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瓶伏特加見了底,母親在樓上,突然劇烈咳嗽。我心裏一緊,方躍起又跌下。酗酒數月,我的身體渾似條破麻袋,軟,疲塌,儲存不下半點精氣神。


    好在有玉鳳。丟了廚房裏的活兒,急急忙忙上樓去,一邊擦拿過鍋鏟的手。這平頭正臉,身子小小的保姆,竟成了家裏的頂梁柱了。


    原本不是這樣的。原本。


    三個月前那場空難,日本成田機場,墜落的飛機上有我妻阿美,大兒朗朗,小兒明明。本來還有我,因為一早答應了他們的,要是朗朗能以第一名高中畢業,就全家旅行以示慶祝。結果,俗務纏身我未成行,惹明明大傷心,指控我說話不算,必然變成胖子----他五歲,剛從奶奶那裏學了食言而肥這成語。


    言猶在耳,他天真眼淚似還濡濕在掌心。


    可是我生命裏的一切美麗的,依戀的,怎麽刹那成了飛灰。


    手指活生生摳進自己體膚裏去,掐出殷紅的血,敵不過心上火燒似的焦窒。


    一刀子本可以成全自己痛快,但近九十的老母猶在堂,不能舍。撐幾日已不濟,登張廣告招保姆,玉鳳走了來。


    她來後,凍餓不到老母,我便將家中處處擺滿伏特加,天光飲,天黑猶在飲,腦子好似給螺絲擰住般,動也不動,似乎好過些。玉鳳整日忙忙碌碌,偶爾在我爛醉的身前停下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也辨不出是鄙夷是同情。


    母親還在咳嗽,天氣冷了,她舊疾重發,年年如此。不過今日我還沒喝糊塗,隱約聽清她咳中帶笑。


    真駭然。


    妻與孫子們出門一個月後,母親便很不耐煩,日日將我拿去問,什麽時候回來,什麽時候回來。我沒奈何,支吾了又支吾,退出房間去的時候,滿眼淚。


    後來玉鳳來,該回的人卻終不見,她或許覺察,竟靜了。不再問。


    這下帶笑,我很驚訝,拖著腳上去,遠遠傳來母親爽朗聲音:“阿美,就你乖巧,討媽喜歡,也要管管孟大啊,這幾個月他怎麽回事,天天喝酒,這樣下去,我不是抱不到孫女?”


    沉默一刻,她哈哈大笑:“不怕不怕,媽喜歡乖孫女呢。”


    我聽得心下一片冰涼,媽瘋了。媽瘋了。


    進門,媽媽正坐在床邊安樂椅上。老太太銀發如雪,臉有病容,卻笑眯眯的。見我便招我:“來,我正和阿美說要教訓你。”忽一側耳一回頭,大聲應:“好啦好啦,乖明明,奶奶就給你講故事。”我毛骨悚然瞧她顫巍巍起身,走去牆角,那是明明從前看圖畫書的地方。


    手腳抖顫,我踉蹌要上前拉住母親。忽然身後一緊,是玉鳳,將我一提,腳便離了地,虧我比她高出幾十厘米,卻動彈不得,徑直被拖出了房間,媽媽在那邊,已然開講西遊記。


    一直拖到樓下客廳裏。玉鳳放開手一轉身,忽然說話:“老太太時日無多,如常安享天倫,不是很好?”


    我一怔。


    半夜我睡在床上,沒再喝酒,反複想玉鳳那句話,總覺得有蹊蹺。忽然鼻端一陣微微的煙熏味,怕是失火,我一骨碌爬起來,下到客廳。立見黑暗中一點紅光,正引出嫋嫋的煙。我一陣驚,低聲喝問:“誰?”


    有個矮小的身影,徐徐自火光後站起來。按亮了燈,看有人站在那裏,手裏竟捏著幾張明明的照片,似是上次遊園會的。麵前的一個古怪形狀的盆子裏,正燒著另外的照片,有阿美的,也有朗朗的。


    是玉鳳。


    我怒不可遏的吼:“你做什麽?”整個人撲上去搶。可是,手伸進盆子裏,卻什麽都沒觸摸到。


    玉鳳靜靜的看著我。一絲不慌,照片又放落,熊熊燒起來。我撕心裂肺一聲喊:那火焰裏模糊的臉容,本是我一生所愛。


    她終於燒完所有,忽然開口對我說:“孟先生,我非人,乃是一隻影貘。能造幻象。令堂三十年前在長白山深處救我脫獵人困,如今我來服侍她安度晚年。半年後她去世我即離開。至於你,還有大好前途,應當振作起來。”


    我驚訝又迷惑:“影貘?造幻象?”指著那盆子,我不知如何繼續,玉鳳手腕一轉,那盆子驀然消失在空氣中,她淡然解釋:“我以你妻兒留下的遺物為憑據複製場景,明天該是你小兒子學校開遊園會,老太太要去看的。”她歎口氣:“希望她記性不要太好。”


    她就要走。我忽然心裏跟過了滾油一樣慌。攔住她,死死的盯著她,無限乞求。她沉默很久,點點頭:“好吧,不過就一次。”


    手指曼妙揮舞,仿佛無數流星墜落。那迷離七采的光輝裏,恍惚間阿美向我走來,玫瑰色睡衣,如仙子般美麗,接著是笑嘻嘻的明明,哼著兒歌,牽著哥哥的手。他們從我身邊走過去,走過去,我手直直伸著,眼睛不敢眨,看著他們走過去,走過去,終於身影模糊。


    我痛哭起來。


    影貘:非人一種,善造幻象,猶如真實。體形極小而力大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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