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的厲害。


    她們挑了一條緩坡的路。


    這條路和鄔顏上山的那條不同,其實已經繞出了荷花村,在村子與外界相連的路上,撥開生長繁盛的野草,顯現出它的真麵目。


    一開始鄔顏還有些警惕,因為她從未聽說過這條路,但在看到草叢的後麵果真有一條小徑,且路麵平緩,看得出是人走出來的後,又逐漸放鬆下來。


    王李氏察覺出她的疑惑,笑著解釋:“你剛嫁過來,不知道也正常。這是以前的村長帶著村民挖出來的路,能夠通到前山。”


    “原來是這樣。”鄔顏思考著點點頭,突然道:“所以不走村口,也能夠離開村子?”


    王李氏一頓,像是沒有料到女人這般敏銳:“嗯,可以從山上繞路。”


    此事聊到這裏,便不再提及。兩人相攜上山,鄔顏一手挎著竹籃,一手挽著王李氏的胳膊,雖然對方未顯懷,但她聽說前幾個月正是胎兒生長發育的關鍵時期,以防萬一,這樣挽著可以方便照拂。


    女人的貼心讓王李氏垂下眼眸。


    過了會兒,她開口道:“你比我小幾歲,我便大著臉喚你一聲弟妹。”


    鄔顏笑了笑:“嫂子怎麽稱呼都行,叫我小顏也可以。”


    “嗬嗬,還是叫弟妹吧。”


    “嗯。”


    王李氏說話柔柔的,就像她的性子一樣溫吞,她和鄔顏拉家常:“聽說弟妹不是金城的人?”


    “嗯,陰差陽錯來到這裏,也算緣分。”


    “的確是緣分,”王李氏輕輕歎氣,她像是一個知心大姐姐,每句話都在試圖探及別人的內心,“弟妹離家這麽久,會想家吧?”


    想家?


    鄔顏眼底劃過一絲嘲諷,麵上卻露出懵懂的疑惑:“大概會吧?我不記得了。”


    山上的風格外大,吹得女人的衣裙和長發不停飄動,她努力回想記憶,而後大概失敗了,那一抹無法躲藏的落寞,讓人的心髒都忍不住揪起來。


    王李氏一頓:“不記得了?”


    “不瞞嫂子,弟妹嫁到施家前不小心磕到頭,以前很多的事情都記不得了。”


    “怎麽會這樣。”王李氏驚訝地捂住嘴巴,“怪我,提起你的傷心事。”


    嘴上說著抱歉,實際上卻並沒有停下:“我看弟妹的樣子,以前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指不定是商戶甚至官家小姐。聽說大戶人家的小姐,那都是拿金銀養出來的,吃的是燕窩,穿的是錦緞,身邊圍著兩三個丫鬟伺候,及笄後會嫁給門當戶對的公子哥當嫡妻……”


    “要是地位高如公主,還會養很多麵.首,哪裏像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一樣,隻能看著男人勾三搭四,妻妾成群,在泥地裏打轉久了,變成丈夫討厭的黃臉婆。”


    說到這,王李氏的語氣甚至有些羨慕。


    “都怪那人牙子,哎,弟妹現在一定很辛苦吧?”


    鄔顏停下腳步,這會兒,她終於發現王李氏的問題了。


    這個在外人嘴裏老實孝順的女人,每一句話都在挑撥自己和施家的關係,如果當初她是被迫來到施家,可能真的會如她所願。


    可實際上,從人牙子手中逃走,到讓施母買下自己,一切都在鄔顏的計劃中。


    否則以她的模樣,怎麽可能讓人牙子輕易放手?


    鄔顏壓下心裏的疑惑,斜眼看向王李氏:“嫂子的意思,我不太懂。”


    “哎,是嫂子多管閑事了,但嫂子就是替弟妹不公。”


    王李氏做出心疼的樣子,那副表情做不得假,如若不知情的人恐怕會真的相信:“三郎雖然讀書好,但讀書一事,哪裏是一年半載可以看得到著落?弟妹一人在家,供奉公婆,教育子侄,像頭牛似的為這個家忙裏忙外,到最後……哎!”


