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威爾山的最高坡上,有一處類似三層台階的結構。我坐在最下麵一層,等待著頭頂上即將發生的變化。這個變化需要夜晚和月亮共同完成,其中一半的需求這會兒已經滿足了。


    西邊和東北方都有雲。我對那些雲很不放心。如果它們聚攏在一起擋住全部月光的話,提爾-納?諾格斯就會消失,複歸於虛無。所以,明智的做法是隨時在地麵上安排一個人作後援,一旦城市消失,他可以立刻用牌將你傳送到安全地帶。


    不過現在,頭頂上方的天空清澈明朗,夜空中灑滿熟悉的星星。等月亮升起,月光照耀在我現在休息的這塊石頭上,通向天空的階梯就會出現,一直向上,延伸到不可思議的高度,通往提爾-納?諾格斯,漂浮在夜空中的安珀的影子。


    我感到疲倦不堪。太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如果現在能停下來歇歇該多好呀。喘口氣,脫掉靴子,按摩腳趾頭,向後倚著讓腦袋休息一下,即使隻是靠在石頭上,對我來說都是十足的奢侈,是純粹的生理快感。我扯下鬥篷蓋在身前,抵擋逐漸猛烈起來的寒風。一個熱水澡,一頓豐盛的飯菜,一張舒適的床,有這些就太棒了。但現在,這些享受簡直就是在做夢,是純粹的幻想。像現在這樣歇著,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幸福了,讓我的思維變得緩慢下來,漂移不定,我就像一個觀眾一樣,回首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


    這麽多事……但是現在,至少,我的一些疑問有了答案。當然不是全部,但這一刻,已經足夠稍減我內心的疑惑……現在,我對自己不在安珀期間發生的情況有了一些了解;對於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有了更好的理解;對於將要發生的某些狀況,以及我必須要做的,有所認識……不知為何,我感覺我知道的情報實際比自己意識到的還要多,我已經掌握了一些碎片,可以拚全我麵前這張不斷擴大的拚圖——隻要我能正確地搖晃它們,彈一彈,轉一轉。最近這些事件發展的速度太快了,尤其是今天,不允許我有一刻安靜的思索。而現在,這些片段似乎呈現出不同尋常的意義……


    但我走神了,肩膀上方似乎有一點點動靜。這是高空投下的亮光的效果。我轉身站起,凝視著地平線。在海麵上,月亮將要升起的方向,先出現了一抹微光。就在我凝神觀看的當兒,一輪弧形的光猛地躍入眼簾。雲層朝那邊移動,但距離不到,還不足以壞事。我抬頭瞥了一眼,頭頂上還沒有出現鏡像。我抽出撲克牌洗了一遍,挑出本尼迪克特那張。


    這張牌毫無生氣。聯係尚未建立。我振作起精神,專注地凝視著。就在這時,月亮浮出海麵,在海麵的波濤之上投射下一道光影。頭頂的空中出現了淡淡的影子,淡極了,似有若無。隻見月光漸漸明亮,一點微光飛快地勾勒著空中的淡影。岩石上麵也呈現出最初的線條,蜘網一般纖細微弱。我凝視本尼迪克特的牌,開始接觸他……


    他冰冷的圖像有了生命。我看見他在試煉陣室內,就站在試煉陣中央,左腳旁是一盞點亮的提燈。他感應到了我的存在。


    “科溫,到時候了嗎?”他問。


    “還沒有。”我告訴他,“月亮正在升起。城市剛開始露出輪廓。還需要一點時間。我想先確認一下,看你準備好沒有。”


    “我準備好了。”他說。


    “你能趕回來實在太好了。你那邊有什麽有趣的情況嗎?”


    “是加尼隆把我叫回來的。”他說,“他一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之後立刻找到我。他的計劃看來很不錯,所以我趕過來了。說到混沌王庭,是的,我覺得我有所發現——”


    “稍等。”我打斷他的話。


    月亮光華凝出的形體更加清晰可辨了。頭頂的天空之城已經展露出輪廓。現在可以看清天梯了,但有些地方的顏色依然很淡。我急不可待地向前伸手摸索著……


    冰涼、柔軟。我碰到了天梯的第四級台階。在我的推動下,它似乎稍微有些變形。


    “差不多好了。”我告訴本尼迪克特說,“我正準備試驗一下台階。你做好準備。”


