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似乎在黑暗的樹林裏翻滾折騰了幾個小時,沒有月亮也沒有鬥轉星移可以判斷流逝的時間。奔跑中,人喊聲和狗吠聲圍著我們轉,無處不在地恐嚇著我們。為了擺脫獵犬對氣味的追蹤,我們蹚進一條結冰的小河,一直沿河跑到雙腳失去知覺。當我們從河水裏蹚出來時,我感覺自己就像走在紮腳的樹樁上,跌跌撞撞。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有點跑不動了。有人在黑暗中哀歎。奧莉弗和克萊爾開始掉隊,於是布朗溫用胳膊把她倆夾起來,但後來她自己也支持不住了。最後,賀瑞斯被樹根絆倒,摔在地上,然後他順勢躺在那裏懇求歇一會兒,大家便都停了下來。“起來,你這個懶蛋!”伊諾克噓聲說道,可他自己也氣喘籲籲,繼而靠在一棵樹上歇口氣,似乎失去了鬥誌。


    我們的耐力到了極限,不得不停下。


    “無論如何,在這麽黑的地方繞圈子隻是徒勞,”艾瑪說,“我們很容易最終又回到起點。”


    “白天在天光下我們可以更好地了解這片森林。”米勒德說。


    “假如我們能活那麽久的話。”伊諾克說。


    一陣小雨淅淅瀝瀝落下。菲奧娜為我們做了一間避難所——她勸誘一圈樹木將它們低矮的樹枝彎到一起,愛撫樹皮、對樹幹輕語,直到樹枝緊密配合,形成一個防水的樹葉屋頂,高度剛好夠我們坐在下麵。我們爬進去,躺下聽著雨聲和遠處的狗吠聲。森林中的某個地方,那些拿槍的人還在追捕我們。大家默不作聲地沉思著,我相信每個人都在好奇同樣一件事——如果我們被抓會怎樣。


    克萊爾哭了起來,起初還算輕柔,但隨後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她的兩張嘴都號啕大哭,幾乎喘不過氣來。


    “控製好你自己!”伊諾克說,“他們會聽見的——到那時候我們就都有的哭了!”


    “他們要把我們拿去喂狗!”她說,“他們會用槍在我們身上打出洞,再把佩裏格林女士帶走!”


    布朗溫急忙挪到她身邊,用熊抱把小女孩兒緊緊摟起來:“拜托,克萊爾!你必須得想點別的!”


    “我在試、試呢!”她哀號道。


    “再努力點兒!”


    克萊爾閉緊雙眼、深吸一口氣,然後憋住氣,直到看起來像快要爆裂的氣球——然後爆發出一陣夾雜著咳喘的嗚咽,聲音大過從前任何一次。


    伊諾克啪地用手捂住她的嘴:“噓!!!”


    “對、對、對不起!”她啜泣著,“也、也許我聽一個故事……那些傳、傳說中的一個……”


    “別又來這套,”米勒德說,“我開始希望我們把那幾本該死的書和其他東西一起丟在海裏了!”


    佩裏格林女士表態了——既然她能這麽做——她跳上布朗溫的行李箱,用喙輕敲著它。箱子裏,和我們其他微薄的財產放在一起的,是那部傳說。


    “我同意佩女士的意思,”伊諾克說,“值得一試——怎麽都行,隻要能讓她別這麽號啕大哭!”


    “那好吧,小東西,”布朗溫說,“但隻講一個,而且你要保證不再哭了!”


    “我保、保證。”克萊爾抽噎著說。


    布朗溫打開行李箱,抽出一本被水浸濕的《異能傳說》。艾瑪趕忙湊過來,在指尖點燃一束微小的火光用來讀書。而後,看起來沒耐心安撫克萊爾的佩裏格林女士用喙銜起封麵的邊緣,翻到看似隨機的一章,布朗溫開始低聲朗讀起來。


    “從前,在異能時代,在一個古老而深邃的森林裏,遊蕩著許許多多的動物。有兔子、鹿和狐狸,就像在其他的森林中一樣。但也有一些不太普通的品種,比如長腿怪熊、雙頭山貓,還有會說話的長頸鴯。這些異能動物是獵人最喜歡攻擊的目標。獵人們熱衷於射殺它們,把它們掛在牆上,向自己的獵友們炫耀,但更熱衷的是把它們賣給動物園管理員。那些人會把它們鎖在籠子裏,展示它們用以斂財。此刻,你也許認為被困於籠中遠比被射殺後掛在牆上好得多,但異能生物必須自在漫遊才能幸福,過一陣子,籠中的那些就會精神萎靡,開始羨慕那些掛在牆上的朋友們。”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克萊爾抱怨道,“講個不一樣的。”


    “我喜歡這個,”伊諾克說,“再多講講射殺和掛在牆上的事。”


    布朗溫沒有回應他們倆。“目前仍然是巨人在地球上漫步的時代,”她繼續讀道,“就像很久以前在奧爾丁時代一樣,盡管它們數量稀少而且變得越來越少。碰巧,這些巨人中有一個住在森林附近,他溫和仁慈,說話柔聲細語,而且隻吃植物,他的名字叫卡斯伯特。有一天卡斯伯特來到森林裏采集漿果,看到一個獵人正在追捕一頭長頸鴯。好心的卡斯伯特揪住小長頸鴯長長的頸背把它拿起來,然後完全站直踮起腳尖——他很少那樣做,因為那會讓他的每塊老骨頭都劈啪作響。踮著腳尖的卡斯伯特可以夠到很高的地方,他把長頸鴯放在山頂上,使它完全脫離了危險。然後,為了斬草除根,他用腳趾夾住獵人把他碾成了肉醬。


    “有關卡斯伯特此番善舉的消息傳遍了整座森林,很快,每天都有異能動物來找他,請求他把它們舉上山頂以遠離危險。卡斯伯特說:‘我會保護你們,小兄弟姐妹。作為回報,我隻要求你們和我說話、與我做伴。這世上所剩的巨人不多了,而我不時感到孤獨。’


    “動物們回答:‘當然,卡斯伯特,我們會的。’


    “於是,卡斯伯特每天都從獵人手中救出更多的異能動物,揪住頸背把它們舉到山上,直到山上有了一整座小動物園。動物們在山上很快樂,因為它們終於能平靜地生活了。卡斯伯特也很快樂,因為隻要他踮起腳尖、把下巴靠在山頂,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和他的新朋友們暢談。後來有一天早上,一個女巫來找卡斯伯特。當時他正在山影下的一座小湖裏洗澡。女巫對他說:‘非常抱歉,但我現在必須把你變成石頭。’


    “‘為什麽要那麽做?’巨人問,‘我很友好,是樂於助人的巨人。’


    “而她說:‘你曾經碾死一個獵人,是他的家人雇我來的。’


    “‘啊,’他回答,‘忘了他吧。’


    “‘非常抱歉!’女巫又說。隨後,她向他揮了揮樺樹枝,可憐的卡斯伯特就變成了石頭。


    “突然之間卡斯伯特變得很重——太重了,以至於他開始向湖底下沉。他沉啊沉啊,水一直沒到脖子才停下來。他的動物朋友們目睹了這一切,盡管對此感覺很糟,但它們決定不能幫他。


    “‘我知道你們救不了我,’卡斯伯特對山頂上的朋友們高喊,‘但至少過來和我說說話!我在這下麵動不了,所以特別孤獨!’


