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兩艘劃艇在布滿岩石的淺灘上擱淺停下。大家上岸的時候,太陽正巧在數英畝大的灰雲後麵變暗,大概再有一個小時天就全黑了。眼前的海灘是一片多石的岬角,淤滿了退潮後留下的海草,但對我來說,這裏很美,勝過家鄉任何一處香檳白色的觀光沙灘。它意味著我們成功了。它對其他人的意義更是我難以想象的: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一輩子也沒離開過凱恩霍爾姆島,現在他們好奇地環顧四周,納悶自己竟還活著,對此不知究竟該作何反應。


    大家拖著發軟的雙腿步履蹣跚地走下船。菲奧娜抓起一把黏滑的卵石放進嘴裏漱起來,似乎需要調動全部五種官能才能說服自己這不是在做夢——初到佩裏格林女士的時光圈時,我也正是同樣的感覺。一生之中,我從未如此不相信自己的雙眼。布朗溫呻吟著倒在地上,累到難以言表。大家圍著她,為她擔心,對她所做事情的感謝鋪天蓋地而至,但這場麵難免有些尷尬。我們欠下的情太大,而“謝謝”二字又那麽微不足道。布朗溫試圖揮手叫我們散開,卻累得連手也抬不起來。與此同時,艾瑪和男孩們把奧莉弗從雲裏拉了回來。


    “你全都紫了!”奧莉弗從迷霧中出現時艾瑪驚呼,她跳起來把小女孩兒拉進懷裏。奧莉弗全身濕透而且凍僵了,牙齒打著寒戰。我們沒有毛毯,甚至連一件幹衣服都不能給她,於是艾瑪用她“恒熱”的雙手在奧莉弗身上摩擦,直到最厲害的戰栗平息。然後她叫菲奧娜和賀瑞斯去收集一些浮木,好用來生火。大家邊等他們邊圍在劃艇旁盤點我們在海裏丟了多少東西。統計的結果令人沮喪:我們帶上的東西現在幾乎都躺在海底了。


    剩下的隻有穿在身上的衣服、幾聽生鏽的罐頭,還有布朗溫那隻足有油箱那麽大的行李箱,堅不可摧的它看起來不會下沉——而且重得離譜:除了布朗溫,別人誰都別指望把它提起來。我們扯開箱子的金屬鎖,迫切想找到有用的東西,如果有吃的就更好了。但箱子裏隻有兩樣東西:一部名叫《異能傳說》的三卷本故事集,它的書頁被海水浸泡得像海綿一樣;還有一塊高級浴室防滑墊,上麵繡著佩裏格林女士名字的縮寫alp。


    “呃,感謝老天爺!還有人記得拿浴室墊,”伊諾克麵無表情地說,“我們得救了。”


    其餘東西都沒了,包括我們僅有的兩份地圖——其中那份小的曾被艾瑪用來指引我們橫穿海峽,而另一份大的是米勒德珍視的收藏品《時間地圖》,那是一本皮質封麵的時光圈地圖集。當發現它不見了,米勒德開始喘不過氣來。“那可是現世僅存的五本之一啊!”他哀歎道,“它的價值無可估量!更何況上麵還有我個人多年的筆記和注釋呢!”


    “至少我們還有《異能傳說》,”克萊爾邊說邊擰自己金色卷發上的海水,“我晚上不聽一個故事就睡不著。”


    “連路都找不到了,要童話故事有什麽用?”米勒德問。


    我心想:找去哪兒的路?這才意識到,在我們匆忙逃離海島的過程中,我隻聽到孩子們談論抵達大陸,卻從未有人討論過到了那裏該做些什麽——仿佛乘著那樣小的劃艇真要在旅途中活下來遙不可及,樂觀得簡直可笑,因此為上岸後做打算無異於浪費時間。我像往常一樣看向艾瑪以求慰藉,而她低頭陰鬱地凝視著沙灘。夾雜著石子的沙粒堆積成低矮的沙丘,隨鋸齒草一起搖擺。越過沙灘是片森林:一道看似無法通過的綠色屏障,向兩側無邊無際地綿延。艾瑪本來用那張現在已經丟了的地圖瞄準一個港口城市,但經曆過風暴,我們的目標就變成了隻要能到達陸地就行。沒人知道我們偏航了多遠,眼前看不到路、沒有路標,甚至連人行小徑也沒有,隻有一片荒蕪。