    他點頭。


    我登上石頭台階,一級,兩級,三級。然後,我抬起腳,放在第四層台階上,從這一層開始,台階純由幻影組成。它輕輕托住我的重量。我不敢立刻抬起另一隻腳,隻能耐心等待,凝視著月亮。我呼吸著清爽的空氣,月光逐漸明亮起來,倒映在水中的那道月光變寬了。我抬頭看了一眼,看見提爾-納?諾格斯的透明質感在漸漸消失。它背後的星光暗淡了許多。與此同時,我腳下的台階變得更加穩固,已經完全不再有顫動感。我覺得它可以承擔我的體重。我的目光沿著它向上延伸的方向望去,漫長、完整的一級級階梯,這裏是半透明的,那裏是完全透明的,微微發光,一直向上,通到漂浮在海麵上的寂靜城市。我抬起另一隻腳,站在第四層台階上。隻要我願意,再往上多走幾級台階,天梯就會像自動扶梯一樣,將我送進那個夢想可以化為現實的地方,送進那座充滿幽魂與晦澀預兆的城池。在那座月光照耀的城市裏,模糊不明的欲望將凝結成型,那裏有扭曲的時間,有蒼白的美麗。我退下台階,瞧一眼月亮。現在它已經穩穩懸掛在這個世界海與天之間濕潤的交界處。我凝視著本尼迪克特的牌,它也沐浴在銀色的光芒中。


    “階梯已經穩固,月亮升起來了。”我說。


    “很好,我出發了。”


    我注視著站在試煉陣中心的他。他左手舉起提燈,有那麽一會兒,他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瞬間後,他消失了,試煉陣也隨之消失。再下一瞬間,他站在一個相似的房間裏,不過這次是站在試煉陣之外,靠近它的起點。他高高舉起提燈,環顧整間房間。隻有他一個人。


    他轉身,走到牆邊,把燈靠牆放下。他在燈下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試煉陣那邊。影子不斷變化著形狀。本尼迪克特轉過身,回到他最初的位置。


    我注意到,和安珀試煉陣相比,這個試煉陣閃爍著蒼白的光——銀白色的光,不是我所熟悉的藍色光芒。它的外形結構與安珀的試煉陣相同,但幻影城的透視讓人捉摸不定。這個試煉陣是扭曲變形的,時而狹長,時而擴寬,它的表麵似乎一直在流動變幻著,毫無規律可言。我仿佛正通過一個不規則的透鏡觀察著這一切,而不是通過本尼迪克特的牌麵。


    我從階梯上退下來,回到最低的一層台階上。我繼續觀察著。


    本尼迪克特的手鬆開他握住的劍,劍還在鞘中。


    “你知道血流到試煉陣上可能導致的結果嗎?”我問他。


    “知道,加尼隆告訴我了。”


    “你曾經懷疑過他的所作所為嗎?”


    “我向來不信任布蘭德。”他告訴我說。


    “你在混沌王庭的冒險怎麽樣?你都發現了些什麽?”


    “等會兒說,科溫。他現在隨時可能出現。”


    “我希望不會出現幻象分散你的注意力。”我回想起自己上次的提爾-納?諾格斯之行,還有當時他所扮演的角色。


    他無所謂地聳聳肩。


    “隻有當一個人心神不集中時,影子才會具備力量。而我的注意力,今晚全部留給一件事情。”


    他轉身環繞了一圈,仔細檢查房間裏的每個部分,完成後就停了下來。


    “他會不會估計到你的出現?”我說。


    “也許。這無關緊要。”


    我點點頭。如果布蘭德沒有出現,我們能贏得多一天時間,可以安排衛兵守衛安珀之外的其他試煉陣,還可以借助菲奧娜的力量找到布蘭德。找到之後,我們就可以主動出擊。她和布雷斯以前曾經阻止過他一次,她現在單槍匹馬可以做到嗎?或者我們應該先找到布雷斯,說服他來幫助我們?布蘭德找到布雷斯了嗎?布蘭德到底想幹什麽?如果單純是想奪取王位,這種野心我倒是還可以理解。可是……還是別多想了,這人是個瘋子。太糟糕了,但這是事實。是遺傳造成的?還是外界因素影響的?我嘲弄地想,從某種程度來說,我們所有人都和他一樣瘋狂。我們拚命奪取,苦苦爭鬥,隻為了比別人多得到一點點,多超過別人一點點。坦白說,這本身就是瘋狂的一種表現形式。他隻不過把這種瘋狂的勢頭發揮到了最大限度。就是這麽回事。他像一幅扭曲變形的諷刺漫畫,描繪出了我們所有人的這種癲狂狀態。從這個意義來說,我們中的誰最終會成為背叛者,真的很重要嗎?


