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名叫煤。不是煤鎮,也不是煤城,就叫煤。到處都是這東西,堆積在屋門邊被風吹成的沙堆裏,作為油煙從煙囪裏冒出來,粘到走路上班的人穿的工裝褲上。我們一群人緊緊相跟,快速從他們身邊經過,向火車站奔去。


    “現在要快走,”艾瑪說,“別說話,眼睛向下別亂看。”


    我們立了個行之有效的規矩:避免跟普通人有不必要的目光接觸,因為眼神接觸可能會引發對話,對話引發問題,而異能兒童們發現,普通成年人提出的問題很難用一種不引來更多問題的方式回答。當然,如果說有什麽會招致疑問,這可是一群看起來滿身泥汙的孩子,在戰爭時期獨自外出旅行——尤其是,其中一個女孩兒的肩膀上還停著一隻大個頭兒的利爪猛禽——但鎮上的人幾乎都沒注意我們。他們在晾衣繩間和酒館門口蜿蜒的煤道上徘徊,像枯萎的花兒一樣垂頭喪氣,目光輕掃向我們繼而又移開。他們有其他要擔心的事。


    火車站太小了,小到令我好奇火車會不會費心停在這兒。唯一帶頂的部分就隻有售票櫃台了,那是露天站台中央的一間小棚屋。小屋裏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睡著了,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片從他鼻子上滑落。


    艾瑪連續急敲著窗子,把售票員嚇醒了。“八張去倫敦的票!”她說,“我們今天下午必須到那兒。”


    售票員透過玻璃盯著我們看。他把鏡片摘下來擦拭幹淨又戴回去,隻想確認一下自己沒看錯。我敢肯定我們看起來觸目驚心:衣服上布滿泥點,油膩的頭發亂糟糟地支棱著,身上很可能還散發著惡臭。


    “真抱歉,”售票員說,“火車滿了。”


    我看看四周:除了長凳上有幾個人在打盹兒,車站空空的。


    “這太荒謬了!”艾瑪說,“馬上把票賣給我們,不然我就向鐵路當局舉報你歧視兒童!”


    要是我的話,可能會用更溫和的方法應付這個售票員,但艾瑪對妄自尊大的芝麻小官沒耐心。


    “就算有那樣的法規,”售票員輕蔑地用鼻孔看著人,“也不適用於你們。現在正打仗呢,你們知道的,女王陛下的鄉下有很多比小孩兒和動物更重要的東西等著運送呢!”他嚴厲地看了佩裏格林女士一眼,“動物是無論如何也不準上火車的!”


    一輛火車嘶嘶地進站,尖叫著停了下來。檢票員從其中一扇窗子伸出腦袋喊道:“開往倫敦的八三〇號列車!所有人上車!”睡在車站長凳上的人們振作起精神,開始拖著腳穿過站台。


    一個穿灰西裝的男人推開我們朝窗口走去。他把錢推到售票員麵前,換得了一張票,然後急忙向火車趕去。


    “你說火車滿了!”艾瑪邊說邊重重連續敲著玻璃,“你不能那麽做!”


    “那位紳士買了一張頭等廂的票,”售票員說,“現在離開吧,危害社會的小乞丐!到別處去找東西偷!”


    賀瑞斯大步走到售票窗口。“被定義為乞丐的人,是不會帶著大把現金的,”隨後他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疊厚厚的鈔票,啪地摔在櫃台上,“如果你賣的是頭等廂的票,那我們買的就是頭等廂!”


    售票員直愣愣地坐起來,目瞪口呆地盯著那摞錢。其餘人也瞠目結舌,納悶賀瑞斯是從哪兒弄來那麽多錢的。售票員邊洗點著鈔票邊說:“嗬唷,這都夠買下整整一節頭等車廂的座位了!”


    “那就給我們一整節車廂!”賀瑞斯說,“那樣你就能確定我們不會偷任何人的東西了。”


    售票員臉紅了,變得結巴起來:“好、好的先生——對不起,先生——還有我希望剛才的話對您來說隻是個玩笑……”


    “快把該死的票給我們,好讓我們上火車!”


    “馬上,先生!”


    而後售票員把一摞頭等廂車票滑到我們跟前。“旅途愉快!”他說,“另外請別告訴別人我這樣說過,先生女士們,但如果我是你們,我會把那隻鳥藏起來不讓別人看見。檢票員不會喜歡它的,不管你們買的是不是頭等廂車票。”


    當我們手握車票大步流星離開櫃台時,賀瑞斯像隻孔雀一樣驕傲地挺起了胸膛。


    “你究竟從哪兒弄到那些錢的?”艾瑪問。


    “房子被燒毀前,我從佩裏格林女士梳妝台的抽屜裏把那些錢搶救出來的,”賀瑞斯回答,“在我的外套裏縫製了一個特別的口袋,把它們安全地保管在裏麵。”


    “賀瑞斯,你是個天才!”布朗溫說。


    “一個真正的天才會把我們所有的錢就那樣給出去嗎?”伊諾克問,“我們真的需要一整節頭等車廂嗎?”


    “不,”賀瑞斯說,“但讓那個人看起來愚蠢感覺很好,不是嗎?”


    “我想的確是的。”伊諾克說。


    “那是因為錢的真諦就是用來操縱別人,讓他們對你自歎不如。”


    “對於這點我不是完全確定。”艾瑪說。


    “開玩笑罷了!”賀瑞斯說,“錢當然是用來買衣服的。”


    我們正要上火車時檢票員攔住了我們。“讓我看看你們的票!”他說,當他伸手去拿賀瑞斯手裏的那摞票時注意到布朗溫正把什麽東西往外套裏塞,“你那裏拿的那個是什麽?”檢票員突然滿腹狐疑地質問她。


    “我哪裏拿的哪個?”布朗溫回答,她的衣角蓋在一個扭動的團塊兒上,她一邊拉住衣角一邊試圖看起來漫不經心。


    “在你外套裏麵!”檢票員說,“別玩兒我,姑娘。”


    “那是,啊……”布朗溫試圖快速地思考但失敗了,“一隻鳥?”


    艾瑪垂下腦袋,伊諾克把一隻手捂在嘴上歎息。


    “寵物不能上火車!”檢票員嚴厲地說。


    “但你不明白,”布朗溫說,“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她就跟在我身邊……而且我們必須上這趟火車……還有我們花了那麽多錢買票!”


