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像一群猴子,緊緊抓著搖擺的網子,笨拙地順著岩麵搖晃下降,滑輪發出尖叫,繩子嘎吱作響,如一團打結的亂麻掉在地上。有點像在喜劇裏一樣,我們想從死結中脫身,有幾次我以為自己自由了,試圖站起來,不料又臉朝下摔了個嘴啃泥!那個死去的“空心鬼”就躺在幾英尺外,觸須就像海星的腕一樣從砸在它身上的巨石底下伸出來。我幾乎為它感到慚愧:如此可怕的怪物竟敗給了我們這樣的人。下一次——如果還有下一次——我想我們就沒這麽幸運了。


    我們踮著腳尖繞過“空心鬼”散發著臭氣的屍體,以最快的速度衝下山,但變幻莫測的崎嶇小路和布朗溫身上劇烈顛簸的行李限製了我們的速度。到達平地以後,我們便可以跟隨自己來時的足跡,穿過森林裏潮濕鬆軟的苔蘚地返回。正當太陽落山、蝙蝠拚命尖叫之時,大夥兒又找到了那座湖。這些蝙蝠似乎忍受著來自夜世界令人費解的警告,在我們頭頂哭喊盤旋,我們穿過淺灘,蹚起水花向石巨人走去,隨後爬上巨人的嘴,順著他的喉嚨溜下,再從他身後遊出——迎接我們的是即刻變冷的水和正午更加明亮的陽光,這是1940年9月。


    其他人在我周圍浮出水麵,一邊尖叫一邊捂住耳朵,大家都感受到了快速的時間轉變帶來的壓力。


    “像飛機起飛。”說著,我張大嘴巴釋放氣壓。


    “從沒坐過飛機。”賀瑞斯邊說邊從帽簷上擦著水。


    “或者像你在公路上行駛時有人搖下窗戶。”我說。


    “公路是什麽?”奧莉弗問。


    “算了。”


    艾瑪噓了我們一聲:“聽!”


    我能聽見遠處有狗吠的聲音,似乎很遠,但聽來像在樹林深處奇怪地穿梭。距離是會騙人的。“我們一會兒得快點行動,”艾瑪說,“在我改口前,誰也別發出聲音——也包括你,校長!”


    “我會向第一隻接近我們的狗扔一隻爆炸蛋,”休說,“那會讓它們為追趕異能人而接受個教訓。”


    “你敢,”布朗溫說,“對一隻蛋處理不當,就容易把它們都弄炸!”


    我們蹚出那座湖,開始穿過森林往回走。米勒德用雷恩女士皺巴巴的地圖為我們導航,一個半小時後,大家來到了阿迪森在塔頂上指的那條土路。我們站在馬車留下的老車轍裏。米勒德此時正在研究地圖,把它豎了起來,眯著眼看上麵微小的標記。我伸手到牛仔褲的兜裏掏手機,心想我也調出一張自己的地圖來——這是原來的習慣,然後我發現自己輕敲著一塊拒絕發亮的長方形空白玻璃。電話死機了。這是當然:電話弄濕了,沒充電,距離最近的手機發射塔也要五十年之後才有。經過海上那場災難,手機是我剩下的唯一財產,但在這兒它毫無用處,是個異物,我把它扔進樹林。半分鍾後,我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悔意,又跑去把它找了回來。原因我也不全明白,我還沒做好放它走的準備。


    米勒德疊起地圖,宣布小鎮在我們左側——大概至少要走五到六個小時:“如果我們想在天黑之前到達,我們最好快點走。”


    沒走多久布朗溫就發現,有一團塵霧在我們身後升起,距離很遠。“有人來了,”她說,“我們該怎麽辦?”


    米勒德脫掉他的厚大衣扔進路邊的雜草叢,這樣他就隱形了。“我建議你們讓自己消失,”他說,“盡你們所能。”


    我們離開那條路,蜷伏在一叢灌木後麵。那團塵霧擴散開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木輪的嘩啦聲和嗒嗒的馬蹄聲,是一支馬車隊。當他們叮鈴鈴、轟隆隆從塵霧中出現並經過我們身邊時,我看到賀瑞斯倒抽一口氣,而奧莉弗綻放出笑容。那些馬車並非我在凱恩霍爾姆島上常常看到的灰色實用馬車,倒像來自馬戲團,絢麗的車身上塗滿七彩的顏色,雕刻的華麗車頂和車門十分引人注目,長鬃馬拉著車,駕車的男男女女身上掛著珠子項鏈、飄著鮮亮的絲巾。我想起艾瑪講過大家和佩裏格林女士在旅行中一起表演雜技的故事,於是轉頭問她:“他們是異能人嗎?”


    “他們是吉普賽人。”她回答。


    “這是壞消息還是好消息?”


    她眯起雙眼:“還不知道。”


    我能看出艾瑪在權衡一個決定,還很肯定那是什麽決定。我們要去的小鎮很遠,而這些馬車比我們走得快多了。在幽靈和獵犬的追捕下,有沒有這額外的加速,也許意味著兩種不同的結果——脫身或者被抓。但我們不知道這些吉普賽人是誰,也不知道我們能否信任他們。


    艾瑪看著我:“你怎麽想,我們該搭順風車嗎?”


    我看看那些馬車,又回頭看著艾瑪,想象穿著濕鞋走上六個小時以後雙腳是什麽感覺。“絕對要搭。”我說。


    艾瑪指著最後麵的馬車模仿追趕它的動作,向其他人發出信號。馬車就像一幢小型的房子,每麵都有一扇小窗,後麵伸出一塊像門廊一樣的平台,如果我們緊緊擠在一起,按平台的寬度和深度大概剛好可以容下。馬車移動得很快,但沒快過我們衝刺的速度,於是當它駛過,我們擺脫最後一個車夫的視線,大家便跳出灌木叢快步跟在它後麵。艾瑪第一個爬上去,然後伸出一隻手拉下一個人。我們一個接一個把自己拉上去,靠著馬車後部門廊的狹窄空間安頓下來,一切都在小心翼翼中悄悄進行,生怕車夫聽到我們的聲音。


    就這樣,我們乘著馬車走了很久,直到耳朵裏回響起車輪的嘩啦聲,衣服落上了厚厚的塵土;直到正午的太陽轉過天空,下沉到樹後,而兩側的樹就像綠色大峽穀的兩道圍牆一樣升起。我不斷審視著森林,唯恐幽靈和他們的獵犬隨時可能突然出現,攻擊我們。但幾小時過去了,我們沒看到任何人——沒有幽靈,甚至連其他旅人也沒有,就好像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國度。


    車隊偶爾停下,我們都屏住呼吸,感覺自己一定要被發現了,準備要麽逃跑要麽戰鬥。我們派米勒德出去偵察,他躡手躡腳下了馬車,結果發現吉普賽人隻不過是伸展伸展腿腳或是重新釘釘馬掌,然後我們又開始移動。終於,我不再擔心如果我們被發現會怎麽樣了。吉普賽人看起來趕路趕累了,也不會惹什麽麻煩,我們就像普通人一樣混過去,博取他們的同情。我們隻不過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我們會說,行行好,能賞口麵包嗎。運氣好的話,他們會給我們一頓晚餐並護送我們到火車站。


    我的設想沒多久就成真了,馬車隊突然駛離了道路,在一小塊空地上顫抖著停了下來。塵土還沒落定,一個大個子男人就闊步來到我們的馬車後部附近。他頭戴平頂帽,鼻子下麵有一撇毛毛蟲似的胡子,嘴角下拉,臉上一副嚴厲的表情。