    是的,很重要。成為這個角色的人是他。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瘋了,他已經走得太遠了。他做出了艾裏克、朱裏安,還有我永遠不會做的事情。布雷斯和菲奧娜最後也從他逐漸擴大的陰謀裏退了出來。傑拉德和本尼迪克特比我們其他人要高一個級別——無論是道德感,還是成熟程度,都比我們更優秀。因為他們都沒有加入這場權力遊戲。蘭登變了,他在最近幾年內變了很多。獨角獸的孩子們,隨著年齡增長,是不是都會變得成熟起來?這種轉變慢慢出現在我們其他所有人身上,但不知何故唯獨漏掉了布蘭德?或者,正因於布蘭德的行為,我們其他人才會出現這種成熟的轉變?和許多疑問一樣,這類問題的好處就在於提出問題,而不是回答問題。我們其實與布蘭德非常相似,想到這一點,我感到一陣恐懼。再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了。不過,是的,最終誰成為背叛者的確很重要。無論出於什麽原因,他畢竟是開始行動、背叛安珀的那個人。


    月亮升得更高了,它的影像疊加在我所凝視的試煉陣廳內的景象上。雲層繼續移動,在月亮附近翻湧。我想提醒本尼迪克特注意,但現在不能讓他分心。在我頭頂上方,提爾-納?諾格斯如同一艘超自然的神秘方舟,漂浮在夜晚的大海之上……


    布蘭德突然出現了。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格雷斯萬迪爾的劍柄,盡管內心一部分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會出現這種情況。他隔著試煉陣站在本尼迪克特對麵,在高空中的這個黑暗房間裏突然現身。


    我的手放了下來。本尼迪克特當即察覺到有人闖入。他轉身麵對著他,沒有碰手裏拿著的武器,隻是目光越過試煉陣,凝視著我們的兄弟。


    一開始,我最擔心的就是布蘭德會想方設法直接出現在本尼迪克特背後,從後麵刺中他。不過換作我,我絕對不會那麽做,因為即使在瀕死之際,本尼迪克特的條件反射依然足以讓他消滅攻擊者。顯然,布蘭德還沒瘋到那種地步。


    布蘭德笑了。


    “本尼迪克特。”他說,“有趣……是你……在這兒。”


    仲裁石懸掛在他胸前,閃爍著熾熱的紅色光芒。


    “布蘭德,”本尼迪克特冷靜地說,“別試。”


    布蘭德還是保持笑容,解開佩劍的腰帶,把武器丟到地板上。劍落地的回聲消失後,他才開口:“我不是白癡,本尼迪克特。可以用劍與你比武的人,恐怕到現在還沒有出生呢。”


    “我並不需要劍,布蘭德。”


    布蘭德開始沿著試煉陣的邊緣,慢慢走過來。


    “可你還是佩著劍,你原本可以成為國王,卻隻想做個保護王位的仆人。”


    “如果把我的野心開列成一張清單,成為國王的心願在單子上的排位非常低。”


    “沒錯。”他停了下來,距離試煉陣很近,“忠誠,謙讓。你一點沒變。可憐的爸爸把你訓練得太好了。你本可以得到更多。”


    “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本尼迪克特說。


    “被他輕而易舉地遏製下去,剝奪了繼承權。”


    “你不可能聊著天就從我身邊經過,布蘭德。不要逼我傷害你。”


    布蘭德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又開始慢慢往前移動。他到底想幹什麽?我猜不出他的陰謀。


    “你知道,有些事,其他人做不到,我卻能做到。”布蘭德說,“如果有什麽你想得到、但又覺得自己無法得到的東西,現在你有機會說出來,我會讓你知道你錯得多麽離譜。我學到了很多你根本想象不到的東西。”


    本尼迪克特露出他那難得一見的笑容。


    “你選擇了錯誤的說服方法。”他說,“如果我想要什麽,隻需要走過去就行。”


    “穿行影子!”布蘭德不屑地哼了一聲,再次停下腳步,“家裏其他任何人都可以抓住他們想要的幻影!可我說的是真實!安珀!力量!混沌!不是白日夢造就的實體!不是屈居第二的抉擇!”