    “規定就是規定!”檢票員說,他被磨得沒耐心了,“不要玩兒我!”


    艾瑪靈機一動,臉亮了起來。“一個玩具!”她說。


    “對不起,什麽?”檢票員問。


    “不是真鳥,檢票員先生。我們從來也沒想過那樣破壞規定。這是我妹妹最喜歡的玩具,你要知道,她以為你要把玩具從她身邊拿走。”她可憐地握緊雙手懇求道,“你不會拿走一個孩子最愛的玩具,對嗎?”


    檢票員疑惑地端詳著布朗溫:“你不覺得她早過了玩兒玩具的年齡嗎?”


    艾瑪向前一步小聲說:“她發育有點遲緩,你瞧……”


    布朗溫對此不悅,但也別無選擇,隻得合作。檢票員湊近她說:“那就讓我們看看這個玩具吧。”


    關鍵一刻,我們屏住呼吸看布朗溫打開外套,伸手進去,慢慢把佩裏格林女士取了出來。當看到那隻鳥,有可怕的一瞬間我以為她死了:佩裏格林女士十分僵硬地躺在布朗溫懷裏,雙眼緊閉,雙腿僵直地伸著。然後我才意識到她隻是在配合我們。


    “看到沒?”布朗溫說,“鳥鳥不是真的,她是填充玩具。”


    “我之前看到它動了!”檢票員說。


    “它是個——嗯——發條模型,”布朗溫說,“瞧。”


    布朗溫跪下,把佩裏格林女士放在她身旁的地麵上,然後夠到她翅膀下麵假裝用什麽上著發條。片刻過後,佩裏格林女士突然睜開雙眼,開始搖搖擺擺地走起路來,她的頭機械地旋轉著,兩條腿好像上了彈簧一般向外踢著。最後她猝然停了下來,像塊板子一樣僵硬倒地。真是場配得上奧斯卡獎的表演。


    檢票員看起來差不多——但還沒完全——被說服。“嗯,”他哼道,“如果它是個玩具,你們不會介意把它放進你們的玩具箱裏。”他對著布朗溫擺在月台上的行李箱點點頭。


    布朗溫不情願地說:“它不是——”


    “不介意啊,沒事,那不麻煩。”艾瑪說著翻開箱子的鎖扣,“現在把它放進去,妹妹!”


    “但如果那裏麵沒有空氣怎麽辦?”布朗溫低聲嗬斥艾瑪。


    “那我們就在側麵戳幾個幸運孔。”艾瑪低聲嚴厲地回答。


    布朗溫拿起佩裏格林女士,溫柔地把她放進行李箱裏。“非常抱歉,夫人。”她小聲說著,將蓋子拉過來然後鎖上。


    檢票員終於接過了我們的票。“頭等廂!”他驚訝地說,“你們的車廂要一直走到最前麵。”他指著月台遙遠的盡頭,“你們最好快點!”


    “他現在才告訴我們!”艾瑪說,於是我們立刻沿月台向前跑去。


    隨著突突的蒸汽聲和吱吱嘎嘎的金屬聲響起,火車開始在我們旁邊動了起來。目前它隻是緩緩前行,但每當車輪轉動一次,它就會稍稍提速。


    我們跑到了和頭等車廂齊頭並進的地方,布朗溫第一個從開著的車門跳進去。她把行李箱放在過道上,伸出一隻手幫奧莉弗上車。


    然後,我們身後有個聲音大喊:“停下!從那兒下來!”


    這不是檢票員的聲音。這聲音更低沉,更威嚴。


    “我發誓,”伊諾克說,“如果再有一個人試圖阻止我們上這趟火車……”


    一聲槍響,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令我亂了陣腳。我蹣跚地走出車門口回到月台上。


    “我說了,停下!”那個聲音再次吼道。我回頭望去,看到一個身穿軍裝的士兵站在月台上,他雙膝彎曲成射擊的站姿,用步槍瞄準我們。兩聲響亮的爆裂聲響起,他又往我們頭頂上射了兩發子彈,隻為了讓我們徹底明白,他是說真的。“從火車上下來,跪下!”說著他向我們大踏步走來。


    我動過逃跑的念頭,但隨後瞥了一眼那士兵的眼睛,而那對沒有瞳孔的凸出眼白說服我沒那麽做。他是幽靈,我知道他要開槍打我們當中的任何人都不用再三考慮。最好別給他開槍的借口。


    布朗溫和奧莉弗一定也是按同樣的思路考慮的,因為她們下了火車和我們並排跪在了地上。


    就差一點兒,我想,我們就隻差一點兒。


    火車駛出車站,我們不在車上,我們救佩裏格林女士最好的希望就這麽蒸發了。


    而佩裏格林女士在車上,意識到這一點,我不安地打了個趔趄。布朗溫把她的行李箱落在了火車上!我不由自主地跳起來去追趕火車——但隨後,一杆步槍的槍杆就在距離我的臉隻有幾英寸的地方出現,我感到所有的力量頃刻間從肌肉中流走。


    “一步,也別,走了。”那士兵說。


    我癱倒在地上。


    我們跪在地上,雙手舉過頭頂,心撲通撲通地跳。士兵繞著我們轉圈,他神情緊張,步槍對準我們,手指抵住扳機。自戈蘭醫生後,這是我距離最近、時間最長地看一個幽靈。他一身標準配置的英國軍裝——卡其襯衫塞在羊毛褲裏,腳蹬黑靴,頭戴鋼盔——但衣服穿在他身上看起來很別扭,褲子皺皺巴巴的,頭盔戴在腦後離頭頂很遠的地方,就像一身還沒穿慣的戲服。他似乎也很緊張,翻來覆去地歪著腦袋打量我們。他勢單力薄,而我們盡管是一群手無寸鐵的孩子,但在過去三天裏,我們畢竟要為一個幽靈和兩隻“空心鬼”的死負責。他害怕我們,但那正是最讓我對他心存忌憚的原因,他的恐懼令他難以捉摸。


    他從腰帶間拉出一台無線電發報機,對著它唧唧噥噥了幾句。裏麵先是傳來一陣靜電的爆裂聲,又過了片刻,回答的聲音傳了過來,用的全是代碼,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他命令我們站起來,我們照做了。


    “我們去哪兒?”奧莉弗怯生生地問。


    “去散步,”他說,“愉快又有序地散個步。”他說話時發音清楚截斷,把元音壓得很平,這說明他並非來自英國,而是在假裝英國口音,盡管裝得不算太好。幽靈本該是偽裝大師,但這個顯然不是明星學員。


    “不要掉隊。”他說,眼睛輪番緊盯我們,“你們跑不了。我槍裏上了十五發子彈——夠在你們每人身上射出兩個洞了。別以為我看不到你的夾克,隱形男孩。你要是敢跑,我就削下你的兩根隱形拇指留作紀念。”


    “好的,先生。”米勒德說。


    “別說話!”士兵用低沉的聲音吼道,“現在前進!”


