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四人坐著馬車出城,後走了約一刻鍾,原本荒蕪的視野中,片片農田映入眼簾。


    正值秋收,金黃的麥田隨風迎展,穿著短打的農夫,拿著鐮刀在地裏忙活,彎腰再直腰,頃刻的功夫,那一塊的麥子就被連著稈割斷。


    女人負責用麻繩捆綁起來,家中的小孩則落後一些,撿地裏落網的麥穗。


    看到這幅場景,寧父有所感觸:“咱們家裏的地也該收了,不知道你娘他們能不能忙過來。”


    寧邵不以為意:“大哥不是說請人幫忙嗎,你老就別操心了。”


    寧父一巴掌拍到兒子頭上:“你以為好找人啊,這時候大家都忙著搶收哩,你倒是好,不用管家裏的事,不知道這農活有多累人!”


    寧邵有些心虛,傻嗬嗬安慰他爹:“兒子這不是還要讀書嘛,等考上舉人,您和娘就等著享福吧!”


    旁邊的施傅興聽著父子倆的話,抿了抿唇。


    下車後,四處看了一圈,見不遠處的地頭有個老漢在喝水,施傅興走過去。


    “老伯叨擾,在下是此次秋闈的考生,因著學業問題,想問一下,咱們暉城的土地,畝產多少糧食?”


    那老漢拿著一個陶罐,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罐子,聽到施傅興的話,抬起眼皮瞅他。


    那眼神大概是覺得稀奇,畢竟還從來沒有讀書人和他搭過話:“我家五口人,六畝地,三畝良田,趕上好時候能有個十五六石,上交三石給官府,自己家能留下個十石左右。”


    說完歎了口氣。


    施傅興皺眉,不解:“老伯為何歎氣,這樣看來,你們家糧食富餘,足以讓一家人吃飽飯。”


    “哎喲,公子是讀書人,哪裏知道我們這些老百姓的難過,家裏好幾個男娃,眼看都要娶妻,不得給他們蓋房子啊,這大半糧食得拿出去賣錢,現在啥也貴,就是糧食不貴,實實在在賣不出價錢咯。”


    話落又深深歎氣,戴上草帽,回到地裏繼續幹活。


    望著老人佝僂的背影,施傅興眉間一道淺痕,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夫君問完了嗎?”


    穿著白衣裙的鄔顏,走路都得墊著腳尖,還沒有下雨,地上便濕漉漉的,“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施傅興搖搖頭,他又去其他地裏打聽糧食產量,這片都是良田,畝產也才百來斤,如果是塞北的荒地,能有現在的一半嗎?


    越了解,心中便越發沉重,再回想自己所做那篇策論,完全紙上談兵。


    心有所感,回到家後,施傅興將自己關在書房,用了半天時間,將原本的文章全部推翻。


    這次,他從另一個角度出發,畝產不高,減免稅收治標不治本,百姓無法通過種田而得到富裕,如果可以改善畝產,百姓有餘糧,國庫富足,豈不是一舉兩得?


    眼睛迸發出光亮,仿佛承納了整片星河。


    三天後,施傅興打開門從書房出來。


    這些天除了吃飯,男人幾乎不眠不休,中間被鄔顏強行壓著睡了幾次,無外乎半途清醒,繼續研究。


    導致現在蓬頭垢麵,穿在身上的衣裳也皺皺巴巴,和鹹菜似的:“顏娘,為夫還要出一趟門!”


    鄔顏一愣:“沒有寫完嗎?”


    雖然疲憊,但施傅興炯炯有神的眼睛,表明他此刻高亢的精神狀態。男人點點頭,語氣有些激動:“還差一些東西,需要去城外看一看。”


    說完便去前院,叫上寧邵,兩人一同出門。


    等到再回來,已經是天黑。


    鄔顏這次是見識到施傅興學習起來有多麽廢寢忘食,雖然她不能認同,但也理解對方的態度,隻能幫其做好其他事情,不至於讓人餓死在書房裏。


    兩天後,修改過的策論隨著一封加急信送到京城。


    。


    這天,陸元瑾散值回來,剛進家門,管家就將信交給他:“老爺,暉城來的信。”


    管家知道自家老爺貶謫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書生,大概有些欣賞,時常通信指導一二,雖沒有師徒之名,但也和師徒差不多。


    這段時間沒有收到信,老爺時不時就要過問一下,所以拿到信的那一刻,管家立刻給陸元瑾送來。


    陸元瑾坐到桌案後,接過。


    說實話,他對施傅興的策論沒有特別大的期待,書上的知識容易教導,但有些東西受限於閱曆和經驗,以施傅興的年紀,無法達到。


    捏了捏鼻梁,信封比以往薄了一些,打開後,單看紙張,居然少了許多,他以為是自己上次的話打擊到了對方,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還是太驕躁了……


    下一秒,待看到宣紙上的文章,陸元瑾臉上失望的表情逐漸消失,變得嚴肅起來,眉頭緊皺。直讓旁邊站著的管家有些發怵,這……莫非是那位施公子寫了什麽不堪入目的話?