    “‘但如果我們下去獵人會射殺我們的!’它們回喊道。


    “卡斯伯特知道它們是對的,但他仍然懇求它們。


    “‘和我說說話!’他哭喊著,‘請過來和我說說話吧!’


    “動物們試著在安全的山頂上對可憐的卡斯伯特唱歌、呼喊,但它們離得太遠,聲音太小了,即使對卡斯伯特和他巨大的耳朵來說,聽起來也比樹葉在風中的沙沙聲還要小。


    “‘和我說說話!’他乞求道,‘過來和我說說話!’


    “但它們始終沒有來。當他的喉嚨像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變成石頭時,他仍在哭喊。故事結束。”


    布朗溫合上書。


    克萊爾看起來嚇壞了:“這就完了?”


    伊諾克開始大笑。


    “完了。”布朗溫說。


    “這是個可怕的故事,”克萊爾說,“講個別的!”


    “說講一個故事就講一個故事,”艾瑪說,“現在是上床的時候了。”


    克萊爾噘起嘴,但她已經停止哭泣,因此這個傳說奏效了。


    “明天大概不會比今天好過,”米勒德說,“我們需要盡可能多地休息。”


    我們收集有彈性的苔蘚用來當枕頭,在大家把它們塞到腦袋下麵之前,艾瑪先把裏麵的雨水烘幹。因為沒有毛毯,我們依偎在一起取暖:布朗溫摟著小孩子們;菲奧娜和休纏在一起,休打鼾的時候,蜜蜂從他張開的嘴裏進進出出,守護著它們熟睡的主人;賀瑞斯和伊諾克背對背發著抖,他們倆自尊心太強,不屑抱在一起;而我則和艾瑪依偎著。我平躺著,她躺在我臂彎裏,把頭靠在我胸前,她的臉如此誘人地貼近我的臉,隻要我想,就可以在任何時候親吻她的額頭——除非我累得像個死人,不然我不會停下。她暖得就像電熱毯,很快我便會睡著,做起美夢,一些容易被忘記的、無關緊要的夢。


    我從來不記得美夢;隻有噩夢粘著我不放。


    遭遇如此境遇我竟能睡著,這真是個奇跡。即便是在這裏,逃命、露宿、麵臨死亡;即便是在這裏,在她的懷裏:我還能找到些許安寧。


    佩裏格林女士看護著我們,一雙黑眼在暗夜中閃耀。盡管她受到傷害,能力有所減弱,卻仍然保護著我們。


    夜晚變得陰冷,克萊爾開始發抖咳嗽。布朗溫輕輕推醒艾瑪說:“布盧姆小姐,小家夥需要你;我恐怕她是生病了。”艾瑪輕聲說了句“抱歉”,便滑出我的雙臂去照顧克萊爾了。我突然有種強烈的嫉妒感,接著又為嫉妒一個生病的朋友而感到內疚。於是,我帶著不理智的被遺棄感獨自平躺,凝視著黑暗,前所未有地疲憊,卻無法即刻入眠。聽著其他人深陷於噩夢,呻吟翻身,我想,怎樣的噩夢也比不上我們夢醒後很可能要麵對的現實可怕。終於,夜色被層層剝離,在不知不覺中漸變,天空剝落成精致的淡藍色。


    黎明時分,我們爬出避難所。我把頭發裏的苔蘚擇出來,試著擦掉褲子上的泥卻徒勞無功,反而把它抹得更髒了,這讓我看起來像是從地裏噴出來的泥塘生物。我從沒這麽餓過,感覺肚子從裏麵自己啃噬著自己,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不疼的地方——從劃船到狂奔再到睡在地上,這些舉動無不為我留下傷痛。不過仍然有些事值得慶幸:一夜過後,雨停了,日間升高的氣溫使天氣變得暖和起來,而我們似乎甩掉了幽靈和他們的獵犬,至少暫時是這樣。要麽是它們停止了吠叫,要麽是我們離得太遠聽不到了。


    這樣一來,我們無可救藥地迷失了方向。要在白天通過這片森林並不比夜晚容易。綠色樹枝的冷杉無邊無際地延伸,一排排錯亂層疊,往每個方向看去都如出一轍。這裏的地麵像一塊落葉鋪成的地毯,遮住了前一晚我們可能留下的所有痕跡。我們醒來便置身於一座綠色迷宮的中心,沒有地圖,也沒有指南針,而佩裏格林女士受傷的翅膀意味著她不能飛過樹頂為我們指引方向。伊諾克提議把奧莉弗升到樹的上方,就像我們在霧裏做的那樣,但我們沒有繩子,無法拉住她,假使她滑倒掉進天空裏,我們就再沒法兒把她找回來了。


    克萊爾生病了,而且越發嚴重,她蜷縮著躺在布朗溫的腿上,盡管空氣中仍有一絲寒意,她額頭上卻出現了汗珠。她太瘦了,瘦到我可以透過裙子數清她的肋骨。


    “她會有事嗎?”我問。


    “她發燒了,”布朗溫說,一隻手貼在女孩兒的臉頰上,“她需要藥。”


    “我們首先得找到路,走出這座可惡的森林。”米勒德說。


    “我們首先應該吃點東西,”伊諾克說,“咱們邊吃邊討論都有哪些選擇吧。”


    “什麽選擇?”艾瑪說,“我們隨便挑個方向走就是了,往哪兒走都一樣。”


    大家在陰沉的寂靜中坐下吃起東西。由於沒有餐具,我們用手指從生鏽的罐頭裏挖著肥肉凝結成的褐色方塊兒——我從沒嚐過狗糧,但我肯定這比狗糧還難吃。


    “我打包了五隻鹽醃雞和三罐配酸黃瓜的鵝肝醬,”賀瑞斯苦澀地說道,“經過船難,幸存下來的就是這個。”他捏住鼻子把一塊兒肉凍放進喉嚨裏連嚼都不嚼,“我看我們正在受罰。”


    “因為什麽啊?”艾瑪說,“我們一直是完美的天使。呃,大部分人是。”


    “也許是因為上輩子的罪孽,我不知道。”


    “異能人沒有上輩子,”米勒德說,“我們的前世今生都在這一輩子裏。”


    我們很快吃完,把空罐頭埋掉,準備啟程。正當我們要出發時,休從茂密的灌木叢裏衝進我們的臨時營地,蜂群在他頭上繞出一團躁動的雲。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去哪兒了你?”伊諾克盤問著。


    “我需要私人空間去處理點兒和你無關的晨事,”休說,“而且我發現——”


    “誰批準你離開大家的視線範圍了?”伊諾克說,“我們差點兒離開把你落下!”


