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盜頭子宋奎終於從昏迷中醒來,一睜眼,就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然後鼻子裏聞到一股藥味。頭昏昏沉沉的,很重,讓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想起來這是怎麽回事。在做上一筆生意的時候,對方的商船竟然也配了防海盜的火炮。他的坐船被擊中一炮,後腦勺吃了一塊崩飛的碎木頭,就此人事不省。


    不久之後,宋奎的兄弟們搶了進來,爭先恐後把宋奎攙扶起來。他一問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躺了快一個月了,看來這條命真是撿回來的。


    “最近生意怎麽樣?”在應付完海盜們的噓寒問暖後,宋奎覺得自己腦子清醒了不少,可以直撲主題了。


    大家卻支支吾吾,麵有難色。宋奎再三追問,師爺尷尬地說:“最近大半個月根本沒開張。不知道怎麽回事,沿岸的海防力量突然大大增強了。我們第一次出手就損失了一條船,十幾個兄弟,所以沒人敢動了。”


    “不做生意,那麽多的兄弟吃什麽?喝海水嗎?”宋奎冷冷地四下環顧。海盜們噤若寒蟬,沒人敢說話了。


    “幹我們這一行的,本來就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搏命,”宋奎慢悠悠地說,“多一點官兵就不敢動了的話,那就隻能幹坐著餓死。我的傷已經好了,今晚準備,明天出海。”


    海盜們個個苦著臉,但都知道自己的老大凶悍絕倫、武藝高強,誰也不敢再多說。第二天正午,宋奎挑選了四艘快船,海盜們時隔一個月後再次出動。


    這一天風平浪靜,天氣晴好,雖然不利於掩護海盜們的行蹤,但對於商船而言卻更加不利。海盜船很快跟上了一艘行駛緩慢的大船。他們故意把距離拉得遠遠的,慢慢跟蹤著,準備到了遠離海岸的地方再動手。


    一個對時之後,已經進入了一片寧靜的海域,四圍都見不到其他船隻。宋奎一揮手,海盜船揚帆提速,很快追了上來,呈三麵合圍之勢朝著商船逼過去。他正準備命令手下放空炮示威,以便讓商船乖乖減速,沒想到商船上先傳來一聲炮響,接著一道耀眼的紅光直衝天際,在藍天中格外醒目。


    “糟糕!這是個魚餌!”宋奎大喊道,“快轉舵!”


    “我們該往哪兒轉呢?”師爺的聲音有氣無力,就像剛被人痛毆了一頓,“一隻螳螂捕蟬,一群黃雀跟在後麵盯著螳螂。”


    宋奎舉目四望,那張原本在任何驚濤駭浪下都不會有絲毫畏縮的黑臉一下子拉長了:“活見鬼!怎麽會有那麽多船!這哪兒是剿海盜,簡直就是打仗!”


    師爺聽天由命地一攤手:“至少說明我們這次死得很有麵子。”


    三天之後,宋奎已經被挑斷腳筋扔進了死牢,等待秋後處斬。但他武功雖廢,海盜頭子的餘威尚在,很快成了牢裏死囚犯們的頭。他除了不斷癡心妄想試圖鼓動囚犯們和他一起逃獄外,就是不斷地回憶起自己陰溝裏翻船的經曆:“真他媽見了鬼了!朝廷曆來清剿海盜都是出工不出力,做點表麵文章,這一回居然動真格的!而且那麽多的軍艦,滅我們十次都有餘。難道他們發瘋了?”


    “你的意思是說,過去從來沒有過那麽多軍艦去打海盜的事情發生?”一個縮在角落裏看不清麵目的死囚突然問。這個死囚是這兩天剛剛被投進來的,聽說是被捕的敵國斥候。


    “可不是,我們也就做點小本買賣,從來不去犯官船,他們何必費那麽大勁?”宋奎充滿怒氣,“看那個架勢,簡直像是要打仗的樣子。”


    “簡直像是要打仗的樣子……”角落裏的死囚重複了一遍,不再多問了。


    與此同時,天啟城中,雲湛正大馬金刀地坐著,眼前是一桌豐盛的菜肴。他握筷子的右手以驚人的敏捷上下移動,簡直比開弓還快。


    “我很想知道,你在公主麵前也是這麽一副吃相麽?” 蘿漪幾乎沒吃什麽,饒有興味地看著雲湛。


    “不是,”雲湛大搖其頭,“比這個更誇張,因為她那裏的菜更好。”


    “我可沒條件給你綁幾個禦廚來,”蘿漪跟著搖頭,“你就先將就了吧。”


    佟童給雲湛寄來了一張銀票,但這個厚顏無恥的家夥把銀票揣進兜裏後,若無其事地跟著木葉蘿漪搬離了大車店,住進了一棟相當不錯的院子。午飯的時候,他把過去若幹天隻能啃窩頭的苦悶都發泄了出來,看得蘿漪樂不可支。但幾句輕鬆的玩笑之後,該麵對的危機總是無法避免的。


    “也就是說,這個裝死上癮的連衡很有可能是二十年前背叛曲江離的人?”蘿漪像是吃撐了一樣在房裏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而他所布置的那間囚禁秘術師的密室,也許關的就是曲江離本人?”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獨獨十九年前那一次法器庫開啟,曲江離沒有現身,”雲湛說,“當時一定出現了叛變,有一部分人搶在曲江離之前開啟了庫門,而老怪物自己卻被連衡關起來了。連衡肯定是個有私心的人,那時候他自己裝死,卻把曲江離藏起來,肯定是想獨占法器庫的秘密。在這之後的二十年裏,他一直用酷刑拷問曲江離,卻始終沒能如願。”


    蘿漪接著說下去:“但在去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曲江離竟然逃掉了。他決心重整旗鼓,於是一一殺害了背叛者,召喚了忠誠的部下,並且開始以威力無比的法器為誘餌,煽動有野心的君王們。”


    “我們必須破壞他的計劃,不然九州恐怕真的沒有寧日了。現在一共有四條線索能追尋到法器庫的下落,不過其中兩條已經斷了,所以實際上隻剩兩條。”雲湛作深思熟慮狀。


    “哪兩條斷掉了?”蘿漪斜眼瞧他。


    “一條是我的朋友、捕快劉厚榮,他是唯一一個完整讀過公孫蠹遺書的人,可他現在昏迷不醒;”雲湛說,“另一條是你們辰月教的機密記錄,但曲江離不是傻子,看過之後必然已經把記錄毀掉了。”


    “你真是聰明,那麽艱深的道理都能想得明白。”蘿漪誇張地點頭。


    雲湛瞪了她一眼:“我還沒說完呢,還有兩條。有人雖然沒有讀過遺書,但卻很有可能知道遺書的內容;同樣的,找不到曲江離和獨眼人,未必不能通過其他人去了解法器庫的大致方位。”


