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他的生辰,有個孩子送了一副拙劣幼稚的畫給他,那是他第一次收到禮物。他對自己說,要珍惜他啊。】


    「在後院門往外張望,紅薯郎已經不在了。巷子裏站著個紅衣男子,手裏拿著塊紅薯還在冒著熱騰騰的白霧。」


    東離國滄瀾都城進了臘月門,便是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 前一日還落著雪粒子,次日便放晴了,挺好的太陽照在厚雪上泛著水光。正午城北蘭家的院子大敞著門,門額上貼著“玉樹長青”四個龍飛鳳舞的金字,仔細一打聽,原來是在書庫當差的小蘭大人的成年禮。 大清早街坊鄰居就送了賀禮過來,這家一籃子雞蛋,那家一匹自己織的棉布,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卻都是心意。不過禮品也有意外的,對門大膽的姑娘送來繡著合歡花的香囊,那咄咄逼人不接不罷休的氣勢把蘭汀嚇得麵紅耳赤,直往柳非銀的身後躲。


    在東離國,姑娘送男子合歡香囊,若男子收了香囊,便是願意與女子私定終身的意思。蘭汀當然不肯就範揪著柳非銀的袖子,聽他柳兄滿嘴跑瞎話:“這位姑娘,我家小汀已經有婚約了,不過在下尚未婚娶,姑娘可以考慮一下呀。” 這雙桃花眼能把人三魂七魄都看迷糊,可那姑娘是何等的女中豪傑,倒退兩步怕沾染髒東西似的轉頭跑了。


    柳非銀愣了一會兒,覺得肝膽俱裂,焉著耳朵摟住蘭汀他白兄裝可憐:“清明,我不美嗎?” 白清明微微一笑:“這美不美倒是要看跟誰比了。” 柳非銀的賴皮勁兒上來了:“你倒是說說能有誰,說不出來就罰你今晚給本大爺洗腳。” 白清明倒不慌不忙地拿鳳眼朝門口一瞥。 原來不知什麽時候,門口站了個人正在賞那門額上的字。那美人披著雪白的狐皮鬥篷,就那麽靜靜地站著,好似天地間冰雪間落了一抹銀紗月光,而那人素淡裏透著出塵如仙之氣,活脫脫一個下凡的月神。 正是朝堂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薛幽。 “薛相!”蘭汀高興地跑出去,躬身道,“薛相您怎麽過來了?”


    “這成年禮一生就一次,過了今日你便是大人了,如此重要的事我自然要來了。”薛幽不愛笑,聲音卻是難得如此溫和,“幸好,沒錯過你的束冠禮。”


    這成年禮的束冠本來是父親來完成的,可父親大人身為風臨城的一城之主,根本脫不開身。白清明雖跟蘭汀沒什麽血緣牽絆,但相識已久,早已兄弟相稱,如此這禮也是能成的。


    蘭汀說:“是我異性兄長白清明來幫我束冠。”


    正說著,白清明已經走到薛幽跟前,那對陌生人整天擺著一副美麗凍人模樣的薛相,從毛皮護手裏伸出手與白清明十指相握,眼神竟十分溫柔。


    “……白老板,久聞大名了。”


    “久聞薛相之美,如今一見果然驚為天人。”


    蘭汀驚訝道:“原來白兄和薛相認識。”


    白清明微笑道:“前幾天你不是去薛府赴宴在路上滑了一跤昏睡了幾日嗎,薛相一直有派人從府裏送些名貴藥材過來。你醒後又忙著成年禮的事,在下本想親自上門道謝,如此便耽擱了。小汀,吉時也快到了,你跟銅錢伯去換行禮的衣裳吧。”


    這廂一見如故,柳非銀那廂差點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蘭汀成年禮的衣裳是他爹差人做的,深藍色的浮雲緞上繡著寶石綠的芝蘭樹葉,袍身壓著細致的銀線,領口綴著珍珠與白玉石,襯著那張清秀稚嫩的臉,十分養眼。


    吉時已到,銅錢伯在門外燃起了爆竹。白清明拿起青玉冠為他束了發,綠意把蒸糕一步一個放在蘭汀腳下,直至院門前,為官者必是要“步步登糕{高}”的。


    禮成後,鄰居又恭喜了一番便散了。


    蘭汀在屋裏陪薛相他們坐著,除了端茶倒水又插不上什麽嘴,突然聽見隔著牆有貨郎叫罵烤紅薯,一溜煙的往外跑。


    到後院門往外一張望,紅薯郎已經不在了,紅薯郎已經不在了。巷子裏站著個紅衣男子,手裏拿著塊紅薯還在冒著熱騰騰的白霧。那人氣質清冷,臉生得俊美卻帶了幾分戾氣,一雙又深又黑眼猛的與他對上。蘭汀嚇得猛地縮回脖子,聽那人喊:“蘭汀。”


    “咦?”蘭汀有些怕,“你…你認得我?”