    “誰說我需要批準了?不管怎麽樣,我看見——”


    “你不能就那樣走開!如果你迷路了怎麽辦?”


    “我們已經迷路了。”


    “你這個無知的人!要是你找不到回來的路呢?”


    “我沿路留下了蜜蜂,我一直都那麽做——”


    “你能行行好讓他說完嗎?!”艾瑪大喊。


    “謝謝,”休說,然後轉過身指向自己剛才來的路,“我看到水了。穿過那邊的樹林,有好多水。”


    艾瑪的臉色變得陰沉,她說:“我們在試圖遠離大海,不是回到海裏去。一定是在夜裏不小心折返了。”


    我們跟著休沿他來時的路往回走,布朗溫把佩裏格林女士抗在肩上,把可憐的克萊爾抱在懷裏。走出幾百碼之後,一片閃亮的灰色漣漪出現在樹林之外:是一大片水。


    “噢,這可糟了,”賀瑞斯說,“他們把我們追得自己送上門來了!”


    “我聽不到任何士兵的聲音,”艾瑪說,“事實上,我根本什麽也聽不到,連海的聲音也沒有。”


    伊諾克說:“那是因為這不是海,你這個笨蛋。”他站起來向那片水跑去。當我們追上他,他正站著回頭看我們,雙腳插在濕沙裏,臉上帶著一副“我早告訴你了吧”的得意表情,咧著嘴笑。他是對的:這不是海,是一座被霧籠罩的灰湖,寬闊的湖被冷杉包圍,平靜的湖麵如石板般光滑。但它最具辨識度的特征,我卻沒有馬上注意到,直到克萊爾指出附近淺灘上一大塊突起的岩層。起初我的雙眼對它一掃而過,但接著又回去看了第二眼。它有什麽地方怪怪的,而且毫無疑問似曾相識。


    “那是故事裏的巨人!”克萊爾在布朗溫懷裏指著它說,“是卡斯伯特!”


    布朗溫輕撫著她的頭:“噓,寶貝,你發燒了。”


    “別胡說八道了,”伊諾克說,“它就是一塊石頭。”


    但它並不是。盡管風雨消磨了它的一些特征,但是它看起來正像一個沉入湖中、湖水沒到脖子的巨人。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有頭、有脖子、有鼻子,甚至還有喉結,它頭頂長著一些低矮的樹木,像一頭亂發。但真正不可思議的是它腦袋的姿態——嘴巴張開向後仰著,仿佛就像昨夜我們剛剛聽過的故事裏的巨人,它對著山頂上的朋友們呐喊,喊著喊著變成了石頭。


    “看哪!”奧莉弗說著指向遠處一座崛起的石崖,“那一定是卡斯伯特的山!”


    “巨人是真的,”克萊爾嘀咕著,她的聲音微弱卻充滿驚奇,“所以傳說也是真的!”


    “咱們別妄下荒謬的結論,”伊諾克說,“哪個可能性更高?是昨晚我們所讀故事的作者被一個形狀恰好像巨人頭的石頭激發了靈感,還是這個頭狀的石頭真的是個巨人?”


    “你把什麽事都搞得無趣了,”奧莉弗說,“我相信巨人,即使你不信!”


    “那些傳說隻是傳說,僅此而已。”伊諾克抱怨道。


    “很好笑,”我說,“在遇到你們以前,我就是那樣看你們的。”


    奧莉弗大笑起來:“雅各布,你真傻,你真覺得我們是編出來的?”


    “當然。即使遇到你們以後,我仍有一段時間那樣覺得,就像我也許瘋了。”


    “不管真假,這是個難以置信的巧合。”米勒德說,“昨晚才剛讀過那個故事,然後第二天早上就偶然發現了賦予故事靈感的那一塊地形,這種概率有多少?”


    “我不認為這是巧合,”艾瑪說,“佩裏格林女士親自翻開的書,記得嗎?她一定是特意選了那個故事。”


    布朗溫扭頭看停在她肩膀上的鳥:“對嗎,佩女士?為什麽?”


    “因為它意義重大。”艾瑪說。


    “絕對是,”伊諾克說,“它的意義就是我們應該過去爬上那座懸崖。然後,也許我們就能看到走出這片森林的路了!”


    “我是說那個傳說意義重大。”艾瑪說,“故事裏,巨人想要的是什麽?他一遍又一遍要求的?”


    “可以聊天的人!”奧莉弗像個熱切的學生一樣回答。


    “完全正確,”艾瑪說,“所以假如他想說話,讓我們聽聽他要說什麽吧。”說著,她蹚進水裏。


    我們略感困惑地望著她離開。


    “她要去哪兒啊?”米勒德說,看起來像在問我。我搖了搖頭。


    “有幽靈追我們呢!”伊諾克在她後麵大喊,“我們徹底迷路了!你他媽的到底在想啥?”


    “我在用異能的思路想問題!”艾瑪回喊道,她涉水而行,穿過淺灘到達石像底部,然後爬上它的下巴,向它張開的嘴裏看去。


    “怎麽樣?”我叫道,“看見什麽了?”


    “不知道!”她回答,“不過看起來下麵很深,我最好離近一點看!”


    艾瑪爬進巨人的石嘴裏。


    “在你受傷之前你最好從那兒下來!”賀瑞斯喊道,“你把大家搞得都很焦慮!”


    “什麽事都會讓你焦慮。”休說。


    艾瑪把一塊石頭扔進巨人的喉嚨,聽著返回來的聲音。她剛說“我想它可能是一個……”,就滑倒在鬆散的碎石上,最後一個詞沒說完又爬了起來,在掉下去之前站穩了。


    “小心!”我大喊,心髒劇烈地跳動著,“等等,我也過來!”