    “你是指……”


    “公孫蠹的侄子負責為公孫蠹保存遺書,他應該會知道一些相關的內容,我尤其希望他沒能夠抑製住自己的好奇心,偷看了遺書;而曲江離雖然去了法器庫,但是沒有援兵也不能取勝,因此唐國的兵力調動也許會泄露一點什麽。”


    “你的意思是說,需要尋找公孫蠹的侄子,並且掌握唐國全部大大小小的兵力調動?”蘿漪若有所思,“難度都夠高的。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段時間唐國一定會虛張聲勢地四處調遣兵力,讓我們猜不到他們的真正目的地在哪兒。”


    “如果不想讓曲江離那麽順利地占據法器庫的話,就非得去大海撈針不可,”雲湛果斷地說,“你手下人多,打探軍情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我去撈一下公孫蠹的侄子吧。”


    蘿漪還沒有答話,雲湛忽然一拍大腿:“我差點忘了!也許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是什麽?”蘿漪急忙問。


    “我的朋友風笑顏正在用逆火修複術恢複那本十五年前的日誌。說不定我們運氣足夠好,那本日誌裏會涉及到一點法器庫的地點。我給你留下一件信物,讓你的人帶著信物去找她。她也許是這個世界上僅剩下的會使用逆火修複術的人,可惜精神力不夠強,你們辰月最擅長秘術,也許能幫她一把。”


    “她還在南淮城嗎?”蘿漪問。


    “肯定不在了,”雲湛一笑,“這個姑娘到哪裏都呆不住的。我敢打賭,她一定會忍不住再回雁都城,去查訪她父母的過去。所以你的人直接去雁都就好啦。”


    “那你呢?”


    “我也得去翻山越嶺,”雲湛沒精打采地回答,“從地圖上看,公孫蠹的家鄉離天啟城並不遠,但其實是一個山村,聽說山路很難走。”


    兩天之後,雲湛走進了鎖河山脈西南麓的河西嶺。此地雖然距離天啟不遠,卻半點也沒沾到帝都的光,始終是片貧瘠之地。雲湛跟著向導在彎彎曲曲的狹窄山路上不知轉過了多少個彎,眼前才出現一個灰蒙蒙的村子。一群衣衫襤褸或者完全沒有衣衫的小孩正在村口追逐打鬧,揚起重重的塵土。


    雲湛捂著鼻子,穿過塵煙走進村裏,心裏略微有了點希望。在這樣一個貧窮破敗的山村裏,公孫蠹這樣的人絕對已經算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隨便攔住誰肯定都能打探得到相關的訊息。


    但出乎他意料,村裏壓根就沒人聽說過公孫蠹的存在。這個在九州各地都鼎鼎大名的鐵血神捕、敢和皇帝對著幹的提刑官,在他自己的家鄉卻籍籍無名,沒有任何人知曉。事實上,整個村子上百年來都並沒有複姓公孫的家族。


    “提刑官?名捕?”老眼昏花的村長啞著嗓子說,“離我們太遠啦。我們連皇帝叫啥名字都不知道,不也一樣過活麽?”


    這話有理。雲湛歎了口氣,慢慢想明白其中的原委。公孫蠹原本隻是個化名,當年那個從破落的家鄉離開的倔強少年,一心想要出人頭地,所以連自己的原有姓氏都拋棄了。雖然由於身入官家必須登錄原籍、以至於他的來曆不得不暴露,但姓名卻已經更換了。這不過是人之常情,不過是那些想要扔掉過去、在繁華的城市中重新尋找人生的人們的共有心態而已,隻是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給雲湛帶來了意外的麻煩。


    他想了想,決定換一種思路。雖然公孫蠹已經成為了沒用的化名,但就這個村子的狀況看來,能到城市裏討生活的人應屬鳳毛麟角,何況公孫蠹還曾帶了一個侄兒走,那就更少見了。他連忙向村長詢問,是否有如此這般的一個被帶走的人,村長立刻回答:“這個嘛,還真有,得是在十七八年之前了吧?”


    “十七八年?不是十五六年嗎?”雲湛問。


    村長很肯定地說:“絕對沒錯。他走的那一年,我兒媳剛剛給我生了個孫子。今年已經滿十七歲啦。”


    雲湛忙追問:“那個侄兒,後來回來了沒有?”


    村長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沒有。好容易出去了,誰還會回來呢?”


    如果公孫蠹的侄兒並沒有回過村的話,隻怕這條線索也隻能無疾而終了。他很不甘心,又問:“能詳細說說他們倆的情況嗎?”


    “還有什麽好說的,無聊的陳年舊事,”村長雖然這麽嘟噥著,但雲湛塞給他的銀毫還是讓他並沒有閉嘴,“那是個姓劉的小子,打小就不好好種地打獵,非要跑到山外去。這一去就是好幾十年,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年人了。他還是一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德行,板著個臉,就像打發叫花子一樣,扔下一筆錢就要走。”


    “那你們接下了那筆錢沒有?”雲湛好奇地看著這個頗有尊嚴的村長。對方顯得很尷尬,支支吾吾地說:“那個……呃……送上門來的錢,總不能不要是不?唉,總之當時村裏人央求他帶幾個年輕人出去賺點錢,他一口回絕了,半點商量餘地都沒有。結果到了臨走前,他卻莫名其妙相中了他的侄兒,非要把他侄兒帶走。他的名字我忘啦,他侄兒好像叫劉有財,自己倒不想走,說自己一把年紀了,不如把機會留給年輕後生,但他不肯,一定要帶上……”


    村長的絮絮叨叨聽得雲湛一陣煩悶,後麵他再說些什麽基本都沒有留意,隻是很不耐煩地打斷他:“這麽說來,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侄兒劉有財的消息了?”


    老村長又仔細想了想,說出一番讓雲湛頗感意外的話:“沒準有個人會知道。就在他們離開後大概兩三年吧,有一個女人跑到村裏來,要找劉有財,說是他在天啟城的鄰居,也是他的相好,但他卻拋下她不知道去哪兒了。那個女人還記得他提到過我們村,所以跑到這兒來找——真是個多情的娘們呢。”


    不隻是多情的娘們,雲湛終於稍微鬆了口氣,這還是個可愛的多情娘們呢。總算能有一根救命稻草可撈了。


    二、


    風笑顏沒有想到,離開風家很多年之後,自己居然能遇上一場風雲兩家的羽族內戰。在她的印象裏,似乎小時候也曾經有過那麽一兩場爭鬥,但那時候自己對於身外之事漠不關心,也並沒有去在意。現在認識了雲湛,對於風雲兩家的恩怨多了幾分了解,這一架就顯得格外有趣味了。


    當時夜色漸深,但她還沒有睡意,正躺在風宅西院的一片草叢裏發呆,至於一會兒能不能借著月光找到自己位於東院的寢室,她懶得去想。正在愜意,卻忽然覺得眼前有幾個白點飛快地掠過。定睛一看,漆黑的天幕裏,的確有幾個白色的影子在高高飛翔。雁都是羽族的城市,天空中飛過羽人原本正常,但不正常的在於,風氏家族的領空向來無人敢進,如果真有人闖入,多半就是敵人了。


    “是雲家的人!”


