?這一點讓君無行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幼也曾隨著養父接觸過不少的星相師,這幫人有的像養父那樣四處都吃得開,有的貧困潦倒一身臭脾氣,總體而言都既無錢也無勢。雷虞博大概算是混得最好的——他毫不猶豫地把“混”這個字用在了眾多受人尊敬的星相師們身上——也不過是碰巧羽皇特別重視星相而已。


    這幫人想要得到什麽?就算是爭得一個“天下第一星相大師”的名頭,貌似也沒有太多實際價值,除非像自己這樣去行騙。要知道答案,唯一的選擇就是親自去一趟塔顏部落。


    雷冰應該已經到南淮了吧?君無行想。本來自己的行程應當比她快,但自己在那座不知名的小城胡吃海喝耽擱了很久,這麽想著,他居然有了一絲悔意。這本來隻是一樁無可無不可的漫遊,加上一點男女之間的小曖昧,加上一點點正義感的蠢蠢欲動,但現在,在十餘具焦臭的屍體麵前,一切都被打上了仇恨的烙印。仇恨永遠是任何種族的智慧生物最具推動力的理由,即便是君無行這樣的人也不會例外。


    “我陪你一起走。”邱韻說。


    君無行笑笑:“謝謝你的好意。老實說,之前我對於這趟行程還抱著半玩半認真的心態,所以很希望邀你同路。但現在,不再有什麽風光旖旎了,剩下的隻有危險和死亡,我不會再多拉一個人下水的。”


    “可我不是你拉下水的,”邱韻說,“死去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從看到他們屍體的那一刻起,我本來就在水裏。”


    她不必多說什麽,那雙眼睛裏透出的眼神說明了一切。這種女人看似柔弱,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卻很難聽從他人的意見。君無行心裏一陣欣慰,不再多說什麽。


    死者的遺物大多隨著主人一起化為灰燼,君無行隻找到一枚金屬的徽章。不知這徽章是用什麽材質做成,在烈火中連顏色都未曾改變,上麵那個有點像算籌的標誌也仍然清晰。無疑這是王川的遺物,那是他對自己部落的懷念。


    “長劍布斯,我會把你的遺物帶回去的。”君無行喃喃自語。兩人隨後起程,君無行難得地相對沉默,這一方麵是因為他總喜歡對著這枚徽章出神,另一方麵大概也是不好意思和邱韻說話——他的錢包沒什麽錢了,馬幫的馬匹又被官府全數扣押,他隻能給邱韻買了一頭病怏怏的騾子騎,而自己隻能走路。這樣的場景,和他之前所想象的一男一女同乘駿馬馳騁江湖的畫麵相去甚遠,也算得是美中不足。


    “騾子挺好,比馬走得穩當,”邱韻安慰他,“別把我當成嬌滴滴的大小姐。”


    君無行唉聲歎氣:“寶劍贈名士,紅粉送佳人。你這樣的佳人,怎麽也得配上一匹瀚州陰羽原出產的月夜追風,才算恰如其分。”


    “得了吧!”邱韻撲哧一樂,“說得你真見過月夜追風似的。你不是說自己這輩子從來懶得出門遠行麽?”


    “我自己懶,但我的養父很勤快,”君無行回答,“所以在我小時候,還真走過一些地方。雖然沒有騎過月夜追風這樣的好馬,卻騎過比它奇怪百倍的東西。”


    “比如?”


    君無行想了想:“河絡騎的騎鼠,就很有意思。那東西體型很小,其他種族都沒辦法騎上去,但我當時是小孩子,身材和河絡差不多,所以他們允許我騎著試試。可惜那玩意兒非常不聽使喚,跑起來又很顛簸,一會兒工夫把我甩下來兩次,屁股差點變成八瓣,疼得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坐了……”


    如是談談說說,邱韻感受如何不得而知,君無行總之是樂在其中,要不是心裏總算還惦記著正事,差一點就要盼望這條路一路延伸下去,永遠也走不完,管它到什麽地方,之前對那頭騾子的愧疚也拋到了九霄雲外。隻是理想美好,現實殘酷,走了幾天後,君無行肚子裏裝的種種談資賣弄了還不到十分之一,錢包裏裝的錢卻是實實在在所剩無幾了。他當初變賣黎鴻那間宅院裏的家當,本來就大大咧咧地被人算計了不少,一路上胡亂花銷又不知節製,到了想要在心儀的姑娘麵前獻殷勤時,才發現金錢寶貴,沒有錢果然是萬萬不能的。


    比較可氣的是,越州民風與中州、宛州等所謂“文明之地”相去甚遠,那些純樸的原住民們,無論人類還是河絡,都隻相信腳踏實地地埋頭苦幹,而對占卜自己的命運沒有絲毫興趣。君無行原本指望重操舊業體麵地賺上一點路費,這下子毫無希望了,難道堂堂九州知名星相大師要淪落到出賣勞力打短工的地步?