    布朗溫把佩裏格林女士藏進大衣,此時艾瑪從馬車上跳下去,竭盡全力表現得像個令人同情的孤兒:“先生,我們把自己拋在您麵前,請您高抬貴手!我們的房子被炸彈襲擊了,要知道,父母死了,我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閉上你的嘴!”那男人吼道,“從那兒下來,你們所有人!”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他手裏那把看來致命的裝飾刀在強調這一點。


    我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該與他作戰然後逃跑嗎?那樣很可能會在過程中泄露我們的秘密——還是再多演一會兒普通人,等等看他會怎麽做?接著很多吉普賽人出現了,他們從馬車裏蜂擁而出,在我們四周圍成一個大圓圈,很多人還拿上了自己的刀。我們被包圍了,選擇的餘地也戲劇性地變小了。


    男人們灰頭土臉、目光銳利,穿著為掩藏層層路塵特製的深色重磅針織衣;女人們穿著明豔飄逸的裙子,長發被絲巾束在身後;孩子們有的聚集在他們身後,有的站在他們中間。我試著把對吉普賽人僅有的一點了解和麵前的臉孔聯係起來,他們會屠殺我們嗎——又或者他們隻是天生性情粗暴?


    我看著艾瑪尋找暗示,她站在那雙手按在胸前,手並沒有像準備生火時那樣伸出來。我決定,如果她不打算跟他們戰鬥,我也不會。


    我聽從男人的要求下了馬車,雙手舉過頭頂。賀瑞斯和休同樣如此,接著是其他人——隻有米勒德除外,他溜走了,沒人看見,想來應該潛伏在附近等待和觀望。


    戴帽子的男人——我想是他們的首領吧,開始連珠炮般發問:“你們是誰?從哪兒來?你們的長輩呢?”


    “我們從西邊來,”艾瑪沉著地說,“一座沿海的島。我們是孤兒,就像我已經解釋過的。我們的房子在一場空襲中被炸彈炸毀了,我們被迫逃亡,一直劃到大陸,還差點兒淹死。”她嚐試擠出幾滴眼淚。“我們一無所有,”她抽噎著,“在樹林裏迷路很多天了,沒有食物,隻有穿在身上的一身衣服。我們看到你們的馬車經過,但太害怕了,不敢現身,隻想搭車到鎮上就好……”


    那男人仔細端詳著她,眉頭鎖得更深了:“為什麽房子被炸掉以後你們被迫逃離你們的島?還有為什麽你們不沿著海岸線跑而是跑進了樹林?”


    伊諾克大聲說:“沒得選,我們被人追捕。”


    艾瑪用銳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讓我來。


    “被誰追捕?”那首領問。


    “壞人。”艾瑪說。


    “有槍的人,”賀瑞斯說,“穿得像軍人,但他們不是,真的。”


    一個戴著亮黃色絲巾的女人站出來說:“如果有軍人追他們,他們是咱們不需要的麻煩。把他們打發走,貝克希爾。”


    “或者把他們綁到樹上再離開!”一個四肢瘦長的男人說。


    “不!”奧莉弗哭喊著,“我們必須得趕到倫敦,否則就來不及了!”


    那首領挑起一條眉毛。“來不及幹什麽?”我們沒喚起他的同情,反倒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在查明你們的身份以及你們值幾個錢以前,”他說,“我們什麽也不會做。”


    十個拿著長刀的男人迫使我們朝一輛有平台的馬車前進,馬車的頂部安著一隻大籠子。籠子二十英尺長,十英尺寬,用厚鐵條製成。盡管隔著一段距離,我也能看出那是用來關動物的。


    “你們不是要把我們鎖在那裏麵吧?”奧莉弗問。


    “等我們想清楚怎麽對付你們就放你們出來。”那首領說。


    “不,不能那樣!”奧莉弗哭著說,“我們得去倫敦,而且要快!”


    “那是為什麽?”


    “我們當中有人病了,”艾瑪說,意味深長地瞥了休一眼,“我們需要給他找個醫生!”


    “你們不需要一直跑到倫敦去找醫生,”其中一個吉普賽男人說,“耶比亞就是個醫生,是吧,耶比亞?”


    一個兩頰有粗糙損傷的男人站了出來:“你們誰病了?”


    “休需要專科醫生,”艾瑪說,“他的情況很罕見,刺痛的咳嗽。”


    休一隻手放到喉嚨上,好像很疼地咳嗽著,一隻蜜蜂突然從他嘴裏冒出來。有幾個吉普賽人倒抽冷氣,還有個小女孩兒把臉藏到她媽媽的短裙裏。


    “這是一種把戲!”那個所謂的醫生說。


    “夠了,”首領說,“到籠子裏去,你們所有人。”


    他們把我們推到通向那隻籠子的斜坡上,我們一起聚在斜坡底部,誰也不想先進去。


    “我們不能讓他們這麽做!”休小聲說。


    “你等什麽呢?”伊諾克對艾瑪低聲嗬斥道,“燒他們啊!”


    艾瑪搖搖頭輕聲說:“他們人太多了。”她帶頭順斜坡向上走進籠子裏。有鐵條的籠頂很低,籠子底部堆著厚厚的幹草,散發出惡臭。當我們都進到籠裏,那首領砰地關上門,在我們身後上了鎖,把鑰匙塞進他的口袋。“誰也不許靠近他們!”他向所有聽得到的人大喊,“他們有可能是巫師,或者更糟。”


    “沒錯,我們就是!”伊諾克隔著圍欄大喊,“現在快放我們走,不然我們就把你們的小孩兒變成疣豬!”


    那首領大笑著沿坡道走下去;與此同時,其他吉普賽人撤退至一段安全距離外,搭起帳篷點起炊火開始紮營。我們跌坐進幹草堆,感到挫敗而沮喪。


    “當心,”賀瑞斯警告道,“到處都是動物糞便!”


    “哦,那有什麽關係呢,賀瑞斯?”艾瑪說,“就算你衣服髒了也沒人會偷笑的!”


    “我會。”賀瑞斯回答。


    艾瑪雙手掩麵。我在她旁邊坐下,試圖想些鼓舞人心的話,腦子卻一片空白。


    布朗溫敞開外衣給佩裏格林女士一些新鮮空氣,伊諾克跪在她旁邊豎起耳朵,好像在聽著什麽。“聽見了嗎?”他問。


    “什麽?”布朗溫回應。


    “佩裏格林女士生命溜走的聲音!艾瑪,剛才有機會的時候你應該把那些吉普賽人的臉燒掉!”


    “我們被包圍了!”艾瑪說,“我們當中會有人在大戰中受傷,也許會被殺死。我不能冒那個險。”


    “所以你就轉而拿佩裏格林女士冒險!”伊諾克說。


    “伊諾克,別幹擾她了,”布朗溫說,“為大家做決定不容易,我們不能每次做選擇時都投票。”


    “那也許你們應該讓我來為大家做決定。”伊諾克回答。


    休用鼻子哼了一聲:“要是你說了算,我們老早就被殺了。”


    “你們瞧,現在這無關緊要,”我說,“我們得從這個籠子裏出去,到達那個小鎮。比起如果一開始沒搭車,我們現在距離小鎮要近得多,所以沒有必要杞人憂天,我們隻需想出一個逃脫的辦法。”


    於是我們開始思考,也想出不少點子,但沒有一個看起來行得通。


    “也許艾瑪可以燒穿這個底板,”布朗溫建議道,“它是木質的。”


    艾瑪在幹草中掃出一塊幹淨的地方,敲了敲。“太厚了。”她痛苦地說。


    “溫,你能把這些鐵條掰彎嗎?”我問。


    “也許可以,”她回答,“但不能在那些吉普賽人離得這麽近的時候。他們會發現的,又會帶著刀跑過來。”


    “我們需要溜出去,不是闖出去。”艾瑪說。


    然後我們聽到鐵欄外有人小聲說:“你們把我忘了嗎?”


