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啟的夏天和南淮城的夏天有著全然不同的光景。南淮的夏天是濕潤的,讓你在任何時候都覺得皮膚粘粘的,好像呼出的空氣都能滴下水來;而天啟城的夏天是幹燥的,讓人總覺得自己是一條正在被曬幹的魚,吸進的每一口氣都帶著火星。


    那些蒸騰的熱空氣讓人昏昏欲睡,一向貪睡的雲湛尤其感到頭腦發脹,眼皮子似有千斤重。他不明白自己現在還留在天啟城究竟能做什麽,但離開天啟似乎也不能做什麽,何況天啟是一個流言的中心,呆在這裏至少可以打探到各種各樣的消息,還能隨時調用辰月教徒為自己跑腿。他有時候忍不住就要想:我要是真的加入辰月,好像也不賴……


    這幾天中,他尋訪到了當年奉命緝拿公孫蠹的大內侍衛,以確認他和蘿漪對公孫蠹替身的懷疑。這位前任侍衛頗具江湖氣,和雲湛酒過三巡後,立即變得熱乎起來。兩人稱兄道弟,前大內侍衛反正已經不在其位,所以肆無忌憚地抖出了當時的一些細節。


    “公孫蠹那個老小子,就是太倔,”麵紅耳赤的前侍衛噴著酒氣說,“他和誰頂牛都不打緊,怎麽能和皇帝對著幹?皇帝說齊王是叛逆,那齊王就是叛逆,沒得商量!他偏要說不是,還要調查真相,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麽?”


    雲湛連聲附和,前侍衛又咕嘟仰脖倒進去一杯酒:“後來我們去捉拿他的時候,他的房子已經空無一人了,但我們得到了匿名的線報,告訴了我們他的逃亡路線,所以我們立即追了過去。結果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的馬車就在一處很險要的懸崖摔了下去。我們一看就知道,從那裏摔下去肯定活不了啦,不過我還是親自係上繩索爬下去看了一下。”


    “看到屍體了嗎?”雲湛趁熱打鐵。


    “看見了,慘啊!”這位前侍衛搖晃著腦袋,“車夫的屍體腦袋都從脖子上滾下來了,公孫蠹的臉更是被劃得稀爛。而且他們好險沒砸著山下的人。”


    “山下有人麽?”雲湛漫不經心地問,又為他倒上一杯酒。


    “是啊,我發現了附近的泥土上有人走過的足跡,而且還很新鮮。估計是個在那裏打柴的樵夫之類的,肯定被那輛從天而降的破車嚇得尿褲子,然後落荒而逃啦。人一輩子能有多少機會看到一輛馬車從天上掉下來?”


    兩人一起開心地大笑起來。


    回到住處時,天已經快亮了。雲湛醉意微醺,慢吞吞走回房,享受著晨風的清涼。來到門口正要推門時,他忽然放緩了腳步。


    頭頂的大樹鬱鬱蔥蔥,還有清晨的露水從樹葉上滴落下來。但雲湛卻敏感地覺察到,露水的冰涼中還帶有一種別樣的寒意。他懶洋洋地伸出手,做出醉態可掬的樣子,笨拙地推開門,但就在踉踉蹌蹌跨進門檻的一刹那,他倏地回轉身,向著樹上連射三箭。


    弓弦剛剛響過,樹葉間一陣波動,緊接著幾根幾乎像蛛絲般細微的金屬絲從樹頂飛出,悄無聲息而又迅若閃電地疾卷向雲湛的身體。雲湛飛快地閃身入門,利用牆壁擋住了這幾根細絲,然後用耳朵捕捉著細絲飛回的短暫間隙,揚弓準備再射。


    然後他的動作停滯住了,眼看著一個魁梧敦實的身軀從樹上輕快地跳下來,大搖大擺走到他跟前。雲湛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刺客,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夯貨,你他媽的真的想幹掉我嗎?”


    被稱為夯貨的男子聳聳肩:“多日不見,我就是想試試你的身手有沒有變壞。如果我用六成功力就能殺掉你的話,那你還真不如死了的好,省得活在世上丟人。”


    這個人名叫安學武,曾經是南淮城的知名捕頭,但實際上的身份卻是知名殺手組織天羅的重要成員。他和雲湛大半年前一起經曆了血腥的南淮城魔女複生案,不過也因此暴露了身份,不得不離開南淮。兩人活生生就是一對歡喜冤家,彼此不停地較勁,卻又暗藏佩服。


    雲湛和他鬥了幾句嘴,招招手:“進來喝杯茶吧。”


    安學武搖搖頭:“沒那個閑工夫,我來這裏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說完就走。”


    雲湛略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心裏漸漸升起某種不祥的預感。


    “我到天啟來,是為了和某個國家的斥候頭目進行談判,替他完成幾樁重要的刺殺,具體就不必說了,”安學武說,“不過我一向是個警惕的人,因為不放心這個人的信譽,所以監聽了他和手下的談話,並且偷閱了一些文書,結果讓我發現了一件或許和你有關的秘密情報。我惦記著還欠你一個情,所以特地來和你說一聲。”


    雲湛眼皮微微一跳:“什麽叫‘或許和我有關’?”


    “因為我和你許久不見了,現在你身邊又多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我不知道你和秋瞳公主的關係是不是還那麽好。”安學武悠悠地說。


    雲湛心頭一震:“你說什麽?她怎麽了?”


