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煎鍋,或是煎鍋下麵的烈火,我們常常隻能二中選一。


    我和蘭登互相掙脫對方,站了起來。我隨即在最下麵的一級台階上坐下,將金屬手從肩頭取下。沒流血,但淤傷是免不了的。我將它連同上麵的殘臂扔到地上。清晨熹微的曙光中,仍能看出它精美而駭人的外觀。


    加尼隆和蘭登站到我身邊。


    “你還好嗎,科溫?”


    “很好。讓我喘口氣就行了。”


    “我帶了食物,”蘭登說,“我們可以在這兒吃早餐。”


    “好主意。”


    蘭登忙著打開包裹的時候,加尼隆用靴尖踢了踢那隻金屬手。


    “這是什麽鬼東西?”他說。


    我搖搖頭。


    “我從本尼迪克特的幽魂身上砍下來的,”我對他說,“不知道為什麽,它竟然能抓到我。”


    加尼隆彎下腰,把它拾起來,仔細檢查。


    “比我想的輕多了,”他掂了掂這金屬手,又在空中揮了兩下,“有這麽一隻手,你可以在別人身上搞出不少事兒來。”


    “我知道。”


    他試了試手指。


    “也許真正的本尼迪克特能用上它。”


    “大概,”我說,“可把這東西送給他,我感覺怪透了,不過你也許是對的……”


    “肚子怎麽樣?”


    我輕輕戳了戳。


    “還行,都在意料之中。吃過早餐後,我應該可以騎馬,隻要別趕得太急就行。”


    “很好。那麽,科溫,趁著蘭登還在準備早餐,我想問你一個可能有點出格的問題,不過它困擾我很長時間了。”


    “問吧。”


    “嗯,這麽說吧,我做這些都是為你,要不我也不會來這兒。我會為你戰鬥,協助你登上王位,無論做什麽都行。但每次談到繼承權時,總有人怒氣衝天地打斷這個話題,或是轉變話題。你在上麵時,蘭登就是這麽做的。對我來說,你對王位的主張是否合理並不重要,其他人的也一樣,但我就是禁不住對這些摩擦的原因感到好奇。”


    我歎了口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好吧,”過了一陣我終於開口,隨即又笑出聲來,“好吧。這些事就連我們自己都意見不合,我猜外人看來肯定是一頭霧水。本尼迪克特最年長。他的母親是茜姆尼婭,她還為老爹生過另外兩個兒子,奧斯瑞克和芬竇。後來——這種事該怎麽說——法艾拉生了艾裏克。在那之後,老爹從他與茜姆尼婭的婚姻中挑到了一些毛病,就讓它——ab initio<small>[6]</small>,在我過去的那個影子,人們都這麽說——從一開始就無效化了。純粹是詭計,但他是國王。”


    “這讓他們都成了庶子?


    “哦,這讓他們的身份不太明確。據我所知,奧斯瑞克和芬竇可不止是生點悶氣而已,但沒過多久他們就死了。本尼迪克特對這件事反應不大,也可能是更懂得圓通之道。總之,他從沒提出什麽異議。後來老爹娶了法艾拉。”


    “這讓艾裏克成了嫡生子?”


    “如果老爹承認艾裏克是他的兒子,當然是這樣。老爹一直把他當兒子對待,但從沒正式承認過。這個問題涉及到安撫茜姆尼婭的家族,那段時間裏,那家人有點冒火。”


    “反正都一樣。如果他把艾裏克當自己的兒子對待……”


    “哈!但他後來正式承認過莉薇拉是他的女兒。她也是婚外子,但老爹決定認同這個可憐的小姑娘的身份。於是,她得到承認的事實便對艾裏克的身份產生了不利影響。因為這個,艾裏克的所有支持者都對她恨之入骨。後來,法艾拉又生了我。我是在婚內生的,這讓我成了第一個對王位有明確繼承權的人。你要是問別人,也許會得到一種完全不同的評判方法,但他們肯定也要承認上麵這些基本事實。盡管艾裏克死了,本尼迪克特又不太感興趣,這些事似乎不像過去那麽重要……但這就是我的立足點。”


    “我明白……大致明白了。”他說,“還有一個問題……”


    “什麽?”