    “米勒德!”奧莉弗驚叫道,激動得差點兒從鞋裏飄出來,“你去哪兒了?”


    “可以說是去了解一下情況,等待事情平靜下來。”


    “你覺得你能幫我們偷鑰匙嗎?”艾瑪問,讓上鎖的籠門發出嘎啦嘎啦的響聲,“我看到那個領頭的把鑰匙放進他口袋裏了。”


    “潛行和盜取是我的專長。”他向我們作過保證便隨即溜走了。


    時間緩緩流逝。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休沿著籠子踱步,一隻不安的蜜蜂繞著他腦袋飛舞。“是什麽讓他這麽久還沒動靜啊?”他喃喃地說。


    “如果他還不趕緊回來,我就要開始扔雞蛋了。”伊諾克說。


    “就那麽做吧,你會害我們都被殺的。”艾瑪說,“我們在這兒插翅難飛,一旦煙霧散盡,他們會活剝我們的皮。”


    於是我們坐著繼續等,注視著吉普賽人,他們也注視著我們。流逝的每一分鍾感覺都像在佩裏格林女士的棺材上多加了一根釘子。我發現自己盯著她,仿佛在足夠近的距離內看她,我便能洞悉在她身上正發生的變化——她胸中殘留的人性火花正在慢慢熄滅。但她看似和一直以來一樣,隻是不知怎的,更顯平靜。她睡在布朗溫旁邊的幹草上,被羽毛覆蓋的小胸膛輕柔地起伏著,似乎沒有意識到我們身處麻煩之中以及自己正麵臨著生命倒計時的威脅。也許,在這種時候還能睡著,足以證明她身上正在發生的變化,若是以前的佩裏格林女士,她早就緊張起來了。


    接著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了我的父母,就像我不嚴以控製它們的時候一樣。我試著描繪最後一次看到他們時的麵容。點點滴滴在腦海中拚湊起來:到島上幾天後,爸爸臉上長出的一圈淺淺的胡碴兒;當爸爸太久地談論媽媽不關心的事時,她不自知地亂搓著婚戒;爸爸飛鏢般的雙眼,總是檢視著地平線,永無止境地搜尋著鳥類。


    現在他們應該在搜尋我吧。


    隨著夜幕降臨,我們周圍的營地開始活躍起來。吉普賽人有說有笑,當一幫孩子用破舊的號角和小提琴開始演奏歌曲時,他們跳起舞來。歌曲與歌曲的間歇,其中一個男孩兒手裏拿著一個瓶子偷偷繞到我們的籠子後麵。“這個給生病的人。”他邊說邊緊張地察看著身後。


    “誰?”我問,他點頭示意休。正說著,休就咳得抽搐起來,憔悴地倒在地上。


    男孩兒透過圍欄把瓶子遞進來。我擰開瓶蓋聞了一下,差點兒沒熏個跟頭,聞起來就像混合著肥料的鬆脂。“這是什麽?”我問。


    “管用,我就知道這麽多。”他又向身後看了看,“好了,我為你們做了事,現在你們欠我的,所以,告訴我——你們犯了什麽罪?你們是賊,對不對?”隨後他壓低聲音,“還是你們殺了人?”


    “他在說什麽呢?”布朗溫說。


    我們沒殺人,我想上前幾步跟他說,但緊接著戈蘭的身體在空中翻滾著朝一堆岩石摔去的畫麵在我腦海中閃現,我便沒有作聲。


    反倒是艾瑪替我說了:“我們沒殺人!”


    “嗯,你們肯定幹了什麽事,”男孩說,“不然他們還能因為什麽懸賞捉你們?”


    “有人懸賞?”伊諾克問。


    “十分確定。他們給一大堆錢呢。”


    “誰啊?”


    男孩聳聳肩。


    “你們打算把我們交出去嗎?”奧莉弗問。


    男孩抿了下嘴:“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幾個大人物正在仔細斟酌。雖說他們不太相信那種懸賞的人,不過話說回來,錢畢竟是錢,而他們也不太喜歡你們拒不回答他們的問題。”


    “我們從哪兒來,”艾瑪傲慢地說,“你們不該盤問來向你們求助的人。”


    “也不該把他們關進籠子裏!”奧莉弗說。


    正在這時,營地中間發出一聲巨響。隨著從炊火裏飛出的一堆鍋碗瓢盆在空中劃過,吉普賽男孩兒失去平衡,從斜坡上跌落進草叢,我們餘下的人躲過了。之前照看炊火的吉普賽女人拚命尖叫著飛奔逃開,她的裙子著了火,如果不是有人拿起飲馬的桶把水澆到她身上,她可能就一直跑到海裏去了。


    過了一會兒,我們聽到一個隱身男孩兒的腳步聲沿著籠子外麵的斜坡咚咚地響起。“那就是試圖用異能雞蛋做煎蛋卷的後果!”米勒德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說。


    “是你幹的?”賀瑞斯問。


    “一切都太安靜有序了……不利於行竊!所以我把咱們的一隻雞蛋摻進了他們的雞蛋裏,就是這樣啦!”米勒德讓一把鑰匙憑空出現,“當晚餐在他們眼前爆炸的時候,人們不太可能注意到我的手在他們的口袋裏。”


    “你用的時間也夠長的了,”伊諾克說,“現在快讓我們出去吧!”


    但還沒等米勒德把鑰匙插進門裏,那個吉普賽男孩兒就站起來大喊:“來人哪!他們想逃跑!”


    男孩兒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但在爆炸後的混亂中,幾乎沒人注意到他的叫喊聲。


    米勒德把鑰匙轉進鎖裏,門打不開:“真該死!也許我偷錯了鑰匙?”


    “啊!!!!”男孩指著米勒德聲音發出的地方尖叫,“鬼!”


    “拜托,能讓他閉嘴嗎!”伊諾克說。


    布朗溫滿足了伊諾克的請求,她把手伸出籠子,抓住男孩兒的兩隻胳膊,將他雙腳離地拉了起來,緊貼住圍欄。


    “來、來人啊!”他拚命地喊著,“他們有……嗯嗯……”


    布朗溫一隻手猛地捂住他的嘴,但為時已晚。“蓋爾比!”一個女人大喊,“放開他,你們這些野蠻人!”


    忽然間,我們無意而為地劫持了一個人質。吉普賽男人們向我們衝過來,刀子在昏暗的天色中閃著光。


    “你們在幹嗎?”米勒德喊道,“在他們對咱們大開殺戒之前,放了那個男孩兒啊!”


    “不,別放!”艾瑪說,然後她尖叫道,“放我們走,不然他就得死!”


    吉普賽人把我們圍住,高聲威脅著。“你們敢動他一根手指頭,”領頭的大喊,“我就徒手把你們一個個都殺光!”


    “退後!”艾瑪說,“隻要放我們走,我們不會傷害任何人。”


    其中一個男人跑到籠子邊。出於本能,艾瑪猛地伸出雙手,手掌間觸發出一團咆哮的火球。擁擠的人群倒抽冷氣,那個男人也減速停了下來。


    “現在你還是做了!”伊諾克低聲嗬斥道,“他們會把我們當作巫師絞死的!”