    “她並沒有怎麽,不過也快了,”安學武收起玩笑的口吻,似乎是知道石秋瞳對雲湛的重要性,不敢在這個話題上胡扯,“那份絕密情報提到,在國主的命令之下,衍國的水師正在大規模調動,準備由滁潦海北上,行進到中州西部海域,也許是為了與唐國水師交鋒。這隻水師,將由公主率軍親征。”


    雲湛大惑不解:“開什麽玩笑?她不是一直阻止石之遠那個老糊塗蛋對唐國用兵麽,為什麽會突然改變主意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那份情報上還提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安學武的表情很古怪,“情報裏說,有一個名叫雲湛的羽族遊俠在那片海域招募了一些海盜,進行著某些秘密勾當,也許是大大觸犯了唐國利益,唐國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大舉出動水師的。你得知道,衍國雖然國力強於唐國,但水師遠赴重洋、大老遠地跑到別人家門口開戰,贏麵隻怕不大,甚至有可能全軍覆沒……”


    木葉蘿漪又度過了一個忙忙碌碌的不眠之夜,這對於她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她小小的身軀裏好像蘊藏著無窮的精力和韌勁,再加上與外貌不相符合的智慧、老辣以及適當時候令人戰栗的殘忍,她獲得了所有教眾的敬畏與絕對服從。


    蘿漪處理完最後一項事務,喝光了壺裏的濃茶,決定到屋外透透氣,但剛一開門,她就怔住了。


    門外負責警戒的四名教眾全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四肢關節都被人用極利索的手法擰脫了臼。蘿漪對這四個人的功力心知肚明,如果能有人在一瞬間解決掉他們四個,那一定是個絕頂高手。她不動聲色,卻暗中把精神力提到了頂點,隨時準備發出致命一擊。她所修煉的穀玄秘術“枯竭”,向來是令人談虎色變的凶狠殺招。


    但當襲擊者露麵時,蘿漪並沒有發招。她眼看著對麵這個本來很熟悉,卻在這一刻忽然變得陌生的人,帶著滿臉的殺氣,手中的弓箭指著她的胸口。和雲湛認識了那麽久,她從來沒見到過這個溫和隨意、總是一臉壞笑的羽人有過如此可怕的冷酷表情。


    “你怎麽了?”她鎮定地問。


    “你怎麽可以用我作為誘餌去引她出兵?”雲湛的語聲冷得就像殤州的萬年冰雪,“你找不到突破水師封鎖的方法,我們可以一起商量;你需要有人替你賣命,也盡可以利用我。但你怎麽能把她置於那樣的險境?”


    蘿漪淡淡地問:“你所說的‘她’,指的是石秋瞳嗎?”


    “明知故問!”雲湛哼了一聲,手裏的弓弦繃得更緊。


    蘿漪沒有避讓,而是向前跨出一步,凝視著雲湛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說,是我用你做誘餌,引誘石秋瞳出兵,以此幫助我達到目的?”


    “你用不找裝無辜!”雲湛凶狠地和她對視,那目光讓她想起了曾在瀚州見過的草原上最嗜血的馳狼,“你曾經利用過我,欺騙過我,也許這次合作你的初衷也是想要利用我,我都不會生氣。但你不能去動她。沒有人可以在我麵前傷害她,任何人都不行。”


    “雲湛,我知道你現在很激動,但你還是應該稍微冷靜一點想想,”蘿漪用柔和的語調說,“我們打過這麽多交道,難道我還不明白你心裏真正重要的是什麽嗎?就算我真的想利用你,你覺得我可不可能那麽愚蠢,去觸碰你的底線、把你推向我的對立麵?雲湛,你一向是個很聰明的人,我就說這麽多,其他廢話說了也沒用。如果你還不相信我,一定要動手的話,我隻能奉陪。”


    她攤開手心,“枯竭”的死亡黑氣就在瑩白如玉的手心裏流轉著。雲湛視若無睹,隻是呆呆地思考著蘿漪所說的話。有那麽一陣子,蘿漪甚至覺得眼前的知名遊俠會像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一樣,把手裏的弓箭往地上一拋,蹲下身來哇哇大哭。但當各種複雜的表情從雲湛臉上交替閃過之後,剩下的是一種絕對的冷靜。


    蘿漪又想起了那頭馳狼,那頭奇跡般地逃過了二十多騎獵手追殺的白色馳狼。當它被獵手們圍追堵截,看來已經陷入絕境時,目光中流露出的就是這樣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靜。雲湛的一生也遇到過無數的危險困境,但對於他而言,真正的絕境,並不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這樣的絕境能促使他用盡自己的每一滴智慧與勇氣。


    “你是對的,很抱歉,我錯怪了你,”雲湛重新開口時已經恢複了平靜,“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必須以最快速度去往海邊。而且對於這次衍國出兵的幕後推手,我突然有了一點猜測。”


    “我馬上叫人備馬,”蘿漪淡淡地說,“等到了海邊,船也會備好了。”


    “普通商船或者漁船都不夠快,”雲湛說,“我們需要海盜船。”


    很久以後,當時一直借助著秘術掩護悄悄躲在角落裏的風笑顏對雲湛說:“認識你那麽久,那一天我突然發現你很帥哎。”


    雲湛很不服氣:“憑什麽其他時候我就不帥?”


    風笑顏好像沒有聽到這句話,仍然自說自話下去:“那時候我就在想,許多年之前,你叔叔一人一弓,孤身一人闖進強敵環伺的風家,向他嶽父致意的時候,會不會也是那樣的神情呢?”


    “什麽神情?”


    “就是隻要為了某一個人,天塌下來都能頂得住。”


    “淨胡扯!”


    二、


    再往前進二十多海裏,就將進入唐國的海上警戒線。到了那個時候,想回頭也已經晚了,戰爭一觸即發。


    石秋瞳默默坐在船頭,看著夜空中細細的彎月。八月的滁潦海陰晴不定,剛剛送給了船隊一次大風浪,緊接著又突然平靜下來,平靜得軍艦劃破海浪的聲音都好像一首悠揚的歌。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理智的人,一個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被感情衝昏頭腦的人。但當聽到雲湛被困在海盜巢穴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心裏一下子空了,某種烈酒般的激烈情緒支配了她的頭腦。當國主再一次提出“唐國的水師調動擺明了是向我示威,我們的水師也必須壓過去待命”時,她破天荒地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反而主動承擔了任務。如今兩國水師一邊號稱清剿海盜,一邊號稱“例行軍演”,彼此虎視眈眈。


    可是我真的要打過去嗎?她一遍遍地反複問自己,為了一個男人,我可以發動一場戰爭嗎?這不像是我的作風,但為什麽我的心底總有一個聲音在唆使我這麽做呢?