    “如果我想得到什麽我現在還沒擁有的東西,我知道該怎麽做。我隻是不想去做而已。”


    布蘭德哈哈大笑,又開始向前走。他已經繞著試煉陣的外圍走了四分之一的距離。寶石發出更加絢目的光芒。他的聲音嗡嗡地回蕩在房間裏。


    “你是個白癡,心甘情願為自己套上枷鎖!不過,假如沒有什麽東西是你想擁有的,權力對你來說也沒有吸引力,那麽知識呢?我學會了托爾金留下的全部知識。而且我繼續探索,付出了黑暗的代價,掌握了這個宇宙運行的秘密。你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得到這些知識。”


    “那樣做會有代價的,”本尼迪克特說,“而且是我無法支付的代價。”


    布蘭德搖搖頭,甩了一下頭發。一小片雲從月亮下麵穿過,試煉陣的幻影搖晃了一陣。提爾-納?諾格斯微微模糊了片刻,然後又恢複到正常的聚焦度。


    “你是當真的,你真是當真的。”布蘭德說,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周圍景色消退的那一瞬間,“我不會再試探你了。但在這之前,我必須得先試試。”他又停下來,凝視著他,“你實在是個好人,不該為安珀的瑣事賠上自己的一切,保護最終必然崩潰的事物。我就要贏了,本尼迪克特。我要抹掉安珀,建立一個全新的安珀。我要抹掉舊的試煉陣,創造一個屬於我自己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幹。我想讓你在我身旁輔佐我。我要建立起一個完美的世界,這個世界將擁有更加直接往來於影子間的通道。我要將安珀與混沌王庭合二為一。我要擴展它的疆域,直接穿越所有影子。你可以統禦我們的軍隊,那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軍事力量。你……”


    “如果你的新世界真如你描述的那麽完美,布蘭德,那它根本就不需要軍隊;另一方麵,如果它反映出它的創造者的精神狀態的話,那麽我看它不可能比現存的世界有什麽改進。謝謝你的提議,我還是願意守護已經存在的這個安珀。”


    “你這白癡,本尼迪克特。你這善良但愚蠢的家夥。”


    他又開始隨意地走動。他已經走到本尼迪克特麵前四十步之內的距離了,然後,隻剩下三十步……他繼續走過來。最後,他在二十步遠的地方停下,拇指鉤在腰帶後麵,隻是站在那裏,凝視著。本尼迪克特迎上他的目光。我再次查看了一下雲的情況,一長條雲朵繼續朝月亮那邊移過去。我隨時可以把本尼迪克特拉出來,現在不值得為那朵雲分他的心。


    “為什麽你不過來一劍把我砍倒?”布蘭德終於開口問,“我現在赤手空拳,殺我輕而易舉。我們兩人的血管裏都流動著相同的血,但這並不會讓你動不了手,是不是?你還在等什麽?”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希望傷害你。”本尼迪克特說。


    “但你還是準備殺我,如果我想從你身邊經過的話。”


    本尼迪克特簡單地點點頭。


    “承認吧,本尼迪克特,你怕我。你們所有人都怕我。即使我像這樣赤手空拳,你照樣害怕,你的腸子一定嚇得纏住了。你看到我的自信,你無法理解我。你一定感到恐懼了。”


    本尼迪克特沒有回答。


    “你還怕你的手上沾上我的血。”布蘭德繼續說下去,“你怕我臨死前的詛咒。”


    “你怕你的手沾滿馬丁的血嗎?”本尼迪克特反問。


    “那個雜種!”布蘭德叫嚷起來,“他並不是真正的家族成員。他隻是一個工具。”


    “布蘭德,我不想殺死自己的兄弟。交出你戴在脖子上的那塊寶石,乖乖跟我回安珀。讓事情重回正軌,現在還不算太晚。”


    布蘭德猛地仰起腦袋,放聲大笑。


    “哦,多麽高貴的說辭!多麽高貴的說辭,本尼迪克特!像真正的安珀之王!你那多得過分的美德真讓我羞愧。這一切的關鍵是什麽?”他伸手撫摸仲裁石。“是這個嗎?”他又放聲狂笑,繼續前進,“就是這個小玩意兒嗎?交出它就可以給我們帶來和平、友愛和秩序嗎?它可以贖回我的生命嗎?”