    “誰第一個試試,我就燒死誰!”艾瑪大喊,她拉寬兩隻手掌的間距讓火球變得更大了,“來吧,讓他們看看自己在找誰的麻煩!”


    是時候上演好戲了。布朗溫首當其衝:她一隻手把男孩兒舉得更高了,男孩兒的雙腳在空中亂踢,另一隻手抓住籠頂的一根鐵條把它拉彎。休把臉卡在兩根鐵條之間,從張開的嘴裏吐出一串蜜蜂。接著是米勒德,在男孩兒注意到他的那一刻,他已經迅速從籠子邊跑開了,此刻在人群後麵的某個地方大喊:“如果你們覺得自己可以和他們鬥,那是你們還沒見識過我的厲害!”說著他把一顆雞蛋投向空中,雞蛋在他們頭頂劃過一條弧線,隨著一聲巨響落在附近一小塊空地上,揚起和樹梢那麽高的塵土。


    隨著煙霧散去,有一個瞬間毫無聲息,沒人動也沒人說話。起初,我以為是我們的表演讓吉普賽人驚呆了——但後來,隨著耳朵裏的響聲退去,我才意識到他們是在仔細聽著什麽,然後我也跟著聽起來。


    從越來越暗的路上傳來引擎的聲音,一對照明燈越過樹林,沿路飄進了視野。每一個人,不論吉普賽人還是異能人,都眼看著那對燈過了通向這塊空地的岔路口——接著放慢速度,又轉了回來。一輛帆布頂的軍車隆隆作響地朝我們駛來。車裏傳來憤怒的喊聲,現在,那些叫到喉嚨嘶啞卻依然停不下來的獵犬就要再次捕捉到我們的氣味了。


    那是一直在追捕我們的幽靈——而如今我們被困籠中,連跑都跑不了。


    艾瑪擊掌將火焰熄滅,布朗溫放下男孩兒——他蹣跚地跑開了。吉普賽人有的逃回他們的馬車,有的躲進樹林。沒過多久就隻剩下我們,似乎被遺忘了。


    他們的首領大踏步向我們走來。


    “打開籠子!”艾瑪懇求他。


    那人沒理她。“藏到幹草下麵去,別出聲!”他說,“別耍那些魔術花樣——除非你們寧願跟他們走!”


    沒時間問更多問題了。在四周全黑之前,我們最後看到的就是兩個吉普賽男人手裏拿著一塊防水布朝我們跑來,他們將防水布翻轉蓋在我們的籠子上。


    頃刻間漆黑一片。


    靴子在籠外沉重地踩來踩去,砰砰作響,仿佛幽靈企圖懲罰他們走過的每一寸土地。我們按指令行事,把自己塞進散發著惡臭的幹草裏。


    不遠處,我聽到一個幽靈正和吉普賽人的首領說話。“今天早上有人在這條路上看到一群孩子,”幽靈說,他的聲音快而短,口音模糊不清——不太像英國口音,也不太像德國口音,“抓到他們的人有賞。”


    “我們一整天都沒撞見任何人,先生。”首領說。


    “別被他們無辜的臉愚弄了,他們是戰爭中的叛徒,德國人的間諜。窩藏他們的刑罰……”


    “我們什麽也沒窩藏,”首領粗聲說道,“你們自己看吧。”


    “我會的,”幽靈說,“如果我們在這兒找到了他們,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喂我的狗。”


    幽靈說完跺著腳走開了。


    “連氣,都,別喘。”首領對我們低聲喝道,然後他的腳步聲也逐漸變弱了。


    我好奇他為什麽替我們撒謊,這可能會讓他的手下受到幽靈的傷害。或許是出於驕傲,或者對當權者根深蒂固的蔑視,又或者,我畏縮地想,也許吉普賽人隻是想要親手殺死我們的滿足感。


    在我們四周,可以聽到幽靈遍布整個營地,他們把東西踢翻,突然打開大篷車的門,猛推著人。一個小孩兒尖叫起來,還有個男人生氣地反抗,但被木頭打在皮肉上的聲音打斷了。躺在那兒聽著別人受苦令我痛苦不堪,盡管幾分鍾前這些人還想把我們五馬分屍。


    透過眼角的餘光,我看到休從幹草裏起身爬到布朗溫的行李箱旁,他把手指滑到鎖扣上打算打開蓋子,而布朗溫阻止了他。“你幹什麽?”她喃喃地說。


    “我們得先發製人!”


    艾瑪用雙肘撐地,從幹草裏抬身移到他們跟前,我也湊上去聽。


    “別發瘋了,”艾瑪說,“如果我們現在把雞蛋扔出去,他們會用槍把我們打成一條一條的。”


    “那要怎麽辦?”休說,“我們就該在這兒躺著,直到被他們發現?”


    我們聚集在行李箱周圍,小聲說著話。


    “等他們打開鎖,”伊諾克說,“我會把一顆雞蛋從我們身後的圍欄扔出去,那將會分散幽靈的注意力。不管誰最先進到籠子裏來,布朗溫都有足夠的時間打碎他的頭蓋骨,這就給了其他人逃跑的時間。大家分散到營地的外緣,然後轉回身把你們的雞蛋扔向最中間的篝火。三十米的半徑之內,所有的人都會化成回憶。”


    “真想不到,”休說,“這招也許真能奏效。”


    “但營地裏有小孩兒啊!”布朗溫說。


    伊諾克翻了個白眼:“或者擔心傷及旁人,我們可以跑進樹林,再讓幽靈和他們的狗一個接一個把我們找到。但如果我們計劃到達倫敦,或者活過今晚,我不建議這麽做。”


    休拍了拍布朗溫擋在行李箱鎖扣上的手。“打開它,”他說,“把雞蛋發給大家。”


    布朗溫猶豫道:“我不能。我不能殺害從未傷害過我們的孩子們。”


    “但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休小聲說。


    “總有選擇的餘地。”布朗溫說。


    然後我們聽到一隻狗在離籠子底部邊緣非常近的地方低吼,於是安靜下來。片刻過後,一隻手電筒緊靠著防水布的外側發出亮光。“把這塊布拆下來!”有人說——我猜是馴犬師。


    狗叫著,鼻子抽動著出現在防水布下麵,又向上穿過籠子的圍欄。“這裏!”馴犬師喊道,“我們發現了點東西!”


    我們都看向布朗溫。“求你了,”休說,“至少讓我們自衛吧。”


    “這是唯一的出路。”伊諾克說。


    布朗溫歎了口氣,把手從鎖扣上拿開。休感激地點點頭,打開了行李箱的蓋子。我們都把手伸進去,從層層的毛衣間拿出一顆顆蛋來——每個人都拿了,除了布朗溫。然後大家麵對籠門站著,手裏握著雞蛋,為不可避免的事做準備。


    更多的靴子堅定地朝我們走來,我試著讓自己準備好麵對即將到來的事。跑,我對自己說,頭也不回地跑,然後把雞蛋扔過去。


    但明知無辜的生命會被牽連,我真能忍心如此嗎?即便為了救自己的命?要是我就把雞蛋丟在草地某處,然後跑進樹林呢?


    有一隻手抓住防水布的一邊往下拉,防水布開始向一側滑去。


    然後就好像對暴露我們有所顧慮,它停了下來。


    “你怎麽回事啊?”我聽到訓犬師說。


    “如果我是你,我就離那籠子遠遠的。”另一個聲音說——一個吉普賽人的聲音。


    我能看到我們頭頂一半的天空,星星透過橡樹枝閃著光。


    “是嗎?那是為什麽?”訓犬師問。


    “老血衣幾天沒吃東西了,”吉普賽人說,“他平時不喜歡人的味道,”但當他餓成這樣,就沒那麽挑了!”


