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團兒,我像你惦記小母雞一樣惦記你,哪舍得投胎?}


    紫國,荻花城,飛絮漫天。


    正值花朝時節,入夜樹上便燃起花神燈,樹下有花農擺起各式盆栽。沿著長街一路逛過去,運氣好還能看見品種稀缺的綠萼,花色傾城的熒光墨蘭,還有可遇不可求的變色牡丹。兩家富貴公子為爭奪一盆碧玉蓮花競相叫價,這邊為了爭口氣花錢不眨眼,那邊花農也樂的嘴都快歪了。


    有紈絝子弟的地方,難免會聞到銅臭,所幸壞不了這夜色染上的香,最人心脾。


    這樣美妙的夜,我也閑不住,在屋簷上尋了個舒服的地方趴好,瞧見賣炒貨的大娘家院裏養的幾隻小母雞正四平八穩地趴在雞窩裏,心裏美滋滋地算計著將它們拔毛放血的好日子。


    “喂,毛團兒,這小母雞還沒長膘你就惦記上了?”


    “你懂什麽,我跟它們在培養感情呢。”


    “那感情好,城郊王裁縫家那裏兩隻花毛雞求著你填肚子去了?”


    我回頭看著站在屋簷上一襲絲錦長紫袍的男鬼。風灌進袍子裏,像要把他吹起來。麵上白得近乎透明,說話慢聲細語,一雙深紫的眼瞳帶著紫國皇族特有的貴氣,令人不敢逼視。我懶洋洋地晃著尾巴舔著爪子,不知道是第幾次說:“舜華公子,幾天不見,我以為你跑去投胎了呢。”


    “毛團兒,我像你惦記小母雞一樣惦記你,哪舍得投胎?”


    夏蘭華舜生前是紫國的皇子,已經死了三百多年,據說是因為有心願未了,所以不能轉世。多麽了不起的心願可以讓他獨自孤零零地在世間遊蕩三百年,我偶爾問起,他隻是笑而不語,大概怕我和那些戀慕他的女鬼們嚼舌根。


    其實我哪有那麽無聊,我隻對舜華老鬼口中說的,他生前養的那隻通體雪白,眼瞳是黑色的狐狸感興趣。可惜這老鬼死後自然也不知到那毛團兒的死活,八成是被別人抱去養了,狐狸這種動物沒事沒什麽骨氣,也少有什麽真心。


    我望著頭頂隨風漂浮的飛絮,突然又想起一個人。那人有著一頭金緞般的頭發,春水東流般的桃花眼,終日都是笑眯眯的,也不見對什麽人是真心。


    耳畔突然傳來隱約的柳葉哨聲,我戀戀不舍地望了兩眼小母雞,又對這舜華老鬼說:“我先走了,我家大人催我回去呢,你小心點,別被雷劈到魂飛魄散”


    “唉,還是毛團兒你關心我。”


    舜華老鬼就會自作多情,我哪是關心他,我是怕他魂飛魄散了,再也沒有人肯像他這樣無聊地陪我磨牙。


    “……呸,什麽毛團兒,本姑娘叫花重。”


    我沿著屋簷往星耀大人暫居的客棧跑,剛進門就聽店夥計驚奇地招呼大堂裏吃酒的客人說:“嗬,我說住折梅那間屋的公子帶了一頭通人性的狐狸,爺們還不信,你瞧瞧,這小狐狸還會買燒雞呢!”


    我直覺得無力,若不是星耀大人不想看見一副醜不拉嘰的臉在他麵前晃,我也不用被這群沒見識的人當畜生看。


    折梅那間屋的門虛掩著,我一頭撞進去,頓時聞到星耀大人血液的香味,引得我隻吞口水。要知道,我還是一隻狐精,狐仙的血液可是會幫我增加修行。強忍下嗜血的願望,我在地上一滾,幻化成人形。屋裏沒燃燈,淺淺的呼吸從窗前飄來,我撲上去:“星耀大人,誰傷的你?”