    他再次停下腳步,現在距離本尼迪克特隻有十步之遙。寶石在他胸前璀璨耀眼。他伸手拿起寶石,低頭注視著它。


    “你知道它真正的力量嗎?”他問。


    “夠了。”本尼迪克特開口道,可他的聲音突然哽在喉頭。


    布蘭德迅速向前邁了一步,胸前掛著耀眼的仲裁石。本尼迪克特的手開始移向劍柄,卻無法碰到它。他僵硬地站在那裏,仿佛突然間變成了一尊雕像。到這時,我才開始明白發生了什麽,可惜為時已晚。


    布蘭德說的話其實毫無意義,隻是喋喋不休的廢話,說出來讓人分心罷了。這段時間裏,他挖空心思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接近對手,接近到最恰當的距離。加尼隆猜得不錯,他果真已經和仲裁石部分調諧了。雖說隻是一部分,但已經足以使他發揮它的力量。這種作用我懵然不知,而他自始至終一清二楚。


    連他到達的方位都是事先設計過的,先和本尼迪克特拉開足夠的間隔,然後悄悄激發寶石的力量。不管用,於是他再移近一點點,接著試驗。他不斷拉近距離,不斷測試,直到找到最合適的一點,使寶石的力量控製住本尼迪克特的神經係統。


    “本尼迪克特,”我說,“趕快回到我這邊來。”我集中意念,向他投放過去。但他既沒有移動,也沒有回答。


    他的主牌依舊保持著聯通作用,我能感到他的存在,也能通過主牌觀察到事態的進展,可我就是無法接觸到他。寶石影響到的顯然不僅僅是他的運動神經係統。


    我再次查看雲層的狀況。雲朵還在增多,正在靠近月亮,看來雲層很快就要遮住月光了。如果我不能搶在這之前,及時把本尼迪克特拉出來,當月光被完全遮住、幻影城消失的同時,他就會掉進大海。布蘭德!如果他能發現這個情況,他也許會用寶石驅散雲層。但要那麽做,他或許就不得不放鬆對本尼迪克特的控製。他不會那麽做。還有……雲層移動的速度似乎慢了下來。我的擔心恐怕全無必要。盡管如此,我還是用拇指挑出布蘭德的牌,把它放在一邊備用。


    “本尼迪克特呀,本尼迪克特。”布蘭德得意地笑著,“如果無法舉起你的劍,就算最優秀的劍客又有什麽用?我早說過,你是個白癡。你難道認為,我會自願走向我的屠夫嗎?你本應該信任你感覺到的恐懼。你本應該知道,我不會孤助無援地走進這裏。我說我會贏的時候,我是當真的。雖然如此,你依舊可以充當不錯的夥伴,因為你是最優秀的。我真希望你接受了我的提議。但是,現在這些已經不重要了。沒人可以阻擋我。其他人同樣沒有機會。你死之後,事情會更加容易。”


    他的手伸進鬥篷下麵,取出一把匕首。


    “帶我過去,本尼迪克特!”我大叫,沒用,沒有任何回複,沒有力量可以將我傳送到那邊。


    我回想起我和艾裏克之間用主牌進行的精神搏鬥,於是抓住布蘭德的牌。如果我可以通過布蘭德的牌擊中他,也許我就能切斷他的集中力,讓本尼迪克特恢複自由。我將自己的全部力量都投注在牌上,準備來一次強有力的精神攻擊。


    什麽都沒發生。通路被凍結,一片黑暗。


    一定是因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邊的任務上,他的精神與仲裁石完全結合在一起,如此密不透風,以至我根本無法接觸到他。我嚐試從各種角度接觸,都被擋了回來。


    突然,我上方的階梯變得蒼白起來,我飛快地瞟了一眼月亮,一團積雲分出來一部分遮住了部分月亮。真該死!