    當然,我們需要的並非真的是一張地圖、一個路標,或者任何別的東西。我們需要的是佩裏格林女士——一個完整的、痊愈了的、知道該去向何處以及如何安全抵達那裏的佩裏格林女士。此刻停在我們身前礫石上風幹羽毛的她,就像受傷而耷拉成鬧心的v形的翅膀一樣,垮了。看得出,她此時的狀況令孩子們很痛苦。她本該作為媽媽,保護他們。曾經的她,是那個海島小世界的女王,而現在,她不能說話、不能圈住時間,甚至連飛都飛不起來。孩子們看到她後一陣畏縮,又移開了視線。


    佩裏格林女士的視線則始終對著岩灰色的大海,一雙冷酷的黑眼含著難言的悲痛,仿佛在說:我辜負了你們。


    賀瑞斯和菲奧娜走弧線穿過布滿岩石的沙灘向我們走來。一陣疾風嗖地把菲奧娜淩亂的頭發吹得像一團暴風雲,賀瑞斯邊跳邊用雙手按住他那頂禮帽的簷兒,以免帽子滑落。當我們經曆海上那段近乎災難般的洗禮時,他始終都在想方設法抓住他的禮帽,但現在帽子的一側穿孔了,就像是彎曲的消聲管,他仍然不離不棄,說那是唯一與他那件沾滿濕泥卻剪裁精良的西裝相配的東西了。


    兩人空手而歸。“哪兒都沒有木頭。”走到我們跟前時賀瑞斯說。


    “你們去樹林裏看了嗎?”艾瑪指著沙丘後麵一排黑暗的樹問。


    “太嚇人了,”賀瑞斯回答,“我們聽到貓頭鷹的聲音。”


    “你們什麽時候開始怕鳥了?”


    賀瑞斯聳聳肩看向沙灘。然後菲奧娜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他好像自己想起了什麽,說:“不過,我們找到了點兒別的。”


    “棲身之處嗎?”艾瑪問。


    “一條路?”米勒德問。


    “一隻可以當晚餐的鵝?”克萊爾問。


    “不是,”賀瑞斯回答,“是氣球。”


    一瞬間大家都茫然而不作聲了。


    “你說的氣球是什麽?”艾瑪說。


    “天上的大氣球,裏麵有人的那種。”


    艾瑪臉沉下來:“帶我們去看看。”


    我們跟著他們原路返回,在沙灘上拐過一道彎,而後爬上一座小堤壩。我很好奇像熱氣球這麽明顯的東西我們怎麽會沒看到呢,直至到達一座山丘的頂端,它們出現在眼前——不是在掛曆上和激勵性海報(“前途無量!”)上麵看到的那種彩色的、淚滴形的大家夥,而是兩艘微型的齊柏林飛艇:兩個黑色的卵形氣囊,下麵各掛一隻籠框,每個籠框裏有一個飛行員。飛艇很小而且飛得很低,沿鋸齒形的軌跡來回慢吞吞地傾斜飛行,海浪拍岸的聲音蓋住了飛艇螺旋槳細微的嗚嗚聲。艾瑪把大家聚集起來,一起躲進高高的鋸齒草叢裏,脫離了飛艇的視線範圍。


    “它們是潛艇獵手。”沒等有人發問,伊諾克就開口說,米勒德也許是地圖和書籍方麵的權威,但伊諾克是軍事領域的專家。“發現敵軍潛艇最好的方法就是從空中俯瞰。”他解釋道。


    “那它們為什麽飛得離地麵這麽近?”我問,“而且為什麽不再飛遠一點到海上去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你覺得他們有可能是在找……我們嗎?”賀瑞斯試探地問。


    “如果你的意思是他們是幽靈,”休說,“別傻了!幽靈和德國人在一起,他們在那艘德國潛艇裏。”


    “幽靈想與誰結盟就與誰結盟,”米勒德說,“沒理由認為他們不會潛入戰爭雙方的組織。”


    我無法讓眼睛離開空中那兩個奇怪的裝置,它們看起來很不自然,像兩隻被膨脹的蟲卵撐大的機械昆蟲,體態臃腫。


    “我不喜歡它們的飛行方式,”伊諾克說,一雙銳利的眼睛算計著,“它們搜索的是海岸線,不是海裏。”