    桌上的燭台頓時燃了,我熱切地扯著的人正用含笑的眸子瞅著我,金緞般的長發隨著他低頭的動作淌下來,落在我的臉上,:“嘖嘖,這就是星耀的小跟班兒,真醜。”


    {他隻是笑了笑,眼中有落寞,一點也不信的樣子,或許是他聽這種話聽得多了。或許他也隻是應個景隨口說說,也隻有我當真。}


    風眠大人住進荻花城主的淨心樓。


    我忙托靈鴉捎信給月影大人,求他速來荻花城請風眠大人回狐隱山。這人極隨行,又不懂得隱忍,時間久了不知道會弄出什麽事情來。


    入夜後風眠大人與荻花城主坐在亭子裏分享一壇桂花釀。這美人不應該是輕移蓮步鶯聲細語嗎?可是這位城主喝酒用的是吃麵條的大碗,喝到興起的時候幹脆拎起壇子灌。風眠大人最喜歡新鮮,那百花仙就是太一板一眼,所以他才覺得沒意思。


    果真風眠大人的笑容簡直像摻了幾斤蜜糖,看兩眼都能讓你生蛀牙。


    我舔了舔脖子上的毛,想著有生之年,如果能多吃兩隻雞,那也就不是白死了。趁著月色我跳過屋頂,炒貨大娘家屋簷上坐著舜華老鬼,正盯著瘦骨嶙峋的小母雞。


    “毛團兒,你可來了,我幫你守著這小母雞,誰也別想偷去了。”


    想必這做鬼最清閑,也不用填飽肚子,怪不得他不肯投胎。


    “華舜公子,這雞我恐怕是吃不成來,你且等著,我死了若是有魂魄,你隨我一起投胎吧”


    “你家那個星耀大人每次都用扭斷你脖子來嚇唬你,哪次又當真的?”


    這次不同的,說多了這老鬼也不明白。我回到淨心樓門口,天已大亮。風眠大人昨夜喝多了酒,還在睡。我備好了洗澡水在門口立著。


    “喂!你!去把火盆兒搬到祭廟去,風眠公子這邊我們會伺候著。”淨心樓的侍女個個模樣周正,脾氣傲慢,還挺會使喚人的。


    不就一個火盆兒,我也不跟這幫沒見識的侍女計較,便幫著搬到祭廟。剛進廟門,就聽見門口的鈴鐺放肆地在搖晃,接著迎麵飛來一道用黑狗血繪製的符咒,我躲避不及,被擊個正著。火盆兒打翻在地隻覺身上起了火。連元神都燒了起來。我咬緊牙關疼到眼前發黑,終於受不住地吐了一口血,趴在地上變成一隻灰毛狐狸。


    祭廟的大殿裏站著許多道士,其中有位白胡子老道,看那眼神邊不是騙吃騙喝的主兒。他衝下巴快掉下來的城主撚須一笑:“淨心,你說那日蓮花複生,我便懷疑你遇見了精怪。既然那位風眠公子不是妖怪,那麽便是他身邊的侍女有問題,我說了你還不信,瞧瞧,這不是一隻狐狸精嗎?”


    “二舅,你真厲害!”


    我欲哭無淚,根本就是做了替死鬼。小道士將我關進貼著符咒的鐵籠子裏,兩個人正待往外搬,聽他們的意思是運回道觀讓師傅煉丹。剛走到門口就看見風眠打分穿著一身素白緞袍走進來,我抬了胎眼,他倒是嘻嘻笑開了,看樣子並不是毫不知情。


    “這裏怎麽有隻這麽醜的灰毛狐狸?”


    “風眠公子,我二舅說你身邊那呆頭呆腦的侍女是精怪,你還不信,這下信了吧?”


    “……這是要抬他去哪裏?”


    老道士繼續揪自己稀疏的胡子:“這狐狸精是用來煉丹的,可惜道行太淺,估計也煉不出什麽好東西。”


    城主立刻兩眼放光,一把扯住風眠風眠大人的袖子:“風眠公子,這事好玩,我們去瞧瞧吧。”


    這話好像合了他老人家的意,他摸了摸城主的腦袋,眼神雖然溫柔,卻跟看他那些毛團兒是不同的。他說:“是挺新鮮,我們就去看看罷。”


    若不是因為我疼,一定會翻他一千個白眼。煉丹有什麽新鮮,人家太上老君煉丹時他便在旁邊盯著,出爐的仙丹他趁熱拿來當糖豆吃,心疼得老君見了他就犯癲癇。他隻是不想壞了城主的興致,還真拿這凡人寶貝的很。


    道觀離淨心樓並不是很遠,老道士真有先見之明,連丹爐都溫好了,四個童子正撅著屁股對著爐口扇風。老道士給我貼的符咒有鎮魂的作用,火是燒不爛的。眼看著一眾人喜氣洋洋地做著準備。我倒是不怕死,隻可憐那幾隻瘦骨嶙峋的小母雞,早被黃鼠狼惦記上了,若不是我盯著,早就被啃得連渣都不剩。


    唉,真便宜了那隻賊眉鼠眼的畜生。


    “都快死了還這麽安分,還真沒見過你這樣古怪的小東西。”風眠大人撩起袍角,這麽屈尊降貴地蹲著與我平時,“或許你已經想到了脫身之法,所以才不向我求救?罷了,既然這樣我還是順了你的心意不多管閑事了。”