    “好!”


    忽然,陸元瑾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厚重的墨台都晃了晃,管家哎喲一聲,趕緊伸手扶住:“老爺息怒啊!”


    陸元瑾哈哈大笑:“你家老爺沒生氣,是太高興了!”


    他怎麽沒想到,半個月的時間,施傅興就能有這麽大的改變,文章寫的一如既往好,但比起之前的泛泛而談,這次是實打實從百姓出發。


    轉而一想,對方本身就是農家子,對於農事有所涉獵屬於正常,如果不了解,才是數典忘祖,讓人奇怪呢。


    “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啊,憑此文章,相信明年春天,就能在京城相見了。”


    管家是陸府的老管家,聽著陸元瑾的話,分明是有把握對方能上那殿試的,想起自家小姐,忍不住道:“既然如此,老爺為何不拉攏一下?”


    陸元瑾側眼看他:“文人多傲氣,而且便是中了狀元,曆年多少狀元,你看現在還在皇上眼前的有幾個?”


    管家嗬嗬笑:“老爺說的是,小的就是聽說,工部尚書家準備榜下捉婿,施公子如此優秀,怕是還未出榜,就被那些大家大戶給捉去咯。”


    工部尚書的女兒體態破豐腴,這還是好聽的,實際上就是長的太胖,京城的公子哥都避之不及。


    工部尚書急的整天上火,思來想去,不如從進士中捉一個家境貧寒但有本事的,提前栽培。


    “嗬嗬,工部尚書的算盤怕是要落空了。”


    管家一喜,以為老爺有意給小姐換一門親事,結果就聽到陸元瑾笑著說:“那位可是已經有了家世。”


    “正好小姐……呃呃?”管家愣住了,什麽?已經有了家世?


    這……雖然許多讀書人都考了好幾次,年級大了不得不先成家立業,但這位公子,如今也才剛剛及冠吧?


    腦海中浮現一個鄉下女子的形象,古來多少讀書人金榜題名後便拋棄糟糠之妻,管家也是茶樓的常客,說書人的故事讓他不免有些擔心。


    要是拋下原妻娶自家小姐,這種人可要不得啊。


    另一邊,陸元瑾可不知道管家的憂心忡忡。


    他想起那位有過幾麵之緣的女子,溫柔婉約,知書達理,同時又能賣方子,開店鋪,冰雪聰明,著實是一妙人。


    如果沒有她,施傅興未必能走到今天。


    提筆寫下回信,封起,正要給管家時,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你去問問小姐,有有沒有一同寄走的信。


    管家:“……”


    他有些看不懂老爺了。


    隻不過從陸南蓉那兒出來後,管家躊躇多久,還是去了夫人的院子。


    秋闈開始的前一天,鄔顏拉著施傅興和寧邵去外麵散心。


    擱在現代,高考之前學校都會給學生放假,苦學十二年,到了臨頭,需要適當放鬆一下,省得晚上失眠無法入睡,從而影響第二天的考試。


    寧邵聽了之後簡直舉雙腳讚同。


    他雖然坐在書房,但完全看不下去書,可惜寧父一直盯著他,幸好有鄔顏解救,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觀世音菩薩。


    點了一壺碧螺春,要了幾碟小點心,茶樓二樓的雅間,幾人一邊喝茶,一邊聽著樓下說書人的故事。


    無外乎是才子佳人的故事。


    窮書生上京趕考,夜宿破廟,偶遇躲雨的富商小姐,兩人暗生情愫,卻因為家身份地位遭到小姐家人的阻撓。


    窮書生發奮讀書,一朝高中狀元,富商悔恨不已,主動上門提出兩家結秦晉之好。


    雅間內,鄔顏端起茶杯,熱氣暈染出白霧,她輕啟皓齒,吹了下,心想,果然草根逆襲,自古以來都受眾人追捧。


    接下來,應該就是窮書生迎娶心愛的人,走向大團圓了吧?


    這樣想著,卻聽下麵的說書人醒木一拍:“莫欺少年窮,昔日本官是窮書生,而今卻高中狀元,富商你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本官自是不屑為伍,且本官已與宰相千金定下親事,怎可背信棄義,辜負一個女子?富商你還是速速離去吧!”