    那紅衣男子皺了皺眉:“你不認得我了?”


    蘭汀覺得奇怪:“這位公子,我…我該認得你嗎?”


    那紅衣男子終於不說話了,幽幽的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臉看起來似乎比薛相還要可怕一些。蘭汀手足無措起來,一邊摳手,一邊小心翼翼的打量他,心裏惦念著會不會是哪個不常上朝的大人,而自己對臉孔從來記不全。


    “想吃嗎?”


    “什麽?”


    “烤紅薯,你出來是要買這個得吧?”


    蘭汀不好意思地撓頭:“…走了就算了。”


    那人伸出手:“拿去。”


    “…我不要。”蘭汀背過手,眨巴著大眼,“非銀兄不叫我拿陌生人的東西。”剛說完就聽見院內傳來柳非銀的聲音:“小汀,你是不是忘記拿銀子了?”蘭汀跑回去說:“貨郎走了,門外有個穿紅衣裳的怪男人。”


    柳非銀忙走到門口向外張望,哪有什麽人影,門前的雪地上放著一塊紅薯,已經涼透。


    「那凡人直到死都沒能贏了昭辰一回,死後魂魄結成小小的一團靈光,內斂的芳華裏沉睡著一隻羽翼潔白憨態可掬的雛鳳。」


    入夜,萬籟俱寂。 都城中雲水園裏的,臨水的木軒裏隔著重重白紗,架著火盆,竹地板下有碳火熏著暖。整個木屋枕著潺潺溫泉水,纖弱的少女坐在榻前,微微扭了扭頭:神仙,你在嗎?”


    “我在。”秦毓執起她的手,“依依,今天雪停了,我帶你去夜市可好?”


    “一樣的,既然都是用耳朵去聽,這裏也能聽到的。”秦依依頓了頓,又說,“神仙,你就在這裏陪我好嗎?你聽,這溫泉水下好像有魚遊水的聲音呢。” “你放心,我就在你身邊。” 秦毓將孩子摟在懷裏,順著她枯黃的長發。孩子那雙無光的眸子泛著靜靜地笑意,又乖巧又安靜。秦毓隱隱覺得懷裏的孩子原本身上強烈的求生欲已經漸漸淡了下去,那強烈的執念早就不存在,或許已經在百年的徘徊中折損了吧。


    在夢城裏,他把蘭汀的魂魄喂食給秦依依的時候,出了意外。 蘭汀的魂魄被施了訂魂術的一縷白清明的斷發拖在他的肉體裏。本來他花些時間已經將他的三魂拖出了體外,可那七魄還在未拽出肉身就被一個非妖非仙的靈體劈開。於是好好的魂魄一分兩半,魂喂了秦依依,魄還在蘭汀的肉身裏。 如今的依依是不完整的,殘缺的那七魄,他用自己元神的靈力在幫她養著。 而蘭汀缺失的那三魄,若是沒猜錯是白清明在養著,而且並沒有放棄蘭汀的打算。 這樣下去的話,隻會有一個結果,他與白清明其中一人油盡燈枯而死,誰撐得久,誰便能救活守護的人。


    今日是蘭汀的成年禮。 本來是他要為蘭汀束冠的,連那青玉冠兩個人一起挑的,可如今蘭汀連他買的紅薯都不肯吃了,缺了那三魄,他已經不記得秦毓這個人了。 不記得也好,若是記得,說不定會恨他。


    蘭汀從小就是個在純淨的世界裏長大的孩子,什麽仇恨,什麽利用他都不懂得,被這樣的孩子用仇恨厭惡的目標盯著,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不過秦毓也不怎麽想看見,大約看見也是不在乎的,都已痛下殺手還虛偽地去憐惜,這種事他是做不出來的。白天他隱了身形去觀禮,那孩子換了新禮服,珠翠珍寶裏簇擁著粉雕玉琢的少年,在眾人誠摯的祝福裏長大成年。


    蘭汀從小到大都是如此,真心疼愛他的人,少了這麽一個也沒什麽,沒有人會在意。 隻是秦毓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了一個白清明。 他與白清明認識不過幾年,信任自然是算不上的。隻是兩百多年前,他還是昭辰殿下的門客時,在昭辰的府上時常會見到一個能把素白綢衣穿得像光華內斂的羽袍的男人。