    “搜什麽呢?”布朗溫問。答案顯而易見,令人生畏,沒人願意大聲說出來。


    它們在搜尋我們。


    我們全都擠在草叢裏,我感到艾瑪挨著我的身體繃緊了。“我說跑咱們就跑,”她噓聲說,“我們要把劃艇藏好,然後再躲起來。”


    等到“氣球”飛走,大家翻滾出草叢,祈禱著我們離得夠遠不至於被敵人發現。當我們撒腿開跑時,我發現自己竟然期盼在海上折磨我們的霧此刻能回來掩護我們。我突然想到它很可能已經救過我們一次了:如果沒有霧,幾個小時前,當我們在劃艇上無處遁形的時候,那些“氣球”就已經發現我們了。如此說來,那是海島為解救它的異能兒童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們拖著兩艘劃艇穿過沙灘向一個海蝕洞走去,洞口是石山的一條黑色的狹長裂縫。布朗溫已經用光所有的力氣,幾乎走不動路了,更別說抬劃艇了,於是我們剩下的人奮力接替起她的力氣活兒。劃艇總試圖把鼻子埋進濕沙裏,大家一邊呻吟著一邊用力拉。當穿過沙灘一半的距離時,佩裏格林女士發出一聲警告的啼叫,隻見那兩艘齊柏林飛艇突然出現在沙丘上方映入我們的眼簾。借著急速分泌的腎上腺素,我們猛地全力衝刺,劃艇像掛在軌道上一樣飛進洞裏,而佩裏格林女士在我們旁邊一瘸一拐地跳著,受傷的翅膀拖在沙裏。


    終於脫離了飛艇的視野,我們丟下劃艇,重重地跌坐在它們翻轉的龍骨上,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在潮濕滴水的黑暗中回蕩。“但願,但願他們沒看到我們。”艾瑪大聲祈禱著。


    “啊,不好!我們留下痕跡了!”米勒德發出短促的尖叫,他脫掉一直穿著的外套爬回外麵去掩蓋拖拽劃艇留下的痕跡——從空中看它們會像直指我們藏身之處的箭頭。我們隻能看著他的腳印逐漸離去,要是除了米勒德以外的人冒險出去,一定會被發現的。


    一分鍾以後,他回來了,滿身是沙、發著抖,一塊紅色的汙漬令他胸部的輪廓顯現出來。“他們正在靠近,”他氣喘籲籲地說,“我盡力了。”


    “你又在流血了!”布朗溫焦急地說。米勒德在前一晚燈塔前的混亂中被子彈擦傷了,盡管他目前恢複得不錯,但離徹底康複還差得遠,“包紮傷口的敷料呢?”


    “我把它扔了。係得實在太複雜了,不能很快弄下來。一個隱形人必須隨時能瞬間脫光衣服,不然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要是死了就更無用武之地了,你這頭倔驢!”艾瑪說,“現在別動,別咬舌頭,會有點疼。”她把兩根手指壓在另一隻手的手掌上,專注片刻,再把手指抽出來時它們就紅熱發光了。


    米勒德畏縮推辭道:“那個,艾瑪,我寧願你沒……”


    艾瑪用手指按住他受傷的肩膀,米勒德倒抽一口氣。一股肉皮被燒焦的聲音傳來,一縷煙霧從皮膚上升起。片刻過後,血止住了。


    “我會有疤的!”米勒德哀訴道。


    “是嗎?那誰能看到呢?”


    他悶悶不樂,不再說話。


    “氣球”引擎的聲音被海蝕洞的石牆放得越來越大,我想象著它們在洞頂盤旋,研究我們的腳印,準備發起攻擊。艾瑪把肩膀倚在我肩上,小個子的孩子們跑向布朗溫,把頭埋進她腿裏,而她摟住他們。盡管身懷異能,我們卻完全無能為力:隻能蜷縮而坐,在暗淡的昏昧光線中大眼瞪小眼,一邊凍得鼻涕直流,一邊盼望著敵人可以和我們擦身而過。


    終於,引擎的轟鳴聲開始變小,當我們又能聽到自己的說話聲時,克萊爾對著布朗溫的腿咕噥道:“給我們講個故事,溫。我很害怕,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樣,我更想聽個故事。”


    “是的,你能講一個嗎?”奧莉弗懇求道,“講一個《異能傳說》裏的故事吧,求你了,我最喜歡那裏麵的故事了。”