    我們行經票亭,售票員已經不在了,接著我們走下月台,走出火車站,走進街道。盡管之前我們到達小鎮的時候,煤的居民都不瞥我們第二眼,現在他們卻像貓頭鷹一樣轉動腦袋,看我們在槍口下腳步沉重地魚貫而行。士兵令我們保持隊形緊湊,隻要有人離隊太遠就衝我們叫喊。我走在隊尾,他在我身後,當我們走動時,我可以聽到他身上的彈鏈叮當作響。我們正沿來路返回,徑直走出小鎮。


    我設想了十幾種逃跑方案。我們各奔東西,不——他至少會打中我們其中的幾個。也許有人可以假裝昏倒在路上,繼而後麵的人就會絆倒,而趁亂——不,他可是訓練有素,又怎麽會上那樣的當呢。我們當中必須要有人足夠接近他,把他的槍奪走。


    我。我是離他最近的。也許我可以走慢一點,讓他追上我,然後突然向他撲過去……但我在跟誰開玩笑呢?我不是動作英雄,此刻,我害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無論如何,他在我身後整十碼的地方,手中的槍正指著我的後背。我轉身的那一秒他就會開槍,我會在道路中央失血致死。我這是蠢主意,不是英雄精神。


    一輛吉普車從身後疾駛而來,開到我們旁邊,減速配合我們的步調。車裏還有兩個士兵,盡管他們都戴著鏡麵太陽鏡,我也知道鏡片後麵是什麽。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幽靈對俘獲我們的那個點點頭並且敬了個小小的禮——幹得不錯!——然後轉過身來盯著我們。從那一刻起他的視線就沒離開過我們,手也沒離開過他的步槍。


    現在我們有了押送人,一個持槍幽靈變成了三個。我之前對逃跑抱有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我們走啊走,鞋子嘎吱嘎吱地踩在碎石路上,吉普車的引擎像一台廉價剪草機一樣在身旁隆隆作響。小鎮逐漸離我們遠去,林蔭路的兩旁湧現出一片農場,而農場上的田地未經耕作,光禿禿的。士兵們彼此沒講一句話。他們有點像機器人,仿佛大腦被挖出來換成了電線。幽靈本應非常聰明,但這些人在我看來就像無人機一樣。然後我聽到一陣嗡嗡聲傳進耳朵裏,抬頭看到一隻蜜蜂繞過我的頭飛走了。


    休,我想,他要幹什麽?我在隊列中尋找他,擔心他可能在計劃會害我們都被打死的事——但我沒看到他。


    我快速地數了一下人頭。一、二、三、四、五、六。我前麵是艾瑪,然後是伊諾克、賀瑞斯、奧莉弗、米勒德和布朗溫。


    休在哪兒?


    我差點兒跳起來,休不在這兒!那就意味著他沒和我們這些人一起被捕。他仍然是自由的!也許他在火車站的混亂中溜進了火車和月台間的縫隙,或是趁士兵沒注意跳上了火車。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跟著我們——真希望能在不讓他暴露的前提下回頭看看身後的路。


    但願他沒跟著我們,因為那也許意味著他和佩裏格林女士在一起。否則,我們究竟要如何再找到她?要是她被鎖在行李箱裏,空氣耗盡了怎麽辦?不管怎樣,在1940年他們是如何處理被遺棄的可疑行李的?


    我的臉又紅又熱,喉嚨發緊。有太多事令我感到恐懼,上百種恐怖情形在我腦中爭先恐後地蹦出來。


    “回到隊列裏!”我身後的士兵喊道,我意識到他是在跟我說話——在躁動不安的狀態下,我偏離道路中間太遠了。於是我趕快歸位,走在艾瑪後麵,她回頭用懇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別惹他生氣!——我對自己承諾不再掉隊。


    我們在心神不寧的沉默中繼續前行,緊張感像一股電流嗡嗡地穿過全身。我可以從艾瑪握緊又鬆開的拳頭看出她的緊張;從伊諾克邊搖頭邊自言自語的樣子看出他的緊張;從奧莉弗不穩的步子看出她的緊張。看起來,我們當中有人鋌而走險引起子彈橫飛隻是時間問題。


    然後我聽到布朗溫倒抽一口氣,抬頭看去,一個我未曾想象過的恐怖情景出現在眼前:三個龐然大物躺在我們前麵,一個在路上,還有兩個在旁邊的田地裏,和道路之間隻隔著一道淺溝。起初我想,是幾堆黑土,拒絕去看。


    隨後我們離得更近了,我再也不能假裝它們是別的東西:那是三匹死馬倒在路上。


    奧莉弗尖叫起來,布朗溫本能地過去安慰她——“別看,小喜鵲!”——而押送我們的士兵朝天開火。我們急忙臥倒,用手捂住腦袋。


    “再那樣做的話你們就會躺在它們旁邊的溝裏!”他大喊。


    當我們重新站起身來,艾瑪轉向我,低聲說了“吉普賽”三個字,然後對著最近的一匹馬點了一下頭。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這些是他們的馬。我甚至認出了其中一匹馬身上的花紋——後腿上有幾塊白斑——意識到這就是一個小時前我還緊緊抓著的那匹馬。


    我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所有的場景都一起湧進來,在我腦中像場電影一樣展開。這是幽靈幹的——就是前一天晚上突襲我們營地的那幫幽靈。吉普賽人在小鎮邊離開我們後,在路上遇到了他們,發生了一場小衝突,然後是追捕。幽靈從他們那裏開槍射殺吉普賽人的馬。