    我平素是就對不敢抬頭看他的,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他時常換鞋子,緞麵的,繡花的,蠶絲的,又輕又軟。可能是將死之時,我膽子也大了些,張大眼睛仔細看他。風眠大人的模樣本來就好,又笑得開懷,讓人看著也舒心。


    我忍不住笑了,倘若不是他救我,喂我吃了他的血,我也沒有今天。


    我說:“大人,您心裏高興就成。”


    風眠大人的笑容怔在臉上,看似有些迷茫。小童將我從籠子裏拖出來往煉丹爐裏扔時,他隻是皺了下眉頭,是否覺得這場景有點血腥。火燒在身上的感覺並不好,一開始我還能運氣稍微抵擋一下,不餓哦鎮魂符咒壓著,不多會兒我便受不住,鼻翼間聞到皮毛被燒焦的氣味,接著便是皮開肉綻,我咬緊牙想著馬上就能跟舜華老鬼笑看紅塵,一個字,忍吧。


    隔著爐火,我突然想起那年冬天,狐隱山特別冷,連著降了半個月的雪。風眠大人坐在亭子裏看雪,我抱著一爐炭火守著他。他突然歎口氣說:“瞧你也算貼心,等成了氣候還是要走,我這裏最後還是什麽人都留不住。”


    我說:“大人,隻要您不嫌棄,我便一直這樣守著您。”


    他隻是笑了笑,眼中有落寞,一點也不信的樣子,或許是他聽這種話聽得多了。或許他也隻是應個景隨口說說。


    也隻有我當真。


    {我還總以為他這種死心眼還會在留守個三百年,或者他投胎,我也能護著他,可惜再也沒有什麽三百年。}


    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裏秋天的狐隱山上的浣花泉邊長滿了荻花,蕩到半空中,和黑羽紫花的獄蝶糾纏在風中,美得讓人不人側目。那人躺在泉邊,我用泉水梳洗他金緞般的頭發,忍噴嚏忍到鼻子發紅。他便笑著說:“花重,等冬天到了我帶你去東離國去看雪吧。”


    那畫麵太美,想起來就心口發疼。


    我疼著疼著便醒了。醒來後發現自己包得像個粽子一樣躺在雅致的竹舍裏,鼻翼間都是熟悉不過的熏香,心下立刻又歡喜起來。美目狹長的狐仙月影大人回頭似笑非笑地說:“瞧你這麽高興我就放心了,怎麽那麽容易就被捉去了,我還當你不想活了呢。”


    “月影大人,我錯了。”


    “你哪有錯,是我腦袋讓貓撓了,當真以為你能安分的盯著星耀那混蛋,誰曉得你敢膽大包天去招惹那位老人家。”


    說起月影大人和星耀大人這對冤家,可要追溯幾千年,他們師出同門,月影大人是星耀大人的師兄。原本星耀大人是族裏人見人愛的溫和公子,還有個龍族公主的未婚妻。或許是天妒佳偶,龍公主慘死,星耀大人走火入魔忘記前事,性情大變,整天追著師兄跑。


    其實月影大人話並不多,偏偏數落奇我,那就是一副被嘮叨鬼纏身的模樣。人家都說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我本來就難看,亂蓬蓬的灰毛沒了,像那突兀的山石一樣嶙峋。可我還是厚臉皮地幻成狐形跳進月影大人的懷裏,討好的蹭著他的下巴。


    他這才笑了,啐了句:“哼,小沒良心的,少來這一套。其實真正算起來,救你的並不是我。我趕到時,正遇見有隻鬼闖進煉丹坊撞翻了煉丹爐。道觀那種地方本來他就不該去,又被那老道用符咒打了,應該形神俱滅了吧。”


    那舜華老鬼看起來文弱,原來力氣那麽大。我還總以為他這種死心眼還會在留守個三百年,或者他投胎,我也能護著他,可惜再也沒有什麽三百年。我往月影大人懷裏鑽了鑽,隻覺得鼻子酸到不行。


    我的靈力被毀得差不多,幻成人形便覺得累,於是整日趴在竹舍裏睡覺。若是覺得悶就去山裏追著山雞跑。山雞比家裏的雞壯士,拖著我在後山跑一圈是常有是事。連那隻被所有母山豬唾棄的公山豬精都腆著肚子對著靈鴉嘲笑我說:“瞧那隻醜得像鬼的本笨狐狸連隻山雞都捉不到。”


    這樣敗壞我名節的事情我不能坐視不理,於是拖著月影大人養的貓妖莫今今去搗了他的老窩,順便警告他:“本姑娘那是在鍛煉身體,保持身材你懂嗎,沒母豬喜歡的死肥豬!”