    我在她之後跳進湖裏。


    “它可能是個什麽?”伊諾克問。


    “隻有一個辦法能知道!”艾瑪興奮地說,然後在巨人嘴裏往更遠的地方爬去。


    “哦,上帝啊,”賀瑞斯說,“她走了……”


    “等等!”我再次大喊道——但她已經走了,消失在巨人的喉嚨裏。


    在上麵近距離地接觸巨人,它比從岸邊看上去更大了,沿著它黑暗的喉嚨向下望去,我發誓自己幾乎能聽到老卡斯伯特的呼吸聲。我雙手圍成喇叭狀喊著艾瑪的名字,聽到的卻是自己的回聲。其他人現在也蹚進湖裏,但我不能等他們了——如果她在下麵遇到麻煩怎麽辦?於是我咬緊牙關,雙腿下到黑暗中,讓自己落了進去。


    我下落了很久,整整一秒的時間。然後隨著水花飛濺——突然掉進冷水裏,冰冷的水令我倒抽一口冷氣,全身肌肉立刻收緊。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踩水,不然就要沉下去了。我置身於一間幽暗狹窄、灌滿水的密室中,這裏沒有向上的路,回不到巨人又長又光滑的喉嚨裏;沒有繩子,沒有梯子,沒有立足點。我大喊著艾瑪的名字,但她並不在附近。


    哦,上帝,我想,她溺水了!


    但隨後有東西撓了撓我的胳膊,我的四周開始有氣泡破裂,片刻過後艾瑪衝破水麵,急促地喘著粗氣。


    在暗淡的光線下,她看起來安然無恙。“你等什麽呢?”她邊說邊用手拍打著水,好像希望我跟她一起潛下去,“來吧!”


    “你瘋了嗎?”我說,“我們被困在這兒了!”


    “當然不是了!”她說。


    布朗溫的呼喊聲從上麵傳來:“喂——,我聽見你們在下麵的聲音了!你們找到什麽了?”


    “我想這是一個時光圈入口!”艾瑪喊回去,“告訴大家跳進來,不要怕——我和雅各布會在另一邊跟你們會合!”


    然後她拉住我的手,盡管沒太明白這是什麽情況,我深吸一口氣,任由她把我拉進水裏。我們快速翻身、上下打水,朝下方一個一人高的石洞遊去,洞口有一線日光閃現。她把我推進洞裏,隨後自己也跟了進來,接著我們遊過大約十英尺長的豎井,然後進入湖裏。我能看到我們頭頂是泛起漣漪的湖麵,湖麵之上是經過折射的藍色天空,隨著我們向上遊去,水溫戲劇性地變暖了。然後我們衝出水麵,喘著氣,我即刻就感覺到天氣變了:這會兒天氣悶熱潮濕,光線也變成了午後的金黃色。湖的深度也變了——現在湖水一直漲到了巨人的下巴處。


    “看到了吧?”艾瑪笑嘻嘻地說,“我們穿越了!”


    就這樣,我們進入了一個時光圈——拋卻了1940年那個溫和的早晨,來到更古老的某一年的某個炎熱午後,不過由於身處森林之中,遠離了可以輕易確定年代的社會文明,很難判斷到底有多古老。


    其他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在我們周圍浮出水麵,看著眼前的各種變化,他們有著自己的領會。


    “你們了解這意味著什麽嗎?”米勒德尖叫道,他在水裏四處撲騰打轉兒,激動得喘不過氣來,“這意味著傳說裏埋藏著隱秘的知識。”


    “現在它們不是一文不值了,對嗎?”奧莉弗說。


    “噢,我都等不及分析、作注解了。”米勒德摩拳擦掌地說。


    “你敢在我的書上亂寫,米勒德·納林斯!”布朗溫說。


    “但這是個什麽樣的時光圈?”休問,“你們覺得誰住在這裏?”


    奧莉弗說:“當然是卡斯伯特的動物朋友們了!”


    伊諾克翻了個白眼差一點兒就說出他八成正在想著的話——那隻是個故事!——但他停住了,也許因為他的想法也開始發生變化了。


    “每個時光圈都有一個伊姆布萊恩,”艾瑪說,“即便是那些來自傳說故事裏的時光圈。所以讓我們去找到她吧。”


    “好吧,”米勒德說,“去哪兒找?”


    “除了這座湖,故事裏唯一提到的地方就是那座山,”艾瑪說,意指樹林之外的懸崖,“誰準備好去爬山了?”


    我們每一個人都又累又餓,然而找到時光圈給了我們一股突然而來的新能量。我們離開石頭巨人,穿過樹林朝懸崖腳下出發,身上的衣服在高溫中很快烤幹了。當我們接近懸崖時,地麵開始向上傾斜,接著出現一條現成的小路,我們沿路一直向上走,穿過冷杉茂密叢生、小道彎彎曲曲的一段,小路有幾處變得陡峭起來,我們隻好手腳並用,攀住傾斜的路麵把自己拉上去。


    “這條路的盡頭最好有點精彩的東西。”賀瑞斯輕擦著額頭上的汗說,“紳士是不流汗的!”


    路窄成了羊腸小道,地麵在我們右側陡然升起又在左側下降,一張由樹頂鋪成的綠毯在小路外延展。“緊靠著牆走!”艾瑪提醒我們,“下麵很深。”


    隻是朝陡坡上瞥了一眼我就頭暈目眩。突然間,我似乎對高度有了一種新的恐懼感,這感覺讓我胃部收緊,竭盡全力才把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前麵。


    艾瑪摸了摸我的胳膊。“你還好嗎?”她輕聲說,“你看起來臉色蒼白。”


    我謊稱自己沒事,並且成功地假裝沒事,轉過三個彎。過了第三個轉彎,我的心劇烈地跳,雙腿抖得厲害,不得不坐下,正坐在窄小的路的中央,擋住了後麵所有的人。


    “呃,天哪,”休咕噥道,“雅各布累垮了。”


    “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自言自語。我以前從不恐高,但現在隻要看一眼小路的邊緣我的胃就翻騰。


    接著我想到了可怕的事:假如我的感覺並不是恐高,而是有“空心鬼”呢?