    我知道幽靈殺過人——殺過異能兒童,埃弗塞特女士曾經說過——但射殺這些動物的殘暴似乎超越了那樣的惡行。一小時以前它們還是我所見過最有生氣的生物——眼中閃現著智慧,身上的肌肉如波浪般起伏,散發著熱量——而現在,拜幾塊金屬所賜,它們隻不過是幾堆冷肉。這些驕傲、強壯的動物,被打死並像垃圾一樣被丟在路上。


    我嚇得發抖,強壓心中的怒火,也為曾經那麽不欣賞它們感到抱歉。我真是個被慣壞的沒良心的蠢蛋。


    別掉隊,我告訴自己,別讓你自己掉隊。


    貝克希爾和他的手下如今身在何處?他的兒子又在哪裏?我隻知道幽靈要槍殺我們,現在我對此十分確定。這些穿著軍裝的冒牌貨隻不過是群畜生,甚至比他們支配的“空心鬼”還凶殘。幽靈,至少有可以思考的頭腦——但他們卻利用這樣的創造能力去摧毀世界。把活的變成死的。那又是為了什麽?為的是可能會活得長一點,為的是能在周圍的世界裏擁有多一點權力。而這個世界上的生命,他們毫不在乎。


    浪費。如此愚蠢的浪費。


    現在他們要把我們浪費掉,帶我們到某處刑場,審訊一番,然後棄屍。而如果休愚蠢到跟著我們——如果那隻圍著我們的隊伍飛來飛去的蜜蜂意味著他在附近的話——那麽他們也會殺了他。


    上帝啊,幫幫我們吧。


    當士兵們命令我們離開大路走上一條田間小道時,倒地的馬已經在我們身後很遠的地方了。那不過是條人行小徑,隻有幾英尺寬,於是本來在我們旁邊乘吉普車前行的士兵不得不停車步行,一個走在前麵,兩個跟在我們後麵。在我們兩邊盡是雜草叢生的荒野,夏末的昆蟲嗡嗡地飛在繁茂的野草間。


    是個赴死的美地。


    過了一會兒,田邊有一間茅草頂的小屋映入眼簾。他們要在那裏下手,我想,他們是要在那兒殺掉我們。


    我們走近小屋,門開了,一個士兵從屋裏走出來。他和我們身邊那幾個穿戴不一樣:戴的不是頭盔而是黑簷的軍官帽,身上的槍也不是步槍,而是帶皮套的左輪手槍。


    這個是個軍官。


    當我們走近,他站在小道上,踮著腳搖晃,露齒而笑,笑容一閃而過。“我們終於見麵了!”他大聲喊道,“你們沒少讓我們繞圈子,但我知道我們最後會抓到你們的,隻是時間問題!”他又矮又胖,看起來很孩子氣,稀疏的頭發淺得發白,而且充滿邪氣、活潑的能量,像打了雞血的幼童軍領袖。但我看著他的時候想到的隻有:禽獸。惡魔。凶手。


    “進來,進來,”軍官說著拉開小屋的門,“你們的朋友們在裏麵等著呢。”


    當士兵推著我從他身邊經過時,我瞥見了繡在他襯衫上的名字:白。和白色的白一樣。


    白先生。或許這是個笑話?他身上看不出半點真誠;他身上最缺的就是真誠。


    我們被推進屋裏,聽著喊叫站到一個角落裏。小屋裏唯一的房間沒有家具,擠滿了人。貝克希爾和他的手下背對牆壁坐在地板上。他們遭受了虐待,渾身青腫,流著血,一副挫敗的樣子,無精打采地坐著。有幾個人不見了,包括貝克希爾的兒子。看守的是另外兩個士兵——也就是,加上白先生和押送我們的三個,一共六個。


    貝克希爾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對我沉重地點了點頭。他雙頰滿是紫色的瘀傷。對不起,他用口型對我默念道。


    白先生看到了我們的互動,直接跑到貝克希爾麵前:“啊哈!你認出這些孩子了?”


    “沒有。”貝克希爾說著低下頭。


    “沒有?”白先生假裝很震驚,“但你對那個孩子道歉了。你一定認識他,除非你有對陌生人道歉的習慣?”


    “他們不是你要找的人。”貝克希爾說。


    “我看他們就是。”白先生說,“我認為這幾個正是我們一直在找的孩子。除此之外,我還認為他們昨晚是在你的營地裏過夜的。”


    “我告訴你了,我以前從沒見過他們。”


    白先生舌頭發出嘖嘖的響聲,好像一個不滿的老學究。“吉普賽人,你記不記得我保證過,如果發現你對我撒謊我會怎麽做?”他從腰間拔出一把刀抵在貝克希爾臉頰上,“沒錯!我保證過會把你說謊的舌頭割下來喂我的狗,而我總是信守承諾。”


    貝克希爾與白先生四目相對,他無所畏懼地瞪著白先生那盯著他的空洞雙眼。時間在難以忍受的沉寂中流逝。我的眼睛緊盯著那把刀子。終於,白先生擠出一絲笑容,又得體地直起身來,打破了沉寂。“不過,”他興高采烈地說,“重要的事先來!”他轉身麵向押送我們的士兵,“他們的鳥在你們誰身上?”


    士兵們麵麵相覷,一個接一個地搖頭。


    “我們沒看到鳥。”那個在火車站俘虜我們的士兵說。


    白先生的笑容遲疑了,他跪到貝克希爾旁邊。“你跟我說過他們帶著那隻鳥。”他說。


    貝克希爾聳聳肩:“鳥有翅膀,它們可以飛走。”


    白先生冷不防地用刀刺進貝克希爾的大腿,迅速而無情,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貝克希爾又驚又疼地哀號起來,抱緊他的腿側翻在地,鮮血直流。


    賀瑞斯嚇暈了過去,滑倒在地上。奧莉弗倒抽了一口冷氣,捂住雙眼。


    “這是你第二次對我撒謊。”白先生說著用一塊手帕把刀片擦拭幹淨。


    我們其餘人咬緊牙關保持緘默,但我能看到艾瑪在伺機報複,她雙手在背後握緊,這樣才讓它們自在些,熱乎起來。


    白先生把血淋淋的手帕丟到地上,將刀滑回刀鞘裏,然後起身麵對我們。他似笑非笑,睜大雙眼,一條連心眉挑成了大寫字母m。“你們的鳥在哪兒?”他平靜地問,他越是假裝友好,我就越嚇得要死。