    後來聽靈鴉那愛嚼舌根的八婆說:“公豬精羞憤難當茶飯不思瘦下來竟成了山豬中的美男子。”我扯了扯嘴角,聽靈鴉繼續說:“荻花城主最近得了一頭毛色火紅的赤狐,每天出門都牽著,很是威風。”


    壞了,定是風眠大人那老狐狸將星耀大人捉住給那女人當寵物養了。


    月影大人對此事倒是挺幸災樂禍的:“嗬,叫他老人家捉住也好,挫下他的威風,看星耀那混蛋以後還敢給我幹壞事。”


    我口中稱是,等月上中天,月影大人和貓妖都歇息了,我便悄悄離開山道,撒開腳趕往荻花城。幻成人形的我的臉上還有明顯的燒傷,站在人群裏倒是比以前惹眼,小孩子回頭瞟了一眼便“哇———————”一聲哭了起來,斷斷續續地抽噎著:“娘,有有有有鬼......”


    我歎了口氣,這孩子哪見過鬼,若是見過舜華老鬼那種風姿,怕是連人都不想做了。


    荻花城主每天清早都出門溜狐狸,身邊跟著位不知身份的貴氣公子,坐在茶樓裏跟一群遛鳥的爺們嘮嗑。


    我斂氣藏在茶樓後堂,見荻花城主將那赤狐栓在桌腳上,正與風眠大人談笑風生。那赤狐正是星耀大人的真身,他趴在肮髒的地板上斂著眼正恨恨地磨牙。


    {一個是被我害死的,另一個即將被我害死,兩個都想護著,估計哪個都護不成了。}


    若比狡猾,人可比不過狐狸。


    我將酒倒在木桌上,後堂裏還有些引火用的幹稻草,撒得滿屋都是,一把火點著了。這事兒幹的挺缺德,若是被月影大人知道,定是要綁在樹上吊個三天三夜。所幸效果還不錯,整家茶樓亂成一團,風眠大人扯起荻花城主的雲袖便往外走,落下綁在桌腳的赤狐。


    趁著眾亂,我抱起赤狐撒腿就從後門沒命地跑,好不容易跑到一個偏僻的巷子,我覺得不對勁兒,低頭見星耀大人已經氣息微弱。原來是我腦袋被驢踢了,若不是風眠大人哪老奸巨猾的狐狸對星耀大人施展了什麽不得了的法術,他早就跑了,還能等著我來救他。


    星耀大人四肢無力地昏厥在我膝上,我沒了主意,想著舜華老鬼已經被我害死了,再因為我的愚蠢害了星耀大人,這種債我到底怎麽才能還得清?


    我越想越怕,便怔怔的掉下淚來。


    “你想救走星耀我就讓你救了,也不怪罪你,好端端的怎麽哭起來了?”


    我抬頭,鬱鬱蔥蔥的樹葉中坐了一個人,繡了瓊花仙草的白袍鑽進了風,他便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目光裏都是戲謔。


    “風眠大人,都是花重自作主張,求大人放過星耀大人,要殺要刮悉聽尊便。”


    “你就這麽護著他?”風眠大人露出不太善良的笑容,“那麽他和那個夏蘭舜華你到底要護著哪一個?”


    “舜華公子已經灰飛煙滅了。”我看著懷中的星耀大人,“若是星耀大人再死了,我也沒臉活在世上了。”


    “那你到底要護著哪一個?”


    一個是被我害死的,另一個即將被我害死,兩個都想護著,估計哪個都護不成了。這老人家是沒事尋我開心,我低頭沉默不語,心裏越發悲涼起來。風眠大人見此狀,麵色沉了沉,一拂袖子,我懷中的赤狐化成一撮狐狸毛,落在我手心。


    "哼,剛剛你抱著他一出茶樓,那小子就跑了,隻在你懷裏留了一撮狐狸毛。他明知道我八成會殺了你,卻還是丟下你自己跑了,你現在還要護著他嗎?”


    他丟下我和我護著他,這本身就是兩碼事兒。我看著手中的狐狸毛,頓時破涕為笑,點了點頭。


    “他是主子,我是下人,下人為主子出生入死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風眠大人的麵色又沉了幾分,從樹上輕飄飄地落下來,金緞般的頭發綻成一朵菩提金蓮。我覺得危險下意識地想跑,卻被拎住頸上的皮毛,揪到他眼前。他的眼睛真美,像是鋪滿了搖碎的月光。


    “花重,你還真是情深意重,你便跟這我罷。”


    這次要我伺候多久呢,幾年,十幾年總夠了吧。我倒是不嫌時間長,隻是已經跟慣了月影大人,換來換去也是麻煩。我幹脆地點頭說:“好,全憑大人吩咐,隻是.......若大人不要我了,可不可以將我還給月影大人?”