    隨後有個聲音差點兒沒把我嚇得背過氣去——一頭巨熊咆哮的聲音。不可思議的是,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從我們中間,從我們的籠子裏發出的。我聽到訓犬師驚得大叫一聲,拉著他那隻嚎叫的狗慌忙跑下坡道。


    我搞不懂怎麽會有一頭熊進到籠子裏,隻知道我需要離它遠點兒,所以緊靠著圍欄。我看到旁邊的奧莉弗把她的小拳頭塞在嘴裏,以免自己叫出聲來。


    籠子外麵,其他士兵在嘲笑訓犬師。“白癡!”他尷尬地說,“隻有吉普賽人會把那樣一頭動物放在營地中央!”


    我最終鼓起勇氣,轉身朝身後看去:我們的籠子裏沒有熊,那可怕的咆哮聲是什麽東西發出的?


    士兵們繼續搜索著營地,但不再管我們的籠子了。幾分鍾以後,我聽到他們擠回卡車裏,重新發動引擎,然後,終於離開了。


    防水布從籠子上滑開,吉普賽人都圍在我們四周。我用一隻發抖的手握著雞蛋,不知道會不會用到它。


    那首領站在我們前麵。“你們還好嗎?”他說,“如果嚇到你們了,很抱歉。”


    “我們活著,”艾瑪回答,她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但你們的那頭熊在哪兒呢?”


    “你們可不是唯一有不尋常天資的人,”站在人群邊緣的一個年輕人說,而後他開始發出一連串快速的熊吼貓號,隻輕輕轉頭就把聲音丟向不同的方向,聽起來好像我們被野獸從四麵八方包圍了。等我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人群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我記得你說他們沒有異能。”我小聲對艾瑪說。


    “誰都能做那樣的日常把戲。”她說。


    “為沒能得體地自我介紹致歉,”吉普賽首領說,“我叫貝克希爾·貝克瑪納托夫,而你們是我們尊敬的客人。”他深深鞠了一躬,“為什麽你們沒告訴我們自己是辛追格斯提?”


    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用了異能人古老的名字,佩裏格林女士教過我們。


    “我們在哪兒見過你嗎?”布朗溫問。


    “你是從哪兒聽到那個詞的?”艾瑪說。


    貝克希爾微笑道:“若你們接受我們熱情的款待,我保證會解釋這一切。”隨後他又鞠一躬,大步上前打開了我們的籠子。


    我們和吉普賽人一起坐在精致的手織地毯上,借著兩堆篝火的微光,邊聊邊吃著燉煮的菜肴。我把他們給我的勺子弄掉了,於是直接從木碗裏啜食,油膩又美味的肉湯順著下巴滴落,餐桌禮儀被我遠遠地拋諸腦後。貝克希爾穿梭於我們中間,確保每個異能兒童都舒舒服服的,問我們吃的和喝的夠不夠,反複為弄髒我們的衣服道歉——我們的衣服上現在沾滿籠子裏那一塊塊肮髒的甘草。自從目睹我們展現異能,他的態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短短幾分鍾,我們就從囚犯晉升為了尊貴的客人。


    “非常抱歉之前那樣對你們,”他說著坐到火堆之間的墊子上,“當涉及我手下人的安全時,我必須嚴格戒備。這些日子有好多陌生人在街上閑逛——防人之心不可無。要是你們跟我說你們是辛追格斯提……”


    “有人教我們永遠、永遠別告訴任何人。”艾瑪說。


    “永遠。”奧莉弗補充道。


    “不管是誰教你們的,這是個明智的做法。”貝克希爾說。


    “你是怎麽知道我們的?”艾瑪問,“你說的是古語。”


    “隻會幾個詞。”貝克希爾說。他凝視著火焰,火上有一支烤肉叉,上麵的肉顏色烤得越來越深,“咱們是老相識了,你們異能人和我們吉普賽人。我們同病相憐,都受到驅逐,都是流浪者——靈魂緊依世界的邊緣。”他從烤肉叉上撕下一大塊肉若有所思地嚼著,“我們算是同盟吧。多年來,我們吉普賽人甚至會收留和撫養你們的孩子。”


    “我們很感激,”艾瑪說,“也同樣感激你們的款待,但恕我冒昧,我們不能再和你們多待了。我們得趕快到達倫敦,這至關重要。我們要去趕火車。”


    “為了你們生病的朋友?”貝克希爾邊問邊把一根眉毛挑向休,休老早就罷演了,現在正縱情地狼吞虎咽吃著燉菜,蜜蜂開心地圍著他的頭嗡嗡叫。


    “差不多吧。”艾瑪說。


    貝克希爾知道我們有所隱瞞,但他體貼地不去刨根問底。“今晚沒有火車了,”他說,“但我們會在黎明起身,趕在早晨第一班火車離開前把你們送到車站,如何?”


    “也隻能這樣了。”艾瑪說,她擔心地皺起眉頭。盡管我們用搭順風車代替步行節省了時間,但佩裏格林女士還是失去了整整一天,現在她最多還剩下兩天的時間。但那是將來的事,眼下我們溫暖飽足,也沒有即刻到來的危險,很難不去享受當下,隻要一會兒就好。


    我們很快和吉普賽人成了朋友,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忘記之前發生在彼此間的不快。布朗溫想向被她當作人質的男孩兒道歉,但他推辭了,就好像那沒什麽。吉普賽人不停地喂我們吃東西,一次又一次把我的碗裝滿——當我試圖拒絕他們繼續添加食物的時候,我的碗反而被填到滿溢。佩裏格林女士從布朗溫的外套裏跳出來,用一聲尖叫宣布她很有食欲。吉普賽人開始給她喂食,他們把一塊塊大片的生肉拋向空中,在她跳起來叼住肉時為她喝彩。“她餓了!”見那隻鳥用爪子把一塊豬肘撕碎,奧莉弗一邊大笑一邊鼓起掌來。


    “現在你難道不為我們沒把他們炸了而高興嗎?”布朗溫小聲對伊諾克說。


    “哦,我想是吧。”他回答。


    吉普賽樂隊又開始演奏起另一首歌,我們邊吃邊跳起舞來。我說服艾瑪跟我一起圍著篝火轉了一圈,盡管平時我羞於在公眾場合跳舞,這次卻放開了手腳。我們雙腳飛舞,隨著音樂的律動拍著手,有那麽幾分鍾,閃耀的火光令我們迷失,隻沉浸於其中。我竟忘了我們身處怎樣的危險之中,忘了我們是怎樣度過了這特別的一天:在這一天裏,我們差點兒被幽靈抓到、被空心鬼生吞,繼而被它們啃光肉,骨頭吐下山腰。在那一刻我深深感激吉普賽人,也感激我大腦裏動物麵的簡單思維,以至於一頓熱飯、一首歌和一個來自於我關心之人的微笑就足以分散我對所有那些黑暗的注意力,哪怕隻有一小會兒也好。然後歌曲結束了,我們蹣跚落座。接下來的間歇裏,我發現氣氛變了。艾瑪看著貝克希爾說:“我能問個問題嗎?”


    “當然。”他說。


    “你們為什麽要冒著生命危險救我們?”


    他擺擺手:“你們也會這麽做的。”


    “我不確定我們會不會。”艾瑪說,“我隻想弄明白,是因為我們是異能人嗎?”