    所有的擔憂,仿佛都融入到一聲感歎裏。


    鄔顏知道了,這些話與其是說給她聽,倒不如說,王李氏是說給自己聽。


    山路平緩,爬起來沒有多少費力氣,鄔顏突然鬆開挎著王李氏的胳膊,開口說:“到了。”


    話語戛然而止。


    王李氏低下頭,遮住眼底的瘋狂,再次恢複那個畏畏縮縮的王家大兒媳。


    風吹得樹上的毛栗子搖搖墜墜,樹葉蕭蕭瑟瑟,青色的海,青色的栗子海。


    都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荷花村的人背靠大山,一年四季都有山貨可摘。


    雨季的蘑菇,秋季的毛栗、柿子、圓棗,春季的野草莓,長成紅色小葡萄的模樣,味道酸酸甜甜,是孩子最愛的東西。


    以前的鄔顏生活在城市,對山裏長得野.味並不熟悉,這是第一次親自摘毛栗,站在濃蔭如蓋的樹木下,仰著脖子,衣領下白皙的皮膚反著光。


    “嫂子,怎麽摘?”


    “找兩個木棍,敲打下來,這東西皮厚,摔不壞。”


    王李氏抬頭看天,陰沉沉的烏雲壓得人喘不上氣:“弟妹啊,要不然你去找根樹枝吧,打毛栗費力氣,嫂子也想幫你,但你也知道嫂子懷孕了,得注意點兒,等你打下來後我再拾。”


    “行。”聽到辦法,鄔顏準備去找樹枝,王林氏給她指了個方向,“我記得那邊有矮些的小樹。”


    鄔顏點頭,她有些躍躍欲試,栗子好啊,可以做糖炒栗子、板栗燒雞、栗子糕……每一道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到時候多弄一些,還可以放到攤子上賣……


    周圍都是毛栗樹,沒有小樹,鄔顏順著王李氏指的方向走,大約幾百步,終於在塊大石頭附近找到了灌木。


    從中扯斷一根,白嫩的手指隱隱有些紅印,女人嬌氣地吹了吹。


    而後準備回去,目光不經意瞥過山下,看到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個頭不高,帶著草帽,身上的衣服灰不愣登,是村裏男人最常穿的那種。


    因為對方實在奇怪,鄔顏有些在意地看了好幾眼,片刻後收回視線,回去與王李氏匯合。


    誰知道回到原地,王李氏居然不見了!


    望著空空如也的土地,鄔顏怔了怔。


    與此同時,那個鬼祟的男人也順著山路爬上來,這會兒正往這邊走,兩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鄔顏可以清楚看到對方的臉。


    ——是那個在水汪挖蓮藕的健.壯男人。


    她記得對方自稱“賴子”。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隨後,鄔顏瞳孔猛地一縮。


    隻見,對麵的施賴子朝她露出了一個笑容。


    一個可以算是不懷好意的笑。


    再看對方的個頭和體格,鄔顏突然想起那個官府沒有抓住的混蛋。


    有些糟糕。


    不知何時,天空中淅淅瀝瀝飄起了小雨。


    秋天的第一場雨,飄得冷漠又爽快,從悄無聲息到慢慢變大,砸在地上,澆滅了塵土。


    鄔顏在發現不對勁後就迅速做出決定,轉身往山下跑。


    施賴子是從荷花村上的山,她從來時的路離開,一路上不敢回頭,隻知道奔跑。雨水淋濕了女人的頭發和衣裳,也加重了她的腳步,眼看著路途近在眼前,她也漸漸跑不動了。


    喉嚨火辣辣的疼,仿佛用刀子劃破了皮膚,女人忍不住咳嗽出聲。


    “跑什麽跑,嗯,小美人?不是還勾引老子嘛?”