    風眠大人沒再理我,揪著我回了淨心樓。


    這次估計是想念家中的毛團兒,於是跟荻花城主告了別,又揪著我架了一朵祥雲回了狐隱山。即使主人不在家,他養的那群狐狸也將院子收拾得很漂亮,hiatus未進屋就能聞到隱隱的蓮花熏香。


    風眠大人剛進院,那群狐狸便圍到他腳邊親熱地蹭著皮毛。他隨手撈了一隻碧青色的小狐抱在懷了,我剛想溜去廚房找點兒東西吃,卻被迎麵而來的墨狐撲倒在地:“花重,花重,我想死你了!”


    我眼前發黑覺得快氣絕身亡,沒想到離開了兩百年,現下還是見不得人的禿毛,竟還是又任惦記的,我心下確實高興,用前蹄摟住墨狐的脖子:“夙墨,我也想你。”


    還沒等夙墨撅起他的狐狸嘴送吻,他已經被人拽著後頸拎起來,在半空中張牙舞爪。風眠大人眯著眼皮笑肉不笑:“夙墨,你們很熟嗎?”


    夙墨嘻嘻笑著:“不及大人與花重熟,我們差不多是一起來伺候大人的,大人可是待見花重不待見我。我就說大人怎麽舍得把花重給了月影大人,瞧這不是帶回來了嗎?”


    我還沒;來得及跟夙墨說大人早把我忘了,眼看著風眠大人用桃花眼瞅著我,沉思了半響又沒說什麽。以往他每次出門回家後首先要將他的毛團兒逗弄一遍,這次卻怏怏的沒了興致,晚飯也沒吃多少就喚我陪著去一線峰上散步。


    他找了塊平滑的山石仰麵躺下,雲霧繚繞入夜極冷,聽不見蟲鳴鳥叫,靜得不似凡間。


    “花重,你以前伺候過我,這事兒我都不大記得了,也是有點對不住你。”


    “大人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我隻伺候過您幾年,摸樣又不好,不記得也是正常的。”


    “恩,我還把你送了人,你有沒有怨我?"


    “月影大人待花重記號,跟他也是花重的福分。”跟著月影愛人比跟著你這個老變態強一百倍了,怨個屁啊。


    “你若不願跟著我,我便做個人情吧你還給他好了。”他的眼中明顯地寫著“你若敢說不願就試試看”!


    “大人已經送了一次了,還要再送一次嗎?”


    “我會對你好的,再也不送了。”


    他老人家這種老狐狸連說這種話,都是吧真話夾在假話裏說。這下他是滿意了,仰頭望著天上是繁星,冷風襲過金色的發尾,我便不聲不響的幻成狐身依偎在他身邊。


    哪夜風真大,可我一點也不冷。


    哪天的他真溫柔,我在他身邊睡時,甚至想著,若從此便像舜華老鬼那樣灰飛煙滅也是甘願的。


    {花重,你對大人的心沒變過吧?}


    在沒遇見風眠大人之前,我是山中的一隻野狐狸,獨自一個人吃了上頓沒下頓。山中的獵戶在陷阱上麵設的誘餌是一隻雞,或許我也沒那麽笨,隻是太想吃雞了。在洞裏吃完雞,我從洞口仰望著井口大的樹木的枝葉遮擋的天空,想著這便是我簡單的一生。


    看見他是一瞬間,井口大的天空便全被他占據了,連我的心也被他占滿了,那麽滿,撐得我不知好歹,以為我的生命從此便和這天仙般的人物連在一起。


    我比任何人都勤奮,了解他的一切習慣喜好,將他伺候得妥帖。他也像夙墨說的那樣很待見我,沒事就把我抓到膝蓋上梳毛,捧著我的臉對著我的眼睛笑,眼中都是似真似假的溫柔。


    剛開始他還會叫其他的小狐狸在屋裏伺候,後來就隻叫我陪著,我的皮毛並不是又滑又軟,他卻是極喜歡的,整日摟著我寶貝得不行。夙墨說:“照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大人就給你千年修行讓你飛身成仙啦。”


    我問:“成仙了會怎樣?”