    我的注意力重新轉回到本尼迪克特的牌麵。過程很緩慢,但我還是重新恢複了聯係,證明那邊的本尼迪克特還有知覺。布蘭德走近一步,繼續嘲笑辱罵他。寶石掛在沉重的鏈子上,其力量被激發出來,發出眩目的光。他們現在站的位置,距離彼此大約隻有三步遠。布蘭德用手指把玩著匕首。


    “是的,本尼迪克特。”他正在說話,“你也許寧願戰死在戰場上;另一方麵,你也許應該將這個視為一種榮耀。從某種程度來說,你的死將催生一個全新的秩序……”


    他們身後的試煉陣變暗了,可我無法將視線從眼前這一幕轉開,去查看月亮的情況。布蘭德背對著試煉陣,似乎什麽都沒有注意到。他又往前邁了一步。


    “現在玩夠了,”他說,“我還有事情要做,夜晚的時間很寶貴。”


    他又走近一點,垂下匕首。


    “晚安,可愛的王子。”他說著,朝他靠近過去。


    就在那一瞬間,本尼迪克特的機械右臂突然劃破陰影,月光下銀光一閃,速度之快,宛如一條噬人的毒蛇。手臂閃爍的金屬表麵仿佛寶石的刻麵,手腕是用銀纜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編織,以火釘按照人體骨骼的位置固定在一起的。它像一件最精密的瑞士玩具,像一隻機械昆蟲,高效而致命,又如此美麗。它向前疾射而出,速度快得連我都無法看清。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依然僵硬,雕像一樣紋絲不動。


    機械手指抓住掛在布蘭德脖子上的寶石鏈子。接著,手臂向上一伸,把布蘭德高高舉起,離開地麵。布蘭德丟下匕首,雙手抓住自己的喉嚨。


    在他身後,試煉陣再次暗下去,光芒變得更加蒼白。提燈燈光下,布蘭德的臉如死人般慘白可怖,扭曲成一副鬼臉。本尼迪克特還保持凝立不動,高高抓著他,沒有移動,仿佛一具人形絞架。


    試煉陣更加暗淡,變得模糊起來。在我上麵,台階開始消退。月亮隻剩下一半露在雲外。


    布蘭德掙紮著,手臂舉過頭頂,抓住控製機械手的兩側鏈條。和家裏所有人一樣,他十分強壯。隻見他的肌肉突起、變硬。與此同時,他的臉已經發黑,脖子上繞著一堆扭曲的絞索。他狠命咬住嘴唇,拚命拉扯鏈條,鮮血流到他的胡子上。


    一聲刺耳的斷裂聲,然後是一陣哢嗒哢嗒的響聲,機械手上的鏈條斷了,布蘭德摔到地上,大口喘息著。他在地上滾了一圈,雙手還抓著他的喉嚨。


    非常緩慢地,本尼迪克特放下他那條奇異的胳膊,他依舊抓著鏈子和寶石。他彎曲一下另外一條胳膊,然後深深地歎了口氣。


    試煉陣變得更加模糊了。在我上方,提爾-納?諾格斯開始變得透明起來。月亮幾乎全部消失了。


    “本尼迪克特!”我大叫,“你能聽到我嗎?”


    “是的。”他回答說,聲音非常輕。他開始向下沉入地板。


    “城市在消失。你馬上到我這邊來。”


    我伸出手。


    “布蘭德……”他說著,轉頭找他。


    布蘭德也在下沉,本尼迪克特夠不到他。我抓住本尼迪克特的左手,用力一拉。我們倆同時跌倒在高高露出地麵的岩石旁。


    我扶他站起來,我們倆坐在石頭上。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一言不發。我又抬頭望去,提爾-納?諾格斯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回想起這一天之內發生的所有事件。如此快速,如此突然。現在,一陣格外巨大的疲倦感壓迫著我,我感覺精疲力盡,馬上就要睡著了。我無法清晰地思考任何問題。最近這幾天腦中塞了太多的東西。我再次背靠在石頭上,凝視著雲和星星。碎片……碎片似乎可以拚在一起了,隻要正確地搖晃一下,轉一下,或者彈一下……現在,它們正在搖晃、旋轉、彈跳,幾乎快自己拚合出整幅畫麵了……


    “你覺得他死了嗎?”本尼迪克特的問話將我從浮現出拚圖的半夢半醒中拉回現實。


    “也許。”我說,“幻影在周圍分離塌陷時,他的情況很糟糕。”


    “從上麵跌落下來的距離很長。他也許有時間沿著他來時的路線逃跑。”


    “現在,這個已經無關緊要了。”我說,“你已經拔下了他的毒牙。”


    本尼迪克特嘟噥一聲。他還抓著寶石,現在的紅色比剛才暗淡了很多。


    “對。”隔了半響,他開口說,“試煉陣現在安全了。我隻希望……我希望有些時候,在很久以前,有些當時說出口的話並沒有說出來,或者,我們做了某些當時並沒有做的事情。要知道,有些事可以讓他的成長經曆有所不同,有些事情,可以讓他成為另一個人,一個不同於我在上麵見到的那個懷恨在心、扭曲變態的家夥。現在,他還是死了的好。可惜,他本來可以成為更好的人。浪費了。”