    施賴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遠不近,以對方不可能追不上一個女人,他隻是在享受追趕獵物的感受。


    聽到施賴子的話,鄔顏一陣惡心,這種人,就算女人穿得看不到一點兒皮膚,再拿頭巾將整個臉捂住,他也能透過衣裳,看到腦中的臆想。


    怕是母豬都在勾引他。


    跑是跑不掉了,鄔顏穩下情緒,害怕的心思漸漸被厭惡壓過,她轉回頭,尚未平息的呼吸讓她胸膛微微起伏,她盯著矮小的男人,心裏閃過無數念頭。


    見狀,施賴子的眼睛都要冒綠光。


    他這人雖然葷素不急,但有一個癖好,就是愛女人的胸.脯,王林氏模樣一般,但身材凹凸有致,也是這樣才讓兩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哈哈哈,怎麽不跑了?”施賴子呸了一聲,眼睛露骨地打量鄔顏,直咽口水,“你那漢子不行吧?平日裏是不是滿足不了,過來,快讓老子好好疼疼你!”


    表情猥.瑣,語氣像是在哄騙無知的小孩子。


    聞言,對麵的鄔顏露出遲疑的表情,仿佛被他說服。


    施賴子得意極了,他就說這女人.騷的不行。一步一步靠近對方,就在要將女人抱住的那一刹那,已經被說服的女人猛然間抬起木棍。


    “疼你妹——”


    “啪——”


    一時不查,施賴子便被木棍抽到了。


    臉頰火辣辣地疼,隨手一抹居然抹下來紅色的血液:“嘿!賤.人,給臉不要臉!”


    男人怒了,等木棍再打過來的時候,他蠻橫得徒手將其抓住,一使勁,竟然將木棍另一頭的鄔顏整個人拽了過去!


    眼看自己要跌到施賴子身上,鄔顏咬咬牙,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往旁邊傾斜,慣性讓她跌倒在地上,狼狽地滾了幾圈。


    “嘶……”


    小石子硌傷女人的嬌嫩的皮膚,疼得生理眼淚都流了出來,但此刻顯然沒有時間喊疼,也沒有人聽她喊,鄔顏爬起來繼續逃跑。


    “嗬嗬!你跑不掉的!”


    施賴子踢開地上的木棍,這次卻是不打算將人放過,百米之外就是寬敞的大路,雖然這個時間點村民都在家裏準備午飯,附近看不到任何的人煙……但他卻是等不及了!


    笑聲如影隨形,奮力奔跑的鄔顏聽到了越來越近的呼吸聲,她驚恐地回頭,在那雙可怕的手隻差毫厘就要碰觸到自己的時候,整個人撞到了另外的人身上。


    “顏娘!”


    頭頂傳來焦急的熟悉聲音,鄔顏渾身的力氣在那一刻瞬間泄去,她回過頭,果然看到了施傅興。


    沒有哪一刻,鄔顏是這般想要看到少年人。


    一時間,竟然有一些熱淚盈眶。


    “沒事了,沒事了。”女人緊緊擁抱著自己,初始,施傅興身體有些僵硬,而後慢慢放鬆下來,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女人的後背。


    冰冷的秋雨淋在兩人身上,熱切的體溫讓人感受不到寒冷。


    “沒事了,我來了。”


    施傅興一遍安慰,一遍慶幸自己來得及時。


    衙役說的那個場景,單是聽著就讓人憤怒,如果換成是鄔顏……


    想到這,少年人出奇地憤怒,他怒瞪對麵還在冷笑的男人:“施賴子,我一定要揭發你,將你送至官府!”


    “嗬嗬,就憑你?”


    “對付你這種畜生,我一人足以!”


    聞言,趴在施傅興懷中的鄔顏一僵,突然反應過來。


    以施傅興的體格,不會是隻多了一個挨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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