    夙墨想了想說:“成為狐仙以後,運氣好的就可以去天庭做事,運氣稍差的也會在人間掌管點兒地盤什麽的。”


    縱然成仙有千般好,若是不能守著風眠大人,那還有什麽意義。於是某日風眠大人吃過飯差我陪他去一線峰,趁著他心情好,我腦袋一熱便不知道東南西北,扯著他的袖子,眼巴巴地望著他說:“大人,我不想成仙,我就想這麽一直伺候您,直到您不需要我那天。”


    我想一定是我看錯了,他眼中似有驚喜一閃而逝過,而後便摸著我的頭怔怔地看著星空,什麽都沒說。


    第二天月影大人來看他,懷裏抱了一隻青碧色的翡翠狐幼崽,好像是從某個愛養仙獸的菩薩那裏討來的。風眠大人見了便喜歡得不行,指著那小狐崽說:“這小狐叫什麽名字?”


    “剛抱來,還未來得及起名字,不如大人幫忙起個罷。”


    “嗯,叫綠意如何?”


    “甚好,謝大人賜名。”月影大人笑得挺開心,懷裏青碧色小狐正咬著他的發帶,咿咿呀呀叫得正歡。風眠大人看得眼睛都快直了,終於按捺不住說:“月影,這小狐挺合我的眼,我跟你換一隻如何?”


    “大人喜歡便送你了,說什麽換一隻這麽見外的話。”


    “我怎麽能平白討你的心頭肉。”風眠大人回頭將我從地上抱起來,撫著我的頭頂說:“那別看這隻小狐長得不起眼,可是貼心得很,若不是月影你,我才不舍得送出去呢。你且帶回去,沒幾日便知道好處了。”


    月影大人也沒再客氣,伸手接了去,我仰頭看了風眠大人一眼,他也正低頭看我,手頓了一下還是放了手。從頭到尾我都很柔順,月影大人把我放在地上,他出門,我便跟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若說傷心是談不上的,一個是下人,一個是主子,主子要把下人送人還用跟下人商量嗎?因為得寵而忘記自己的身份,這一開始便是錯的,怪不得任何人。所幸月影大人挺寶貝我,與其說像下人,倒不如說像他養的孩子,四處給他惹是生非。


    我才著月影大人會不會像風眠大人那樣隨意地把我丟了,果不其然,這天,我在院裏給毛團兒們梳毛,夙墨從前廳跑過來說:“花重,你家月影大人過來啦,說是來看你的。”


    我“哦”了一聲便化成狐形跑去前廳,風眠大人正和月影大人對坐著,擺著敘舊的姿態。我兩百年養成個諂媚的習慣,跳上月影大人的膝蓋便蹭著他的下巴,把他蹭得眉開眼笑。


    “花重,你傷全好了,這雪白的皮毛倒是不錯,摸起來手感也好。”


    風眠大人什麽也沒說,愣是喝了兩壺茶。晚上也不見他起夜,就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趴在床腳睡著了,第二天起來發現自己全身覆蓋著金色的皮毛,每根都染著太陽的光輝,風眠大人捧著我的臉瞧了半晌,說:“月影的毛色哪有我的好,嗯,這樣越發順眼了。”


    如果是兩百年前的我,一定會自作多情地以為他老人家吃醋了,而且吃醋得厲害。


    可現在他老人家想什麽,我可不敢猜,以為一定猜不準。我從屋裏晃出來,夙墨正在院裏練功,看了我一眼差點兒走火入魔。


    “他啊,我要瘋了,花重你會死得很慘的,你絕對會死!你不知道月輝狐有多難得,皮啊,血啊,全身都是寶。”


    “竟然詛咒我,死之前我先解決了你!”


    夙墨還想要說什麽,卻被我打得抱頭鼠竄,哀哀求饒了半晌我才放過他。打累了我便趴在草地上睡覺。夙墨突然說:“以前風眠大人身邊有隻雪狐,是從某位仙君那裏討來的,聽說大人極愛那雪狐還給他換了月輝狐的金色皮毛。後來寵著寵著就有了感情,兩人也是極相愛的。”


    “那雪狐呢?”


    “死了。”夙墨有點自言自語似的,“聽說是背叛了族人,被絞死的。”


    我心裏一驚,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哦”了一聲便怔怔地不知道說什麽。


    夙墨接著說:“花重,他雖然不夠好,可是也沒你想的那麽壞。當年他把你送給月影大人以後並不好過,有幾次我都撞見半夜他抱著你睡過的虎皮褥子發呆,看樣子就很是傷心。”


    我一點兒都不信,又幹巴巴的“哦”了一聲。


    “其實我知道大人把你忘了,那天他領你進門,我是故意那呢說的。不過你也別怨他。他把你送人不久後就去老君那裏喝茶把一爐失魂丹當糖豆吃了,少了近百年的記憶。”


    可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夙墨認真地望著我:“花重,你對大人的心沒變過吧?”


