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全世界流浪,等某個人,等某樣東西。


    等待如果有聲音,一定日夜在我耳邊哭泣,因它如此無聊。


    光怪陸離,紅男綠女。


    看得多了,都厭了。


    而所期待的總未出現。


    這一天我在西安。看秦皇墓。浩蕩兵馬俑後,驕雄沉沉安睡,千年曆盡,無人得窺天顏。 那張臉,我好似都已經忘得幹淨了。無論如何,多半不算英俊,史說他病歿於道嘛。


    入神,就不慎撞了旁人。那老太太匆匆的,矮小身軀與我擦肩而過。我偏巧一張手不知想做些什麽,將她推出老遠。手裏捧的一個黑色瓦罐,當啷落地,脆生生的,碎了。


    急忙扶起來,無甚傷損,不期然她卻號啕大哭。


    我在世間那麽久,看過無數人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我有一雙能看進石頭裏的眼睛,誰也騙不到我。


    她傷心到幾乎蹶地。決不是因這一跌的皮肉之苦。


    我很多時不曾說過話,或者已然失去語言能力也未可知。沉默張皇中,老太太緩緩直了身,止了聲,收拾起那瓦罐碎片。沒看我一眼,蹣蹣跚跚走了。


    連道歉也不及道一聲,我很不安,於是遠遠跟著。見她一路心事重重。走許久,進了棟金碧輝煌的樓,等了不過片刻,就踉蹌出來了。仰頭看天,有淚披麵。


    在心裏反複練習過,到上前去,我還是隻結結巴巴說得一句:“怎麽了?”是樁尋常世事,雖然慘痛不因尋常減:夫婦年高,隻得一子,不料兩個月前忽然一病在床。沉屙如虎,將家裏積蓄吃得極幹淨。老頭兒想了再三,祖上終究沒有後人重,於是將故老相傳,嚴令不得轉貨的一個五代瓷罐自地下取出來,交給老伴去賣。買家得人介紹,願出三十萬,給愛兒換心養命的。


    不料夢碎在我無意一伸手裏。


    人類那麽喜歡遷怒,該怪罪的正主兒麵前,老太太卻未出一句惡言,隻失魂落魄走去,一邊走一邊碎碎念叨:“命啊,命啊,都是命啊。”什麽是命。


    誰曉得。


    我也不曉得。


    卻是個好借口。我也要躊躇人間,曆千萬寒暑。不是命,那為什麽。


    沒人幫我,好在我可以幫人。


    趕上去,拉住她,適才不慎撞她跌地時,我已經瞥見她胸口懸一塊翠玉。渾渾濁濁,不成顏色,好在不是玻璃。我劈手便搶了,握到掌心裏,自我冰冷血液中有一絲暖暖流轉而出,圍住翠玉,抽絲般繞,繞,繞。一層一層的吞吐。管不得身後老太太一壁給我拉著急跑,一壁又慌又怒,拚了命地呼叫。


    一直跑到了本城最大的珠寶店,闖進去,我排開眾人,揀了塊細紅綢子重重疊疊鋪了,手心蓋上去,無聲無息,那塊玉落在櫃台上,儀態使人泣,絕美不可方物,柔如三千尺春水,卻轉瞬間可盲四周人眼。一時嘩然,一時默然。後台的師傅聽到動靜,悠悠出來隻一看,立刻腿都軟了,連滾帶爬過來雙手環住,一疊聲喊:“要多少錢,要多少錢,多少我都給,都給。”


    悄悄出門來,看天色近晚了。今晚去哪裏呢?


    我手心裏淡淡熱。那裏有些灰淺淺堆聚著,吹口氣,散了。


    將劣玉中雜質全去,換種更容,成希世奇珍,不過丁點大事,麻煩的在後頭。


    遙遙看萬家燈火,一路走,又見兵馬俑。


    我對自己苦笑。


    這中間不世出的君王,屍身側有一枚九子白玉連珠纘寒水奪心碧。我彼時年少,在鹹陽道上遊蕩,見他病得淒切,竟忍不住經手施法,使此玉幾可生死人,肉白骨,可惜,畢竟遲了。我沒搶及,那玉跟他下了地宮。


    藍田半人煉化過的美玉,總會在若幹時代後恢複頑石的本相,並非永恒。而藍田族禁令言明,枉添奇珍,擾亂衡常,不等複本態,不得返家園。我每多出手一次,就要在世間多遊蕩無數年。


    等完了這個,等那個。


    一直等著。


    藍田半人:非人一種,精於玉石煉化。壽長,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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