    “她飛走了,”艾瑪痛苦地說,“就像那個人告訴你的那樣。”


    我寧願她什麽也沒說;現在我恐怕他會單獨對她用刑。


    白先生走向艾瑪。“她翅膀受傷了。就在昨天還有人看到你們跟她在一起,她離這兒不會遠。”他清了清嗓子,“我再問你一遍。”


    “她死了,”我說,“我們把她扔進了一條河裏。”


    也許如果我比艾瑪更令他生厭,他就會忘記她曾經說過什麽。


    白先生歎了口氣。他右手劃過手槍皮套,在刀把兒上徘徊,然後在皮帶的銅扣上停下來。他放低聲音,仿佛即將說出的話是隻給我一個人聽的。


    “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你們認為對我誠實什麽好處也得不到,不管你們做什麽說什麽我們都會殺了你們。我要你們知道,不是這麽回事。不過,本著絕對誠實的精神,我要說:你們不該讓我們追你們,那是個錯誤。要知道,事情本來簡單得多,但是現在每個人都很生氣,因為你們浪費了我們太多時間。”


    他向他的士兵們彈了下手指:“這些人?他們非常願意傷害你們。而我呢,卻能從你們的角度考慮問題。很遺憾,我們在潛艇上的第一次會麵有些失禮;另外,你們的伊姆布萊恩世世代代用有關我們的不實信息毒害你們的思想,所以你們會逃跑再自然不過了。鑒於所有這些,我願意為你們開個我認為很公道的條件:現在就帶我們去找那隻鳥,我們不僅不會傷害你們,還會送你們到一個好地方,你們在那裏會得到很好的照顧。每天有吃有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床……再也不用像這麽多年來藏在那個可笑的時光圈裏那樣受約束了。”


    白先生看著他的手下大笑起來。“你們能相信,他們過去——多少年來著,七十年?——都在一個小島上一遍遍重複同一天的生活嗎?比我能想到的任何一個戰俘集中營都要糟糕。跟我們合作的話,日子會好過得多!”他聳聳肩,回頭看我們,“但是自尊,貪婪的自尊,掌控了你們。想一想,一直以來我們都可以為共同的利益而合作!”


    “合作?”艾瑪說,“你們追捕我們!派怪物來殺我們!”


    該死,我想,別出聲。


    白先生做了個賣萌的鬼臉。“怪物?”他說,“這真傷人。你說的是我啊,你知道的!我和這裏我所有的屬下,我們進化以前都是。你的侮辱,我會試著不往心裏去的,不管是什麽物種,青春期階段很少有討喜的。”他猛然拍手,嚇了我一跳,“得了,言歸正傳!”


    他用冰冷的目光緩慢地盯著我們搜尋,仿佛在對我們的軟弱等級做掃描。我們當中誰會最先崩潰?誰會真正告訴他有關佩裏格林女士在哪兒的真相?


    白先生看準了賀瑞斯。他從昏迷中恢複了神誌,但仍然蜷伏在地上發抖。白先生果斷地朝他走去。賀瑞斯聽到他靴子的喀噠聲縮了起來。


    “站起來,小夥子。”


    賀瑞斯沒動。


    “來人把他弄起來。”


    一個士兵拽住他的胳膊猛地把他拉起來。賀瑞斯畏縮地站在白先生麵前,眼睛看著地麵。


    “你叫什麽名字,小夥子?”


    “賀、賀、賀瑞斯……”


    “好吧,賀、賀瑞斯,你看起來像是個有著豐富常識的人,所以我讓你來選。”


    賀瑞斯微微抬起頭:“選……?”


    白先生從腰間拔出刀指著吉普賽人:“這些人要先殺哪一個。當然,除非你願意告訴我你們的伊姆布萊恩在哪裏,那就不用死人了。”


    賀瑞斯緊閉著雙眼,仿佛靠單純良好的願望自己就能遠離這裏。


    “或者,”白先生說,“如果你不願意從他們當中選,我很樂意從你們當中選一個。你寧可那樣嗎?”


    “不!”


    “那就告訴我!”白先生怒喝道,他嘴唇向後咧開,露出閃亮的牙齒。


    “什麽也別告訴他們,辛追格斯提!”貝克希爾大喊——隨後一個士兵在他肚子上踹了一腳,他呻吟著倒下了不再說話。


    白先生伸出手捏住賀瑞斯的下巴,試圖強迫他不偏不倚地看向自己空洞的雙眼:“你會告訴我的,對嗎?你告訴我,我不會傷害你。”


    “是的。”賀瑞斯說,他仍然緊閉著雙眼——仍然祈願著自己能離開這裏,可他仍然在這兒。


    “是的,什麽?”


    賀瑞斯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是的,我會告訴你。”


    “別!”艾瑪大喊。


    哦,上帝啊,我想。他要放棄她了,他太軟弱了。我們應該把他留在小動物園的……


    “噓,”白先生壓低嗓音對著他的耳朵說,“別聽他們的。現在,繼續說,孩子,告訴我那隻鳥在哪兒。”


    “她在抽屜裏。”賀瑞斯說。


    白先生的連心眉緊皺在一起:“抽屜,什麽抽屜?”


    “就是她一直待的那個抽屜。”賀瑞斯說。


    他晃著賀瑞斯的下巴大喊:“什麽抽屜?!”


    賀瑞斯想說什麽,繼而又閉上嘴,用力咽了口唾沫,挺起腰杆兒。然後他睜開雙眼,死死地盯著白先生說:“裝你媽內褲的抽屜。”說著一口唾沫正吐在白先生臉上。


    白先生用刀把兒猛擊賀瑞斯頭側。奧莉弗尖叫起來,當賀瑞斯像個裝滿土豆的麻袋一樣摔倒在地上時,零錢和火車票從他口袋裏灑落出來,我們當中有幾個人也因感同身受的疼痛而畏縮。


    “這是什麽?”白先生俯身去看。


    “我抓到他們時他們正在趕一趟火車。”抓住我們的士兵說。


    “為什麽你現在才告訴我?”


    士兵支支吾吾地說:“我以為……”


    “算了,”白先生說,“去攔截那列火車。現在。”


    “長官?”