    正在心亂如麻的時候,前方海域忽然有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動靜。不久斥候前來報告:“有一艘海盜船闖進了我們的警戒區域,船上打著白旗,炮也拆掉了,行駛速度很快。”


    海盜船?石秋瞳有些納悶,但她還是吩咐下去,截住那艘船,把船上的人都帶到自己的座船上來。當來人剛剛跳上座船的甲板,石秋瞳霍然站起,眼淚差一點奪眶而出。


    那是雲湛,活生生的雲湛。他看起來有些睡眠不足,不過總體還算好,尤其標誌性的歪嘴壞笑半點也沒變。


    “對不起,讓你擔驚受怕了,”雲湛走到跟前,握住她的手,雙手的溫暖告訴了她,這的確是活人,不是幻象,“我沒事。你千萬別和唐國開戰,不然就中敵人的計了。”


    “你們的船和唐國的船都太難搶,”雲湛說,“但是海盜總歸腦子要笨點。這些日子你們雙方大張旗鼓,大部分海域海盜船都不敢進去,海盜們都快餓死了,不得已轉到陸上去搶劫。我們稍微放點誘餌,他們就會中招,反倒蝕了自己的船。”


    他說得很輕鬆,但烏黑的眼圈說明他這幾天幾乎完全是不眠不休,體力到了極限,否則也不至於被區區海盜在手背上刮出一道傷口。石秋瞳替他包紮好傷口,輕聲說:“但不管怎麽樣,你趕到了。你想要做的事情,總是能做到的。”


    雲湛苦笑一聲:“也許我更像一匹狼,不到完全斷氣,就不肯把爪子和牙齒收回去。”他把自己中州之行的所有收獲扼要向石秋瞳說了一遍,石秋瞳有些恍悟:“原來他們調動這些水師,是為了幫助那個老妖怪攻占辰月教的法器庫?”


    雲湛搖搖頭:“如果真這麽想,就上當了。”


    石秋瞳不解地看著他,雲湛大字攤開地往椅子上一靠:“我也是從聽說你被誘出兵的時候開始想這個問題的。如果單純隻是想要打下法器庫,也許這次唐國的水師出動還能講得通,但再把衍國水師拉過去打一架,就不對勁了。如果是要積蓄足夠的實力搶占法器庫,為什麽要以這場預謀中的海戰來大幅削弱呢?”


    “確實有些奇怪,”石秋瞳點點頭,“這一仗要是真打起來了,就算唐國能勝,也會是慘勝。我也想不明白他們的目的所在了。”


    “我這一路上沒法睡覺,一直都在琢磨著這回事,”雲湛揉著眼角,“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這是個一石二鳥的連環計。”


    “怎麽一石二鳥?”


    “首先,法器庫一定不在海上,曲江離那個老混蛋被人騙多了,學乖了,自己也開始騙人了。他故意告訴唐國國主出動水師,以便轉移我們的視線。所以我和蘿漪是第一隻鳥。另一方麵,他一定也不信任唐國國主,如果能借這個機會挑唆你們兩個國家大鬥一場,對於他獲得法器後的迅速崛起也會有幫助。唐國和衍國就是這第二隻鳥。”


    他補充說:“曲江離最忌憚的,其實是辰月教,他向唐國求助其實最想對付的也是辰月教,而不是當年的背叛者。”


    “幸好你及時阻止了這場戰爭,”石秋瞳長舒一口氣,“不過,法器庫究竟在哪裏呢?”


    雲湛一臉的苦惱:“這就是現在最致命的問題。根據那份十五年前的日誌,那個膽子賊大的旅行家認定自己是在一個海島上,而根據其他零星字句的提示,他在登島前最後的方位是中州西海岸。如果法器庫並沒有藏在海裏,那他為什麽會感覺自己被裝在船上顛簸了那麽久呢?”


    “難道是那條船隻是故意在海上兜了個圈子、最後又回到了岸上?”


    “也不對,因為他所經受的陸路行程很短,如果是在岸上,恐怕沒辦法隱藏。要知道水麵上的顛簸和陸地上的顛簸完全是兩回事,他不可能混淆的。”


    石秋瞳搖搖頭:“本來想讓你好好睡一覺,現在看來不可能了。這樣吧,我手下有一個鮫人水師教頭,對海洋的一切都很熟悉,也許可以問問他。而且我本來也答應替他向你傳話,現在,他可以自己找你說了。”


    “傳什麽話?”


    “這是個天驅,他奉宗主的命令,希望你能回歸,”


    於是雲湛再一次和一個天驅武士麵對麵了,一個在船上一個在水裏。這種感覺非常怪異,就像是一條離群的野狼又重新麵對從前的首領,是應該上去蹭蹭脖子還是爪牙相對呢?


    名叫沉鯨的鮫人天驅先開了口:“我們請你回歸天驅的事情以後再說。現在是我們欠你的,如果能先補報於你,以後再談會方便些。”


    雲湛不置可否:“那麽請問,你對於這樣一個地方,有什麽見解?”他把風笑顏修複的日誌中與方位相關的部分複述了一遍。


    “就是說,這個人是在海港上的船,此後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海上漂流?”沉鯨聽完後,沉思了一陣子,“你能把原件給我看看嗎?也許你遺漏了某些不大引人注目的細節。”


    雲湛猶豫了一下,回身入船艙,把裝在行李裏的紙頁取出來。沉鯨跳上船,用秘術化生出雙腿,盤膝坐了下來,仔細閱讀著。最後他開口說:“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句話?‘尤其當中那一次突如其來的劇烈顛簸讓我以為遇上了把船掀翻的大風暴’。”


    “你是說,你覺得那次突如其來的顛簸可能有問題?”雲湛反應也很快。


    “我們首先明確一個前提,必須假定這個人的描述完全真實可信,即便他自己出現了某些判斷失誤,但至少他的感覺都是真實的,這樣才能展開推斷。”沉鯨說。


    “我們也沒時間接受另一個前提了,”雲湛神情陰鬱,“現在我們必須相信他。”