    凡間每逢十五,那溫潤的月光大盛能透過重重的冥霧照到冥間來。府上機靈的侍人在碧波池邊的竹台上鋪上厚厚的虎皮褥子,燙兩壺仙露美酒,八色果仁點心拚盤,與那人在月下對奕。


    據說昭辰與那人是有過一個賭約的,假如那人能贏過他一回,以後便不必再到冥間來了,欠他的情也就一筆勾銷。或者若他死了,這一世的情也欠不到下一世,也罷了。 秦毓自然不知那男人欠了昭辰什麽情,不過,那人也太老實了。誰都知道昭辰身子不好少有出門,雖貴為冥間三殿之一,卻與其他人沒什麽來往。總之,他的帳是最好賴的。而那人雖生得眉目如畫靈台清明的模樣,骨子裏卻老實迂腐的很,像養熟的寵物每逢月圓便過來。 隻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人對昭辰沒半分敬畏感激,分明就是對他厭惡至極,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


    每盤棋他都認真的下,準備好的美酒點心原封不動,輸了就走,連半句敷衍的廢話都沒有。


    曾有巴結昭辰的鼠族少主在他麵前獻媚嚼舌:“不過是個肉體凡胎的封魂師,竟如此不識抬舉,殿下,不如讓小的去教訓教訓他,讓他嚐點苦頭,看他還敢不敢對殿下無禮。” 當時昭辰隻是抿唇一笑,那副寡淡柔順的模樣,叫誰瞧著都舒心。不過次日,那個鼠族少主回領地經過忘川河時被啃食靈力為生的水鬼拖了下去,啃成骷髏。鼠族的人哭天搶地一番,把他家少主接了回去,昭辰殿下表現出的傷心和遺憾讓痛失愛子地的鼠王感動不已。


    秦毓不由得冷笑,那關在無垠地獄裏的水鬼怎麽會無緣無故地跑進忘川河裏?每天來來去去的那麽多可下口的食物,為何專吃了那鼠族少主? “殿下,你對那個凡人還真是不錯。” “小毓,你可知道在凡間貓抓住耗子後都鬆開爪子讓他逃跑,看在眼皮子底下東躲西藏戲耍一番,直到奄奄一息才吃入腹的?若是耗子被人洗幹淨退了毛放在食碗裏,不過都是肉罷了,還有何趣味?”昭辰把手指豎在唇上,詭秘一笑,“幸好他是封魂師,封魂師這行的規矩,第一條便是一言九鼎。隻要他答應過的事,就算你忘了,他都不會賴帳。” 他沒有賴帳,那凡人直到死都沒能贏了昭辰一回,死後魂魄結成小小的一團靈光,內斂的芳華裏沉睡著一隻羽翼潔白憨態可掬的雛鳳。他叫白鳳凰。


    可對於昭辰這個偽君子來說,食言對他也來說像喝白開水那麽簡單。待他死後,昭辰把他的靈魄拿回來養在他的琉璃枕裏。每天枕在頸下,不知道會不會做噩夢。秦毓暗暗替那個封魂師不值。當初聽天妃伽藍讚他的容資氣質“蘭出幽穀,無風自香”,做了他的門客後,又聽人紛紛稱讚昭辰殿下是淑人君子,謙謙如玉。能把偽君子的“偽”字做的如此滴水不漏,天上地下也就他一個了。


    秦毓信任的並不是白清明,而是他的師祖白鳳凰。 他拿了五百年的修行來換白清明的袖手旁觀,可沒想到白清明竟為了蘭汀壞了封魂師的規矩,豁出性命也要救他。 秦毓撚了個瞌睡蟲把依依哄睡了,趁夜禦風去了城北。 小蘭大人住的院子小門小戶的,門上的木牌掛了個“蘭”字,門額上“玉樹長青”四個字被簷上融化的雪濕了半邊,墨跡模糊,還能看出是柳非銀的字。柳非銀這個斯文敗類也隻有這手風流俊俏的字能拿的出門。 “秦兄,我這手字寫得可好?”