    對於年紀小的孩子們來說,異能兒童中最具母性的布朗溫甚至比佩裏格林女士更像媽媽。夜晚為他們蓋被子、哄他們安睡的是布朗溫,為他們念故事、親吻他們額頭的也是她。她強壯的手臂似乎是為把他們攬入溫暖的懷抱而生,寬闊的肩膀則是為了支撐他們。但現在不是講故事的時候——她如是說。


    “為什麽?當然是時候!”伊諾克抑揚頓挫地諷刺道,“不過這次別講傳說了,講講佩裏格林女士看護的孩子們是如何在沒有地圖、沒有食物,一路上也沒被‘空心鬼’吃掉的情況下找到通往安全地帶的路的!我一直特別強烈地想知道那個故事怎麽收尾。”


    “但願佩裏格林女士能告訴我們。”克萊爾抽噎著,她掙脫布朗溫的懷抱,走向望著我們的佩裏格林女士,那隻鳥正棲息在其中一艘倒扣的劃艇上。“校長,我們該怎麽做?”克萊爾說,“請你再變回人形吧,請你醒來吧!”


    佩裏格林女士咕咕了幾聲,用翅膀輕撫克萊爾的頭發。然後奧莉弗也過去了,她滿臉淚痕:“我們需要你,佩裏格林女士!我們迷路了,身處險境,越來越餓,無家可歸,除了彼此再沒有別的朋友了,我們需要你!”


    佩裏格林女士黑眸閃爍,轉過身去,看起來“遙不可及”。


    布朗溫在女孩子們身旁跪下來:“她目前不能變回來,甜心兒,但是我們會幫她解決的,我保證。”


    “可要怎麽辦呢?”奧莉弗詢問,她的聲音從石牆上反射回來,回聲連連,反複問著。


    艾瑪站起來。“我來告訴你怎麽辦,”她說,於是所有目光聚集在她身上,“我們要走,”她說得如此堅定,令我不禁感到一陣寒意,“一直走,直至抵達城鎮。”


    “要是走了五十公裏還沒有城鎮呢?”伊諾克問。


    “那就走五十一公裏。但我知道咱們沒偏航那麽遠。”


    “那要是幽靈在空中發現我們呢?”休問。


    “不會。我們會小心的。”


    “如果他們在鎮上等我們呢?”賀瑞斯說。


    “我們裝成普通人,會躲過去的。”


    “我可從不擅長那個。”米勒德大笑道。


    “你根本就不會被看到,米勒。你當我們的前方偵查員,幫我們秘密獲取必需物品。”


    “我是個很有天賦的賊,”他帶點驕傲地說,“名副其實的五指藝術大師。”


    “然後呢?”伊諾克失望地小聲嘀咕,“或許我們可以填飽肚子,有溫暖的棲身之處,但還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容易受傷,沒有時光圈……佩裏格林女士也、也還是……”


    “我們會設法找到一個時光圈,”艾瑪說,“應該有一些界標和指示牌,是為那些知道該尋找什麽的人準備的。如果沒有,我們也會找到像我們一樣的人,一個異能夥伴,他可以指引我們最近的時光圈在哪裏。在那個時光圈裏,會有一個伊姆布萊恩,能給予佩裏格林女士她所需要的幫助。”


    我從未遇到過像艾瑪這樣驕傲的人。她的一點一滴都流露著自信:她挺胸抬頭的樣子;對某件事下定決心時堅決的態度;結束每句話時隻用陳述性句式,從不用問句的方式。這很有感染力,我愛她這一點,而且不得不克製一種想在大家麵前親吻她的衝動。


    隨著休一聲咳嗽,蜜蜂從他嘴裏湧出,在空中形成一個顫動的問號。“你憑什麽如此確定啊?”


    “因為我確定,就這麽簡單。”她擦擦雙手仿佛就應該是那樣。


    “你做了個很好的鼓舞人心的演講,”米勒德說,“我討厭破壞它,但是據我們所知,佩裏格林女士是唯一還沒被捕的伊姆布萊恩。回想埃弗賽特女士對我們說的:幽靈突襲時光圈、劫持伊姆布萊恩,到現在已經好幾周了,也就是說,即便我們能找到一個時光圈,也沒辦法知道它的伊姆布萊恩還在不在,或者它是不是被我們的敵人占領了。我們不能就這麽去敲時光圈的門,還希望那裏並未幽靈遍地。”


    “它還有可能被餓得半死的‘空心鬼’包圍了。”伊諾克說。


    “用不著希望,”艾瑪說,然後笑著看向我,“雅各布會告訴我們。”


    我全身都變冷了:“我?”