    “所以我們就可以先排除掉那些不可能的,”沉鯨有條不紊地分析著,“第一絕不可能是個海島,就東滁潦海沿岸而言,來往漁船商船眾多,早已經是成熟的航路,十天的航程之內,恐怕都沒法找到一個孤島,更不用提一天半天甚至一個對時的時間裏了。如果法器庫真在海上,早就被人發現上百次了,也就不可能隱藏得住。同理,不會是任何一條沿岸已知的河道。而且他還提到了怪異的植物,但據我所知,西海岸附近也並沒有什麽特殊植物群。”


    “同樣也不可能是陸路,”雲湛說,“海浪的顛簸和車馬的顛簸不一樣。”


    “問題就處在那一下巨震上,”沉鯨身上的鮫人鱗甲在星光下泛著銀光,“剛開始的時候肯定是從海港出海,那一震之後卻產生了變化。”


    兩人陷入了沉思中,石秋瞳一直靜靜地在旁邊聽著他們說話,現在見兩人都有些卡殼,於是把沉鯨手裏的筆記接了過去,也認真研讀起來。她讀得比沉鯨更細,而且反複讀了三遍,讀完之後她把視線投到了沉鯨身上,看得對方有些發毛。


    “雲湛這小子有時候很細心,但他讀書太少,所以某些時候又顯得相當粗心。”她不緊不慢地說。雲湛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低聲咕噥著:“真傷自尊……你就是什麽時候都不願意給我留點麵子。”


    “而你,看得出來也很細心,”她又對沉鯨說,“但是某些時候,你對於那些每天出現你麵前的看慣了的事物,反而會出於習慣性的熟悉而忽略掉。”


    沉鯨一愣,石秋瞳悠然一笑,忽然開始回憶起來:“我和雲湛認識,已經是在差不多十年前啦,那時候我們都還隻有十六歲,年輕得要命。”


    雲湛和沉鯨對望一眼,不明白為什麽她提起這一茬,但還是耐心地聽下去。


    石秋瞳眼望著海麵倒映出的璀璨星光,嘴角帶著含義不明的微笑:“那時候我作為父親的特使,滿九州地四處出訪,為他締結盟友、擴展外交。在去到寧州訪問羽族之前,我先去了越州,並且進入了河絡的地下城。河絡在地下的建築技藝的確是舉世無雙,無論采光還是通氣都做得無懈可擊。而且他們告訴我,如果不是為了節省成本的需要,他們甚至可以完全用透明水晶做城市的頂棚,讓河絡們可以在地下就看到星空。”


    雲湛身子微微一抖,開始有點猜到了她的意思。石秋瞳接著說:“離開越州後我去了寧州,認識了這個小子,再之後我去了渙海,被放在一個罐子裏扔進海裏,造訪了鮫人的海底城市。我注意到,海底的植物大多數都並不是綠色,而是紅的紫的,各種古怪的顏色。後來有人告訴我,那是因為它們能照射到的陽光太少了,不得不靠其他方式獲取養分……”


    沉鯨站了起來,眼睛裏閃動著興奮的光芒:“那些都是我看慣了的植物!所以我忽略掉了這個信息!”


    “現在,那一次奇怪的震動可以得到解釋了,”雲湛打了個響指,“那恐怕是一艘結構特殊的船隻,船行到半道上的某個地點時,貨倉被整個卸了下來,通過某一個水中的入口,被送進了一個能隔絕水壓、並且有空氣可以呼吸的地方。那裏培育出了奇怪的植物,生活著特殊的居民,抬頭始終隻能看到一片灰暗,因為頭頂上所存在的,本來就不是藍天白雲。”


    “這是一座海底城市,一座用透明水晶做穹頂的海底城市。並且根據唐國水師在遠海遊弋來分析,這座城市,超乎很多人的想象,將會藏在一個距離海岸很近的地方,以方便當年的秘術師們進出。”


    一座海底城。這雖然是個令人震驚的結論,但卻也是個令人不得不接受的唯一可能的結論。三人相互對視,臉上的表情都複雜之極。


    “可我有一個疑問,”石秋瞳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就算這座城建成後有種種保護措施,但興建一座海底城是何等龐大的工程,怎麽會就建在近海的地方而不被人發現呢?”


    “你錯了。那裏本來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那些辰月的先驅,原本是挑選了一個根本沒有人可以接近的秘密所在。隻是他們的眼光還不夠長遠,沒能預料到後世的變遷。”雲湛說。


    “這話怎麽講?”


    雲湛作無限滄桑狀:“一兩千年前,這裏的沿岸地帶還是礁石密布的禁航區,再加上惡劣的氣候,就好比蠻荒的雨林或者充滿瘴氣的大雷澤深處,把海底城建在這片海域,可以說是絕對安全的,沒有絕頂秘術的支持沒可能找到入口。可是世事難料,誰能想得到,後人發明了火藥這種該死的東西,愣生生炸開礁石、把荒蕪之海變成了黃金航道呢?”


    三、


    兩天後,蘿漪和風笑顏也趕到了。雲湛在沉鯨的幫助下泅渡到海岸與他們會合。岸上是唐國領土,現在一切都處在唐國視線範圍內,行動不得不萬分小心。三人仔細分析了附近海域的洋流特征,結合著日誌上所說的“決不會超過一個對時”的航行時間,以及那些與環境有關的斷斷續續的描述,讓蘿漪的教徒們去向漁民悄悄打聽。


    與此同時,辰月教中的星相師也終於把計算結果送了過來。根據他們的計算,下一次太陽遠離大地、穀玄逼近大地的日子,是這一年的八月十一日清晨前後,由於穀玄的軌跡從來不為人知,隻能以其他星曜受擾動的程度來進行粗略推算,所以具體的時辰沒有辦法算出來。


    在那一天,大約有長達大半天的時間裏,由於穀玄的臨近,其他天空諸星的星辰力都會受到極大的幹擾,比如說,即便是隨時能感應月力的體質最好的羽人,即俗稱的鶴雪體質,到了那半天也沒有辦法起飛,其效果與明月被暗月遮蔽同等。