    果然,輪值的崗哨迅速發出警報,整個大院的人都被驚醒了。她興致盎然地看著風氏宅院裏一片忙亂,連廚師和園丁們都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但其實戰爭和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太大關係。上位下位的是家族掌權的人們,丟掉性命的是殊死搏殺的戰士們,剩下的不過是在一旁搖旗呐喊,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到血腥的氛圍之中,並且一直要到很久之後才會發現:其實我不去關注也沒有任何影響。無論風家占據上風還是雲家一時得利,生活總要在膽戰心驚中繼續。


    所以風笑顏比其他人都更開心,甚至有點幸災樂禍,耳聽得人們議論不休,大致都是在講此戰的起因,似乎是雲家的宅院遭到了襲擊,還被放了一把大火,燒掉不少房屋。他們堅決認為這是風家搞的鬼,於是發動這次夜襲,打上門來要個說法。一般而言,如果是風雲兩家的糾紛,官府都不敢來管,一切交給兩個大家族自行解決。


    這樣最好,她想著,沒人管才能打得痛快。


    但等到雲家戰士們的利箭鋪天蓋地射將下來時,她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慌,尤其當站在離自己隻有幾步遠的一名族人被一箭射穿頭顱時。這個倒黴蛋懷著滿腔熱血,不顧家族的警告——“婦孺和練功五年之內的全部躲起來”——想要為抗擊外敵出一份力,結果一個秘術還沒有放出來,就已經丟了小命。風雲兩家各有千秋,雲氏擅長弓術而風氏擅長秘術,當弓手們占據了先機時,秘術師最好還是先躲起來。


    風笑顏捧著狂跳的心髒躲進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堆放雜物的小屋裏,回想著死亡從身邊擦肩而過的那一幕,一陣後怕。但好奇心還是壓抑不住,她在房裏四處翻找,找到一快不知道從哪兒拆下來的鐵皮,於是把鐵皮頂在頭上,趴在窗邊向外張望。


    黑色的夜空中,羽人潔白的身影上下翻飛,一支支利箭呼嘯著從高處傾瀉而下,不時摻雜著中箭者痛苦的喊叫聲。而風氏的秘術師們也很聰明地並沒有貿然起飛使自己變成活靶子,而是站在地麵上,伺機釋放秘術。幾記音爆術在半空中炸響,火光與電光夾雜風刃,雲家的弓手們也有七八個被擊落在地。但總體而言,先發製人的雲家占的便宜更多。


    夜襲就像一場夏日的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偷襲者們不會等到風家布置停當的,在殺傷了數十名敵人後,他們開始揮動著羽翼向高處升去,但在離開之前,他們留下了另外一樣禮物——使用了鬱非秘術加持的特製火箭。


    五名飛翔技能最高超的射手高高飛起,分別向著風宅的不同方位射出了十餘支火箭。轉瞬之間,風宅各處升騰起熊熊火光。風家一向自詡羽族正宗,宅院內保留了大量樹屋,這下子成了引火最好的材料。


    眼看著這座綿延千年的老宅就要化為灰燼,連風笑顏都不由自主地從屋裏奔出去,開始協助救火。好在火勢雖猛,秘術師的數量也不少,其餘人等也都玩命地提水,恍惚間讓風笑顏回想起幾個月前和老師雲浩林一起拚命救火的情景,不自禁地有些心酸。


    想到老師,她猛地一激靈,立即回想起了那個噩夢一般的夜晚,以及從地底鑽出的怪物們。一種強烈的不安突然湧上心頭,不是為了這場雖然損失重大、但已經在被一點點撲滅的火災,而是為了某些比或在本身還要恐怖許多的事物。


    我到底在害怕些什麽?風笑顏麻木地潑出自己手裏的一盆水,連自己把盆子一起潑出去了都沒發現。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嗆人的濃煙中,不斷強行擠壓著記憶:我到底想到了什麽?為什麽會忽然覺得連骨頭都在發冷?


    突然之間,風笑顏渾身一顫,終於找到了自己心上這根刺的出處。不會那麽巧吧,她冷汗直冒地想著,但緊接著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萬一這不是巧合呢?


    她先梳理了一下今晚這場戰事的起因: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去偷襲寧南雲家,雲家認定是風氏所為。但既然風家並沒有動手,那麽究竟會是誰假冒風家去襲擊雲家,目的又是什麽?那一瞬間風笑顏轉過了無數個念頭,發現造成自己不安的源頭其實就是四個字:喪亂之神。


    在這個世上,隻有唯一一件事能夠把雲浩林所購買的湯家舊宅以及風雲兩家的宅院聯係起來。它們都曾經發生過至今無法解釋的命案,其中湯氏滅門案已經被證實和喪亂之神有關,而風雲兩家的命案則指向了自己的父親——同樣與獨眼人有重大聯係。


    於是令人顫栗的聯想發生了。湯氏滅門案的真凶是那些半人半植物的地下怪嬰,那麽發生在風雲兩家的殺人案呢?


    正想到這裏,一陣淒厲而充滿驚惶的慘叫聲從遠處傳來,並且很快就響成了一片,仿佛發生了什麽特別驚悚的事件。她心裏一動,就想要跑過去看看,前方一個人影忽然狂奔而來。


    那是一個有些肥肥胖胖的下人,風笑顏隱約記得此人好像專門為嫡係的公子們負責準備武器。但看他慢慢跑近,風笑顏卻奇怪地發現,他似乎在一點點變瘦。


    等到這個人影跑到更近的距離,風笑顏猛地捂住嘴,強行壓下自己的驚呼——這個人在融化!他一麵向前狂奔,一麵從肌膚到骨骼都在迅速融化!


    轉瞬之間,這個胖子已經麵目不清,四肢失去了支撐的力道,摔倒在地上。他的咽喉已經無法發聲,隻是拚命在地上滾動,已經變得光禿禿的手掌在地上徒勞地扒拉著,很快就不再動彈。從他斷氣的那一刹那開始,他的軀體就停止了融化,整具殘軀上布滿顏色古怪的棕色液體,看起來慘不忍睹,已經不似人形。


    她不敢再多看,抬起頭來,發現在無數火把的映照下,漆黑的夜幕中摻雜進了一絲淡淡的青色,好像是有一陣霧氣正在擴散飄動。她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麽。


    “有毒霧!”她大聲喊道,“快躲開!千萬別沾上!”