    “除了能看到它們以外,你在一段距離之外就能感覺到‘空心鬼’,不是嗎?”艾瑪說。


    “當它們靠近時,我有種想吐的感覺。”我承認道。


    “離多近?”米勒德問,“如果隻有幾米的距離,我們還是會被它們生吞,我們需要你離得老遠就能感覺得到它們。”


    “我還沒精確地測試過,”我說,“一切對我來說都太新鮮了。”


    我隻有過和一隻“空心鬼”接觸的經曆——戈蘭醫生的“空心鬼”馬爾薩斯——那個生物殺了我爺爺,後來又差點兒把我淹死在凱恩霍爾姆島的沼澤地裏。在恩格爾伍德,當我最初感覺到它潛伏在房子外麵偷偷接近的時候,它離我有多遠?答案不得而知。


    “無論如何,你的天賦是可以開發的。”米勒德說,“異能有點像肌肉——你越練,就長得越大。”


    “這真是瘋了!”伊諾克說,“你們真的都絕望到要把賭注都下在他身上嗎?為什麽?他就是一個男孩兒——一個對我們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的普通人!”


    “他不是普通人,”艾瑪說,她臉上痛苦的表情就好像這是赤裸裸的侮辱,“他是我們中的一員!”


    “廢物!垃圾!”伊諾克吼道,“隻不過血管裏流著一點帶異能基因的血,那並不代表他就成了我的兄弟,當然也不能讓他成為保護我的人!我們不知道他有什麽能力——他很可能連五十米外的‘空心鬼’和脹氣痛都分不清!”


    “他殺死了一隻‘空心鬼’,難道不是嗎?”布朗溫說,“用一把羊毛剪刺穿了它的眼睛!你上一次聽說這麽年輕的異能人做出類似的事情是什麽時候?”


    “在艾貝之後就沒聽說過了。”休說,提到他的名字令孩子們肅然起敬。


    “我聽說他有一次徒手殺死一隻。”布朗溫說。


    “我聽說他用一根毛衣針和一段麻線殺死過一隻,”賀瑞斯說,“其實是我夢見的,所以我肯定他那麽做過。”


    “那些傳說有一半兒都太誇張了,而且年複一年變得越來越誇張,”伊諾克說,“我認識的亞伯拉罕·波特曼從沒做過一件幫助我們的事。”


    “他是個偉大的異能人!”布朗溫說,“他勇敢地戰鬥,而且為了我們殺死了許多‘空心鬼’!”


    “然後他就跑了,讓我們像難民一樣躲在那棟房子裏,自己卻在美國四處閑逛、扮英雄!”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艾瑪說,她氣得漲紅了臉,“遠遠不隻那樣。”


    伊諾克聳聳肩。“不管怎樣,這都無關緊要,”他說,“無論你怎麽看艾貝,這男孩都不是他。”


    那一刻我討厭伊諾克,但我無法責備他對我有所懷疑。其他人的能力是那樣的毋庸置疑,身經百戰的他們怎會對我的能力有太多信心?我才剛剛開始了解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有這種能力也隻有短短幾天的時間。我是誰的孫子看起來並無相幹。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是對的,我不是我爺爺。”我說,“我隻是一個來自佛羅裏達的孩子。殺死那隻‘空心鬼’很可能隻是我運氣好。”


    “胡說,”艾瑪說,“有一天你會和艾貝一樣成為‘空心鬼’屠手的。”


    “很快這一天就會到來,讓我們期待吧。”休說。


    “這是你的宿命,”賀瑞斯說,他說話的方式讓我覺得他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


    “即便不是,”休邊說邊用手拍拍我的背,“你也是我們的全部指望了,老弟。”


    “如果那是真的,鳥啊,幫幫我們大家吧。”伊諾克說。


    我的腦袋一陣眩暈,感覺自己就快被他們的期望壓垮了。我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洞口走去。“我需要一點空氣。”說著,我從伊諾克身邊擠過去。


    “雅各布,等等!”艾瑪大喊,“‘氣球’!”