    “誰是下一個?也就是說,萬一你出了什麽事……”


    我搖搖頭。


    “這件事現在更加複雜了。凱恩本來會是下一個,但他死了。我想繼承權將轉到克拉麗莎的血脈中——那些紅頭發的,布雷斯會成為繼任者,然後是布蘭德。”


    “克拉麗莎?你母親怎麽了?”


    “她生下迪爾德麗後,死於難產。她死後很多年老爹都沒有再婚。後來,他娶了從遙遠的南方某個影子來的紅發婊子。我從不喜歡她。過了一段時間,老爹也產生了這種感覺,又開始到處鬼混。莉薇拉在芮瑪出生後,他們曾一度合好,其結果就是布蘭德。但他們最終還是分手了,老爹為了嘲弄克拉麗莎,還特意認下莉薇拉。至少我是這麽想的。”


    “你沒把女士們算在繼承權的隊列裏?”


    “沒有。她們不是沒興趣,就是沒資格。但如果硬要說的話,菲奧娜會在布雷斯之前,而莉薇拉在他之後。克拉麗莎的血脈結束後,跟著依序是朱利安、傑拉德和蘭登。抱歉,弗蘿拉得算在朱利安前麵。母親的情況肯定要影響繼承權,但這個長幼次序沒人會質疑。就這麽算吧。”


    “好的。”他說,“那麽如果你死了,就輪到布蘭德,對嗎?”


    “嗯……他自己供認曾叛變安珀,而且讓所有人都很不滿。根據他現在的狀況,我不認為其他人會允許這種事發生。但無論如何,我不相信他會放棄。”


    “但不是他,就隻能是朱利安了。”


    我聳聳肩。


    “我不喜歡朱利安,但這不能抹煞他的權利。說實話,他可能會是個非常有能力的君主。”


    “所以他捅了你,想要得到機會證明這一點。”蘭登衝我們喊道,“過來吃吧。”


    “我倒不這麽想,”我站起身,向他走去,“首先,我不知道他如何才能伏擊到我;其次,這未免意圖太明顯了;第三,如果我不久後死去,王位問題真正的發言權在本尼迪克特手裏。所有人都清楚:他有資曆,有頭腦,有力量。舉個例子,他隻要隨便說一句‘別他媽吵了,我支持傑拉德。’這事就定了。”


    “要是他打算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把王位據為己有呢?”加尼隆問道。


    我們坐在地上,拿過蘭登盛滿食物的錫碟。


    “他想要的話,很久以前就可以得到,”我說,“一場無效婚姻的後代,怎麽才能獲得別人的好感?最討巧的就是他走的這條路。奧斯瑞克和芬竇做得太急迫,獲得了最差的效果。本尼迪克特就聰明些。他知道等待……有這個可能,但我得說,希望不大。”


    “那麽,按常理推斷,就算你出了什麽事,局麵仍然會非常複雜?”


    “非常複雜。”


    “還有個問題:凱恩為什麽會被殺?”蘭登問道。接著,趁兩大口食物的間隙,他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這樣一來,等他們把你幹掉後,馬上就會輪到克拉麗莎的孩子們。我忽然想到,布雷斯可能還活著,而他正是下一個順位繼承人。他的屍體一直沒找到。我的猜想是這樣的:在你們的進攻中,他通過主牌聯結上菲奧娜,回到了影子裏重建自己的勢力,把你留在艾裏克手裏,期待著你的死訊。現在,他終於決定再次展開行動。所以他們殺了凱恩,也試著刺殺你。如果他們真的與黑路部族是同盟,那麽就可以從那個方向組織起另一波進攻。然後,他可以成就和你一樣的功績——在最後一刻到達,擊退侵略者,登上舞台。這樣,他就是順位最高、勢力最大的人了。簡單明了。這計劃隻有兩個紕漏,你挺過來了,而且布蘭德回來了。如果我們相信布蘭德對菲奧娜的指控——這我看不出有什麽不對——那麽這很符合他們最初的計劃。”


    我點點頭。


    “有可能,”我說,“這些事我也問過布蘭德。他承認有這種可能,但發誓說自己不知道布雷斯是否還活著。我覺得他沒有撒謊。”


    “為什麽?”


    “布蘭德曾被監禁,被刺殺。他很可能希望複仇,同時也為自己通向王座的道路除掉一個障礙——除我以外的障礙。他正在推動一個對抗黑路的計劃,我想他覺得我會在這計劃中犧牲。他那個團夥的覆沒,以及黑路的鏟除,可以幫他恢複形象,更不用說他作出的種種懺悔了。之後,也許之後他會有——或是自以為會有點機會。”


    “那麽你也覺得布雷斯還活著?”