    但那不可能啊:我們在一個時光圈裏,“空心鬼”是進不來的。然而我越是深究心裏的攪動感,越是確信令我不安的並非高度本身,而是和它無關的別的東西。


    我必須弄清楚。


    每個人都在我耳邊焦急地嘰嘰喳喳,問我出了什麽事、還好嗎。我排除他們聲音的幹擾,身體前傾雙手著地,然後朝路邊爬去。靠得越近,我胃裏就越難受,好像它從裏往外被扯成碎片。還有幾英寸的距離,我胸口貼在地麵上,伸出手用手指扒住懸崖邊,再讓身體往前探,直到能偷看到它。


    過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才找到“空心鬼”。起初它隻是緊靠陡峭山坡的一道微光,是空氣中一個抖動的斑點,就像從發燙的車裏騰起的熱浪,是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異常。


    它們對普通人來說正是這樣,對其他的異能人——對任何沒有我這種能力的人來說都是如此。


    而後我真實地經曆了自身異能的蘇醒:霎時間,胃裏的攪動感收縮著聚集成單獨一個點的疼痛;隨後,疼痛以一種難以名狀的方式變得有了方向,從一個點延長成一條線,又從一維變成二維。那條線,就像指南針的指針,指向斜對角山腰左下方一百碼處那個顫動的斑點,而熱浪和微光開始聚集,融合成一個有實心的黑團——一隻由觸須和陰影組成的人形怪,緊貼著岩石。


    然後它發現我看到了它,便將整個可怕的身體拉長了。它緊靠著岩石蹲下,張開鋸齒狀的嘴,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


    朋友們不需要我去描述看見了什麽,單是那聲音就足以讓他們判斷了。


    “‘空心鬼’!”有人大叫。


    “快跑!”另一個聲音多費唇舌地喊道。


    我從崖邊爬回,被拉了起來,接著大家一窩蜂地跑起來,不是沿山路向下而是往山上跑去,沒有跑向身後的平地和時光圈出口,反而跑向了更遠的未知空間。然而,掉頭為時已晚,我能感到“空心鬼”從巨石跳到了懸崖側上方的峭壁上——但和我們相隔一段距離,在小路下方切斷了我們的去路,以防我們試圖沿路下山。它把我們困住了。


    這是種全新的體驗,以前我從不能用除了眼睛之外的東西追蹤“空心鬼”,此刻卻感到身體裏那根小小的指南針指向我們身後,我幾乎可以勾畫出那家夥向平地攀爬的畫麵。就好像是,當看到“空心鬼”時,我就用雙眼在它身體裏種下了一種歸航信標。


    我們快速跑進一個角落,我那稍縱即逝的恐高感此刻似乎已經不複存在。在我們對麵是一麵光滑的石牆,至少有五十英尺高。此處便是小路的盡頭,環顧四周,地麵以瘋狂的角度傾斜。牆上沒有梯子,沒有把手點。我們發瘋般地找尋其他的路——岩石中的秘密通道、一扇門或者一條隧道——但什麽也沒有,前路已到盡頭,隻剩頭頂尚存一線生機;而我們顯然無法騰空而起,除非借助熱氣球或是神話中巨人的援助之手。


    一時間恐慌四起。佩裏格林女士開始發出刺耳尖叫,克萊爾哭了起來,而賀瑞斯立地哀號:“結束了,我們要死了!”其他人為自救尋求著最後的方法。菲奧娜雙手沿著牆摸,搜尋可能夾雜著泥土的裂縫,她能讓一株葡萄樹或是別的什麽從那裏長出來,那樣我們就能爬上去。休跑到小路的邊緣向下凝視著:“我們可以跳下去,要是有降落傘就好了!”


    “我可以當降落傘!”奧莉弗說,“抓住我的腿!”


    然而下行的距離很長,而且底部是黑暗危險的森林。布朗溫決定,與其把奧莉弗送下山,不如讓她沿著岩壁向上。於是她一隻手抱著發燒的克萊爾,另一隻手牽著奧莉弗的手把奧莉弗領到牆邊。“把你的鞋給我!”她對奧莉弗說,“帶上克萊爾和佩女士,以最快的速度爬到頂!”


    奧莉弗看起來嚇壞了。“我不知道我夠不夠強壯!”她哭著說。


    “你必須得試試,小喜鵲!你是唯一能讓她們安全的人!”她跪下來把克萊爾的雙腳放到地上,生病的小姑娘蹣跚地走進奧莉弗的懷抱。奧莉弗緊緊抱著她,脫掉沉重的鞋子,隨後,正當她們開始上升時,布朗溫把佩裏格林女士從自己肩膀移到奧莉弗的頭頂。負重使奧莉弗上升得很慢——佩裏格林女士開始拍打她那隻完好的翅膀,抓著奧莉弗的頭發將她向上拉,奧莉弗邊尖叫邊踢腿,她們三個這才真正起飛了。


    那隻“空心鬼”就快到達水平地麵了,對此我確定無疑,就像能用眼睛看到一樣。同時,我們在地麵四處搜尋可以當武器用的東西——但能找到的隻有石子。“我可以當武器。”艾瑪說完一拍手,再把雙手打開,一個令人震撼的火球咆哮著出現在她兩手之間。


    “別忘了我的蜜蜂!”休說著張開嘴讓蜜蜂飛出,“它們被激怒時可是很凶猛的!”


    總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找到笑點的伊諾克一陣狂笑。“你要幹嗎?”他說,“給它授粉授死嗎?”


    休沒理他,而是轉向我:“你做我們的眼睛,雅各布。你隻需告訴我們野獸在哪兒,我們會把它叮得腦袋開花!”


    我的疼痛指南針告訴我,它現在就在小路上;而它的毒液膨脹著填滿我的方式,意味著它正快速逼近。“快了,”我指著小路上我們走過的一段彎道說,“準備好。”要不是腎上腺素飆升,疼痛會讓我十分虛弱。


    我們呈現“或戰鬥或逃跑”姿態,有些人像拳擊手一樣屈膝舉著拳頭,其他人則像發令槍響前的短跑運動員,盡管沒人知道要跑向哪裏。


    “我們的冒險有個多令人沮喪的倒黴結局啊,”賀瑞斯說,“在威爾士的某條死胡同裏被‘空心鬼’生吞了!”


    “我還以為它們不能進入時光圈,”伊諾克說,“見鬼,它是怎麽進來的?”


    “看起來它們像是進化了。”米勒德說。


    “管它是怎麽進來的!”艾瑪嗬斥道,“反正它在這兒,而且很餓!”


    然後我們頭頂傳來小聲的哭泣:“下麵小心!”我伸長脖子看,奧莉弗的臉縮了回去,消失在石牆頂端。片刻過後,一根像長繩一樣的東西從岩架上拋下來。它先往回卷,啪的一聲繃緊,隨後末端展開一張網,拍在地上。“快!”奧莉弗的聲音再次傳來,“上麵有個操縱杆——大家抓緊網子,我要拉動杠杆!”


    我們向那張網跑去,但它太小了,連兩個人都裝不下。在繩子齊眼高的位置別著一張照片,照片裏有個男人,他待在網子裏——正是這張網——他雙腿蜷曲在身前,剛好掛在地麵上方的位置,身後是陡峭的岩壁——正是這個岩壁。照片背麵印著一條信息:


    小動物園唯一入口:爬進網子!