    白先生瞥了一眼車票,然後看看手表:“到倫敦的八三〇號列車在波斯瑪多格經停很長一段時間。如果你快的話,它會在那兒等你。從頭到尾搜那趟車——從頭等廂開始。”


    士兵向他敬了個禮就跑出去了。


    白先生轉向其他士兵。“搜他們其餘人的身,”他說,“讓我們看看他們身上是不是還有其他有意思的東西。如果他們反抗,就衝他們開槍。”


    兩個士兵用步槍對著我們,此時第三個士兵一個接一個地在我們口袋裏翻找。我們大多數人的兜裏除了麵包屑和棉絮什麽也沒有,但他在布朗溫身上找到一把象牙梳。“求求你,這是我媽媽的!”她乞求道,可士兵隻是大笑著說:“她也許已經教了你怎麽用吧,男人婆!”


    伊諾克身上有一小袋擠滿蠕蟲的的墳土,士兵打開袋子聞了聞,厭惡地丟掉了。在我口袋裏他找到了我那部死機的手機,艾瑪眼看它哢嗒一聲掉在地上,然後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好奇為什麽我還帶著它。賀瑞斯躺在地上不動,不是被打暈了就是在裝死。然後輪到艾瑪了,但她不打算讓士兵搜。當士兵朝她走來,她咆哮道:“對我動手我就燒了你的手!”


    “拜托,別開火!”他說完突然大笑起來,“抱歉,沒忍住。”


    “我沒開玩笑。”艾瑪說著把手從身後拿出來,它們發著紅光,即便在三英尺外我也能感覺到它們散發出的熱量。


    士兵跳到艾瑪夠不到的地方。“火熱的觸感配上火爆的脾氣!”他說,“我喜歡這樣的女人。但你要是敢燒我,那邊的克拉克就會把你聰明的腦袋打碎刷牆。”


    他指示的那個士兵把步槍的槍杆子按在艾瑪頭上。艾瑪緊緊閉起雙眼,胸口快速地上下起伏。然後她將雙手放低在背後交疊,整個人氣憤地顫抖著。


    我也是。


    “現在小心了,”士兵警告她,“不準妄動。”


    我握緊拳頭注視著他兩隻手在艾瑪腿上來來回回地滑動,然後把手指伸到她裙子的領口下麵,所有這些動作都是在不必要的緩慢和猥瑣的笑容中進行的。我一生中從未感到如此無能為力過,甚至連我們被困在那隻獸籠中時都沒有過這種感覺。


    “她什麽也沒有!”我大喊,“離她遠點兒!”


    他沒理我。


    “我喜歡這個,”士兵對白先生說,“我想我們應該留她一會兒。為了……科學。”


    白先生做了個鬼臉。“你是個令人作嘔的典型,下士。但我同意——她很迷人。我聽說過你,你要知道,”他對艾瑪說,“我願意不惜一切去換取你的能力。要是我們能把你那雙手放進瓶子裏就好了……”


    白先生詭異地笑笑,然後轉向搜身的士兵。“結束,”他嗬斥道,“我們可沒有一整天的時間。”


    “沒問題。”士兵回答,然後他站起來,一邊起身一邊把手放在艾瑪身體上拖移。


    接下來發生的事似乎以慢動作顯現。我可以看出這個令人作嘔的色棍就要靠過去親艾瑪了;我同樣可以看到現在艾瑪的雙手在她身後布滿了火焰。我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他嘴唇靠近的那一秒,她就會伸手過去把他的臉熔化,即使那意味著要吃一顆子彈。她已經被逼到了極限。


    我也一樣。


    我全身緊張起來,準備戰鬥。我確信,這是我們最後的時刻。但我們要在這最後的時刻按自己的主張而活——如果即將死去,上帝作證,我們要帶上幾個幽靈一起上路。


    士兵雙手滑過艾瑪腰間,另一個士兵的步槍杆子戳著她的額頭,她似乎在用力抵住槍口,無畏於步槍開火。我看到她雙手在背後開始張開,每一根手指上都冒出白熱的火焰。


    來吧——


    然後爆裂聲響起!——一聲尖銳的槍響傳來,令人目瞪口呆。


    我一下懵了,有片刻的工夫眼前漆黑一片。


    當我視力恢複時,艾瑪依然站著,她的腦袋依然完好無損。原來抵在她頭上的步槍現在指向地麵,而剛才就要親她的士兵離開她身邊翻轉到了麵對窗戶的位置。


    槍聲從外麵傳來。


    我體內之前變得麻木的每一根神經,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刺痛著。


    “那是什麽?”白先生說著衝向窗邊。


    越過他的肩膀我可以看到窗外。剛才離開要去攔截火車的士兵站在外麵,周圍是齊腰深的野花。他背對我們,步槍對準野地。


    白先生伸手穿過窗前的圍欄推開窗子。“你他媽的在打什麽呢?”他大喊,“為什麽你還在這兒?”


    士兵沒動,也沒說話。野地因蟲鳴聲顯得生機盎然,而我們暫時也隻能聽到蟲鳴聲。


    “布朗下士!”白先生吼道。


    那人緩緩轉身,腳下不穩,步槍從他手中滑落,掉進高高的草裏。他蹣跚地向前走了幾步。


    白先生從槍套中拔出左輪手槍,對準窗外的布朗:“說話啊,該死的!”


    布朗張開嘴試圖說話,但原本該他發聲的地方,卻有個嗡嗡的怪聲從他內髒裏回響著傳上來,模仿著周圍野地裏無處不在的聲音。


    那是蜜蜂的聲音,成百上千隻蜜蜂。接下來蜜蜂登場了:起初隻有幾隻,穿過他分開的嘴唇浮現出來。接著他似乎被一股超越自身的力量控製住了:肩膀後拉,挺胸向前,嘴巴嘩啦啦張大,一連串密集的蜂流從他張開的嘴裏傾瀉而出,密集得如同一塊固體;一根又粗又長的昆蟲軟管從他嗓子裏沒完沒了地湧出來。


    白先生從窗邊跌跌撞撞地退回來,既驚恐又不解。


    外麵的野地裏,布朗在一大群螫人的昆蟲中突然倒下。隨著他身體摔倒,另一個身影在他身後顯現出來。


    是一個男孩。


    休。


    他挑釁地站在那,盯著窗戶裏麵。蜜蜂繞著他飛成一個大大的渦流球。野地裏擠滿了蜂類——蜜蜂和馬蜂、胡蜂以及小黃蜂,還有我不認識或者叫不出名字的螫人的東西——而它們中的每一個似乎都聽從他的指揮。