    “八月十一日……那不就是後天嗎?”風笑顏算算日子,大驚小怪地喊起來。


    “後天清晨左右,其實也就是說,我們明晚就必須找到這座海底城,”雲湛說,“否則就來不及了。到時候天知道會有什麽樣威力無窮的法器流出來,隻怕神仙也擋不住。”


    “現在我們手裏有四處可疑的地點,”蘿漪揮著手裏的一張紙片,“這四處地方都比較古怪,尤其還經常發生離奇的事故,從隱蔽入口的角度來看,比較符合,其他特征也和日誌上所說比較接近。但我們沒有時間去驗證,必須選定一個,一次性地去撞運氣。”


    “為什麽?”風笑顏不解。


    “雖然水師都離得比較遠,但唐國國主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在這一帶都布置了斥候,監視著往來的船隻,”蘿漪說,“我們如果要出海,就必須一次成功,否則一定會被他們發現。別忘了,那是在海上,無處遮蔽的海上,不像陸地上有各種各樣的藏身之法。”


    “所以我們一定得在四個地點中選一個。”雲湛歎息著,看著那四處地點的詳細描述。這四個地點,有兩處在近海區域的航道或漁場附近,有一處靠近某個無人居住的荒涼海島,還有一處靠近西北海岸的一座懸崖。這四個地方都在距離海港一個對時以內的航程裏,都是海難多發地點,哪一處都有可能。


    “我們來投票表決吧!”風笑顏忽然說,“哪一個地方同意的人,就選哪個地方。”


    “你以為這是小孩過家家嗎?”雲湛哭笑不得。


    “要是到了明天下午還決定不了,可不隻能過家家了?”風笑顏攤開手,“不然你告訴我一個更好的辦法?”


    雲湛被噎住了,心裏不得不承認,風笑顏說的雖然荒誕,卻也是實話。真到了那一步,唯一的辦法就是瞎蒙一個,碰上了算賺碰不上等死,生死竟然隻能係於四分之一的隨機選擇,人生的悲劇莫過於此。但他仍然相當不甘心,想了想,決定把幾名辰月教的細作叫進來,再仔細詢問一番。


    “那片海域離慣常的一條航道很近,但是有不少暗礁,也經常遇上風暴,所以船隻都會繞道而行。最有意思的在於,如果沒有船隻進入,那裏也許會大半個月都風平浪靜,但每次有船進去,就會立馬風雨大作。一般的水手們都把那一片稱為暴風之眼,無論如何也不會抄近道通過那裏。”第一名細作描述著第一個地點。


    “那片海域非常奇怪,距離一片很豐饒的漁場不算太遠,但卻經常出沒一些危險的海獸,據說還有人見到過小山一樣大小的豪魚。更加奇怪的是,明明附近就有魚群,但那些海獸卻對漁場秋毫無犯,就呆在自己的地盤裏,一旦有船隻闖入則會毫不猶豫地襲擊。當地漁民都在傳言,那裏的海底是一條深深的海溝,裏麵藏有創世之初天神留下的神器‘海之淵’,而海獸們就是天神用來保護神器的。”第二個人如此形容第二片海域。


    “從地理位置上來講,靈荒島本來應該成為一個重要的海上中轉站,也可以成為漁民們的休憩之地。但奇怪的是,這座環境優美、登陸方便的小島,不知怎麽的,總是發生各種離奇的死亡事件。不管是來往商船的水手,還是打漁路過的漁民,還是聞風而至的探險者,在這座小島上呆久了必然會出事。死者往往在一夜之間暴斃身亡,卻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點傷痕。久而久之,這座島也就再也沒人敢登上去了。”第三個細作報告說。


    “海西崖一直以來都有鬧鬼的傳說,據說曾有被漁民們以通奸罪處以私刑的漁女化身厲鬼報複。雖然傳說無根無據,但這裏經常有人跳海自殺卻是事實。他們往往會爬到山崖上一塊突兀的巨石上往下跳,下方就是尖銳的礁石和洶湧的波濤,跳下去的人沒有半點可能幸免。那塊巨石形狀長而彎曲,頂部尖細,所以被形象地稱之為犀牛角。”這是第四個地點的描述。


    “這四個聽起來都挺像的,”風笑顏眨巴著眼睛,“不過第二個更像,興許那個什麽‘海之淵’就是以前的辰月教先輩故意編出來嚇唬人的謊話,實際上指的是法器庫。”


    雲湛不答,仍然苦思著。誠如風笑顏所說,這四個地方都帶有一些神秘色彩,一定要牽強地解釋的話,每一處都能指向海底城。但每一處都像也就意味著每一處都不像。


    一定有一點不一樣的聯係,他咬牙想著。我應該怎麽把它揪出來呢?當前的問題在於,在所有能夠找到的活人和死人裏,隻有這位不知名的旅行家一個人曾經混進過法器庫。由於他的日誌殘缺不全,注定了大家隻能悶著頭瞎猜……


    想到“殘缺”兩個字,雲湛忽然覺得腦子裏有什麽光亮閃過。他隱隱意識到,自己遺漏掉了一點什麽特別重要的信息,但一時間又想不起來。但他明白,最關鍵的就在這個被忽略的點上。


    暴風之眼、海之淵、靈荒島、犀牛角,雲湛不斷把這四個名詞翻來覆去地比較著,總覺得這些名字當中也許就隱藏著最後的那把鑰匙。他下意識地用手指在桌麵上劃著。


    “你在幹什麽,練書法麽?”風笑顏很奇怪,“這種時候裝什麽風雅?”


    雲湛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猛地跳將起來,雙手按住了風笑顏的肩膀:“你說什麽?練書法?”


    “是啊,你這麽一個粗人,裝模作樣寫什麽字……放手!疼死啦!”風笑顏覺得雲湛的雙手就像鐵鉤一樣,簡直要把肩上的肉都扯下來了。


    “沒錯,我是粗人!”雲湛大吼起來,“所以你來告訴我,犀牛角的‘犀’字,該怎麽寫?東陸語!”