    限重:一位乘客


    嚴格執行


    這個裝置是某種原始的升降機——本是為一次一個乘客準備的,不是一次八個。但沒時間按設計意圖使用它了,所以我們疊羅漢般爬上去,把胳膊和腿插進網洞,緊抓著網子上方的繩子,想盡辦法讓自己附在網上。


    “拉我們上去!”我大喊。此刻“空心鬼”離得非常近了,疼痛非比尋常。


    前幾秒感覺無比漫長,什麽也沒發生。“空心鬼”衝過彎道,它把健壯的觸須當腿來用,而它的像人類一樣的四肢萎縮了,沒用地懸在那裏。然後,一陣尖銳的金屬聲響起,繩子拉緊,我們搖晃著騰空了。


    “空心鬼”快要追上我們了。它大張著嘴飛馳,仿佛要像鯨魚吞食浮遊生物般把我們收入牙間。當它到達我們下方的地麵時,我們還沒上升到石牆高度的一半。它蹲在地上,抬頭看著我們,像一個即將伸展的彈簧。


    “它要跳了!”我大喊,“把你們的腿拉進網裏!”


    “空心鬼”把觸須紮進地麵而後向上彈起。我們上升得很快,眼看就要逃過它的魔掌,但當它跳到最高點時,其中一根觸須突然伸出來套住了艾瑪的腳踝。


    艾瑪尖叫著用另一隻腳踹它,網子晃悠著停了下來,上麵滑輪的力量太薄弱,不足以拉動我們所有人和“空心鬼”一同向上。


    “把它從我身上弄掉!”艾瑪大喊,“弄掉、弄掉、弄掉!”


    我也試著踹它,但“空心鬼”的觸須就像編織的鋼條一樣強壯,末梢還覆蓋著幾百個扭動的吸盤,所以想要撬開它觸須的人隻會讓自己也被困住。而後“空心鬼”把自己向上拉,它的下巴緩緩地接近,直到我們能聞到它散發著惡臭的沉重呼吸。


    艾瑪喊人抱住她,我用一隻手抓住她裙子的後側。布朗溫徹底鬆開網子,隻用雙腿緊依其上,然後迅速伸出雙手抱住艾瑪的腰。接著艾瑪也鬆開雙手——阻止她下落的就隻有我和布朗溫了。現在艾瑪的雙手自由了,她把手伸向下方拍在“空心鬼”的觸須上。


    “空心鬼”發出尖叫,觸須上的吸盤萎縮並冒起黑煙,在皮肉上噓噓作響。艾瑪雙手壓得更緊了,她閉上眼睛發出哀號——我想那不是疼痛導致的哭喊,而是戰鬥的呐喊——直到“空心鬼”被迫放開她,受傷的觸須從繞著她腳踝的位置滑落。有一個超現實的瞬間不再是“空心鬼”抓著艾瑪不放,而是艾瑪抓住它不放,那東西在我們下方痛苦地掙紮尖叫,它燒焦的皮肉冒出的刺鼻煙霧充斥著我們的鼻子,到後來我們不得不對艾瑪大喊讓她放手。艾瑪突然睜開眼睛,她似乎記起了自己在哪兒,鬆開了雙手。


    它翻滾著離我們而去,一邊往下墜一邊在半空亂抓。之前向下拽著我們的拉力突然消除,我們在網子裏飛速上升,躍到牆口之上,然後猛地落在牆頂上,塌作一堆。奧莉弗、克萊爾和佩裏格林女士在那裏等著我們,當我們從網中脫身,跌跌撞撞地遠離懸崖邊時,奧莉弗歡呼起來,佩裏格林女士又是尖叫又是連續拍打她那隻完好的翅膀,一直躺在地上克萊爾抬起頭來送上淡淡的微笑。


    我們頭暈眼花——這是這麽多天裏,我第二次驚愕於自己還活著。“這是你第二次救我們的命了,小喜鵲,”布朗溫對奧莉弗說,“艾瑪小姐,我早知道你很勇敢,但那簡直超乎想象!”


    艾瑪不以為意。“不是它死就是我亡。”她說。


    “真不敢相信你摸了它。”賀瑞斯說。


    艾瑪在裙子上擦擦雙手,把手放到鼻子前,做了個鬼臉。“我隻希望這股味道快點消失,”她說,“那野獸像垃圾場一樣臭!”


    “你的腳踝怎麽樣了?”我問她,“疼嗎?”


    她跪下來把襪子向下褪,腳踝上露出一圈又紅又腫的痕跡。“不算太壞。”她邊說邊小心翼翼地觸摸著腳踝。但當她再次起身時,腳踝吃重,我看到她皺了皺眉。


    “你幫了不少忙啊!”伊諾克對我粗魯地抱怨道,“‘逃跑!’,‘空心鬼’屠手的孫子說!”


    “如果我爺爺從殺死他的‘空心鬼’手裏逃脫,他也許仍然活著,”我說,“那是個不錯的建議。”


    我聽到砰的一聲從我們剛剛攀登上的牆外傳來,體內那種感覺又開始攪動起來。我走到崖架俯視,見那“空心鬼”還活著,好端端地待在牆腳,正忙著用觸須在岩石上鑿洞。


    “壞消息,”我說,“它沒摔死。”


    艾瑪瞬間就衝到我身邊:“它在幹嗎?”


    我看著它扭動其中一根觸須放進鑿好的洞裏,然後把自己抬高,再開始鑿第二個洞。它在創造立足之處——或者更確切地說,立須之處。


    “它試圖爬牆,”我說,“天哪,它就像那個該死的終結者。”


    “像什麽?”艾瑪問。


    我差點兒就想解釋,卻搖了搖頭。那是個愚蠢的比喻,無論如何——“空心鬼”更恐怖,而且很可能比任何電影裏的怪物都更致命。


    “我們必須製止它!”奧莉弗說。


    “或者幹脆逃跑!”賀瑞斯說。


    “別再跑了!”伊諾克說,“請問我們能不能殺了那個該死的東西?”


    “當然!”艾瑪說,“但怎麽殺?”


    “有人能找來一桶沸油嗎?”伊諾克問。


    “這個能代替嗎?”我聽到布朗溫說,然後轉身發現她把一塊巨石舉過頭頂。


    “也許可以,”我說,“你的瞄準技術怎麽樣?能投到我叫你投的地方嗎?”