    “是的。”他簡單地說。過了一會兒,他看向了環繞在我們這塊空地邊緣的樹、它們被火光照亮的樹幹,以及越過樹幹後麵的黑暗,然後他說,“你們想見見我兒子嗎?”


    “當然。”艾瑪說。


    她站了起來,我也跟著起身,其他幾個人也相繼站起來。


    貝克希爾舉起一隻手。“恐怕他很害羞,就你,”他指著艾瑪說,“還有你,”又指向我——“再加上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那一位。”


    “了不起啊,”米勒德說,“虧我還拚命努力不讓人察覺!”


    伊諾克再次坐了下來:“為什麽總是我被剩下,我很臭嗎?”


    一個身穿鬆垂的長袍的吉普賽女人昂首挺胸走進篝火圈。“等他們走了,我給你們看手相算命。”她說著轉向賀瑞斯,“你也許會去爬乞力馬紮羅山!”又轉向布朗溫,“你可能嫁給一個英俊富有的男人!”


    布朗溫用鼻子哼了一聲:“我最大的夢想。”


    “預測未來是我的專長,女士,”賀瑞斯說,“我給你看看是怎麽做的吧!”


    艾瑪、米勒德和我離開他們,隨貝克希爾穿過營地。我們來到一輛看起來很普通的大篷馬車前,他爬上矮小的梯子敲了敲門。


    “拉迪?”他溫柔地呼喚著,“請出來一下,有人來看你了。”


    門開了一條縫,一個女人向外偷看:“他害怕,不肯離開椅子。”她自己打量我們一番,然後將門打開,招呼我們進去。我們登上台階,彎腰進入一個狹窄卻舒適的房間,它看起來集起居室、臥室、廚房於一身。窄窗下有一張床,房間裏還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向外通往屋頂煙囪的小火爐;路上所需應有盡有,一次出門幾星期或幾個月都夠了。


    房間裏唯一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孩兒,他腿上放著一支小號。我意識到之前看過他演奏,他是那隻吉普賽兒童樂隊中的一員。這是貝克希爾的兒子,而那個女人,我猜,是他的妻子。


    “把你的鞋脫掉,拉迪。”女人說。


    男孩兒依然凝視著地麵。“必須脫掉嗎?”他問。


    “對。”貝克希爾說。


    男孩兒用力拉掉一隻靴子,然後又拉掉另一隻。有一秒鍾我不太確定自己看到的:他的鞋裏什麽也沒有,他看起來沒有腳。但他很費力才脫掉靴子,所以它們一定是穿在什麽上的。然後貝克希爾讓他站起來,男孩兒不情願地向前一溜,從椅子上起來。他看起來似乎飄浮在空中,兩隻褲管口空空地懸在離地幾英寸的地方。


    “幾個月前他開始消失,”女人解釋說,“起初隻是腳趾不見了,然後腳後跟也消失了,最後剩下的也不見了,兩隻腳都消失了。給他吃什麽也沒用——酊劑[1]也好,補藥也罷,對治愈他都沒有一丁點兒作用。”


    所以,歸根結底,他是有腳的——隱形的腳。


    “我們不知所措,”貝克希爾說,“但我想,也許你們當中有人能把他治好……”


    “他得的這個沒治,”米勒德說,他憑空而來的聲音令男孩兒猛地抬起頭,“我們的情況類似,他跟我。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我不是生來就隱形,而是逐漸變成這樣的。”


    “誰在說話?”男孩兒問。


    米勒德撿起放在床邊的一條圍巾纏在臉上,讓鼻子、額頭和嘴巴的形狀顯現出來。“我在這兒,”他說著向男孩移動過去,“別怕。”


    其餘人看著男孩兒抬起一隻手觸摸米勒德的臉頰,再是額頭,然後是頭發——那發色和發型我從未想象過——甚至輕輕拉了一小束,仿佛在考察它的真實性。


    “你在那兒,”男孩兒說,眼中閃耀著驚奇,“你真的在那兒!”


    “你也會在的,甚至在你身體的其他部位也消失以後。”米勒德說,“你會明白的,不疼。”


    男孩兒微笑起來,而此時女人的膝蓋開始顫動,她不得不靠在貝克希爾身上才能穩住。“保佑你,”她對米勒德說,幾乎流下淚來,“保佑你。”


    米勒德在拉迪消失了的腳邊坐下:“沒什麽好怕的,我的孩子。事實上,一旦你適應了隱形,我想你會發現諸多益處……”


    當他開始羅列起那些好處,貝克希爾走向門口對我和艾瑪點點頭。“我們別管他們了,”他說,“我肯定他們有好多要聊。”


    我們把米勒德單獨留在男孩兒和他媽媽身邊,回到篝火旁,發現幾乎所有人——不管異能人還是吉普賽人,都聚集在賀瑞斯身邊把他團團圍住。麵對著一臉驚愕的算命師,賀瑞斯閉著眼睛站在一根樹樁上,他一隻手放在她頭上,看來像在敘述自己夢到的東西:“……你孫子的孫子會駕駛一艘巨大的宇宙飛船,那飛船就像公共巴士一樣穿梭於地球與月球之間。他會在月球上擁有一幢很小的房子,而抵押貸款時會出現逾期的問題,於是不得不接受一些房客。其中一個房客是個美麗的女人,他會深陷與這個女人的‘月球戀’之中,‘月球戀’跟‘地球戀’不太一樣,因為那裏的重力跟地球上不同……”


    我們站在人群外邊看著。“他是說真的嗎?”我問艾瑪。


    “有可能,”她回答,“也可能隻是逗逗她。”


    “為什麽他不能像那樣給我們算命呢?”


    艾瑪聳聳肩:“賀瑞斯的能力有時候沒用得讓人抓狂。對於陌生人,他能一口氣說出對他們一生的預言;但對我們,他幾乎什麽也看不到。就仿佛他越是關心一個人,越看不到那個人的未來,情感會模糊他的視線。”


    “咱們不都是這樣嗎?”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們轉身看到伊諾克站在那裏,“說到這個,我希望你沒太讓美國人分神,親愛的艾瑪。當有個年輕女士在耳邊竊竊私語,要保持對‘空心鬼’的警戒是很難的。”


    “別惡心了!”艾瑪說。


    “‘空心鬼’接近時那種難受的感覺是我想忽略都忽略不掉的。”我說。不過我倒希望能忽略掉被伊諾克妒忌這種討厭的感覺。


    “那麽,跟我說說你們的秘密會麵吧。”伊諾克說,“吉普賽人保護我們真是因為我們誰也沒聽過的那個老掉牙的聯盟麽?”


    “首領和他的妻子有個有異能的兒子,”艾瑪說,“他們希望我們能幫他。”


    “簡直是瘋了,”伊諾克說,“他們差點兒被那些士兵活活切成片兒,就為了一個男孩?情感會模糊視線!我推測他們想要奴役我們,以利用我們的能力,或者至少也會把我們拍賣掉——然而我總是高估了別人。”


    “呃,去找個死動物玩兒吧。”艾瑪說。


    “人性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永遠也無法理解的。”伊諾克說完搖著頭走開了。


    “有時候我覺得那個男孩兒有部分是機械的,”艾瑪說,“血肉之軀下是一顆金屬心。”


    我大笑起來,卻暗中好奇伊諾克說的是否在理,貝克希爾為兒子冒的險算不算瘋狂?因為假如貝克希爾瘋了,那毫無疑問,我也瘋了。單為了一個女孩兒,我放棄了多少?盡管有好奇心的驅使,盡管這一切和爺爺息息相關,盡管我們對佩裏格林女士有所虧欠,最終讓我現在身處此境的原因隻有一個:從遇到艾瑪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不管她屬於哪個世界,我都想要成為那個世界的一部分。是那樣的想法讓我變得瘋狂嗎,還是我的心太容易被征服了?