    但毒物擴散的勢頭相當迅猛,她正在束手無策,幾名秘術師已經奔上前去。一股寒氣從他們身體周圍釋放出來,風笑顏這才領悟,他們是在用歲正的冰係魔法強行封凍毒氣,阻止其擴散。而另外幾個長於驅風的亙白秘術師也開始操控風向,把那股毒霧慢慢集中到一起。


    風笑顏鬆了口氣,但緊接著,一個瘋狂的念頭冒了出來。她一弓身,在自己身上施加了一個秘術,猛地向毒霧裏衝去。身後傳來一陣呼喝聲,但她已經顧不上了。


    秘術師們製造的低溫已經把毒霧凝成了細小的液體,所以這時候使用一個流體術護身恰到好處。那些細微的毒液都被流體術擋在一旁,風笑顏以最快地速度衝到了已經快要被燒光的自己的住宅。


    沒錯,毒煙的源頭真的是自己的住宅。缺乏方向感的她之前猜測那是母親曾住過的廢屋,跑到跟前才傻了眼。


    按照她剛才靈光一現的想法,也許是十七年前母親曾在那間囚室的地下埋藏過某樣法器作祟,結果被一把大火所激活,就像湯家凶宅地下的怪嬰被水喚醒一樣。但現在看來,並不是這麽回事。而她也很快反應過來:母親的囚室早就被火燒過一次了,現在那裏是一片無人打理的瓦礫廢墟,如果真有什麽法器,當時放火燒房的時候就會出事。


    她愣了好久,才想起身邊遍布毒液,慌忙扭頭逃了回去,離開毒液的範圍,為此受到了一通訓斥。她毫不在乎,隻是苦苦思索著這陣毒霧可能的起因。這時候,她聽到身畔響起一聲肆無忌憚的哭號。那是一個在夜襲與火災中和父母走散了的小男孩,正在扯著嗓子喊:“娘!你在哪兒啊?”


    這一聲喊擊穿了塵封的記憶,讓她仿佛再度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母親就站在床頭,用僅剩的右眼死死盯著她,渾濁不清的眼球因為那次凝視而少許露出一些清澈之意。而這一刻的記憶閃回也讓風笑顏終於明白了當時母親冒險來探視自己的深意。


    ——她也許是早就預料到自己那間囚室不可能留存下任何東西,因而把某樣法器藏在了自己的屋裏。


    ——這樣法器和當年父親造成的兩宗命案又有什麽聯係呢?


    這些謎團困擾著她,以致於等到毒霧完全被控製住之後,她才一下子想起一個要命的問題:她的房子被燒了,放在房子裏的東西呢?


    她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樣,想象著雲湛發怒的麵孔,簡直連自殺的心都有了。幸好在風長青去世那天曾經遇到過的那個旁係的姑娘向她跑過來,一身煙熏味地把她的包袱遞給她,累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包袱裏裝著那個要命的鐵盒子!要是再被火燒一次,天神他老人家降世也救不過來了。風笑顏二話不說,抱住那個可愛的姑娘,死命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親得對方麵紅過耳不知所措。


    這一夜風宅裏鬧哄哄亂紛紛,高層更是震怒不已,立即開始連夜著手策劃報複行動,於是沒有人去管那些房子被燒掉了的族人應該安置到何處。風笑顏無所謂,反正風氏子弟常年出門在外的不少。她利用秘術弄壞了一把鎖,隨便找了個房間鑽進去,拉過被子就沉入了夢鄉。


    夢裏她好像和雲湛吵架了。雲湛不斷羞辱她,說她沒什麽本事還總是脾氣不好愛耍小性子,比起石秋瞳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說完這些話,雲湛居然又若無其事地要風笑顏隨著他一路同行,鬼知道是去什麽地方。


    “乖乖跟著我走就行了,”雲湛慢吞吞地說,“不該問的不必問。”


    這也太侮辱人了!風笑顏在夢裏就氣得哭了出來,她扭頭向要走,雲湛卻不知怎麽地變出一根繩子,把她捆了起來,然後扛在肩上就走——見鬼,一個羽人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力氣?


    風笑顏被捆得不能動彈,隻能在嘴裏不停咒罵,直到醒來。接著她發現了真正見鬼的事情:自己醒來之後依然不能動彈,從頭到腳好像隻有眼皮子能眨,眼珠子能轉。


    她隻能轉動著眼珠打量周圍,發覺自己似乎是受了某種僵化咒,因為被禁錮了行動,然後整個身軀都被放在一個漆黑的車廂裏,隨著車軲轆不斷搖晃。想了一會兒,她得出了謹慎的結論:自己被綁架了。


    鑒於自己不能動不能說話,唯一能動的眼睛也無法看穿車廂的板壁,風笑顏索性既來之則安之,閉上眼睛養神。大約過了一個多對時,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憋不住尿的時候,嘴上的秘術效果消失了。於是她扯著嗓子大吼起來:“放我出去!我要方便!”


    馬車停了下來。她聽到開鎖的聲音,然後一陣白晝的陽光透了進來,讓她覺得眼睛有些刺痛。緊接著身上的秘術消失了,一個女聲溫和地說:“請下車方便,風小姐,不過最好不要耍花樣,我們本來沒有惡意,被強迫出惡意來就不好啦。”


    風笑顏一邊慢慢坐起來活動著筋骨,一邊發現這聲音好不耳熟。等到眼睛適應光亮後,她睜眼一看,一時間有點發傻。


    “怎麽是你?”她叫出了聲。


    “為什麽不是我?”對方嫣然一笑,“隻是我們都見過那麽長時間了,恐怕你連我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吧?”


    風笑顏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曾經服侍過風長青、又曾經替她在火場裏搶出包袱的風氏遠房子弟,居然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


    “我叫何漣,在風家時化名風漣,”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說,“不過名字並不重要,你隻要知道我是辰月教的人,並且是奉雲湛先生的命令來找你的就行了。這裏有他的親筆字條。”


    “不必了,”風笑顏擺擺手,“外人想要騙我的話,是絕對編造不出雲湛和辰月教聯手這種事情的。我相信你是這個王八蛋派來的。不過我很好奇,我是怎麽中招的?”