    但它們早就消失了。


    “讓他走,”伊諾克嘟囔道,“如果我們幸運的話,他會遊回美國去的。”


    我一直走到水邊,試著設想新朋友們如何看待我,或者他們希望我是什麽樣的人:雅各布,不是那個曾經為了追趕一輛冰淇淋車而摔斷腳踝的孩子,也不是那個按照爸爸的吩咐三次不情願地嚐試加入學校的非競爭性田徑隊卻均已失敗告終的孩子;雅各布,他能檢視到鬼影,能奇跡般地解讀出變幻莫測的直覺,能預先感知到真正的惡魔並將它們殺掉——一切關乎我們這群快樂的異能人生死存亡的問題他都能為我們解決。


    我如何才能不辜負爺爺的遺贈?


    我爬上水邊的岩石堆,站在那裏,希望和煦的微風可以吹幹身上潮濕的衣服。在即將消逝的光芒中,我望向大海,那是一幅流動的灰色油畫,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暗淡。遠方每隔一會兒就有一束光閃現,那是凱恩霍爾姆島的燈塔,閃爍著問候與最後的道別。


    思緒遊走,我陷入一個白日夢中。


    我看到一個男人。他年屆中年,身上全是淤泥,他像螃蟹一樣沿著懸崖邊慢吞吞地側身行走,稀疏蓬亂的頭發濕乎乎地耷拉在臉上。風把他的外套鼓得像一張船帆。他停下,俯身用雙肘支撐身體,滑進自己幾周以前做的草皮裏,那時候他正在這些山凹中搜尋交配的山雀和海鷗的巢穴。他將一副雙筒望遠鏡舉到眼前,向下瞄準鳥巢下方一處狹窄的新月形沙灘。漲潮的海水收集了很多雜物,帶著它們起起伏伏:浮木、海草、撞毀船隻的碎片,有時候,當地人說,還有屍體。


    那個男人是我父親。他正在尋找自己萬萬不願找到的東西。


    他正在尋找他兒子的屍體。


    感覺鞋子被碰了一下,我睜開眼睛,在半夢半醒中被嚇了一跳。天幾乎黑了,我坐在岩石上,膝蓋抱在胸前,突然之間,艾瑪出現了。她站在我下麵的沙地上,微風輕輕吹動她的頭發。


    “你還好嗎?”她問。


    這是一個不需要具備高數知識也不需要討論一個來小時就能回答的問題。我感到內心矛盾百出,多到抵消掉了同樣多的寒冷和疲憊,此時的我並不太想聊天。於是我說:“我很好,隻是在試著把衣服晾幹。”說著拍拍胸前濕透的毛衣向她示意。


    “我可以幫你。”她吃力地爬上岩石堆坐到我身邊,“給我一隻胳膊。”


    我舉起一隻胳膊,艾瑪把它橫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雙手彎成杯狀罩在嘴上,把頭俯向我的手腕。接著,她深吸一口氣,通過手掌緩緩呼出,一股不可思議、令人感到慰藉的熱流沿著我的前臂滾滾而來,剛好不會覺得痛。


    “力度會太大嗎?”她問。


    我肌肉緊繃,全身一陣戰栗,搖了搖頭。


    “好。”她把我的胳膊上移一些再次呼氣,又一股暖流溫柔襲來。呼吸間,她說,“我希望伊諾克的話沒煩擾到你,我們其餘人相信你,雅各布。伊諾克能變成一隻心理扭曲的老山雀,尤其當他覺得嫉妒的時候。”


    “我想他是對的。”我說。


    “你不是真的這麽認為,對嗎?”


    於是我把心事全盤傾吐而出。“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麽,”我說,“你們當中怎麽會有人依賴我呢?如果我真有異能,我想也隻是一點罷了。就像我有四分之一的異能血統,而你們其餘人都是徹頭徹尾的異能人。”


    “不是那樣算的。”她大笑著說。


    “但是我爺爺的異能比我厲害。一定是那樣。他那麽強……”


    “不,雅各布,”她眯起眼睛看著我說,“很令人震驚,在許多方麵,你都跟他一模一樣。當然,你也有不同——你更溫柔,更可愛——但你說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像艾貝,像他初次來,留在我們身邊的時候。”


    “我像嗎?”


    “沒錯。那時候他也很困惑。他從沒見過別的異能人,不了解自己的力量,也不知道這當中的運作原理以及自己具備何種能力。說實話,我們也不知道。你們的能力很罕見,非常罕見,但你爺爺學會了。”


    “怎麽學的?”我問,“在哪兒?”