    「不如我們就拿各自的性命打個賭,看誰先油盡燈枯。若是我死了,小汀就能活下去;若是你死了,靈魄就讓我補身子,這回你賴不掉的。」


    今夜的月光如織,柳非銀與白清明坐在牆頭上,四條腿悠閑的垂著,嘴裏沒閑著,瓜子皮亂飛。白清明早就用結界將二人的氣息收斂起來,秦毓一時疏忽,也沒能察覺。 “秦兄白天怎麽沒進家門呢?既然是來道賀的,就大大方方的進來,反正小汀也不記得你這麽個狼心狗肺的人……啊,還是說你是來拿小汀剩下的那七魄的?那為什麽不拿呢?”柳非銀桃花眼裏的譏諷愈盛,嘴邊的笑更燦爛,口氣卻涼得透骨,“……啊,我知道了,看見小汀還是下不去手吧。既然清明和小汀的命現在是攪和在一起的,殺了清明,也是一樣的,對吧?”


    秦毓笑裏帶了絲邪氣:“柳非銀,你這麽聰明有什麽用?本來白清明大病出愈已經元氣大傷,現在又為蘭汀養魂魄,怕是毫無招架之力。而你呢,雖說手好腳好的,可是卻就不了他。我最厭惡別人言而無信,看在大家相識一場的分兒上,我就送你跟你的清明黃泉路上做個伴吧。”


    原來他們倆就是愛鬥嘴的,什麽你死我活的,猜拳輸了什麽字眼都能往外蹦。


    柳非銀在望鄉酒樓沒少因為輸了拳出洋相,秦毓沒少被這人的利嘴氣的掀翻桌子,可終究,誰出了什麽事心裏都是掛念的,無比親厚。 誰都沒想到會有你死我活的這一天。


    白清明不慌不忙地露齒一笑:“秦毓,這回是我對不起你,壞了規矩,我死了也沒臉去見師父了。不過,我隻想知道那個秦依依對你真的有那麽重要,小汀明明是她的轉世,你卻用這魂魄養那絲執念,花了那麽大的精力,不過是叫那小姑娘在人世享幾十年的富貴榮華,值得嗎?” 不值得,秦毓知道。 他在天界的瑤池早就知道,十丈紅塵如指尖沙,什麽都握不住,眾生皆苦。 “可對依依來說,是值得的。”秦毓聽見自己喉嚨裏艱難的喘氣聲,“我答應過她,不會食言的”


    白清明點頭:“她愛你。”


    秦毓笑了:“是啊,依依她愛我,她想與我在一起。可蘭汀雖說是依依的轉世,可你看他身上哪有半分依依的影子。雖然是同一個魂魄,卻是完全不同的人,依依說的對,那已經不是她了。”


    那笑容妖異又清冽,周身都是略帶清苦的蓮香。柳非銀聳了聳鼻子,真香哪,真想把這朵黑心蓮花踩進泥巴裏。那貴氣逼人的眉宇間都是憐憫:“是啊,秦依依是秦依依,小汀是小汀,這些你都懂,可是秦依依在你心裏那麽重,小汀就什麽都不是嗎?難道你還準備留下小汀的執念養個幾百年?可惜小汀就這輩子在這裏......以後就沒了。”


    白清明斜眼看他,微笑:“你如今也懂得珍惜當下了?”柳非銀打蛇隨棍上,手臂往身邊的脖子上一纏,眼波流轉似真似假的:清明,要是今天咱們交代在這混蛋手裏,也算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這是多大的福分哪。哪像有些人,再活過幾千年也是那扶不上牆的摸樣,你說是不是?”白清明笑得越加燦爛,大冷的天,扇子都搖起來了,凍得柳大爺差點把他從牆頭上推下去。


    此時月上中天,白清明從袖子裏取出一包蜜餞,兩人吃得又歡暢又氣人。


    院裏並沒有藍汀的氣息,也沒有綠意的妖氣,白清明很少做沒把握的事當初性命垂危,縱有通天本事也難拿到的鳳毛麟角孔雀翎也能讓他給求道。而且他狡猾得很,連規矩都能壞,正麵交鋒,他怕是討不到半點便宜。


    “封魂師是半人半仙之體死後魂魄結成靈魄,你的師祖白鳳凰的靈魄是一隻雛鳳,不知道你的靈魄是什麽,不過,那可是大補之物。”秦毓邪惡地舔了舔唇,“步入我們就拿各自的性命打個賭,看誰先油盡燈枯。若是我死了,小汀就能活下去;若是你死了,靈魄就讓我補身子,這回你賴不掉了。”


    白清明眯了眯眼:“我的運氣一向很不錯。”


    秦毓說:“我也是。”


    “那就賭吧,願賭服輸,隻隻看天意了。”


    秦毓點頭,轉身禦風消失在夜色裏。


    月色真美,柳非銀噙著蜜餞,那個甜哪。


    “白鳳凰是你的師祖?你師祖的靈魄叫他奶奶的秦毓給吃了?他什麽都敢吃,不怕吃死嘛?”