    聞言,鄔顏嘴中剛剛溫下來的茶差點兒噴出來。


    什麽鬼?你和富商小姐月下的誓言呢?都把人家睡了,現在卻說不能辜負宰相千金?逗人玩呢?


    這個草根逆襲故事雷得鄔顏內焦裏嫩,然而其他人卻不是同樣的看法。


    “好!狀元郎做的好!莫要答應那富商!”


    “哈哈哈,好一句莫欺少年窮!”


    茶樓裏喝茶的都是書生,這種故事,正好戳到了他們的點上,來此秋闈,誰不想考上舉人呢?


    聽著聽著,就覺得那窮書生已然就是自己,曾經被人嘲諷、看不起......不免產生共鳴。


    甚至有個書生站起來,義憤填膺道:“富商這種人著實常見,在下便見過許多,瘠人肥己,視我等家貧書生猶如草芥,何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哼!此次秋闈,在下一定蟾宮折桂,榜上有名!”


    鄔顏一臉黑線,這位怕是將自己代入進去了,要是真的有這本事,怎麽還在這兒聽書喝茶呢?


    咳咳,當然,她自己真的是帶兩個學子放鬆。


    樓下“熱鬧”一片,雅間裏,寧邵氣憤不已,他覺得那富商著實可惡,狀元郎居然隻將對方趕出去,實在太便宜富商!


    “若是在下,一定要將其嘴臉告訴世人!”


    鄔顏好奇,不由得出聲問:“那富商小姐怎麽辦呀,不是許下終生了嗎?”


    寧邵一愣,仿佛是剛想到這個問題,不確定道:“如果還有情義,或許可以再續前緣?”


    果不其然,寧邵話音剛落,底下的說書人便嘿嘿一笑:“狀元郎娶了宰相千金做正妻,又將富商女兒納為妾,最後啊,作享齊人之福咯。”


    鄔顏:“......”


    絕世渣男。


    寧邵撓了撓後腦勺,此刻,他也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了,非常沒有眼神力地問雅間的另一位:“施兄,你覺得呢?”


    鄔顏放下茶杯,眼神似刀子般看過去。


    她就想看看這群普通的男人,是不是都是同一個想法。


    施傅興被突然提到的時候,正在走神。


    他其實沒有聽幾句,隱約聽到後麵作享齊人之福,男人四妻五妾很正常,隻不過他沒有多大興趣,且承諾過隻會有鄔顏一個女人。


    見寧邵有些著迷,不由勸道:


    “話本而已,寧兄切勿太放在心上,如果是現實,當今聖上豈會欽點這種背信棄義之輩當狀元?”


    鄔顏哼了哼,小聲道:“算你過關。”


    寧邵後知後覺問題所在,立刻搖了搖頭:“施兄說的對,富商雖然可恨,但狀元郎卻據此拋棄富商小姐,也不是好人!”


    雅間裏的交談告一段落,樓下的“共情”卻還未結束。


    這時,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隻聽見有一聲巨響,木門拍打到牆壁上又反彈回來,一女子氣勢衝衝從二樓下去:“你這老頭講的什麽破故事!本小姐看這狀元郎分明就是一個渣男。”


    說書人怒了:“哪來的黃毛丫頭,胡說八道些什麽?!”


    “一個女子,聽得懂嘛!”


    “就是,這位姑娘,還是早日回家繡花去吧!哈哈哈哈....”


    “呸!”庚雙對幾個書生嗤之以鼻,她陪著表哥來考試,對方整日泡在書房,她覺得無聊,便帶著翠竹出門逛街。


    誰想卻聽到這麽一個惡心人的故事。


    “哄騙富商小姐,最後又拋棄對方。口口聲聲罵富商瞧不起人,他呢?不也是看宰相小姐家世好,才娶對方做正妻?”


    “分明是富商小姐家裏先瞧不起人。”


    “是她家裏人,不是她!”庚雙翻了個白眼,煩躁道,“也就你們這種恐龍男,成天做夢想娶佳人,也不照照自己長的鬼樣子。”


    “你!”雖不知道恐龍男是什麽意思,但後半句眾人聽懂了,頓時麵露慍色。


    庚雙卻不再管,她朝翠竹勾勾手,“本小姐好不容易出來,居然聽到這種破故事,翠竹,我們走!”


    “哼,你當想走就能走嗎?”


    這時候,被她罵的那幾個書生突然站出來,臉色鐵青地將她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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