    原本以為無人知曉的心底事卻被挖出來,我尷尬到不行,撓了好幾遍的頭才鎮定下來。好在夙墨也沒再問,我也裝聾作啞不再提。


    下午百花仙來了,伴手禮是月宮仙女姐姐們釀的桂花酒。


    我在一旁添酒,風眠大人的臉上掛著那種讓女人們集體融化的笑,桃花眼眨得百花仙臉蛋紅撲撲的。小狐們撇著嘴把朝向最好的一間客房收拾出來,他夜裏自然就在這邊住下了,快回房時突然指著我說:“風眠大人,那把這小狐借給我用兩天吧。”


    風眠大人先看了我一眼,沒等他張嘴,我搶先躬身說:“仙子這邊走。”


    百花仙便笑著低首隨我回屋。


    {我的良心嚴重受到譴責,這時坐在亭子裏的舜華突然掩著嘴猛咳起來,我看看背上天真的孩子,覺得我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百花仙喜歡喝清晨花瓣上的露水,尤其愛一線峰懸崖邊上那野牡丹上的。於是天未亮我便拿著水晶瓶出門,這個極其繁瑣,忙活大半天也不過才小半瓶,讓人不免有點泄氣。


    突然,我聽見背後有瑣碎的衣服與枝葉摩擦的聲音,一回頭卻被布袋罩了個嚴實。這布袋是用冰蠶絲織的,任我怎麽撓都紋絲不動,隻能被一路扛著不知道去什麽地方。


    過了半晌,耳朵縈繞的是重重仙樂,鼻翼間也都是清仙之氣。那人把我放在地上,便興衝衝地喊:“主人,我我我我……”


    “慢慢說。”聲音冷冷清清的。


    “我好像捉到一隻月輝狐。”這天上的神仙不會做殺害生命的營生,怕是這位仙君座下的仙侍隻是想討好主子,我剛要舒口氣,卻聽那仙侍接著說:“這下仙君有救了,隻要用無垠地獄的魔靈芝和月輝狐的心髒煮了湯喝了便能痊愈了。”


    我差點兒噴出血來,眼前一亮,竟是從袋子裏被捉住後頸的皮毛拎起。


    那人仔仔細細地抬了了我的下巴看了看說:“嗯,不錯,瞧這樣子應該是月輝狐沒錯。不過這天上人間月輝狐的總數不超過百隻,又藏得深,看來這趟狐隱山,你是沒白去。”


    這一對主仆什麽眼神啊,我極其淡定地打擊他們:“這位仙君,我不是月輝狐,我是風眠大人手下的隨侍。”


    “啊,那位大人啊。”那人想了想說:“這麽說還要感謝那位大人啊。”


    “你你你你這是翻了天條的!”


    “哦,,你放心,我這裏的人嘴巴緊得很。”


    “……”


    原來這天庭也會有萬惡的流氓的,真不知道這位怎麽飛身成仙,難道是仙官收了賄賂?我正胡思亂想著,隻見水仙亭台裏走出一個人,深紫的眼睛,黑發用白玉簪隨意地綰著,麵上帶著溫文爾雅的笑容,一襲淡紫色的軟袍裹著他的身子。


    他更瘦了,瘦得不食人間煙火。


    我仔仔細細把他看了好多遍,不會錯的,我絕對不會認錯。


    “青溪。”他先叫了那人一聲,又轉頭看我“咦”了一聲,我踉蹌著緊走幾步,他自然地俯身把我抱起來搓著皮毛,“唉,你真找來了這月輝狐,瞧這樣子真可愛的緊,怎麽能那躺在做藥引?“


    “可愛?哼,我就看不出這東西哪裏可愛,都長著一張勾人的臉,不做些正經事。”


    “青溪,你啊,別因為我救了那毛團兒你便對所有的狐狸都有深仇大恨似的。”


    “我看你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竅,連命都不要了。”


    舜華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把我放下便隨那個青溪在亭子裏坐下,仙童立刻取了件羽衣給他披上。其實仙人去凡間曆劫是常事,我想著舜華定然也不是凡人了。他如今這個樣子八成是那次撞翻煉丹爐的後果。他為我差點兒魂飛魄散,可他已經認不出我了。這也是好的,一顆心髒算什麽,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他救下的。


    可我並不是月輝狐。


    我便閉口不言,正瞅著他,卻見門口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八九歲模樣的仙童懷裏抱著一隻金色的毛團兒。


    “主人,我抓到一隻月輝狐,舜華仙君的病有救了。”那金色毛團兒從小仙童的懷裏跳出來,抖了抖俏麗的耳朵,身形優美,每根毛都像是金緞,麵孔也長得漂亮還帶著天真無邪——竟是隻月輝狐的小狐崽。