    她瞪起眼睛試圖作凶悍狀,但何漣仍然笑容不變:“我昨天才剛剛接到飛鴿傳書。按照雲先生的指示,你的包袱裏有極重要的物件,他認為你一定照看不好,所以要我替你保管。我還沒來得及行動,雲家就發動了偷襲,倒是給了我趁亂的機會。現在你包袱裏的鐵盒是假的,我還順手放了點迷藥進去……”


    風笑顏深感挫折,但也不得承認雲湛這孫子對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她的確是時常大大咧咧的一個人。這一回如果不是何漣動作快,隻怕那個寶貴的鐵盒已經徹底完蛋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討厭男人嗎?”她忽然問何漣。


    何漣一愣,搖了搖頭,風笑顏咬著牙說:“因為男人總喜歡做出一副對你了解的很透徹的樣子,這真讓人生氣。”


    她又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補充了一句:“尤其當他們碰運氣說對了的時候……”


    三、


    “也就是說,可以通過那個女人尋找公孫蠹的侄子?”蘿漪問。


    “是啊,但是我前兩天剛剛去打聽過了,那一片的房子都被拆了,十五年前的住戶早不知道搬到哪兒去了,隻能慢慢找,”雲湛的眉頭緊皺,“我已經讓你的手下幫我打聽去了,但要在幾十萬天啟人裏麵找出一個無名無姓的、連年齡都隻能大致猜測為中年的女人,可真夠難的。”


    蘿漪點點頭,很快想到點什麽:“對了,唐國最近有一批很有意思的兵力調動,在海上。”


    “海上?”


    “我的一名手下混入了天啟城的死牢,本來是為了搭救一名教徒,卻無意中聽到一個被捕的海盜頭子講,最近唐國水師在中州西部海域調動頻繁,簡直一副要打仗的陣勢。”


    “意思是說,法器庫的方位可能是在海上?”雲湛一愣,“那樣可就麻煩了。如果是在陸地上的什麽地方,我們還有法子秘密潛入,海上根本沒有可以藏匿的地方,難道能去和唐國水師硬拚?”


    “拚十次,輸十一次。”蘿漪麵無表情地說,但眼神裏已經透出了愁苦。


    “總還能想到辦法的,”雲湛安慰她,“大不了我們混進唐國的船上,然後再見機行事。”


    蘿漪正準備回答,一名辰月教徒匆匆趕過來,雲湛知趣地走開。但沒過多一會兒,蘿漪就開始叫他:“喂,你的那個小朋友,被我們請回來了。”


    風笑顏一路上倒是始終被以禮相待,但心裏想到雲湛,仍然難免充滿恨意。她本來已經盤算好了,隻要見到雲湛,就二話不說上前一陣拳打腳踢,料來此人也不敢還手。


    但當雲湛賊兮兮的笑臉出現在她眼前時,她的一腔怒火不知怎麽地化為了無處釋放的軟弱和哀傷。這些日子她一個人從遙遠的宛州跑回了寧州,用盡各種坑蒙拐騙的手法去探尋父母的真相,得到的卻是一次次令人震驚的意外與打擊,心弦實在是繃得太緊了。而她在世上舉目無親,就算想要找一個人傾吐,都沒有對象。此刻見到了雲湛,見到了這個從來沒有正型的窮鬼,她卻忽然有一種見到親人的感覺。


    沒等雲湛反應過來,風笑顏已經撲了過去,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像丟了玩具的孩子一樣哇哇大哭起來。雲湛輕歎一口氣,不忍心推開她,隻能用左臂輕輕摟著她,拍著她的肩膀表示安慰。蘿漪站在遠處衝他擠眉弄眼,那意思是在說:沒想到你還挺有女人緣的。


    好容易等到風笑顏哭夠了,雲湛帶她在花園裏坐下,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點心,兩人把這些日子各自的經曆講了一遍。風笑顏總算得知了喪亂之神的真實身份,想到這不過是個陰謀家的故弄玄虛的把戲,而並非什麽難以揣測的神秘力量,反而鬆了口氣。


    雲湛沉默了許久,把風笑顏所打探到的東西與自己已知的信息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最後開口說:“獨眼人不會無緣無故襲擊雲家。即便是為了他們所做過的鏟除叛徒的事,為此得罪一個勢力龐大的羽人家族,也太不明智了。”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有非動手不可的重大理由?”風笑顏反應也很快,“也就意味著我父親龍斯躍是一個關鍵人物?”


    雲湛點點頭:“雖然還沒能得到證實,但我們已經基本可以確定,二十年前曾經發生過一次叛亂,以至於曲江離他老人家沒能如願開啟法器庫,相反,法器庫極有可能被他作亂的手下奪走了。現在看來,你父親說不定就是叛亂的主使者,甚至於是法器庫的新主人。”


    “那我還算是有點麵子,”風笑顏聳聳肩,“可他為什麽會在風家和雲家都殺死那麽多人呢?”


    “恐怕隻有等我們見到他的麵才能知道啦,”雲湛看似很專注地看著石桌上一隻正在奮力爬行的螞蟻,“但願他能看在你的麵子上,別對我們下手那麽狠。”


    “這個笑話並不好笑。”風笑顏板著臉說。但時至今日,好像除了講笑話也沒有什麽辦法,所有的線索都看似存在著繼續挖掘的可能,卻又都斷在了那些不可能接近的、甚至連是否活著都不知道的人:曲江離、公孫蠹、龍斯躍。


    “沒關係,至少你打聽出我叔叔當年曾追查此事,”雲湛安慰著有些沮喪的風笑顏,“我相信這個家夥,他即便沒有抓住龍斯躍,也一定會得到很多重要信息。我已經派出了迅雕,很快就能得到他的答複。再說了,我們還有鐵盒裏的日誌呢。”


    風笑顏依然沒精打采:“你最好不要抱過高的期望。日誌裏麵最重要的就是法器庫的地址了,但那幾頁基本是完全損毀,沒可能修複了。就像一個腦袋被砍掉的人,再高明的大夫也救不活。”


    風笑顏不幸一語成讖,在蘿漪派出的三名秘術師的協助下,她仍然無法弄明白那個最關鍵的地點。隻是日誌主人在離開海島之後的動向恢複了大半,此過程基本如同雲湛之前所料想的那樣,但還是增添了許多細節,尤其講到了他向公孫蠹求助的過程,以及那天晚上叛亂的一些詳情。此外還有一點很要緊的收獲,那就是根據上下文的一些殘片斷章,雖然仍舊找不到海島的具體方位,但是可以判斷出,在登上海島之前,旅行家最後到達的地點是中州西部的沿海一帶。也就是說,這個島極有可能在滁潦海中。


    而雲滅的信也如期而至。或許是由於事關重大,這一次他並沒有要風亦雨代筆,而是自己親自動手,搞得風笑顏糾纏了雲湛兩天,試圖收藏這張帶有雲滅筆跡的信紙:“這是名人的筆跡,以後能賣錢的!”


    修複的筆記(四)


    齊王是我最信得過的朋友,某種程度上說,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毫不遲疑地答應把我藏在齊王府裏,並且破天荒向皇帝要求了更多的兵力來保護他,其實是保護我。


    但我還是感到很不安,因為一切都太平靜了,平靜得近乎可怕。自從我進入齊王府後,他們就完全消失了,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裏都沒有露麵。可他們是絕不會放過我的,他們追殺著我跑遍了大半個九州,絕不會因為區區一座皇子的宮殿而導致前功盡棄。他們必然是在安排著什麽巨大的陰謀,可惜我無法察知。


    齊王畢竟不擅長陰謀權術,雖然貴為皇子,對身邊事物的知覺能力並不強。而我苦於身份,沒有辦法去做更多的調查,隻是直覺不斷地告訴我,這樣的平靜背後蘊藏著風暴般的危機,但還有誰能幫助我呢?