    “在戰爭中。他隸屬於英軍中一個秘密的全異能部隊單元,同時和‘空心鬼’及德軍作戰。他們做的那些事是沒有獎章可以贏的,但對我們而言,他們是英雄,而你爺爺是英雄中的英雄。他們所做的犧牲令惡勢力的軍力倒退幾十年,救了無數異能人的命。”


    然而,我想,他卻救不了自己的父母,這真是出奇的不幸。


    “我可以這樣跟你說,”艾瑪繼續道,“你和他擁有一模一樣的異能——也和他一樣勇敢。”


    “哈,你現在隻是試圖讓我好過一些罷了。”


    “不,”她看著我的眼睛說,“不是這樣。你要學,雅各布。有一天你甚至會成為比他更偉大的‘空心鬼’屠手。”


    “是啊,大家都一直這樣說。你怎麽能如此確定呢?”


    “我有非常強烈的感覺,”她說,“我認為,你就應該成為那樣的人,就像你該來凱恩霍爾姆一樣。”


    “命中注定、星座、宿命。我不相信那些。”


    “我沒說宿命。”


    “應該,跟那是一樣的意思,”我說,“宿命是為魔法寶劍那種書裏的人物準備的,有很多胡扯的成分。我在這兒是因為我爺爺在他死前的十秒咕噥了一些和你們的島有關的事——就這樣。這隻是一個意外。我很高興他說了,但他當時精神恍惚,很容易就背出份雜貨清單。”


    “可他沒那麽做。”她說。


    我歎了口氣,被激怒了:“如果我們去尋找時光圈,你們想依靠我遠離惡魔的傷害,而我反而害你們被殺,那也是宿命嗎?”


    她皺起眉頭,把我的胳膊放回到我腿上。“我沒說宿命,”她再次說道,“我所相信的是,人生中的大事不存在意外。萬事皆有因。你在這兒也有它的理由——不是為了失敗和送死。”


    我沒心思繼續爭論。“好吧,”我說,“我並不認為你是對的,但我的確希望你是對的。”剛才對她的嗬斥令我感覺很糟,但我又冷又怕,心有防禦。我的感覺時好時壞,時而恐懼,時而又有信心——然而目前在我心裏,恐懼與信心的比率,就像三比一那樣,恐懼明顯更勝一籌。每當被恐懼籠罩,那感覺就像要被迫出演一個我並不想扮演的角色,在一場還沒人能看清全局的戰爭中自願擔當起最前線的職責。“宿命”聽起來義不容辭,而我如果被迫卷入這場與一大批噩夢般的鬼魅抗衡的戰役中,那也得是我自己的選擇才行。


    盡管從某種意義上講,當我同意和這些異能兒童一起進入未知世界航行的時候,我已經作出了選擇。如果深究自己的內心,說我不想扮演那樣的角色,也並非事實。真的,從小我就一直夢想這樣的冒險。回溯過去,我曾相信宿命,我那顆幼小心髒的每個部分、每根纖維都絕對地相信。聆聽爺爺那些離奇的故事時,我感覺它就像是我胸中的渴望。總有一天,我也會那樣。現在的義不容辭,在當初卻是我對自己的承諾——有一天我會逃離我的小鎮去過不尋常的生活,像他一樣;有一天,像波特曼爺爺一樣,我會做些有意義的事。他曾對我說:“你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雅各布,一個非常偉大的人。”


    “像你嗎?”我就問他。


    “比我更好。”他回答。


    我那時候相信他,現在依然想相信。但隨著我了解有關他的事越多,他的影子也變得越長,我能和他一樣不凡的可能性看起來就越小,甚至也許連嚐試一下都是自取滅亡。當我想象自己嚐試和爺爺一樣,關於爸爸的思緒就會爬進腦海——我可憐的爸爸眼看要被徹底摧毀——在我把那些思緒趕出腦海之前,我想不通一個偉大的人怎麽能對愛他的人做出如此可怕的事。


    我開始發抖。“你很冷,”艾瑪說,“讓我把沒做完的事做完吧。”她抓起我另一隻胳膊用呼出的氣息從頭到尾親吻它,這幾乎超越了我能應付的範圍。當呼到我的肩膀時,她沒有把我的胳膊放回我腿上,而是繞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抬起另一隻胳膊,同樣攬住她的脖子,她也用雙臂環抱住我,我們的額頭貼在了一起。


    艾瑪非常輕地說:“我希望你不後悔自己的選擇,真高興你和我們一起在這裏。如果你離開,我不知自己會怎麽辦。我怕我一點也不會好。”


    我想過回去。有一瞬間我真的試圖在腦海中想象那樣的畫麵,如果我想辦法劃著其中一艘船回到島上,然後回家,會是什麽樣。


    但我不能那麽做。無法想象。


    我低聲說:“我怎麽能呢?”