    “我一定要試試。”布朗溫說著步履蹣跚地向崖架走去,石頭在她手上晃晃悠悠地保持著平衡。


    我們站著向崖架下俯視。“再往這邊一點。”我說,敦促她向左幾步。正當我就要對她發出投下巨石的信號時,“空心鬼”從一個支點跳到了另外一個支點,而她此時便站在了錯誤的位置。


    “空心鬼”加快了鑿洞的速度;現在它是個移動的目標。讓情況變得更糟的是,布朗溫手裏的巨石是我們能看到的唯一一塊。如果她沒砸到,我們就沒有第二擊了。


    盡管看向別處的衝動令我難以抵擋,我還是強迫自己盯住“空心鬼”。有幾秒鍾很是奇怪,我感覺頭暈目眩,朋友們的聲音漸漸消失,我能聽到自己的血液注入雙耳,心髒在胸腔裏撲通撲通地跳。我腦海裏浮現殺死爺爺的那個怪物,在怯懦地逃進樹林裏之前,它就站在奄奄一息的他那被撕裂的身體上。


    腦中的幻象泛起漣漪,我雙手顫抖,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


    你是為此而生的,我心裏想,你是為殺死這樣的惡魔而生,呼吸之下,我像念咒語般重複著這句話。


    “請快一點,雅各布。”布朗溫說。


    那家夥假裝往左,然後向右邊跳去。我不想靠猜測而丟掉殺死它的最好機會,我想要明確知道。而不知怎地,出於某種原因,我感到我能知道。


    我膝蓋觸地。此刻我如此靠近懸崖邊,艾瑪用兩根手指勾住我的皮帶後麵以防我摔落。我將精力集中在“空心鬼”身上,對自己重複著咒語——為了殺死你而生,為了殺死你——盡管“空心鬼”此時原地不動,正對著牆上的一個點亂砍,但我感到心裏的指南針朝它的右側非常輕微地刺痛著。


    就像是一個預兆。


    布朗溫在巨石的重壓下開始顫抖。“我快要拿不動了!”她說。


    我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盡管我的指南針指著一個空點,我對布朗溫大喊讓她把巨石投向那裏。她調整角度對準那裏,伴著一聲解脫的呻吟,她放開了石頭。


    她放手的下一刻,“空心鬼”朝右邊跳去——正跳進了我的指南針所指的地方。“空心鬼”抬頭見石頭朝它飛來,作出再次跳起的姿勢——但沒時間了。巨石猛地砸在那生物的頭上,把它的身體掃下了牆。隨著一聲雷鳴般的巨響,“空心鬼”和巨石一起撞在地上。它的觸須從石頭下麵伸出來,顫抖幾下,失去了生氣,黑色的血液在巨石四周蔓延,形成又大又粘稠的扇形血窪。


    “正中目標!”我歡呼道。


    孩子們開始跳起來喝彩。“它死了,它死了,”奧莉弗哭喊著,“可怕的‘空心鬼’死了!”


    布朗溫猛地伸出胳膊摟住我,艾瑪在我頭頂上親了一口,賀瑞斯握了握我的手,而休拍拍我的後背,甚至連伊諾克也對我表示祝賀。“幹得好,”他有點不情願地說,“不過別因此自以為是。”


    我本該欣喜若狂才對,但似乎毫無感覺,隨著顫動的疼痛感逐漸遠去,隻覺得一股麻木感蔓延開來。艾瑪看出我體力透支了。她用別人難以察覺的方式非常體貼地拉起我的胳膊,半攙著我從崖架走開。“那不是運氣,”她小聲在我耳邊說,“我對你的判斷是對的,雅各布·波特曼。”


    在牆腳下已到盡頭的小路,從牆頂處又開始延伸,並跟隨一道山脊翻山越嶺。


    “繩子上的指示牌說的小動物園的入口,”賀瑞斯說,“你猜前麵是嗎?”


    “你才是那個能夢到未來的人,”伊諾克說,“應該由你來告訴我們。”


    “小動物園是什麽?”奧莉弗問。


    “一群動物的集合處,”艾瑪解釋道,“裏麵有各種各樣的動物,可以這麽說吧。”


    奧莉弗拍手尖叫起來:“是卡斯伯特的朋友們!故事裏的!噢,我等不及要見它們了。你猜伊姆布萊恩也住在那裏嗎?”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米勒德說,“最好什麽也別亂猜。”


    我們開始前行。與“空心鬼”的不期而遇仍然令我心煩意亂。我的能力看起來的確被開發了,就像米勒德說的,如同肌肉一般,我越練它就長得越大。一旦我看到一隻“空心鬼”,便可以追蹤它,而如果我恰好以正確的方式專注於它,便可以預見它的下一次位移,這是一種“感覺多於知曉”的直覺。在異能天賦上習得新東西令我有了一定程度的滿足感,特別是通過親身經曆、無師自通這一點。但這種學習環境卻不在安全、可控的範圍內,沒有可以容我犯錯的保險措施,我所犯的任何錯誤都會即刻對自己和身邊的人產生致命的影響。我擔心其他人會開始相信關於我的“炒作”——或者更遭的是,我自己會開始相信。而我明白,當我開始自大的那一刻——當我不再對“空心鬼”怕得要尿褲子的那一刻——將會有可怕的事發生。


    也許是運氣好吧,話說回來,趕上我的“恐懼—信心比”處在曆史低點。十有八九就是這麽簡單。我邊走邊把雙手插在口袋裏,恐怕其他人發現它們在抖。


    “看哪!”布朗溫停在小路中央說,“雲裏有幢房子!”


    我們處在半山腰,抬頭望去,遠方高處有一幢看起來幾乎是在雲堤上保持平衡的房子。隨著大家行至山頂,雲散開,房子的全貌展現出來。它非常小巧,並非棲息在雲上,而是在一座很大的塔上。塔完全由堆積起來的鐵路枕木建造而成,那一整組建築不偏不倚地坐落在一片長滿青草的高地中央。這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人造建築物之一。高地上,在它的周圍零星地分布著幾處窩棚,而遙遠的盡頭是一小片樹林,但我們沒去關注——大家的眼睛都盯著那座塔。


    “那是什麽?”我小聲問。


    “一座瞭望塔?”艾瑪猜測。


    “發射飛機的地方?”休說。


    但四處都不見飛機的蹤影,也沒有跑道的跡象。


    “也許是發射齊柏林飛艇的地方。”米勒德說。


    我想起老錄像裏不幸的“興登堡號”[1]飛艇對接到一座看起來像無線電塔的建築物頂部——那座建築物和眼前的這座區別不大——一股恐懼的寒流從我身上穿過。如果在海灘上追捕我們的“氣球”就在此安營紮寨,而我們無意中闖進了幽靈的老巢怎麽辦?


    “或許那是伊姆布萊恩的房子,”奧莉弗說,“為什麽大家總是直接跳到最壞的推論呢?”