    白先生舉起他的槍開火,把彈倉打空。


    休身體向下,消失在草叢裏。我不知他是被打倒在地還是自己躲了下去。然後其他三個士兵跑到窗子前,正當布朗溫喊著“拜托,別殺他!”時,他們用子彈向野地裏掃射,隆隆的槍響充斥著我們的耳朵。


    然後蜜蜂飛進屋子裏,大概有十幾隻,它們憤怒地朝士兵們猛衝過去。


    “關上窗戶!”白先生尖叫道,揮拍著周圍的空氣。


    一個士兵砰地把窗戶關上,他們都跑去拍打飛進來的蜜蜂。正當他們忙的時候,一張沸騰的巨大蜂毯抵著玻璃窗的另一麵有節奏地震動,越來越多的蜜蜂聚積在窗外,多到等白先生和他的部下把屋子裏麵的蜜蜂殺光,外麵的那些幾乎已經把太陽遮住了。


    士兵們聚集到地板中央,背靠在一起,步槍像豪豬的刺一樣向外豎著。屋裏又黑又熱,上百萬隻狂躁蜜蜂可怕的轟鳴聲在屋子裏回響,好像噩夢中的景象。


    “讓它們走開!”白先生用變了調的聲音絕望地大喊。


    似乎除了休沒人能做到——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我給你個新的提議,”貝克希爾說,他拉著窗前的圍欄站起來,蹣跚的身影映襯在黑暗的玻璃窗上,“把你們的槍放下,不然我就打開窗戶。”


    白先生嗖地轉過身麵向他:“即使是吉普賽人也不會蠢到那樣做。”


    “你太高估我們了。”貝克希爾說著手指向窗戶把手滑去。


    士兵們舉起手中的步槍。


    “來吧,”貝克希爾說,“開槍。”


    “別,你們會把玻璃打破的!”白先生大喊,“抓住他!”


    兩個士兵扔下步槍向貝克希爾撲去,但在那之前他已經用拳頭打穿了玻璃。


    整扇窗戶碎裂開來,蜜蜂衝進屋內。混亂爆發了——尖叫,槍響,亂擠猛推——但在蜜蜂的轟鳴之下我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轟鳴聲似乎不僅填滿了我的耳朵還填滿了我身體的每一個毛孔。


    為了逃出去,大家爬到彼此身上。在我右側,我看到布朗溫把奧莉弗推到地上,用自己的身體遮住她。艾瑪大喊:“臥倒!”於是我們急速彎腰閃躲,而蜜蜂在我們的皮膚、頭發上翻來覆去。我唯有等死了——等蜜蜂把我暴露的每一寸皮膚都螫傷,我的神經係統就會停工。


    有人把門踹開,光猛地射進來。一打靴子轟隆著疾速穿過地板。


    屋子裏靜了下來,我慢慢放開遮在頭上的手。


    蜜蜂不見了,士兵們也是。


    然後,從外麵傳來恐慌的齊聲尖叫。我跳起來衝到打碎的窗子前,一小群吉普賽人和異能人已經聚集在那裏向外看了。


    起初我根本沒看到士兵們——隻有巨大一團打著轉的蜜蜂,厚到不透光,大約在人行小徑距此五十英尺的地方。


    尖叫聲是從那團蜜蜂裏傳出的。


    然後,一個接著一個,尖叫的人安靜下來。當一切平息,那群蜜蜂開始分散蔓延開,繼而白先生和他手下的身體顯露出來。他們集中躺在矮草叢中,不是已經咽氣就是奄奄一息了。


    二十秒過後,送他們上路的殺手們不見了,隨著它們回到野地裏,巨大的嗡嗡聲也逐漸消失,留下一片古怪的田園般的寧靜,就仿佛這是另一個夏日,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一樣。


    艾瑪屈指數著士兵的屍體。“六個,全都在這兒了。”她說,“結束了。”


    我摟住她,感激又難以置信地顫抖著。


    “你們有誰受傷了?”布朗溫邊問邊發狂地東張西望。那最後的時刻太瘋狂了——數不清的蜜蜂,黑暗中響起槍聲。我們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槍眼。賀瑞斯頭暈目眩但神誌清醒,一股鮮血從他的太陽穴流下來。貝克希爾的刀傷很深但會痊愈的。其餘人都受到了驚嚇卻毫發無傷——驚奇的是,我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被蜜蜂蟄到。


    “當你打破窗戶時,”我問貝克希爾,“你怎麽知道蜜蜂不會襲擊我們?”


    “我不知道,”他說,“幸虧你們的朋友能力很強。”


    我們的朋友……


    艾瑪突然離開我。“我的天哪!”她倒抽一口冷氣,“休!”


    在一片混亂中,我們竟把休忘了。他現在八成快流血致死了,躺在高高草叢裏的某個地方。但就在我們準備衝出去找他時,他在門口出現了——渾身沾滿雜草,髒兮兮的,卻麵帶微笑。


    “休!”奧莉弗呼喊著奔向他,“你活著!”


    “是呀!”他堅定地說,“你們都活著嗎?”


    “多虧了你,我們都活著!”布朗溫說,“休萬歲!”


    “你是我們的及時雨,休!”賀瑞斯喊道。


    “沒有什麽地方比長滿野花的野地更令我致命的了。”休邊享受著大家的關注邊說。


    “很抱歉我曾經多次取笑你的異能,”伊諾克說,“我想它並非那麽沒用。”


    “此外,”米勒德說,“我想為休對時機的拿捏點讚。真的,如果你隻是晚到幾秒鍾……”


    休解釋了他如何溜進火車和月台間的縫隙裏而幸免於被捕——就和我想的一樣。他派一隻蜜蜂追蹤我們,這樣他就能在安全距離外跟著我們。“然後就是找到完美攻擊時間的問題了。”他驕傲地說,仿佛從他決定救我們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確信必勝無疑。


    “如果你沒有偶然發現一塊滿是蜜蜂的野地呢?”