    “當佩裏格林女士再變回人形,她能把你送回去。如果你想的話。”


    我的問題與“物流”無關。我的意思,很簡單:我怎麽能離開你呢?但那些話不可言表,不知怎麽說出口。於是我把它們藏在心裏,轉而親吻了她。


    這一次是艾瑪呼吸急促。她抬手靠近我的臉頰,隻因為羞於觸碰又停了下來。熱浪從她手中發散出來。


    “摸摸我。”我說。


    “我不想燒傷你。”她說,而我胸中一陣驟然而來的火花卻說我不在乎,於是我抓起她的手指摩挲著我的臉頰,我們兩人都倒抽一口氣。我感覺很燙,但沒有離開,是因為害怕她不再觸碰我而不敢離開。然後我們的嘴唇再次碰到一起,親吻著,她散發出的非凡暖流從我身上穿過。


    我不禁閉上雙眼。世界就這樣消失了。


    夜霧中,即便身體寒冷,我也感覺不到;即便海浪咆哮,我也聽不見;即便我身下的岩石尖銳粗糙,我也沒有覺察。任何外物都不能令我分心。


    而後黑暗中回蕩起一聲巨響,但我無暇顧及——無法讓自己離開艾瑪——直到聲音大了一倍,又有金屬般尖利的可怕噪音隨之而來,一束刺眼的光從我們頭頂掃過,終於,我不能再對此視而不見了。


    是燈塔,我想,燈塔正倒進海裏。但燈塔隻是遠處的一個小點,不是太陽光般明亮的一束,而且它的光隻來自一個方向,也不會前前後後地搜尋。


    根本不是燈塔。是探照燈,燈光從水中向岸邊靠近。


    那是潛艇上的探照燈。


    在恐懼感襲來的那個瞬間,雙腿完全不受大腦控製。我的眼睛和耳朵告訴我潛艇離岸邊不遠,金屬野獸正從海中升起,海水在它兩側急速流動,人們從敞開的艙口湧上甲板,叫喊著,操控燈光的大炮對準我們。而後雙腿終於接收到大腦傳來的刺激,我們腳下一滑,掉下岩石拚了命地狂奔。


    探照燈把我們上躥下跳的影子打在沙灘上,被拉長的怪影看起來有十英尺高。子彈射在沙子上,在空氣中嗡鳴。


    揚聲器裏回蕩著低沉的聲音:“站住!不要跑!”


    我們衝進洞裏——他們來了,他們來這兒了,起來,起來——但孩子們早已聽到騷動站了起來,除了布朗溫,她在海上太疲倦以至於倚著石壁睡著了,怎麽叫也叫不醒。我們搖晃她、對著她大喊,但她隻是發出呻吟聲,一揮胳膊把我們掃到一邊。最後,我們隻好從腰間把她托起,像托著一座磚塔,但當她雙腳一觸地,泛紅的眼皮就張開了,繼而自己站了起來。


    我們拿起行李,幸好現在我們的家當那麽小就隻有那麽一點點。艾瑪抓起佩裏格林女士放進臂彎,大家蜂擁而出。當我們跑進沙丘時,我看到身後有一群人影踏浪而來,隻剩最後幾英尺就要到達岸邊。他們手裏握著槍,為了保持幹燥,槍被高高地舉過頭頂。


    我們全速衝刺,穿過一片被風吹斜的樹林,進入人跡罕至的森林。黑暗將我們包圍。原本穿透雲層的那部分月光現在被樹遮住了,蒼白的月光經過樹枝的過濾後什麽也不剩了。我們沒時間調整眼睛去適應黑暗,沒時間仔細摸路,也沒時間做除喘著氣狂奔以外的事,一堆人張著手臂跌跌撞撞,躲避距我們隻有幾英寸、似乎突然在半空合起來的樹幹。


    幾分鍾後我們停下來側耳細聽,胸口上下起伏。那聲音仍在我們身後,隻是現在又加入了另一種聲音:狗吠。


    我們繼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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