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找尋並不存在的東西是件很枯燥的事,不論對誰來說,都是這樣。


    寧子笙亦是如此作想。


    但她並因此而沒有鬆開右手中的船桌,左手提著宮燈,借著透出的光暈。


    寧子笙看到柳離小心翼翼地將袖子挽起來,細細順著王蓮的根莖尋找果實的蹤影,似乎並沒有為接連的失敗而感到氣餒。


    這麽多王蓮,如此笨拙地一叢叢看過去,還不知要花多少時間。


    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死心。


    幸好初夏的天氣並不冷,手指偶爾接觸下冰涼的湖水,倒也不會被凍傷。


    小舟蕩過第不知多少株時,柳離忽然泄力般跌坐在了船板上,表示自己已經筋疲力盡,需要稍微休息會兒。


    “鬧夠了?”


    輕輕的聲音從頂上傳來,柳離仰著頭去看寧子笙的表情,隻可惜離燈所散出的光亮還是有些遠了,所以並不能很好地捕捉到所有細枝末節。


    但她仍然眨巴著眼睛,整個腦袋就這麽有些滑稽地後仰著,試圖去看清目光所及之處。


    卻還是沒能看清。


    “好累哦。”柳離甩了甩手腕上的水珠,總歸這裏就她們兩個人,也不顧及動作到底雅不雅觀了,毫無形象地嘟起嘴來,“找了好久,手都要斷掉了。”


    這王蓮枝大葉大,將它們一個個撥開摸索費了她不少勁兒,說手要斷了,可是一點兒都沒誇張,真真是酸疼不已。


    “那就回去。”


    “不成。”都這樣了,柳離卻還是沒有放棄,“回去了,可就見不到果實了。”


    “留在這兒,也見不到。”


    寧子笙是很少這麽斬釘截鐵地否決柳離的話的,聞言,她稍稍頓了頓,揉了揉仰了好一會兒的脖頸,認真地轉過身來。


    盯著寧子笙良久,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小九,你在害怕嗎?”


    她?害怕?這自然是無稽之談,明明先前是淳寧害怕得讓她繞著湖心亭駛船,怎的現下又說是她害怕。


    在寧子笙反駁之前,柳離又道:


    “不是怕神怕鬼的怕,是怕回想起從前的怕。”她身後影影綽綽的王蓮似有靈性一般,明明知道它們深深地紮根於泥土之中,並不會隨意晃動,但仍是讓人感覺碩大的葉片在無形之中順著蕩漾的水波漸漸朝這邊靠近,此時的情狀,宛若將柳離整個人簇擁在了中間,為暗紅的外衫繡上了一層綴飾。


    花似人,人也似花,晃眼一看,並沒有什麽不同。


    隻是雙眸盈盈,隻稍稍一抬眼,一泓澄淨,便勝滿池碧水。


    那一刻,寧子笙仿若看到了十年之前滿臉稚氣未脫的淳寧郡主,故而怔了刹那。


    卻也隻是刹那而已。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十年光陰已逝,眼前人闔眼入棺,又魂歸其體,“淳寧郡主”這四個字,在所有不知情的人眼中,已變成了一個故去之人。


    曆經了這麽多,人總是會變的。


    就算淳寧回來了,她們早都不是從前的她們了。


    “是。”


    寧子笙的手指無意識地縮起,立著一動不動,隻木然地將船桌抓得緊、更緊,有著被一語道破的僵硬,還有著被觸及某些回憶的緊張。


    對。


    她就是怕回憶起從前的事情。


    柳離又說:“所以你才把那些東西,同我一起埋了下去,是嗎?”


    幽暗得不見天日的墓穴,沉重得險些無法打開的石棺,從縫隙離滲入的灰塵,成了她們之間點點滴滴的最後容身之處。


    可明明那都是兩人曾經最為珍視寶貴之物,從一人那裏交付給另一人手上,是傳遞愛戀的見證。


    它們應該被妥善留存,拿在手上,或是呆在屬於它們的盒中,總之不應該留在那裏。


    可寧子笙害怕看見它們,“觸景生情”四個字並不是輕飄飄便能一筆帶過的。說來也可笑,人在時,從未覺得某些事有多麽珍貴,直到人不見了,方驚覺,魚兒賴以生存的湖泊,驟然幹涸。做出這些決定其實並不簡單,它們每一件,都是寧子笙親手放進去的。


    做出這些決定其實並不簡單,它們每一件,都是寧子笙親手放進去的。


    “是。”


    “可是,你直到現在還害怕嗎?”柳離問,“即使我已經回來了。”


    即使我為了還能見到你,重新回到了這個我並不喜歡的地方,現在就在你麵前,近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寧子笙沒有回答。


    “那,你看看這個。”


    柳離忽將一直背在背後的左手拿了出來,寧子笙先前隻以為她怕弄得小舟上全是水,故而故意將手懸空著晾了晾。此時定睛一看,發現左手上的確殘留了些水珠,但卻攥成了拳,裏麵似是握了個什麽東西。