    這時候一個名字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公孫蠹。如果說天啟城裏還有誰既敢於挺身而出對付喪亂之神的信徒、又有足夠的能力應對各種危險,那就隻能是他了。


    我在一個深夜叩響了公孫蠹的門。他過了很久才來開門,我猜他是通過某個暗孔先窺視我,這的確是個謹慎的人。我迅速向他說明了來意,而公孫蠹顯然是那種一遇到複雜罪案就相當興奮的人,立即忘記了我還是個素不相識的不速之客,把我帶進屋裏,接過我準備好的手記,在燈火下閱讀了很久。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組織,”他掩卷之後說,“可能會牽涉到一些相當龐大的秘密。皇子那裏看起來防衛森嚴,但在專家看來,其實到處都是漏洞。我建議你馬上離開,悄悄搬到我這裏來,還更安全些。”


    公孫蠹的話當然不無道理,但我很難相信以他一個人的力量能強過重重禁衛,所以我沒有答應,隻是把所有東西都交給他,由他去調查。


    又過了大半個月,有一天正午時分,我正在房間裏悶得發呆,門被推開了。我以為是送茶水的侍女,抬頭一看,竟然是公孫蠹。他雖然化裝成了仆從的模樣,眼神裏那種天生像狼一樣的警覺卻絲毫不減:“今天日落之前,你必須趕緊離開,一刻都不要耽擱,他們要動手了。你一個人走,別告訴三皇子,因為他現在是被重點監視的對象,他一走就會露餡。”


    說完這句話,不容我發問,他就快速離開,留下我在那裏發愣。他肯定沒有說謊,但我不能離開齊王,因為把他陷於危險境地的人是我。我想要去警告他,他卻恰恰在這一天受到皇帝召見,不在齊王府。


    齊王在黃昏前回來,一回來就被幾名手下迎進了書房,很久沒有出來。我感到有些不妙,心急火燎地等待著,匆匆把之前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連晚飯也沒有心思吃,沒想到這個舉動使我逃過了一次劫難。


    入夜之後,齊王府裏漸漸開始充斥著各種怪異的聲響。我在屋裏傾聽著,覺得那像是垂死的人的嗚咽聲,又像是極度饑餓的野獸發現獵物時的咆哮。我悄悄把窗戶推開了一點縫,頓時驚呆了。


    我看到整個齊王府裏的人都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聚集在了院落裏。但他們的走路姿勢全都歪歪斜斜,臉上的表情僵直而詭異,好像丟了魂魄。我仔細觀察,發現他們並不是完全散亂地站著,而是以每大約四五十個人為一隊,分成數隊聚在一起。我還注意到,每一隊人當中,都會有一個行動自如的人,似乎是起到了操控的作用。


    房門一個個打開,不斷有這樣恍如死屍的人走出來。想到死屍,我猛地反應過來:這是屍舞者的操屍之術!這些人全都已經死了,正在受到屍舞者的操縱!


    我顧不得多想,先鑽進了一口水缸裏藏起來,然後才冷汗直冒地一點點分析清楚發生的事情。他們肯定是擔心秘密外泄,認為光殺了我沒用,而必須除掉包括齊王在內的府裏所有人,於是利用這幾個月的時間一點點安排細作滲透進來。今晚就是下手的時機,他們利用晚餐下了毒,把齊王府裏的人全都變成喪屍,我大概是唯一幸免的。


    被驅趕的喪屍們封鎖了所有可能的出路,並且開始被屍舞者驅策著四處搜索,以免出現漏網之魚——比如我。事實上,我肯定是他們最重要的目標,即便逃跑了也馬上會被發現。而我也並不打算逃跑,因為我已經看見了齊王。


    齊王也成為了一具喪屍,他神色木然,雙目黯淡,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金樽美、縱琴而歌了,這都是我的錯。他死了,我也決不能背負著良心的譴責苟活下去。但我會把新寫的這篇筆記藏起來,並且留下我和公孫蠹約定好的記號,以便日後他能找到,獲知齊王死亡的真相。而公孫蠹手裏的我所有的筆記,也一定能幫助他查探出那些獨眼怪物們的真正麵目,讓我和齊王的犧牲變得有價值。我相信屍舞者們一定會驅趕著喪屍去製造某些駭人聽聞的事件,但請公孫先生或者其他讀到這份筆記的人相信:齊王是無辜的。


    不能再多寫了,喪屍已經來到了門口。


    雲滅給雲湛的信


    臭小子:


    你要打聽的那個龍斯躍,我的確曾和他交過手,他當然不是我的對手。但後來我放走了他,因為他向我亮出了他隨身的一個物件:一枚天驅指環。


    此事詳情如下:二十一年前我還呆在雲家的時候,這個姓龍的以行商的身份,跟隨著幾名在外常年經商的雲氏成員回到寧南,要在雲家暫住幾天。雲家是寧州最大的商業組織,招待幾個生意夥伴原本天經地義,所以並沒有人特別在意他。不過此人很擅長討人歡喜,很快就和雲宅裏不少年輕人混得很熟。


    大約住到第四天的時候,他和一些年輕人一起在房間裏喝酒,連他在內總計有十二人。那一天碰巧客院裏隻有他一個客人居住,加上仆人們很害怕喝多了酒的年輕人撒瘋打人——下人們被打了算白打——上好酒菜後就很快離開,所以沒有人知道這頓酒的前後經過。人們所能知道的是,他們喝了一整夜,但到天明時,隻有他一個人離開,其他十一人蹤影不見。


    一個仆人很好奇,進房去一看嚇得半死。那十一個年輕人不見了,化為了散落一地的斷肢殘片,現場血肉橫飛,讓後來收屍的人傷透了腦筋。而那十一個人的肢體最終也沒能分清楚,隻好草草合葬在一起。


    龍斯躍自然成了最重要的嫌疑人,雲家當即派了一批人去追他,結果這批人全都被擊敗。族長雲棟影隻能央求我出馬,我花了六天,追上了他,把他打倒了。


    (風笑顏讀到這一段時悠悠神往:“看看,這叫什麽氣勢?‘我追上了他,把他打倒了’,真正的高手才能說出這種輕描淡寫的話,不像你,打翻一個小地痞都說不定要找說書的寫段唱詞表表功。”


    雲湛的表情好似被小地痞揍了一頓:“首先,我一向謙虛而低調,沒你說的那麽不堪;其次,我叔叔說話口氣就是這樣,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好像什麽東西都不放在眼裏,打敗什麽敵人都是理所應當,沒準當時他其實也被揍得遍體鱗傷呢。”)