    我沒有回答他。他說的可能對,也可能不對。這不重要。布蘭德可能原本就是瀕臨崩潰、隨時會徹底發瘋的精神病患者。無論過去我們怎麽對他,最後的結果可能都不會有什麽不同。總有原因。每當有什麽事情被搞糟,每當發生了什麽令人無法容忍的事時,背後都有一個解釋的原因。可是,事情終究還是搞糟了,無法容忍的情況也發生了,解釋清楚其中的原因,並不能減輕它帶來的痛苦。如果有人真的做了那麽非常邪惡的事情,總有一個原因。如果你有這個興趣,知道這個原因以後,你就會知道為什麽他是一個狗娘養的混蛋。盡管如此,事情還是發生了。是布蘭德幹的。現在進行死後的心理分析,不會改變任何已經發生的事。我們的舉動,和舉動背後的邏輯推理,是我們的後人借以評判我們的東西。其他的隻是一種道德上獲得優越感的廉價感覺。還是留給老天去裁定吧。我沒有資格……


    “我們最好回安珀去。”本尼迪克特說,“還有一大堆的事等著要做。”


    “等等。”我說。


    “為什麽?”


    “我剛才一直在想。”


    我沒有接著解釋,最後他忍不住問:“思考什麽?”我慢慢地洗著我的撲克牌,把他的牌,還有布蘭德的牌,都重新放回去。


    “你至今都沒有對你得到的新胳膊感到驚訝嗎?”我問他。


    “當然有。你在非同一般的情況下,把它從提爾-納?諾格斯帶回來。它很適合我。它很管用。它今晚證明了它的實力。”


    “說得對。到頭來,一切靠的都是一個可憐的巧合,不是嗎?在天空之城,這個致命武器給了你一個機會,使你有了對抗寶石的力量。而且,它恰好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而你又恰好成為到天空之城去的那個人,難道正是為了去使用它?看看已經發生的事件,回溯到起點,然後繼續向前推論。這一係列的事件,如此偶然,卻又相互關聯,這難道不夠奇怪嗎?不,應該說不夠荒謬嗎?”


    “如果你按這種思路推論……”他說。


    “我確實是按這個思路想的。你一定和我一樣意識到了,事情並非如我們所看到的那麽簡單。”


    “那好,你盡管這麽說好了。真要這樣,這一係列巧合到底是如何安排的?這一切是如何做到的?”


    “我還沒想清楚。”說著,我抽出那張我好久都沒有注視過的牌,體會著它在我指尖下的冰冷觸感,“不過,關鍵不在於這一切是如何安排的。你問了一個錯誤的問題。”


    “那我應該問什麽?”


    “不是‘如何’,而是‘誰’。”


    “你認為某個人在暗中安排了所有這一串事件,一直到取回寶石為止?”


    “我不知道。某個人?不,我不知道。不過,我認為,有個我們大家都認識的人,現在已經回來了,而且隱身在所有這些事件的背後。”


    “好吧,是誰?”


    我給他看我手中握著的那張主牌。


    “老爹?太可笑了!他肯定已經死了。都過去那麽久了。”


    “你也知道,他完全有能力策劃這一切。他那麽狡猾精明。我們從來不知道他的力量到底有多麽強大。”


    本尼迪克特站起身,伸展一下四肢,斷然搖頭:“我想你在外麵的寒冷空氣裏待得太久了,科溫,咱們現在回家吧。”


    “不測試一下我的猜測?得了,來吧。這又不是很難,坐下來,給我一分鍾時間。我們來試試他的牌。”


    “如果他還活著,這麽長時間裏,他肯定會聯係我們中的某個人的。”


    “我可不這麽想。事實上——來吧,就算將就我一次,又沒什麽損失。”


    “那好,為什麽不試?”


    他在我身邊坐下。我舉起主牌,放在我們兩人都看得到的位置。我們凝視著它。我敞開意識,向外伸展。隻一瞬間,聯係就建立了。


    他端詳著我們,一臉微笑。


    “晚安。任務完成得真不錯。”加尼隆說,“很高興你們奪回了我的小飾物,很快,我就用得著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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