    “隻是種感覺。”我說,“但沒錯,我是這麽想。”


    “那麽,他們優勢何在?”


    “教育優勢。”我說,“當我們在影子裏縱情聲色時,菲奧娜和布蘭德把精力花在了托爾金身上。因此,他們對那些法則的掌握似乎強過我們。比起我們,他們對影子和它之外的東西更加了解,對試煉陣更加了解,對主牌更加了解。這就是布蘭德可以向你發出訊息的原因。”


    “我想到個有趣的思路……”蘭登沉思片刻,繼續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們自認為可以出師後,就把托爾金料理了?假如老爹出了什麽事的話,這無疑有助於他們獨占這些知識。”


    “這我倒沒想過。”


    我忽然想到,他們是否對托爾金的頭腦動過什麽手腳,讓他變成了我上次見到的那副樣子?如果是這樣,那他們是否知道托爾金可能還活著,就待在某個地方?還是說,他們認定托爾金已經完全垮了?


    “嗯,這是個有趣的思路,”我說,“我想這是可能的。”


    太陽漸漸升起,食物讓我恢複了元氣。晨光中再沒有提爾-納?諾格斯的痕跡。在我的記憶中,它已然褪色,成了昏暗鏡麵裏的影像。加尼隆撿起它僅剩的印記,那隻手,而蘭登則將它和碟子一起打包裝好。日光下,最初的三級步梯看上去更像是一堆亂石,而不是階梯。


    蘭登仰頭示意。“原路回去?”他問道。


    “好的。”我說。


    我們翻身上馬。


    我們是沿一條盤山向南的小徑而來的。比起直通克威爾山頂的路線,這條小徑比較長,但也平坦些。在側腹的不斷抗議中,我情願走比較平坦的路。


    我們排成一列,向右騎行。蘭登打頭,加尼隆殿後。小徑略微向上攀升,接著又傾轉而下。空氣冷冽,帶有新鮮的泥土香氣,以此地的海拔和荒涼程度來說,這種芬芳可並不常有。我估計,這股飄蕩的氣息是來自下方遙遠的樹林。


    我們信馬由韁,任憑它們按自己的步調走下凹地,再翻過小山。當我們靠近山巔時,蘭登的馬嘶鳴起來,暴跳不止。他迅速控住韁繩,安撫馬匹,我四下張望,但沒看到任何可能驚馬的東西。


    到達山頂時,蘭登放緩速度,向後喊道:“看一眼日出,如何?”


    在這裏想不看都難,但這話我沒說出口。蘭登可是很少對著植被、地貌或是光線之類的東西傷春悲秋的。


    當我來到山頂時,自己幾乎也勒住韁繩,因為那輪朝陽仿佛一個韶光異彩的金球,壯麗非常。它似乎比平時大出一半,還有那種獨特的色澤,我印象中從未得見。我們的目光穿過下一座山峰,看到了波光鱗鱗的海麵。日光在海上渲染出奇異的圖案,而天空與雲朵的色彩也獨特超凡。但我沒有停步,因為這種突如其來的明亮幾乎讓人痛苦。


    “你說得對。”我喊了一聲,跟著他走下山坡。在我身後,加尼隆也噴出一句讚美的詛咒。


    我擠了擠眼,抹除光影留下的殘像,忽然注意到這塊小天地的植被比我記憶中要茂盛許多。我記得這裏有幾叢灌木,些許青苔,但現在此地卻聳立著數十株樹木,比我印象中的更加高大,也更加鮮綠,四下青草叢叢,幾條藤蔓修飾著岩石的輪廓。不過,自從我回來後,隻在夜間走過這條路。現在想來,這大概就是剛才我聞到的那股芬芳之源。


    走在小峽穀中,我感覺它似乎也比記憶中來得寬些。當我們走過山坳,再度上坡時,我完全確定了這一點。


    “蘭登,”我喊道,“這地方最近有什麽變化嗎?”