    我逼問他這起血案的詳細經過,並警告他我會毫不猶豫地使用各種酷刑,直到他開口為止。這時候他忽然說,他知道我和天驅有來往,而他也是天驅中的一員,這一次的事件,其實是為了阻止一場災難。我驗看了他的指環,的確是真貨。


    他用天驅的規矩封住了我的嘴,讓我不能打探過分具體的細節,但還是被迫告訴了我部分真相。他一直在追蹤著一個神秘的秘術師組織,據說這個組織在製造一些邪惡的法器,可能造成很大危害。這個組織中有一個成員就是雲氏子弟,所以他追著這條線索來到了雲家,沒想到那個人識破了他的身份,在那一晚上搶先下手,試圖利用法器的力量誅殺他。幸好他反應及時,沒有被害,但剩下的殘局無法向雲家解釋,所以隻能逃離了。


    他還讓我看了一封密信的一部分,那上麵的確是天驅宗主的指令,命令他在調查完雲家後,去往雁都,和另一名天驅會合。信末的花押我一眼就能辨別出來是真的,旁人偽造不來。所以我最終放過了他。


    不久之後我聽到消息,風家也發生了類似的慘劇,我猜測和龍斯躍有關。但事不關己,我也沒有費心去打聽。


    我所能告訴你的就這麽多了。你師母囑咐我捎上她的問候,但那些問候的詞句千篇一律,你隨便找個辦喜事的鋪子就能聽個夠,我就不多寫了。把自己的小命看緊點,丟了要找回來可不容易。


    四、


    雲滅的書信讓風笑顏的心情明顯好多了。雖然七月的天啟城又悶又熱,她居然也沒有抱怨,這無疑歸功於雲滅在心中所提到的他父親的往事。


    “其實他要真是個大壞蛋,聽起來不是更厲害一點?”雲湛給她潑冷水,“現在他不過是無數天驅中普普通通的一員罷了。”


    “我樂意他是天驅!”風笑顏嚷嚷著,“老娘一想到那些獨眼怪物就不舒服,再說他是個正直的天驅,也可以稍微抵消一點你給這個組織帶來的負麵影響。”


    “我已經不是天驅了,管我什麽事……”雲湛像鬥敗的公雞一樣,灰溜溜走開。他借口睡午覺,躺在床上卻連眼睛都沒法閉上,就像玩拚圖遊戲一樣拚湊著整個事件的輪廓。辰月教的法器庫;試圖霸占法器庫的曲江離和他製造的幾起慘案;二十年前背叛了曲江離的部分獨眼人以及在此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的龍斯躍;重新回到人間的曲江離和他奪回法器庫的野心……雖然還有很多謎團,但大體的主線已經清晰,總算不像自己最初收到崔鬆雪紙條時的一頭霧水了。


    而眼下還有三個關鍵的真相需要發掘:龍斯躍在二十年前的背叛事件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他是否還活著?公孫蠹臨死前是否掌握了很多信息、這些資料會存放在那裏?法器庫的具體位置到底在哪兒?


    尤其第三點是重中之重,因為曲江離的突然消失說明了法器庫的再度開啟已然臨近,如果不能阻止這次開啟,那麽無論大量的法器落入曲江離手裏還是背叛他的那群人手裏,都會帶來巨大的劫難。蘿漪已經下令辰月教內的星相師和算學家們不分晝夜地進行演算,想要通過星相學尋找出那個具體的日子,但由於計算涉及到從來沒有人能捕捉到其精確軌道的穀玄,因而困難重重,能否趕在那個日子之前算出來,誰也不能打包票。


    雲湛煩悶地喘了口氣,正想合眼睡一小會兒,門卻被敲響了:“雲先生,您要找的那個女人找到了。”


    雲湛差點連鞋都沒穿就竄出門去,頓時睡意全消。片刻之後,他已經來到了辰月教設立在外的聯絡點,見到了眼前這個叫做倪小瑛的女人。一見之下他就嚇了一大跳。


    “請問您……今年貴庚?”他小心翼翼地問。


    “到明年就滿六十啦,不過身子骨還算硬朗。”這個滿臉皺紋的白發老太太用一種漏風的聲音回答說。之所以漏風,是因為她的門牙幾乎全掉光了。


    不對呀,雲湛心裏直納悶,公孫蠹當年被殺害的時候隻有四十來歲,按年齡算,他的侄兒應該在二三十歲左右啊。而這個老太太,十五年前就已經四十五歲啦,難道這是一個老牛吃嫩草的悲劇故事?


    這個侄子的口味還真獨特,雲湛搖著頭,盡量裝作對這種令人心理不適的反差無動於衷:“那個時侯,你們的關係很熟吧?”


    倪小瑛嚴肅地點點頭:“當然了,那時候我們已經在談婚論嫁了。”


    雲湛再在心裏歎口氣,接著問:“能講講他當時怎麽失蹤的嗎?”


    倪小瑛的臉上罩上了一層陰雲:“我也說不清楚。他那一天根本沒搭理我,而是偷偷在屋裏折騰,我隔著牆洞看過去,發現他一直在收拾東西,看起來像是要搬家。我過去追問他,他也什麽都不肯說。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家門口親眼看見,一輛馬車從他家的大門裏駛出,駕車的人不是他,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他當時一定就在車裏。”


    “他的叔叔沒有走?”


    “當時肯定沒走,”倪小瑛很肯定地說,“因為他送著那輛車出了門。不過那一眼之後,我同樣也沒再見過他,第二天他的房子就被查封了,我明白公孫克不會再回來了。”


    說到這裏,白發蒼蒼的老人略有些哽咽:“唉,公孫克雖然來自鄉下,又比我大上好幾歲,但一直是個很可靠的男人……”


    “等等!”雲湛聽得莫名其妙,立即打斷她,“這個姓劉的,不,這個公孫克,當時多大歲數?”


    “正好五十歲。”


    “五十歲?可是他叔叔那一年不也差不多在五十歲上下嗎?”


    倪小瑛奇怪地看他一眼:“輩分哪!他侄兒還比他大一歲呢,但是按照家譜的排行,就是比他矮了一輩。這有什麽想不明白的?難道你們羽人就從來不分輩分隻按著年齡亂叫嗎?那不是亂了套了!”