    風笑顏被這一聲大吼嚇得一激靈,反應了好幾秒鍾,才伸手在桌子上劃出了一個大大的“犀”字。


    “首先要寫出一個‘屍’,對不對?”雲湛繼續像野牛一樣地吼叫著,連蘿漪都被他嚇了一跳。


    原來那並不是一個“屍”字,而是沒有寫完的“犀”字!雲湛簡直忍不住想要跳起來手舞足蹈狂歌一曲了。幾個月以來,他一直都在反複推想著崔鬆雪給他的那封沒寫完的信,想著那莫名其妙無法解釋的三個字:“找到屍”。之前他一直猜測那指的是某具特殊的屍體,但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那並不是要他尋找什麽屍體,而是要他找到“犀牛角”。


    崔鬆雪本來是比較從容地寫那封信的,但在敵人突然臨近的忙亂中,他什麽也來不及寫了,隻能匆匆把最關鍵的這個地點寫下來。這就是辰月法器庫所在的位置,“犀牛角”下的無數人自殺的海域,那片曾經礁石密布、無比凶險、常人完全無法靠近,卻由於火藥的發明在千年後變成尋常航道的海域。


    有沉鯨的幫助,製造一個容納三人的、能在海裏短暫潛行的浮漂並非難事。風笑顏更是拍著胸脯保證,她所研究的那些“沒什麽用處”的秘術中,正好有可以幫助潛水的。


    “可以把水轉化為氣泡,包住頭臉,在一定時間內幫助呼吸,”風笑顏說,“可是我沒有辦法抵抗水壓。我們潛得過深的話,會被水的重量擠壞的。”


    “這個可以交給我,”蘿漪說,“我會有適當的秘術讓我們毫發無損地深潛的。以你的精神力,大概能變化出多少個這樣的氣泡?”


    風笑顏算計了一下,麵有愧色:“恐怕隻能支撐我們三個的。”


    “問題不大,”蘿漪看來早有心理準備,“多一兩個人的也沒什麽用處,人少反而不容易暴露。我們畢竟隻能偷襲,不可能正麵衝突。”


    “但是萬一……啊,沒什麽。”雲湛說了半截又住口了。


    “怎麽了?”蘿漪看他一眼。


    “我本來想說,萬一海底城的入口是被秘術封禁的怎麽辦,然後我想到了,這世上大概沒有辰月教主解不開的秘術。”


    “過獎了。”蘿漪嫣然一笑。


    剩下的時間就是休息和等待。雲湛睡了兩個對時後,卻怎麽也睡不著了,走出門一看天,已經是八月十日的清晨。這時候他注意到還有另一個人影蜷在屋外的石沿上,一看是風笑顏正坐在那兒。


    “怎麽了?緊張到睡不著了?”雲湛問。


    “我是緊張,但緊張的不是怎麽進去的問題。”風笑顏輕聲說。雲湛聽出她的嗓子略有點沙啞,或許是剛剛哭過一場。


    “我剛剛做了個噩夢,夢見我的父親和那個害了我母親的女人。在夢裏麵,他們已經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且完全忘記了我母親的存在。我上去找他理論,他卻跟我說,從來就沒有過風宿雲這個人,他從頭到尾隻有一個妻子,那就是風棲雲。”她雙手抱膝,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


    雲湛心裏微微一痛,想要說點安慰的話,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不能說“你放心,他們很有可能早都死了”這類的話吧。但想想如果龍斯躍真的懵然無知地和假冒姐姐的風棲雲呆在一起,那對風笑顏也是沉重的刺激。


    “前幾天聽說我父親其實是個天驅,其實一直在暗中調查辰月法器庫的事,本來很開心,”風笑顏說,“可我很快想到了,當他成功利用曲江離的手下擊敗了曲江離之後,又去了哪裏了?如果他真的把剩下的敵人也都解決了,為什麽再也沒有重新回來過呢?我想來想去,隻有兩個可能,要麽他已經被其餘的獨眼人殺害了,要麽……風棲雲成功迷惑了他,已經假冒我母親和他一起生活了。”


    這種可能性相當大,雲湛想著,卻沒有說出口。風笑顏接著說:“然後我又進一步想到了,風棲雲陷害並假冒我母親的手段那麽毒辣,這個女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僅僅是為了和我父親在一起嗎?我還真不覺得愛情這玩意兒有那麽大的吸引力。”


    雲湛一怔,忽然間明白了風笑顏真正的擔憂是什麽:“你的意思是說,風棲雲在背後利用你父親……利用你父親……去替她搶占法器庫?”


    “這才是我最害怕的,”風笑顏兩眼望天,“我害怕我們進入到那座海底的城市之後,發現我父親早已死了,因為他的利用價值在推翻曲江離後已經完全消失;而風棲雲,長相和我母親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妹妹風棲雲,則成為了法器庫的主宰者。那她就會是同時殺害我父母的凶手,可我對她完全無能為力。”


    “我們會幫你的。”雲湛說。


    風笑顏搖搖頭:“她擁有法器啊,在新一次的開啟後還會擁有更多。你和蘿漪都是很厲害的人,可是我擔心,我們都無能為力。”


    “別忘了還有曲江離呢,”雲湛眨眨眼睛,“等他們先狗咬狗,我們再坐收漁利,總會有機會的。”


    風笑顏淡淡地一笑:“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情都會說‘總會有機會的’,你就沒有過絕望的時候嗎?”


    雲湛翻著白眼想了很久:“也不能說沒有,但也可以說完全沒有,就得看你怎麽界定絕望了。”


    “你覺得絕望是什麽樣?”風笑顏問。


    “有一天,天塌下來了,大地崩塌了,海水倒灌了,連空氣中都布滿了毒氣,無論躲到什麽地方都是一個死,那大概就是絕望吧,”雲湛說,“除此之外,無論什麽境地下,都能找到希望的。”


    “你還真是樂觀。”風笑顏撇撇嘴。


    “你得這麽想,”雲湛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人真的被逼到無法翻身的絕境,那大概就隻能選擇一個死字。可是連死都不怕的時候,還怕翻不了身?”