    也許我可以讓內心更金屬化一些,我想,如果我內心披甲戴盔,現在我又會身在何處呢?


    答案顯而易見——我會待在家裏,過著單調的生活,用電腦遊戲麻痹內心的悲傷,在“巧幫手”輪班,內心因悔恨而一天一天死去。


    你這個不中用的懦夫,可悲的孩子,就這樣把機會白白扔掉了。


    但我沒有。為了靠近艾瑪,我處處冒險,每天都在重複冒險——而這麽做讓我抓緊自己並把自己拉進了一個曾經難以想象的世界,在這裏,我身在比以往認識的任何人都更有生氣的一群人中,做了做夢也想不到會做的事,挺過了做夢也想不到能挺過的難關。一切皆因我任自己為一個異能女孩兒所迷醉。


    盡管我們發現自己麻煩不斷、危險重重,盡管當我發現這個陌生的新世界時它就已經開始瓦解,我還是為自己身在此處深感高興。拋開所有,這種異能生活是我一直想要的。很奇怪,我想,你怎麽能在同一時間既實現著夢想又經曆著噩夢呢?


    “什麽情況?”艾瑪說,“你在盯著我看。”


    “我想謝謝你。”我說。


    她皺起鼻子斜著眼睛,好像我的話很好笑。“謝我什麽?”她問。


    “你給了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擁有的力量,”我說,“你讓我變得更好。”


    她漲紅了臉:“我不知道說什麽。”


    艾瑪,美麗的靈魂。我需要你的火——你內心的火。


    “你什麽也不必說。”我說,然後突然被想要親吻她的衝動俘獲,我吻了她。


    盡管我們累得半死,吉普賽人卻情緒高漲,看似決心要將歡聚繼續下去,而隨著幾杯又熱又甜、富含咖啡因的飲料下肚,幾首歌過後,我們徹底被他們拿下了。他們是天生的說書人和極好的歌者;他們有著與生俱來的魅力,待我們如同失散多年的表親。我們交換著故事,直到夜已過半。那個把自己像熊一樣的聲音扔到四麵八方的年輕人做了一場很棒的腹語表演,我簡直以為他的那些木偶都活起來了。他似乎對艾瑪有點著迷,一直都帶著鼓勵的微笑對著她表演,艾瑪卻裝作未有察覺,還刻意拉著我的手。


    後來他們給我們講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軍如何搶走了他們所有的馬匹,以至於有一段時間他們連一匹拉車的馬都沒有。他們滯留在森林中——就是這片森林,直到有一天一群長角山羊遊蕩進他們的營地。它們看起來是野生的,卻溫馴得可以吃你手裏的東西,於是有人出主意把一隻羊套在馬車上,結果這些山羊幾乎跟他們失去的那些馬一樣強壯。吉普賽人因此解困,而一直到戰爭結束,他們的馬車都是由這些異常強壯的山羊來拉,他們因此成了聞名整個威爾士的山羊人。作為證據,他們讓我們傳看一張照片,照片中貝克希爾的爺爺乘坐一輛山羊拉的馬車。不用任何人說我們也知道,這群山羊就是阿迪森說到過的那群消失了的異能山羊。戰爭結束以後,軍隊歸還了吉普賽人的馬,而人們不再需要的山羊又一次消失在森林裏。


    終於,篝火漸弱,他們為我們鋪好鋪蓋卷兒,用輕快的外語唱了一首搖籃曲,我感覺自己像孩子一樣愉快。腹語表演者來跟艾瑪道晚安,艾瑪把他趕走,但他在走前留下一張名片。名片背麵是加的夫[2]的一處地址,每隔幾個月吉普賽人便經停那裏,他都會去收取信件;正麵是他和木偶們的照片,還有一小段寫給艾瑪的話。她把名片拿給我看,偷偷地笑,但我卻為他感到難過:隻因為喜歡她,他便感到內心有愧,和我一樣。


    我和艾瑪蜷縮在一個鋪蓋卷兒裏,躺在森林的邊緣。正當我們昏昏欲睡時,我聽到附近草地上有腳步聲,睜眼卻看不到半個人影。又是米勒德回來了,他和吉普賽男孩兒聊了一夜。


    “他想跟我們走。”米勒德說。


    “誰?”艾瑪怔怔地咕噥道,“去哪兒?”


    “那個男孩兒,跟我們一起。”


    “那你怎麽說的?”


    “我告訴他這不是個好主意,但嚴格地講,我沒說不行。”


    “你知道的,我們不能帶其他任何人,”艾瑪說,“他會拖延我們的時間。”


    “我知道,我知道,”米勒德說,“但他消失得特別快,他很怕。馬上他就會徹底隱形了,他恐怕有一天自己掉了隊吉普賽人也不會發現,而他就會永遠迷失在樹林裏,與狼群和蜘蛛為伴。”


    艾瑪呻吟著翻身麵向米勒德,在這個問題解決以前,他不打算讓我們睡覺。“我知道他會很失望,”她說,“但這真的不可能。抱歉,米勒。”


    “好吧,”米勒德悶悶不樂地說,“我會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


    他起身不告而別。


    艾瑪歎了口氣,翻來覆去了一段時間,難以入睡。


    “你做得對,”我小聲說,“做每個人的依靠不是件容易事。”


    她什麽也沒說,卻依偎進我的懷裏。我們漸漸昏昏欲睡,微風吹拂樹枝的沙沙聲和馬群的鼻息聲輕柔地伴我們入眠。


    那一夜睡眠很淺、噩夢連連,幾乎過得和頭天晚上一樣:被一群群可怕的狗追趕。早上醒來時我已疲憊不堪,感覺四肢像木頭一樣沉,頭卻像棉花一樣輕飄飄,要是根本沒睡也許還能感覺好些。


    黎明之時貝克希爾將我們喚醒。“起身閃耀吧,辛追格斯提!”他一邊大喊一邊拋出大塊大塊跟磚一樣硬的麵包,“等你們歸天以後有的是時間睡!”


    伊諾克用他的麵包擊打一塊石頭,麵包像木頭一樣劈啪作響:“吃這種早餐,我們不久就會歸天了。”


    貝克希爾粗暴地搓了搓伊諾克的頭發,笑嘻嘻地說:“啊,別這樣,今天早上你的異能精神到哪兒去了?”


    “在洗著呢。”伊諾克說著把鋪蓋卷兒蓋在頭上。


    貝克希爾給我們十分鍾的時間為趕往小鎮的旅途做準備,他正在履行諾言,將趕在早上第一班火車離站前把我們送過去。我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桶水前,往臉上撩了些水,用手指刷了牙。哦,我多想念我的牙刷,多渴望我那薄荷味兒的牙線和海風香氛的止汗膏啊。就在這時,我想找到一間“巧幫手”商店卻求之不得。


    我願意用一切換一包新內衣!