    休從他口袋裏掏出什麽舉了起來:一隻異能雞蛋。“b計劃。”他說。


    貝克希爾蹣跚地走到休跟前握了握他的手。“年輕人,”他說,“你救了我們的命。”


    “你的異能兒子怎麽樣了?”米勒德問貝克希爾。


    “他和我的兩個手下設法逃跑了,謝天謝地。我們今天失去了三匹好馬,但人都在。”貝克希爾向休鞠了一躬,有一瞬間我在想他甚至可能會拉起休的手親上去,“你必須允許我們報答你!”


    休臉紅了:“沒必要,我向你保證——”


    “也沒有時間了,”艾瑪說著把休推向門外,“我們要趕火車!”


    我們當中那些還沒意識到佩裏格林女士不在了的人臉色變得煞白。


    “我們開他們的吉普車去,”米勒德說,“如果走運——加上那個幽靈說得沒錯的話——我們也許剛好能在火車經停波斯瑪多格的時候趕上它。”


    “我知道一條捷徑。”貝克希爾說,他用自己的鞋在泥土上畫了一幅簡單的地圖。


    我們謝過吉普賽人。我告訴貝克希爾我們很抱歉給他們帶來諸多麻煩,而他發出一陣隆隆大笑,揮手把我們送上小路。“我們會再見的,辛追格斯提,”他說,“我確定!”


    我們擠進幽靈的吉普車,八個孩子像沙丁魚一樣塞在一輛限乘三人的車裏。因為我是唯一一個以前開過車的人,所以車子由我駕駛。我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明白怎麽啟動這該死的東西:原來不是用鑰匙,而是要按下腳邊的一個按鈕。然後是換檔的問題:手動擋的車我隻開過幾次,每一次都有爸爸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指導。盡管如此,一兩分鍾後我們搖搖晃晃、走走停停,還有點猶猶豫豫地上路了。


    我重重踩著油門,以這輛超載的吉普車能帶我們跑到的最快速度駕駛著它,此時米勒德大聲喊著該走的方向,而其餘人則為了保命緊抓著車子不放。二十分鍾後我們到達了波斯瑪多格鎮,當我們在主路上朝著火車站的方向減速時,火車正鳴笛。我們的車打著滑在車站附近停了下來,大家翻下車,我甚至沒顧上熄火。我們像追趕羚羊的獵豹一樣沿著車站賽跑,在火車最後一節車廂剛好駛出車站時跳了上去。


    大家彎腰站在過道上喘著氣,詫異的乘客們假裝沒盯著我們看。汗流浹背,蓬頭垢麵,再加上衣冠不整——我們一定很惹眼。


    “我們成功了,”艾瑪喘著氣說,“不敢相信我們成功了。”


    “不敢相信我開了手動擋的車。”我說。


    檢票員出現了。“你們回來了,”他困擾地歎了口氣說,“我相信你們的票還在吧?”


    賀瑞斯從口袋裏把一疊車票掏出來。


    “你們的車廂往這邊走。”檢票員說。


    “我們的行李箱!”布朗溫抓住檢票員的胳膊肘說,“還在那兒嗎?”


    檢票員把胳膊掙脫出來:“我試圖把它拿到失物招領處,但那個該死的東西我一寸也挪不動。”


    我們跑過一節又一節車廂,直到到達了頭等車廂,大家發現布朗溫的行李箱就放在她之前放的地方。她衝過去猛地打開鎖扣然後掀開蓋子。


    佩裏格林女士不在裏麵。


    我的心微微一顫。


    “我的鳥!”布朗溫大喊,“我的鳥在哪兒?”


    “冷靜點,它就在這兒呢。”檢票員說完指了指我們頭頂上方。佩裏格林女士棲息在行李架上,睡得正沉。


    布朗溫向後跌靠在牆上,長出一口氣,差點兒暈過去:“它怎麽上到那兒去的?”


    檢票員挑起一條眉毛。“它是個非常逼真的玩具。”他轉身走到門邊,然後停下腳步,“順便問一句,我從哪兒能弄到一隻?我女兒一定愛死了。”


    “我恐怕她獨一無二。”布朗溫說完把佩裏格林女士拿下來抱在胸前。


    畢竟經過了過去幾天的遭遇——更不用說過去的幾個小時了——頭等廂的奢華讓我們都驚呆了。我們的車廂裏有豪華皮沙發、一張餐桌、視野寬闊的窗戶,看起來就像是富翁的起居室,而這一切都為我們所專享。


    我們輪流在木質板材裝飾的浴室裏洗漱,然後好好地將菜單利用一番。“喜歡什麽點什麽,”伊諾克說著從一張活動靠背椅的扶手裏拿起電話,“喂,你們有鵝肝醬嗎?我全部都要了。對,有多少要多少。還有三角吐司。”


    沒人談論之前發生的事——事情太多、太糟了,現在我們隻想恢複和忘卻。還有太多其他事要做,太多危險等著我們去麵對。


    我們在旅途中安頓下來。窗外,波斯瑪多格矮胖的房子向後退去,而雷恩女士的山脈映入眼簾,灰色的山脈從小山的頂上露出來。當其他人不知不覺聊起天來,我的鼻子一直緊貼車窗,緊貼著窗外1940年不斷變化的真實畫麵——根據我的經驗,直到最近,1940年都是一個隻有口袋般大小,寬不過一座彈丸之島的地方,一個隻要我想,就可以穿過凱恩霍爾姆島上黑暗的石墓隧道離開的地方。然而,自從離開那座島,它就變成了一整個世界:有濕軟的森林、煙霧環繞的城鎮,浮光躍金的河流縱橫交錯於山穀間;那些似老非老的人和事,就像是某部精心籌劃卻沒有情節的某一時代電影裏的道具和臨時演員——所有這些仿佛一場沒有盡頭的夢,在車窗外一一閃過。


    我睡著又醒來、睡著又醒來,火車行進的節奏將我催眠至一種意識模糊的狀態,在此狀態下很容易忘了自己並非隻是一個被動的觀眾,車窗也並非隻是電影銀幕。窗外和車內同樣真實。然後,慢慢地,我記起了自己如何融入其中:我爺爺,那座島,孩子們。我身邊那個目光銳利的漂亮女孩,她的手搭在我手上。


    “我真的在這裏嗎?”我問她。


    “回去睡覺。”她回答。


    “你覺得我們會沒事嗎?”


    她親親我的鼻尖。


    “回去睡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怪屋女孩2:空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蘭薩姆·裏格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蘭薩姆·裏格斯並收藏怪屋女孩2:空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