    “不好說,”他回答道,“艾裏克不常讓我出來放風。這兒似乎茂密了點。”


    “而且還大了——寬了。”


    “嗯,沒錯。我還以為這隻是我的想象呢。”


    到達第二個山頭時,濃密的樹葉遮住了太陽,我的眼睛沒有再被晃到。我們目力所及的區域中,林木比剛才離開的地方還要茂盛得多——而且更加高大,分布也更緊密。我們勒住韁繩。


    “我不記得路上有這片林子。”蘭登說,“就算是走夜路,我也會注意到的。我們一定是拐錯彎了。”


    “怎麽會。反正我們知道自己在哪兒。我更願意朝前走,而不是回頭重來。何況,我們也應該留意安珀周圍的環境變化。”


    “沒錯。”


    他朝樹林騎了下去,我們尾隨在後。


    “在這種海拔,這可有點不尋常——長得這麽好。”蘭登向後喊道。


    “這裏的土壤似乎也比我印象裏多了不少。”


    “我想你說得對。”


    我們走進樹林,小徑轉向左側。我們本來可以一直往前走,但還是沿著小徑拐了過去,感覺離目的地更遠了。沒過多久,小徑突然右轉,眼前的景色讓人生疑。樹木更高,濃密得仿佛是故意要愚弄尋找林隙的雙眼。當小徑再度回轉時,路麵變得寬闊起來,筆直地伸向遠方。說實話,伸得太遠了。我們的小山穀可沒這麽寬。


    蘭登再度勒馬。


    “該死,科溫!這太荒唐了!”他說道,“不是你在玩什麽把戲吧?”


    “我就算想,也辦不到。”我說,“在克威爾山的任何地方,都從來無法控製影子。在這個地方,應該是不能操縱影子的。”


    “我也是這麽想的。安珀投下了影子,但自己並不是。我可一點都不喜歡這裏。我們回頭如何?”


    “我有種感覺,我們可能走不回去了。”我說,“而且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把它搞清。”


    “我覺得,也許是個陷阱。”


    “就算是陷阱也罷。”我說。


    他點點頭,我們繼續騎行,走下陰影憧憧的小路,此時頭頂上樹木高聳,更顯肅穆。周圍的林子很靜,地麵平坦,道路筆直。不知不覺間,我們催馬加快步伐。


    大約過了五分鍾,我們再度開口。


    蘭登說:“科溫,這兒不可能是影子。”


    “為什麽?”


    “我試著影響它,但一無所獲。你試過了嗎?”


    “沒有。”


    “幹嗎不試試?”


    “好吧。”


    迎麵而來的樹後可能有塊岩石,那片灌木叢中有一枝牽牛花的蔓莖和花冠……應該有一線晴朗天空,絲絲薄雲飄蕩……然後再來一根斷木,側麵爬著一溜蘑菇……一窪泛著浮渣的水坑……一隻青蛙……飛落的羽毛,飄蕩的樹籽……一根扭曲的枝條……一條新開辟的小徑與我們腳下的道路交錯,痕跡清晰,經過那裏時會有羽毛落下……


    “沒用。”我說。


    “那它不是影子,對嗎?”


    “嗯,是別的什麽東西。”


    他搖著頭,又檢查了一下腰間的長劍,確保沒有扣死劍鞘。我不由自主地做了同樣的動作。片刻之後,我聽到身後的加尼隆也弄出了這種聲音。


    前方,道路開始變窄,沒過多久變得蜿蜒曲折起來。我們被迫再次放緩速度,周圍的樹木比之前迫得更近,枝條低垂。道路變成一條小徑。它顛簸崎嶇,最後轉過一個彎,消失不見了。


    蘭登矮身鑽過一根橫枝,接著抬手勒住馬匹。我們走到他身邊。前方目力所及之處,沒有小徑重現的蹤影。我扭頭向後看去,也找不到它的痕跡。


    “現在征集建議。”他說,“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道在往哪裏走。我的建議是最好讓好奇心見鬼去。馬上以我們知道的最快途徑離開這裏。”


    “主牌?”加尼隆問道。


    “對。你怎麽看,科溫?”


    “好。我也不喜歡這兒,而且暫時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幹吧。”


    “我該聯結誰?”蘭登掏出牌盒,抽出主牌,問道。


    “傑拉德?”