    “我肯定奧莉弗是對的,”休說,“這裏沒什麽好怕的。”


    即刻就有一聲非人的低吼回複了他,那聲音似乎從塔下的陰影中傳來。


    “那是什麽?”艾瑪說,“又一隻‘空心鬼’?”


    “我覺得不是。”我說,體內的感覺仍在逐漸消逝。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賀瑞斯邊後退邊說。


    但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它想會會我們。低吼聲再次響起,令我胳膊上汗毛豎起,片刻過後,一張毛茸茸的臉出現在塔身底部的兩根枕木之間。它像隻瘋狗一樣齜著牙衝我們咆哮,成卷的口水從它長滿尖牙的嘴裏滴下來。


    “那老家夥到底是什麽?”艾瑪咕噥道。


    “進來這個時光圈真是好主意,”伊諾克說,“到目前為止真是讓我們受益匪淺啊。”


    那個“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從枕木間緩緩爬出,蹲在光天化日之下,帶著精神錯亂般的笑容斜視著我們,仿佛在想象我們的大腦吃起來是什麽味道。我說不出它是人是獸,它身穿破舊的衣服,有著人的身體,卻像猿一樣走路,那佝僂的外形就好像是我們某個絕跡已久的祖先,在幾百萬年前就被阻止了進化。它的雙眼和牙齒呈暗黃色,蒼白的皮膚上散布著暗斑,一頭長發好似蓬亂的鳥窩。


    “誰把它弄死吧!”賀瑞斯說,“或者至少讓它別再看我了!”


    布朗溫把克萊爾放下,做出準備戰鬥的姿態;同時,艾瑪伸出雙手生火——但她顯然驚愕過頭,隻召喚出一陣劈啪作響的煙霧。那隻人形獸身體繃緊,咆哮起來,然後就像奧林匹克短跑運動員一樣起跑——不是衝我們而是繞過我們,朝一堆岩石後俯衝過去,又帶著露出尖牙的笑容突然出現。它在耍弄我們,就像貓在殺死獵物前先戲弄一番一樣。


    它看起來要再次起跑了——這次是朝我們——此時一個聲音從後麵傳來,命令它“坐下,老實點!”。它照做了,放鬆地坐在地上,咧開嘴露出笨拙的笑容,舌頭從嘴裏耷拉下來。


    我們轉過身看到一隻狗沉穩地朝我們的方向小跑過來。我的目光掠過它,去看是誰在說話,但沒有人——然後那隻狗張開嘴說:“別怪格倫特,它一點教養也沒有!那隻是它表達謝意的方式。那隻‘空心鬼’最讓人心煩了。”


    那隻狗似乎是在對我說話,但我太吃驚以至於無法回應。不光因為它用幾乎是人類的聲音在說話——而且是優雅的英國口音——還因為它長著雙下巴的嘴叼了一根煙鬥,臉上戴著一副圓形的綠色眼鏡。“哦,親愛的,我希望你們不會太生氣,”狗繼續道,它誤解了我的沉默,“格倫特是好意,但你們一定要原諒它,它簡直可以說是在牲口棚裏養大的。而我,身為傑出獵犬排名第七的狗所生的第七個孩子,恰恰相反,是在大莊園裏受的教育。”它以一隻狗能做到的最好姿態鞠了一躬,鼻子點地,“阿迪森·邁克亨利,竭誠為您效勞。”


    “對於一隻狗來說,那是個奇特的名字。”伊諾克說,對於遇見會說話的動物,他顯然不為所動。


    阿迪森從眼鏡上麵盯著伊諾克說:“敢問您怎麽稱呼?”


    “伊諾克·歐康納,”伊諾克挺了挺胸,驕傲地說。


    “對於一個肮髒的胖臉男孩兒來說,那是個奇特的名字。”阿迪森說,然後它抬起前腿,隻用兩條後腿著地站起來,上升到幾乎和伊諾克一樣高的高度,“我是一隻狗,沒錯,但我是一隻異能狗。那麽,為什麽我應該被安上個普通的狗名?我以前的主人叫我‘盒盒’,我鄙視那名字——那是對我尊嚴的侵犯!——所以我咬了他的臉,用了他的名字。阿迪森:對於一個我這樣高智商的動物來說,合適多了,我認為。那件事剛過,雷恩女士就發現了我,並且把我帶到了這裏。”


    聽到他提起一個伊姆布萊恩的名字,我們的臉都亮了起來,一股希望的脈動從身上燃起。


    “雷恩女士帶你來的?”奧莉弗說,“但巨人卡斯伯特呢?”


    “誰?”阿迪森問,然後他搖搖頭,“啊,對了,那個故事。恐怕那隻是一個故事,很久以前受啟發於山下那塊稀奇的石頭和雷恩女士的異能小動物園。”


    “都跟你說了。”伊諾克咕噥著。


    “現在雷恩女士在哪裏?”艾瑪問,“我們有話和她說!”


    阿迪森抬頭看著塔頂上的房子說:“那是她的住處,不過她現在不在家。幾天前她飛走了,去幫她在倫敦的伊姆布萊恩姐妹。有場戰爭正在進行,你們是知道的……我猜你們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也能解釋為什麽你們淪落到像難民般出走的地步,對嗎?”


    “我們的時光圈被突襲了,”艾瑪說,“後來我們又把行李丟在了海裏。”


    “差點兒連我們自己也丟了。”米勒德補充道。


    米勒德的聲音一出,那隻狗大吃一驚。“一個隱形人!真是非同尋常的驚喜啊。還有一個美國人。”他說著衝我點點頭,“你們是多具異能色彩的一群人啊,即使對異能人來說,也是如此。”他又恢複四腳著地,轉向那座塔,“來吧,我把你們介紹給其他人,他們絕對會為遇見你們而著迷的。經過這一路,你們一定餓極了,可憐的家夥們。營養豐富的飼料這就來了!”


    “我們還需要藥,”布朗溫說著跪下,把克萊爾托起來,“這個小家夥病得厲害!”


    “我們將竭盡全力幫助她,”那隻狗說,“你們幫我們解決了‘空心鬼’的小麻煩,我們欠你們的比那更多。那個最讓人心煩了,就像我剛才說的。”


    “他說營養豐富的什麽?”奧莉弗問。


    “食物,能吃的東西,口糧!”那隻狗回答,“你們在這兒會吃得像皇室成員一樣。”


    “但我不喜歡狗糧。”奧莉弗說。


    阿迪森大笑,音色與人類出奇地相似。“我也不喜歡,小姐。”


    * * *


    [1] 譯者注:“興登堡號”,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德國的一艘齊柏林飛艇,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飛行器。1937年5月6日,例行載客飛行的“興登堡號”在準備著陸時起火,造成三十多人喪生,成為當時航空界最慘重的災難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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