    這下連那個冷淡得像個冰雕人似的青溪也瞪大眼睛無比驚訝,想必這人人都上天入地想得的仙獸,他一並得兩個。


    那隻小狐崽在人群中巡視了一圈,看到同類撒歡跑過咿咿呀呀地蹭著我的腿。我隻能叼起他的頸毛甩到背上,我並不是月輝狐,可是這小狐崽卻是。我的命不要緊,可是若吃錯藥,舜華就真的活不成了。


    舜華和這個小狐崽,我隻能選一個。


    我的良心嚴重受到譴責,這時坐在亭子裏的舜華突然掩著嘴猛咳起來,我看看背上天真的孩子,覺得我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我說:“你們別挖我的心,挖他的。”


    {風眠在屋子裏的榻上懶懶地掀開桃花眼,美目中都是醋海生波後的碧海青天。}


    風眠大人曆天劫,在凡間做一世狐狸。曆劫完畢便有了新皮囊,那副舊的把心挖了送給青溪大人那老孔雀也無妨。原來是做了個順水人情。這老狐狸比我想象中的壞,卻也沒我想象中的那麽壞。


    夙墨咬著草根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


    我斜眼瞪他:“你哪隻眼睛看我是女人?”


    這下夙墨差點兒把隔夜飯吐出來,我得意地笑了笑,跑進屋裏將風眠小狐狸抱到院子裏曬太陽。其實風眠變成了幼齒什麽都忘了,也挺好。每天我走到哪裏他便跟到哪裏,完全就把我當成了老媽子。


    夙墨在荻花城買了給院子,雖然說這樣曆劫有點偷工減料,但風眠大人畢竟是大神,各路神仙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我折騰。夙墨的身份是花重大小姐的長工,髒活累活都要幹,無事便對著屁事不通的小風眠嘮叨:“大人啊,您什麽眼神啊,花重這小蹄子又凶又不把人當狐狸看……”


    小風眠懶洋洋地掀開眼,張口就咬住了夙墨的手臂,接著就是一聲慘叫,隔壁的小夫妻嚇得又摔了一隻碗。人家說吃什麽補什麽,我去街上買了兩隻豬蹄在鍋裏燉了給夙墨吃。他挺感動,把我揪過來親了一口喊著:“花重,我愛死你了。”


    一直蹲在門口的小狐崽突然躥進來凶狠且無比準確地咬住了夙墨的小腿。


    我把小風眠揪起來,耐心地哄著:“大人啊咬夙墨是不對的,就算咬也不能咬腿啊,咬壞了誰幫咱偷雞呢?!”


    夙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花重,沒你這麽護主子的。”


    我眯著眼睛笑:“以後我誰也不護了,星耀也好,舜華也好,我不護自然有人護著。大人他不同,他隻護著別人,從沒別人護著他。咬你兩口怎麽了,主子咬奴才還用商量嗎?”


    深夜的夢中,我睜開眼正站在荻花城最高的望仙閣上,漫天都是荻花飛絮,連打個噴嚏都那麽真實。


    夢裏風眠摟著我粘粘糊糊地耳鬢廝磨,又這樣又那樣地做了點見不得人的事兒。醒來看見床頭是一雙天真爛漫的大狐狸眼,我羞得不行一腳將他踹下去捂著臉吼:“王八蛋,你到底要裝沒記憶裝到什麽時候啊?”


    小狐狸歪著腦袋,又委屈地張大眼睛。這人裝幼齒還真是該死的可愛。


    那天我去土地廟上香聽見一個土地神慘兮兮地念叨著:“某位大人曆劫不肯洗記憶,這事兒要不要跟玉帝稟報一聲?”另一個土地神裝聾作啞無比嚴肅地說:“唉,你年紀大了記錯了吧,沒有的事兒,清白著呢。”


    我拎著他的頸毛扔出屋子,外麵咿咿呀呀撓了整夜的門。第二天一大早荻花城主又帶了一群公子哥吆喝著來搶月輝狐,天劫就是天劫,哪能這麽消停。我與夙墨對望一眼同時扛了掃帚,凶神惡煞地站在門口,口中吼著:“要想搶狐狸,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小風眠在屋子裏的榻上懶懶地掀開桃花眼,美目中都是醋海生波後的碧海青天。


    這正是荻花城的深秋,整座城都籠罩在飛絮的煙霧之中。


    枝頭落滿了重重荻花,世界猶如被水洗過一般,什麽都一目了然,再也用不著猜誰比誰薄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國夜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阡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阡墨並收藏九國夜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