    “嗯。”


    蘭登從套牌中找出傑拉德的那張,目光注視牌麵,而我們則注視著他。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似乎聯結不上他。”蘭登最終宣布。


    “試試本尼迪克特。”


    “好。”


    同樣的步驟。沒有聯上。


    “試試迪爾德麗。”我說著抽出自己的套牌,翻出她那一張,“我也來。看看兩個人一起試會不會有所不同。”


    一次。又一次。


    “不行。”試了很久後,我說道。


    蘭登也搖搖頭。


    “你注意到你的主牌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了嗎?”他問。


    “對,但我不知道是怎麽了。它們確實和平時不太一樣。”


    “我的牌似乎少了過去那種冰冷感。”


    我慢慢地洗著自己的主牌,用手指撫過牌麵。


    “嗯,你說得對,”我說,“是這麽回事。我們再試一次。就弗蘿拉吧。”


    “好。”


    結果一樣。莉薇拉和布蘭德也是。


    “你覺得是哪兒出了問題?”蘭登問道。


    “不是小問題。他們不可能都在屏蔽我們,他們也不可能都死了……哦,也許會。但可能性太小了。似乎有什麽東西影響了主牌,這就是症結所在。可我不知道什麽東西能有如此效果。”


    “哦,根據廠商說明,”蘭登說,“產品不保證百分之百有效。”


    “你似乎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


    他詭笑兩聲。


    “你永遠不會忘記長大成人、走上試煉陣的那天。”他說,“對我來說,它就像發生在去年。成功以後,我激動得滿麵潮紅,從托爾金手裏接過我的第一套主牌。他教會了我如何運用它們。我記得很清楚,我曾問他主牌是否在任何地方都起作用。我記得他的回答,‘不,’他說,‘但在你會去的任何地方,它們都管用。’你知道,他一直不太喜歡我。”


    “你問過他這是什麽意思嗎?”


    “是的。他說‘我不認為你能達到讓它們失效的狀態。現在,你幹嗎不離開呢?’我照辦了。當時我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去玩玩主牌。”


    “‘達到一種狀態’?他說的不是‘到達一個地方’?”


    “不是。有些事我記得非常清楚。”


    “奇怪呀——但這話幫不上我們的忙。有點玄學的味道。”


    “我打賭布蘭德知道。”


    “我有一種感覺,你是對的。”


    “我們應該做點什麽,而不是討論玄學問題。”加尼隆說道,“如果你們無法控製影子,也不能使用主牌。那我們似乎應該先確定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後去尋求幫助。”


    我點點頭。


    “既然我們不在安珀,我想應該可以認定是在影子裏——某個非常特別的地方。既然環境變化不算太大,那麽應該離安珀很近。我們在被動的情況下被移動到這裏,說明有什麽東西替我們完成了穿越,這行動背後應該有所企圖。如果它想攻擊我們,那現在就是最佳時機。如果它想要些別的,那肯定得在我們麵前顯身,因為我們現在甚至連猜測的依據都沒有。”


    “所以你建議我們什麽都不做?”


    “我建議我們等待。我不覺得在這裏閑逛有什麽意義,隻會讓我們更找不到路。”


    “我好像記得你曾對我說,鄰近的影子擁有某種程度的一致性。”加尼隆說。


    “對,我大概說過。怎麽了?”


    “如果和你想的一樣,我們離安珀不遠,那我們隻需要向朝陽的方向騎下去,就能夠到達城市在這裏的投影了。”


    “沒那麽簡單。再說,就算它在那兒,對我們又有什麽好處?”


    “也許在一致性最大的地點,主牌可以恢複功能。”


    蘭登看了看加尼隆,又轉頭看了看我。


    “這也許值得一試,”他說,“反正我們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也許會喪失我們目前尚存的些許方向感。”我說,“不過,這個主意也不壞。如果這裏仍然沒有進展,我們就試試。但你們往後看看,我們越往前走,我們後方的路就縮得越短。我們並不是單純地在空間中移動。在這種情況下,除非別無選擇,我不想到處亂跑。如果有人想讓我們出現在某個特定的位置,現在他就該更明確地將邀請表達出來。我們先等一等。”


    他們都點點頭。蘭登開始下馬,他一隻腳站在地上,一隻腳踩在馬鐙上,突然就這麽愣住了。


    “這麽多年來,”他說,“我從沒真正相信過它的存在。”


    “什麽?”我低聲說。


    “你剛才說的選擇來了。”蘭登說著又騎上馬背。


    他催動馬匹緩緩向前。我跟了上去,片刻之後,我瞥見了它,潔白無暇,和我在樹林中見到的一樣。它站立在一叢蕨草中,若隱若現。我看見了——獨角獸。


    我們靠近時,它轉過身來,等了幾秒後,向前一躍,落在幾棵樹後,身子又被枝葉遮蔽了幾分。


    “我看見了!”加尼隆低聲說,“沒想到真有這樣的生物……你們家族的徽章,對嗎?”