    “書上說王蓮秋季結果,看起來也確實是這樣的,書上說的,以及常理所熟知的,總是對的。”


    “在天上的時候,我曾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個女子曾蒙受不白之冤,在她死的那一日,明明是酷暑六月天,卻漫天飄雪。我便想,興許在某些特別的時候,會發生一些不一樣的事情。”


    “你看。”


    她的左手迎著宮燈而上,在它的旁邊停駐,一點一點張開了蜷縮的指節,露出了掌中一顆圓潤的漿果,外皮是紫黑色的,光瞧上一眼,便能發覺其中蘊藏的數十數百顆種子,將整顆果實撐得十分飽滿。


    不是以往遺留下來的殘骸,也不是正在生長中的幼年期,而是剛剛好成熟的,據說九月才結出來的,王蓮果實。


    “所以書上說的也不盡然。有的時候,奇跡會自然而然地出現。”


    柳離的手將光暈掩去了大半,唯餘下最集中的光線,照著這顆果實光滑油亮的外表,映入寧子笙的眼中。


    “……那個時候,我曾答應過你,要給你采王蓮的蓮子吃,可惜我還沒等能它結出來,就不得不離開了。”


    它仿佛不僅僅是果實,而是自海中打撈出來的蚌,所開出最為璀璨明亮的珍珠,將名為黑夜的簾幕生生劃出一道口子。


    “本來如今也該是沒有機會找到它的,可是許是上天有眼,讓我有機會彌補以往未完成的事情。”


    果實終日被湖水浸泡,總歸是寒涼的,所以柳離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抖,但仍舊是定在原處,穩穩地捧著它。


    “現在它就在我手上,雖然算不上什麽貴重的禮物,可我還是想把它送給你,你願意要嗎?”


    明明也沒有風吹過,可宮燈的絹紗內,火光不知為何忽然開始搖曳跳動,晃得寧子笙的臉陰晴不定,難以捉摸。


    柳離的心在咚咚跳著,老實說,對於寧子笙到底會不會被打動,她其實並沒有幾分把握。


    係統是不會為了這個給她開金手指的,所以甚至連究竟能不能找到王蓮,也是一時意氣用事,根本就心裏沒有底兒,隻是執拗又堅定地,想要尋找一個答案。


    可它真的出現了。


    在摸到果子的那一瞬間,柳離就迫不及待地想將它捧到寧子笙手邊,告訴她,我沒有食言。


    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


    可她做不做到是一回事,寧子笙收不收下又是另一回事;若小九不在意,那她忙活這麽半天,也沒有什麽意思。


    所以柳離隻是如此問她。


    我把我有的都給你,你想不想要?


    ——拜托了,答案一定要是“想”。


    她甚至偷偷地將眼睛闔上,不敢睜開,自欺欺人地想,這樣就不用知道結果了;可終究還是眯了一條縫,想看寧子笙到底是什麽反應。


    終於,柳離聽到了一絲響動,隨即感到手中的果實被幾根手指驟然覆上,然後慢慢、慢慢地將她的禮物接了過去。


    宮燈被放在了小舟的船板上,映木映水,唯不映人。


    柳離便順理成章地接過了燈,提在手中,隨後看到寧子笙將那顆果實藏進了袖中,嘴角仍是一絲情緒也沒有。


    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回去吧。”她試探著道,“既然找到了,也不在這兒多留了,還是說你想……”


    “噓。”


    寧子笙說。


    為什麽……


    王蓮明明是夏日開花,秋日結果,花果不同期,究竟是怎麽會在此時結出已經成熟的果實的?


    麵前白淨的手宛若和十年前的某一刻相重疊,那日下著小雨,她頭戴鬥笠,亦是為麵前這人撐了木筏;摘了一朵花,別在她鬢邊,不被世俗紛擾所困,如人間仙境。


    別著花的那人狡黠地貼著她,悄聲揚言,待到秋來,要把王蓮的蓮子一夜之間全采光,送給她吃。而在時隔已久的現在,她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滿湖的王蓮僅結出了這一顆小果兒,正被寧子笙緊緊抓在手心裏。


    正如眼前人一樣,全天下獨一份的她,正在自己的麵前,忐忑地等待寧子笙的回答。


    良久之後,她方低聲道:“好,我們回去。”


    船桌輕動,小舟從去處,回到了來處,人亦如此。


    可明明什麽都沒變,可心卻如這驟然被攪亂的一湖水,久久難以平靜。


    *


    夜深得不知究竟再過多久便就要天亮,可有人還是沒有睡。


    明明近得不能再近了,卻什麽也沒有做,就之時那樣鼻尖對著鼻尖,臉貼著臉,毫無溫度地親吻,淺嚐輒止,卻意猶未盡。


    柳離打了個哈欠:“別親親了!不如說會兒話也行。”


    鬧騰了這麽久,她是真的困了。


    “嗯。”


    對方有些愣愣的,想了一會兒,才絞盡腦汁地蹦出一個問題。


    “紗碧是什麽意思?”


    “……”


    大意了。


    還是繼續親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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