    “我們是不是沒什麽錢了?”邱韻問。此時兩人已經歇宿在一個叫做洛木的小鎮,出鎮不遠就是一片森林。


    君無行抓耳撓腮,最終隻能愁眉苦臉地回答:“是的。”


    “那我們就找些事情做,賺點旅費好了,”邱韻說,“那沒什麽難的。”


    她說這話時,神色如常,就像是在談吃飯睡覺一樣。君無行猛然省悟,自己總是被那美麗的容顏所迷惑,而忽略了容顏背後的實質。正如她自己所說,邱韻從來不是一個嬌弱的女子,雖然她在貧賤困苦中活到現在,雖然她既不會武功也不會秘術,但在她的內心深處,總是保有一份無法磨滅的堅韌與頑強。而自己總想在她麵前維係著那種脆弱虛偽的風度,實在是愚不可及。


    君無行忽然覺得胸中一陣說不出的暢快,簡直想要仰天大笑一番。他對邱韻說:“這太好辦了,要論各種幹活賺錢的手藝,我要是自認天下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你先歇著,我要是掙不到錢,你再去拋頭露麵也不遲。”


    這話倒絕非吹牛。第二天他還真找到了工作,並且當晚就拿回來了兩個銀毫,讓邱韻刮目相看。


    “你猜我找到了什麽活計?”君無行壞笑著問。


    邱韻上下打量他一番:“反正你們羽人也沒法去幹重體力的活,大概也就是廚師之類的吧。你不是說過你賣過油餅賣過包子,生意還挺好麽?”


    君無行大搖其頭:“這你可猜錯了。事實上,我現在是洛木鎮一個小有名氣的伐木工,全鎮的其他工人都沒有我這樣高的效率。”


    洛木鎮依森林而建,伐木業也算得興盛,何況當地居民有的是力氣。隻是君無行這樣一個力量遠遜人類的羽人竟然也能做這個行當,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邱韻懷疑地看看他細長的胳膊:“你這樣的兩條胳膊……也能拉得動鋸子、掄得起斧頭?”


    “即便是砍樹這樣的活,也一樣可以有很高的技術含量,”君無行十分神氣,“聰明人就是要善於動腦。”


    原來洛木鎮中所產樹種,有一種稱為火鬆的,木質堅硬而不耐腐,無法用於製造業,卻是一種很不錯的燃料。隻是火鬆實在太硬,需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鋸開。君無行跑到采伐現場,聲稱自己能幫助采伐火鬆,原本沒有人相信他能夠辦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真的辦到了。他隻是把手在一棵火鬆上放了一會兒,然後隨便抄起一把斧子,雖然光是拿起斧子已經足夠吃力了,但砍到火鬆上,居然每一下就是一個大口,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一棵。


    這下子林場主相信了,工人們在他的協助下,工作效率提高了好幾倍。而一天就能掙到兩個銀毫之巨,這在洛木鎮的伐木工奮鬥史上還從未出現過。


    邱韻聽他說得意興橫飛,也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那時穀玄秘術的一種,”君無行說,“施放在生物身上,可以加速其老化、死亡、腐壞的速度。”


    “真是舉著大刀砍蚊子,”邱韻感慨,但很快想到了別的問題,“可是……你這樣一施術,火鬆的材質會發生變化嗎?會不會就沒那麽容易點燃了?”


    君無行誠實地回答:“這個我從來沒想過。”他壓低聲音說:“所以以防不測,咱們明天一大早就偷偷開溜,有這兩個銀毫,足夠我們走到下一個市鎮了,到那兒再想辦法接著弄錢。”


    邱韻忍俊不禁:“你和你的名字實在是很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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