    沒什麽想不明白的,雲湛鬱悶地想,不過是讓我把尋找的目標從一個年輕人換成一個老頭而已。他忽然回想起自己在公孫蠹的家鄉時,村長說過的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他侄兒自己倒不想走,說自己一把年紀了,不如把機會留給年輕後生。”


    當時他隻覺得村長嘮嘮叨叨全是廢話,所以很快打斷了對方的囉嗦,以至於忽略了這個明顯有問題的句子。現在總算清楚了,公孫克隻是在輩分上是公孫蠹的侄子,實際上竟然是個和公孫蠹同齡的老人。難怪不得為了找這個倪小瑛費了那麽多工夫呢。自己一直以為她應該是個中年女子,怎麽想得到已經是個老太太了?一切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誤會,甚至帶點文字遊戲的味道,但實質上對自己的調查沒有太大的幫助。而無論年輕人還是老頭,其實沒什麽區別——反正都完全沒有線索可言。


    等等!雲湛忽然感到一陣不安。這個侄子的年齡在過去完全沒有引發過他的思考,現在陡然知道這是一個老人時,他卻隱隱發現了其中的某些不妥之處。公孫克不是個年輕人,公孫克是個老人——僅僅隻是無足輕重的誤解嗎?


    他敷衍地聽著倪小瑛講述著她與公孫克的那些往事,終於想起了自己想要問些什麽:“公孫克和他的叔叔,長相和身材是不是有點像?”


    倪小瑛笑了起來:“你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他和他叔叔長得真像,身材也很接近,不知道他叔叔是不是因為他看起來覺得親切,所以才把這個侄兒帶到天啟城來的。”


    “完全有可能,”雲湛禮貌地點點頭,“非常感謝您的幫助,我派人送您回去。”


    倪小瑛離開後,雲湛摸了摸額頭,發現汗水已幹,反倒是一陣寒意從腳下升起。公孫克原來是個老人,這一點簡單的小發現,卻可能蘊含著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陰謀。


    他之前一直以為這個所謂的侄兒是個年輕小夥子,沒想到和公孫蠹一樣,都是老人。而且倪小瑛道破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這兩人容貌和身材都很近似。


    沒那麽簡單,雲湛想,公孫蠹這樣冷漠的人,不大可能單單為了“親切”而收容一個人。他又掏出佟童那封信,仔細琢磨著關於公孫蠹的那些字句,並很快注意到,公孫蠹的屍體被發現時已經血肉模糊,麵目不辨。但當時根據此人身上的一些傷痕,確定了他的身份。但是這些傷疤的形成時間很耐人尋味——全都是在最近兩三年之內的。也就是說,都是在他的侄子被他帶到天啟城後才形成的。


    那為什麽不能反過來推理呢?雲湛忽然冒出這麽一個怪異的念頭:假如那些傷疤都是刻意為之、都是公孫蠹故意製造的呢?比如說,他把侄兒帶到天啟後,找機會擊昏侄兒,看清楚對方身上所有的傷痕,然後在隨後的日子裏一點點利用機會在自己身上偽造……這一點在時間上是吻合的,因為綜合村長的說法和佟童的調查,那個侄子在天啟城大概呆了兩年時間,這段時間裏,已經足夠公孫蠹讓他身邊的同事們“發現”他身上的傷疤了。


    公孫蠹為自己製造了一個替身!他早就想讓侄兒替他送命!


    得出這個結論後,雲湛開始回想與公孫蠹有關的各種傳聞。一個冷酷的、不近人情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提刑官,他一向的觀點和自己剛剛脫離的天驅有某些相似之處:為了達到大正義的目標,可以稍微犧牲一些小正義。


    對於公孫蠹而言,所謂的“大正義”,當然就是他的性命了。因為隻有他活著,才能繼續追捕審判各種罪犯,尤其是揭破害死了三皇子的喪亂之神的真相。而為此犧牲一個無足輕重的鄉下老頭,顯然是可以接受的代價。


    雲湛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這都是些什麽人啊?在這樁喪亂之神的案子裏,無論邪派還是所謂“正派”,都擁有一種讓人在大夏天脊背發涼的精神力量。


    “公孫蠹用他的侄子作替身?”風笑顏很是吃驚,“就是說,死的很可能隻是他的侄子,而他還活著?”


    雲湛點點頭:“我相信他一定還活著。而且我甚至懷疑……他侄子的死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風笑顏說不出話來,蘿漪卻神色自若,顯然對於這種程度的陰謀詭計早就習慣成自然了。她接著雲湛的說頭說下去:“的確,如果我是公孫蠹,一定會選擇、不對,是製造一個恰當的時機,殺死我的替身。然後按照你所調查出的情況,毀掉他的麵孔,讓人們隻能看到模糊的臉型。在這種時候,他們隻能依據身上的疤痕印記來判斷死者的身份,但我已經利用過去兩年的時間,仿造了替身身上所有的傷疤,因此不費吹灰之力,他們就會認定我已經死了。”


    “很有道理,”雲湛說,“不過他怎麽能料定公孫克就會在那段山崖出事呢?”


    蘿漪微微一笑:“你不是說了嗎,那段山路如果被伏擊,基本就是必死。所以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一天公孫克的逃亡路線,根本就是公孫蠹故意泄露出去的。他為自己的侄兒安排了這條死亡之路,又悄悄把訊息告訴了獨眼人,而他已經提前埋伏在了那段山崖下,隻要馬車摔下去,他立刻會趕過去,毀掉屍體的麵容。”


    “可是公孫蠹又會藏到哪兒去呢?”風笑顏低聲說著。剛才那番話固然很貼近事實,如果是從雲湛嘴裏說出,她說不定還得挖苦兩句,故意找找茬。但不知怎麽的,始終和藹可親的蘿漪卻讓她不敢稍微有一丁點放肆,比麵對著公主之尊的石秋瞳還要緊張萬倍。她能憑直覺感受到,這個外表看起來單純可愛的矮個子河絡,體內蘊藏著深不見底的黑暗力量。


    “也許他也找到了法器庫,”雲湛沉吟著,“這是個足夠精明的人,很難想像他在布置了那麽大的騙局後,會始終一無所獲。”


    三人又猜測了一陣,仍然不得要領。雲湛心裏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煩悶,就好像是夏夜裏被蚊子叮了,但伸手搔上很久都找不到癢處。現在他們如同抽絲剝繭一般,慢慢剝出了很多的真相,隻是這些真相不痛不癢,反而引發出更多的難解之謎。而最要命的謎團——法器庫的方位——始終得不到解決。唐國水師就像在海上築起了一道堅固的堤壩,讓堤壩外的人們心急火燎而又無可奈何。


    雲湛總結的待解之謎:


    一、辰月法器庫的位置。


    二、公孫蠹的下落。


    三、二十年前曲江離遭到背叛的詳情。


    四、風笑顏撲朔迷離的身世,以及她的父親龍斯躍在此事件中的身份與作用。


    五、曲江離遭到湯氏陷害滅門的真相,會否和法器庫有關?


    六、最早給我寫信示警的崔鬆雪是如何卷入事件的?他字條上沒寫完的“找到屍”三個字,究竟指的是什麽?


    七、修複的筆記中提到過法器庫所在地的一些狀況,那些“神的信徒”與獨眼人以及另一股力量之間存在著錯綜複雜的關係,這種關係究竟是怎樣產生的?那隻奇特的怪獸背後隱藏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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