    風笑顏想了想:“聽起來還有點道理”


    “比如說今天夜裏,也許我們找不到海底城的入口,也許我們進去了也無力阻止,那又能怎麽樣?最壞不過是曲江離他老人家一個人霸占了整個法器庫,開始在九州掀起戰爭——很了不起嗎?九州已經打了幾千年的仗了,也不在乎現在再來一場,何況法器是人造出來的,照樣也能有人找到摧毀它們的辦法。”


    “你還真會瞎胡扯,”風笑顏歎了口氣,“但是說真的,每次聽你瞎扯一陣,心情就會放鬆很多。她……真是個幸運的女人。”


    “誰?”雲湛一愣。風笑顏擺擺手:“我困啦,回去補覺去。”


    四、


    這一天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雲湛、木葉蘿漪、風笑顏三人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一艘偽裝成漁船的衝鋒舟將會很快把他們送到犀牛角下,然後利用加重的浮漂潛入水中,尋找海底城的入口。雲湛本來不想讓沒什麽戰鬥力的風笑顏去涉險,但一來離不開風笑顏的氣泡,二來她所修習的種種有利於秘密潛入的秘術,在這種環境下或許能發揮奇效。風笑顏則是撒潑打滾無論如何也要跟去,同時還反而去勸說蘿漪。


    “其實你可以讓一個得力手下去辦的,”她對蘿漪說,“這些天我一直在觀察,你手下有才能的人不少。你貴為教主,何必要親自去犯險?”


    “我們辰月的教主,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蘿漪回答,“為了信仰,每一個教徒都不應該畏懼去往任何地方,不管是冰原、火山、毒沼還是深海。更何況……”


    她看了一眼雲湛和風笑顏:“法器庫屬於辰月教。隻有我才能決定,什麽是你們可以知道的,什麽是不可以的。”


    風笑顏正準備反唇相譏,但出於對蘿漪的懼怕,沒敢說出口,最終雲湛一把把她拉開了。雲湛扛起輕飄飄沒什麽重量的浮漂,正準備登船,一名辰月教徒急匆匆跑過來說出來的話簡直如五雷轟頂:“海盜和漁民對砍起來了,唐國水師就近介入,通往犀牛角的水路已經被封鎖,任何船隻不得通過。”


    事情很好解釋。海盜們斷了水上的財路,隻好到陸路上混點飯吃,挨過艱難時世。但離開了武裝精良的海盜船,到了陸地上的海盜們實力還不如山賊,三番四次的劫掠後,引發了漁民們的火氣。在這一天午後的一場洗劫中,他們操起魚叉、船槳、漁網之類的工具作為武器,開始了激烈的反抗,各自損傷都不小。鬧事的漁村,正好靠近犀牛角。


    而唐國水師一直在海上耀武揚威,卻沒找到什麽實際的事可做,中下級軍官們也都憋得慌。眼下聽說有了這麽場熱鬧,自然要去活動一下筋骨,封鎖海路並借機敲詐之類小題大做的勾當,他們本來也都玩熟了。


    倒黴的就是雲湛等三人了。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眼睜睜看著法器庫近在咫尺,卻又無法靠近,倒是法器庫開啟的時辰一點點臨近了,再不動手恐怕要錯過時機。


    蘿漪和雲湛還好,見慣各種困境,早就處變不驚,風笑顏卻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海灘上來回團團轉:“你說我們有沒有可能用這個浮漂一直從水下走,直到繞過他們的封鎖?”


    “有可能,”雲湛鄭重地點點頭,“我覺得再過一兩千年,一定會有聰明人發明出可以在水下遠距離行走的浮漂。”


    風笑顏呸了一聲,抬頭看著越來越暗的天幕,忽然眼前一亮:“對啦!我是羽人啊,今天是起飛日,我可以帶著你們飛過去。”


    雲湛又點點頭:“好主意,以你的體力,帶著我們兩個,一定會飛在海船的視線之內,然後讓他們用箭把我們射成刺蝟。換了我也許還有可能,但是……”雲湛是羽族中罕見的暗羽體質,無法感應明月月力,所以絕大多數時間都隻能眼看著其他羽人展翅高飛,而自己無能為力。


    “不試試怎麽知道?其實我的力氣挺大的!”風笑顏嚷嚷著,忽然一把揪住了雲湛的衣領。沒等雲湛反應過來,她的背上閃出兩道藍色弧光,已經凝出了羽翼。雲湛苦笑一聲,也不掙紮,任由風笑顏的雙翼拍打,帶著自己飛了起來。


    “你看,其實我也可以飛得很高的!”風笑顏揮著潔白的羽翼,極力向上爬升。其實她的力氣也已經到了極限了,也很明白,再加上一個蘿漪的話,她的高度還得降低,絕對躲不開海麵上水師的目力範圍。但她就是不甘心,近乎賭氣地掙紮著。


    但突然之間,她感到升力在急劇減小,高度也飛快地下降。她驚慌地撲打著羽翼,卻發現自己很難感應到明月的月力了,一聲輕響,由精神力凝成的雙翼竟然也消失了。她慘叫著,緊緊抓著雲湛,從數十丈的高空跌落下去。


    好在下方站著的全都是辰月教一流的秘術師們,他們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利用驅風術減緩下墜之勢,再變幻出柔軟的障礙,好歹把兩人兜住了。雲湛撲通一聲摔在地上,立馬跳將起來,顧不上斥責冒失的風笑顏,也顧不上揉揉摔疼的屁股,而是衝著蘿漪大喊一聲:“穀玄已經接近了!”


    沒錯,穀玄已經在接近。這顆從來無人能見的最神秘的九州主星,以它吞噬一切的可怕力量,把其他天空諸星的星辰力全都遮蔽了。所以風笑顏飛到半空發現感應不到月力。時間已經很緊迫了。


    “這下也好,至少我的計劃破產了……”風笑顏揉著胳膊,已經完全沒了想法。


    “也許還有一個辦法,”蘿漪緩緩地說,“讓我的教徒攻擊水師,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然後我們三個溜進去。”


    “那得需要多少人才能讓水師產生一個缺口呢?”雲湛問。


    “尋常武士的話,至少一兩千吧,”蘿漪回答,“用我的人,有三百個就夠了。”


    “你要用三百條性命來給我們鋪路?”風笑顏一顫。


    “如果有必要的話,三千條也不足惜,”蘿漪用毫無感情的語調說,“可惜現在的辰月教,未必能找到三千可用之人。”


    風笑顏說不出話來,回想起她所聽說過的辰月教的種種傳說,在心裏感歎著:不愧是全九州最大的邪教,太可怕了。


    側頭看看雲湛,他卻始終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夜空,不知在沉思著些什麽。風笑顏不敢打擾他,乖乖站在一旁,過了好一會兒,雲湛忽然開口對蘿漪說:“你了解我嗎?”