    “是的。”


    “我看是個好兆頭。”


    我沒有回話,隻是跟了下去,讓它保持在視線之內。它是有意讓我們跟隨的,這一點我毫不懷疑。


    這一路上,它都保持著半隱半現的狀態,從一處遮蔽跳到另一處,躲在後麵向我們張望。它移動起來輕盈矯捷,速度驚人;它躲避著開闊地帶,偏好樹蔭林隙。我們跟著它,越走越深。周圍的樹林已經和克威爾山全無相似之處。比起安珀附近的其他地方,它更像阿爾丁森林,地勢平坦,林木茂密。


    我估計過了一小時,然後又是一個小時,我們這才來到一條清澈的小溪旁。獨角獸轉身順流而上。我們沿著溪岸騎行。蘭登說道:“這裏看上去有點眼熟。”


    “嗯,”我說,“但隻是有點。我說不清為什麽。”


    “我也是。”


    沒過多久,我們走上一道山坡,沒過多久,山坡很快變得陡峭起來。這段路馬匹很不好走,但獨角獸放慢了自己的步伐,讓馬能跟上它。地麵上岩石漸多,周圍樹木漸矮。溪水叮咚,蜿蜒流轉。我記不清它到底轉過多少彎,繞了多少路,但我們一直沿著山坡騎行,最終來到了它的頂端。


    這裏地勢平緩,我們騎向一片森林,溪水就是從那裏流出。在這裏,經過右前方一段下傾的坡地,我得以俯瞰下方很遠處,一片冰藍色的海洋。


    “我們的位置很高,”加尼隆說,“本來應該是低地呀……”


    “獨角獸林地!”蘭登插話道,“這裏很像!看!”


    他沒說錯。前方的地麵上布滿了鵝卵石。我們一路跟隨的溪流就從中冒出。這個地方更寬闊,植被更茂盛,它的位置也和我記憶中的不同。然而這種相似性決不隻是巧合。獨角獸站在離溪流最近的一塊岩石上,看著我們,然後又轉開頭去,也許是在注視海洋。


    接著,我們繼續前行,叢林、獨角獸、我們周圍的樹木、身旁的溪流,無不呈現出不同尋常的清晰感,仿佛每件事物都放射著某種特別的光亮,色彩仿佛在這種亮光中顫動,同時又有些搖晃,這種顫動和搖晃非常輕微,感官隻能隱約捕捉到。一種感覺從我心中冒出頭來,類似於急速穿越開始時的情緒。


    一步,一步,又一步,我們的馬匹每邁出一步,周圍的世界就消解一分。事物的相對關係突然發生了變化,侵蝕著我的距離感,毀掉了透視感。在我眼中,事物的外相被重新塑造,所有物體都展現出了它全部的外表麵,但又並未占據更大的麵積。棱角凸現,物體的相對大小突然變得荒唐可笑。蘭登的馬嘶叫暴跳,它巨大無朋,猶如天啟騎士的坐騎,讓我想起了《格爾尼卡》<small>[7]</small>。更讓我擔心的是,我們本身也沒有逃過這一異像——正和他的坐騎較勁的蘭登,努力控製火龍的加尼隆,他們和其他所有事物一樣,都被這個立體派的幻夢空間所扭曲。


    但我胯下的星辰已經是急速穿越的老手,火龍也經曆過很多次了。我們貼在馬背上,感受著無法準確丈量的移動。最終,蘭登也成功地將自己的意誌加諸到坐騎之上。但我們的行進途中,景象仍是變幻莫測。


    世界的明暗繼續轉換。天空變成黑色,但又與夜色不同,更像是一塊不反光的平麵。物體之間的空隙也變得黑沉沉的。唯一的光亮來自事物本身,這些光最終都變成了白色。不同亮度的白光從物麵放射出來,其中最亮的光發自獨角獸身上,寬廣無界,浩蕩無垠,占據了世界百分之九十的空間。光芒中,它突然人立起來,前蹄在空中刨舞,在這慢動作般的姿態麵前,我感覺隻要我們再走一步,就會被它毀滅。