    當我用手指把一根根幹草從頭發上捋下來,咬下一條不適合食用的麵包,吉普賽人和他們的孩子們麵帶哀傷地注視著我們,就好像他們莫名其妙地知道,前晚的樂事是最後的狂歡,而現在我們就要上絞刑架了。我試圖使他們中的一員打起精神來。“不要緊的,”我對一個淡黃色頭發的小男孩兒說,他看似快要哭出來了,“我們不會有事的。”


    他看著我,就好像我是個會說話的鬼一樣,雙眼不確定地大睜著。


    八匹馬被趕在一起,還有八位吉普賽騎手——我們每人一位。比起乘坐馬車去鎮上,騎馬要快得多,但我還是挺怕它們的。


    我從未騎過馬。在美國勉強稱得上是富家子弟的孩子裏,我大概是唯一一個沒騎過馬的。並非因為我不覺得馬是既漂亮又威嚴的生物,是動物界的巔峰之作,等等,等等——隻因我不相信任何一種動物會對人爬到自己背上騎著自己走有絲毫興趣。除此之外,馬生得非常高大,肌肉起伏,大牙時時磨著,它們看我的樣子,就好像知道我怕它們,伺機想把我腦袋踢進脖子裏一樣。更別提騎馬沒有安全帶可係了——沒有任何類型的輔助約束係統——而馬幾乎可以跑得和汽車一樣快但是要顛簸得多,所以這整個嚐試看起來就不可取。


    當然,我什麽也沒說。我閉嘴咬緊牙關,唯願自己至少再多活幾年,要比墜馬而亡死得更有意思點兒。


    從第一聲“駕!”開始,我們就全速疾馳。我立刻拋棄了尊嚴,熊抱住坐在我前麵馬鞍上手拿韁繩的吉普賽人——速度快到我連和聚集過來為我們送行的吉普賽人道別的機會都沒有。這倒也無妨:道別從來都不是我的強項,而最近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出不斷上演道別的連續劇。再見,再見,再見。


    我們快馬加鞭。我大腿兩側因為緊夾馬身而變得麻木。貝克希爾的馬跑在最前麵,他的異能男孩兒坐在馬鞍上和他一起馳騁。男孩兒腰背挺直手臂放在兩側,信心滿滿而無所畏懼,與昨晚形成鮮明對比。他在這裏,跟吉普賽人一起,如魚得水,這些人才是他的同類。


    終於,我們減速小跑,而我也鼓起勇氣抬起埋在騎手夾克裏的臉,看了一眼變化的地形。森林化為田野。我們下到一座山穀,山穀中央是一個小鎮,從這裏看過去和郵票一般大小,四周都被綠色覆蓋。一條由蓬鬆的白點畫成的長長省略號從北麵向它追蹤而去:那是一列火車呼出的白煙。


    眼就看要到達小鎮的城門時,貝克希爾勒馬停了下來。“就送你們到這兒了,”他說,“我們在鎮上不是很受歡迎,你們不會想要我們引起的那種注意的。”


    很難想象會有人反感這些善良的人,話說回來,類似的偏見也是異能人之所以隱退江湖的原因之一。而這個可悲的世界就是變成這樣了。


    孩子們和我都下了馬,我站在其他人身後,但願沒人注意到自己兩腿發抖。正當我們要動身離開時,貝克希爾的兒子從馬上跳下來喊道:“等等!你們帶上我!”


    “我以為你會跟他談的。”艾瑪對米勒德說。


    “我和他說過了啊。”米勒德說。


    男孩兒從鞍囊裏拉出一個背包掛在肩上,他已經打包行李做好出發的準備了。“我會做飯”,他說,“會砍柴,會騎馬,還會打各種各樣的繩結!”


    “誰來給他發個榮譽徽章吧。”伊諾克說。


    “恐怕這是不可能的。”艾瑪溫柔地對他說。


    “但我跟你們一樣——而且隨時隨地變得更像你們!”男孩兒說著開始解褲子的搭扣,“看我都變成什麽樣了!”


    還沒人來得及阻止,他已經把褲子脫到腳踝了。女孩兒們倒抽一口冷氣看向別處。休大喊:“把褲子穿上,你這個墮落的神經病!”


    但沒什麽可看的——他的下半身隱形了。病態的好奇心迫使我偷偷從他可見的上半身下麵看上去,獲得了他內髒內部運轉的超清晰視圖。


    “看看從昨天到現在我消失了多少,”拉迪說,聲音聽起來很恐慌,“很快我就會整個兒不見了!”


    吉普賽人看呆了,小聲嘀咕著,甚至連他們的馬似乎都不安起來,躲避著看起來沒有肉身的孩子。


    “我的天啊!”伊諾克說,“他隻有一半!”


    “哦,你這可憐的家夥。”布朗溫說,“我們不能帶上他嗎?”


    “我們可不是那些你什麽時候心血來潮了就能加入的旅行馬戲團,”伊諾克說,“我們肩負著解救我們伊姆布萊恩的危險使命,不能給一個一竅不通的新異能人當保姆!”


    男孩兒睜大眼睛流起淚來,任他的背包從肩膀滑落到地上。


    艾瑪把伊諾克叫到一旁。“你說得太刺耳了,”她說,“現在跟他道歉。”


    “我不道歉,這很荒唐!是在浪費我們越來越少的寶貴時間!”


    “這些人救了我們的命!”


    “如果他們不把我們關進那個該死的籠子裏,我們的命根本不需要人來救!”


    艾瑪放棄勸說伊諾克,轉向那個男孩兒:“如果境遇不同,我們會張開手臂擁抱你。但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的整個文明和生活方式都處在被扼殺的危險之中,所以時機很不好,你要明白。”


    “這不公平,”男孩兒耷拉著臉,“為什麽我不能在幾年以前就開始消失?為什麽它非要現在發生?”


    “每個異能人的能力都有它自己顯現的時間,”米勒德說,“有的在幼年時期,也有的要到很老才顯現。我曾經聽說一個人直到他九十二歲時才意識到自己可以用意念讓物體飄浮在空中。”


    “自打生下來的那一刻起我就比空氣輕。”奧莉弗得意揚揚地說,“我從媽媽身體裏冒出來就直接飄到醫院的天花板上去了!唯一阻止我翻出窗子飄進雲裏的是臍帶,他們說醫生驚得昏了過去!”


    “你仍然很令人震驚,親愛的。”布朗溫邊說邊安慰地拍拍她的後背。


    多虧穿了外套和靴子才能被看到的米勒德走到男孩兒跟前。“你爸爸對這一切怎麽看呢?”他問。


    “我們自然是不想讓他走,”貝克希爾說,“但連看都看不見兒子,我們又怎麽能照顧好他呢?他想離開,而我也想知道,他和自己的同類在一起是不是會過得更好。”


    “你愛他嗎?”米勒德直言不諱地問,“他愛你嗎?”


    貝克希爾皺起眉頭,他是個感情傳統的男人,這個問題讓他有些不自在。而一番支支吾吾過後,他粗聲大氣地說道:“當然。他是我的孩子。”


    “那麽你就是他的同類,”米勒德說,“和這個男孩兒一樣的是你,不是我們。”


    貝克希爾不願在手下麵前表露情感,但我看到米勒德的話令他雙眼閃動,收緊了下巴。他點點頭,低頭看著他的兒子說:“那就來吧,把包撿起來,咱們走。你媽媽會沏好茶等著咱們的。”


    “好吧,老爸。”男孩兒說,看起來失望的同時又感到寬慰。


    “你會很好的,”米勒德向男孩兒保證,“比很好還要好。等一切結束,我會找你的。外麵還有更多和我們一樣的人,有一天我們會一起找到他們。”


    “你保證?”男孩兒眼中充滿希望地說。


    “我保證。”米勒德說。


    當男孩兒爬回到他爸爸的馬上,我們也轉身穿過大門走進小鎮。


    * * *


    [1] 譯者注:酊劑,把生藥浸在酒精裏或是把化學藥物溶解在酒精裏而製成的藥劑。


    [2] 譯者注:加的夫,英國西南部的重要港口和工業、服務業中心,威爾士的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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