    蘿漪不明所以:“你指的什麽?哪方麵的了解?”


    “在我出生的那一天,你的前任,也就是被你殺掉的上一位辰月教主蘇玄月,曾在我身上做了一個實驗,”雲湛不知為何開始回憶往事,“這件事你應該有所了解的,並且還曾經在我們上一次碰麵時利用過它呢。”


    “我當然知道。”蘿漪點點頭。


    雲湛的身世頗為離奇,在他剛出生的那一天,就被辰月教主蘇玄月在體內運用古老的法術、借助暗月之力封印了一個邪魂,試圖把他培育成辰月教的殺人武器,雖然未能如願,但那個危險的邪魂一直留在他體內。兩年前,雲湛、蘿漪和天羅安學武因為南淮城的夜宴奇案碰到了一起,蘿漪曾經趁著雲湛不備,利用過他體內的這股力量。


    “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忙,把那些暗月的力量釋放出來?”雲湛問。


    蘿漪立即明白了:“你……你想要借助那些用來封禁邪魂的暗月之力,讓自己飛起來!”


    “現在一切的星辰力都被穀玄遮蔽了,”雲湛說,“我能想到的,隻有當年被蘇玄月所‘借用’,放在我體內的這些了。暗月之翼比明月之翼的力量大得多,應該足夠支持我們從視線之外的高空飛越封鎖。”


    “可是那樣的話,邪魂失去了封印,很有可能會被喚醒,”蘿漪不無擔憂地說,“誰也不知道它的威力有多大,失去了暗月之力,你也許再也無法壓製它。那樣的話,時間一長……”


    “邪魂侵蝕了我的精神,我會變成怪物?”雲湛灑然一笑,“那也不錯啊,用邪魂去對抗法器,用辰月的發明去對抗辰月的發明,絕對是說書人的好素材。”


    “不行,絕對不行!”風笑顏驚叫起來,“萬一你控製不了怎麽辦?你真的會變成一個怪物的!這太危險了,根本就是玩命!”


    “命就是拿來玩的,”雲湛聳聳肩,“我這輩子玩命的次數多得很,不少這一次。”


    “如果公主在這裏,一定會不顧一切阻止你的!”風笑覺得自己已經快把嗓子喊破了,“現在你就把我當成她吧,我不許你這麽做!”


    “你錯了,如果她在這裏的話,她一定會同意的,”雲湛柔和而堅決地說,“所以她才是她,而我才是我。”


    風笑顏沉默了許久,最後她有些木然地說:“那好吧。”


    蘿漪不再耽擱時間,利落地開始施術。幾名教徒在她身邊協助她,以便幫助她節省精神力的損耗。


    在風笑顏的眼裏,雲湛的全身都被籠罩在淡紫色的光芒中。他咬緊了牙關,臉上的肌肉偶爾抽搐一下,看來痛苦非常。風笑顏心都抽緊了,卻又不能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紫光越來越亮,而雲湛的全身骨骼都仿佛在咯咯作響。


    也不知道雲湛和風笑顏到底誰更煎熬,十多分鍾之後,蘿漪停住了施術,已經是滿頭大汗。而雲湛閉著雙眼,一張臉就像雕塑一樣,莫測高深,讓風笑顏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他一開口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似乎過了一整個紀元的時間後,雲湛重新睜開眼,臉上帶著他招牌式的懶洋洋的壞笑:“還算好,看來神鬼怕惡人,這個邪魂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風笑顏捂著嘴,強忍住淚說:“那我們快走。”


    蘿漪抱起浮漂,雲湛左手抓住她,右手拎住風笑顏,微一凝神,背上藍光閃爍,一對寬闊巨大的黑色羽翼在背後伸展開,在夜色裏投下濃重的陰影。辰月教徒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目光中流露出敬畏。在傳說中,黑色的羽翼一旦出現,就會給人世間帶來無窮無盡的災禍,但這樣的羽翼也是征服和力量的象征,是一種普通羽人無法企及的境界。


    流淌著暗羽血液的羽人在這個穀玄籠罩一切的夜裏振翅起飛。有力的黑翼帶起強勁的風,把他的身體高高托了起來,一直飛向高遠的雲端。眼前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隻有灰暗的雲霧在不斷向前方延展。腳下的大海怒濤翻湧,極力隱藏著深藏於海麵下的秘密,但在這個穀玄迫近的夜晚,即便是大海也無法不敞開胸懷。絕對神秘的穀玄,象征著黑暗與終結的穀玄,會在這個暗夜裏帶來怎樣的終結呢?


    風笑顏緊緊抱住雲湛的腰,在這個她從來也未能達到過的高度上,難免心中有些恐慌。她看看沉穩自若的蘿漪,不由得一陣慚愧。此時雲湛那對魔鬼般的黑色巨翼已經帶著三個人穿越雲層,輕鬆越過了唐國水師的陣營。前方就是被稱之為犀牛角的山崖,辰月法器庫就在水底,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開啟的時刻,而曲江離的信徒們一定也已經集結在那裏,或許已經在和二十年前的叛徒針鋒相對。這麽熱鬧的場麵,現在又要多添加三個不速之客了。


    雲湛逐漸降低了高度。飛翔的暢快和失去暗月束縛後體內邪靈的蠢蠢欲動讓他的感覺分外靈敏。他以直覺選擇了可能最接近海底城的地點,收攏雙翼,開始筆直地向下俯衝。


    一聲巨響,海麵上掀起一股突如其來的波浪,又隨即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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