    接著,世上隻有光。


    接著,絕對的靜寂。


    接著,白光褪去,萬物不存。連黑色也一樣。這是存在中的一道缺口,也許隻會持續一瞬間,也許會是永遠……


    接著,黑色重現,然後是光。隻是它們被顛倒過來。光亮填充著空隙,物體成了它勾勒出的虛無。我聽到的第一個聲音是潺潺流水,所以我知道,不知何故,我們停在了溪流近旁。我看到和感覺到的第一件事,是星辰的顫抖。我隨即聞到海的氣息。


    接著,試煉陣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或者說是它扭曲的負片……


    我向前探身,更多的光從物體邊緣流瀉。我向後靠去,它隨之暗淡。再向前,這次比之前更烈。


    光亮散開,在事物上投下不同的灰度。我用膝蓋輕輕地示意星辰向前。


    每邁出一步,世界就恢複一分。表麵、紋理、色彩……


    我聽到身後有人跟了上來。試煉陣就在下方,沒有泄漏出它的任何奧秘,但它漸漸與周圍的事物建立了某種關聯,在我們周圍逐漸變形的大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繼續下山,景深回歸。海洋在右方清晰可見,天與海被一道若有若無的光分開。海洋似乎時而向下,與天空分離;時而又上升,與天空融為一體。天光水色一片混沌,讓人心神不寧,但一時也沒有什麽其他後果。我們走下一道岩石密布的陡坡,它的起點似乎在獨角獸帶我們去的樹林之後。在我們之下大約一百米處,有一片非常平坦的地麵,似乎是一整塊堅固的岩層——大致成橢圓形,長軸足有兩百米。我們腳下的山坡轉向左側,又再度轉回,形成一道巨大的弧線,一個括號,將平滑的岩床半包起來。在它的右側,是一片虛無——也就是說,陸地垂直傾落,直入海洋。


    繼續前進,空間的三個緯度似乎重新恢複了。太陽又變成我們早先看到的巨大熔金光球。天空的藍色比安珀要深,萬裏無雲。洋麵也是相近的藍色,沒有島嶼或船帆的影蹤。我沒看到鳥,也沒聽到除了我們以外的任何聲音。一團龐大的靜寂籠罩著此地,此時。在我突然清晰的視線中,試煉陣最終歸附在地表之下。起初我以為它被雕刻在石頭上,走近後才發現它是被包含其中——金粉色的漩渦,如同異種大理石上的紋路,仿佛渾然天成,而非刻意雕琢。


    我勒住韁繩,其他人走到我的身旁。蘭登在右,加尼隆在左。


    我們靜靜地看著它,過了很久。在我們的正下方,一塊邊緣粗糙的黑斑覆蓋在試煉陣上,從它的外圍直通核心。


    “你知道,”蘭登最後說道,“這就好像有人把克威爾山削平了,一直挖到地牢那一層。”


    “對。”我說。


    “根據相鄰影子的一致性原理,這裏似乎對應著安珀的試煉陣,是我們的試煉陣應該在的地方。”


    “對。”我再次說道。


    “而那條黑帶直通南方,就是黑路來的方向。”


    緩緩地,我領悟了。領悟化為確定。我慢慢點了點頭。


    “這代表了什麽?”蘭登問道,“從這條黑帶來看,這個試煉陣似乎映射著真實發生的事件,但除此以外,我不知道它有什麽意義。我們為什麽被帶到這兒,看這玩意兒?”


    “它不是映射著真實發生的事件,”我說,“它就是真實發生的事件。”


    加尼隆轉頭望著我。


    “在我們去過的影子地球——就是你待了很多年的地方——我聽過一首詩,講的是交匯在樹林裏的兩條路。”他說,“結尾是這樣的:‘我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行的路,於是一切都截然不同了’<small>[8]</small>。當我聽到它時,想起了你說過的一句話——條條大路通安珀。從表麵上看,無論你的家人作出什麽選擇,這條路都會將你們引向安珀。但我那時卻想,現在同樣在想,不同的選擇到底會帶來怎樣的不同。”


    “你真的知道?”我說,“你真的明白?”


    “我想是的。”


    他點點頭,指著下麵。


    “那裏就是真實的安珀,對嗎?”


    “對,”我說,“是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安珀誌3:獨角獸之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羅傑·澤拉茲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羅傑·澤拉茲尼並收藏安珀誌3:獨角獸之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