    “恩,是我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白清明噙著蜜餞,感歎一聲,“我師祖是雛鳳,他是紅蓮,相性不同,吃了消化不了可是要命的。不過,若是吃我……恩,對他來說還真是大補的。”


    嘴裏的蜜餞立刻變了個味,柳非銀訕訕的:“你的靈魄是什麽?”


    白清明利落地跳下牆,扭頭往屋裏走,一本正經的:“凍死了,這種天氣不烤火真的會死得比較快,為了小汀,在下要去烤火了。”


    “喂,你的靈魄到底是什麽?”


    “……還吃蜜餞嗎?”


    “太甜了,要不讓巧巧去廚房裏燉隻雞吃吧。香著呢!”


    柳非銀現在門前咬牙切齒,雙目冒火。


    那欠揍的笑臉瞬間冷下來,“不要嗎?”


    “……家裏沒雞了啊。”


    白清明往榻上一躺,紫灰色的長發鋪了一榻,半明半暗的眼波兒一蕩,跟個二大爺似的,舒舒服服地抱好了手爐:“去,給巧巧笑兩下,衣領往下扯扯露點脖子,別說燉雞,你讓她燉個人,她也能給你端上來。”


    ……


    於是柳大妖孽衣衫不整發絲微亂滿麵春色地倚在巧巧門前,桃花眼水粼粼地眨啊眨啊。


    半個時辰後,翻個遍地都找不到根雞毛的蘭家廚房飄出來了佛跳牆的香味。


    巧巧曰,色即是空,今晚她空了一下。


    「上個月皇叔找我進宮聽戲跟我說,我乃堂堂東離國郡主,若看上了誰,誰就要以迎娶皇女的禮製把我娶回家供起來。我大姐說了,抗旨可是要滅九族的。」


    蘭汀在薛幽的相府暫時住了下來,至於原因說來也奇怪。他成年禮那日沒去書庫做事,也幸虧沒去,守衛們說起來還受驚過度的模樣。正午守衛們換班時,突然一陣地動山搖,好好的書庫塌成一片廢墟。令人奇怪的是,滄瀾城除了書庫這裏,其他地方並沒震感。陛下養在宮裏的神叨叨天師掐指一算,直稱恭喜陛下,這回不是地震乃是地龍翻身,那塊地若建成太子府,必能保佑楚氏皇族百年基業平順興旺。


    於是那些壓在廢墟下的書都請到了離書庫近手近腳的薛府,年後書庫擇址重建,原書庫改建太子府。


    蘭汀本來是很怕薛幽的。


    薛幽一項嚴肅正直,也有些瞧不起他這個靠關係當官的人。可不知為什麽,薛相在朝堂上議事還是那副犀利冰冷分毫不讓的模樣,可私下對他真是溫和得多。也許是因為前些日子去薛府赴宴的路上摔了一跤昏迷了幾日,讓薛相心生關懷了?


    可不,薛相這麽美麗的人竟來參加他的成年禮,還跟白兄握手談笑,簡直是有些……白日見鬼!


    蘭汀甩了甩腦袋,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到天上去,把成堆的書分類,做標記。薛相說了,再過半個月,他就可以回風臨城過年了,書庫塌了,書也不急著盤點了,等書庫修好也不遲。


    他笑出兩個小梨渦,父親和姐姐在家早就盼著他回去,這算是因禍得福了吧?


    “小蘭大人,睿王府的轎子已經到了大門口了,我們相爺請您去前廳呢。”


    今日是昭月郡主的生辰,他早就聽白兄說,他們來都城,除了給他過成年禮順便給柳兄相親的。獨孤家的七夫人,也就是柳兄的親娘是王爺一直覬覦的對象,如今還沒死心。睿王爺顏敏也給幾位朝中的未婚娶的人品和長相都算過得去的官員發了帖子,不過他官小言微靜夜收到了拜帖,頗有些受寵若驚。


    兩頂金漆綠頂官轎抬著薛幽與蘭汀到了睿王府


    剛到門口就看見白清明與柳非銀正揣著護手在談笑,薛幽下轎禮貌地招呼,湊成一堆真是男色傾城,百年難遇的勝景。


    “小汀煩勞您照顧了。”白清明說。


    “小蘭很乖,也不怎麽費心的,倒是清明你要多注意身體。”


    蘭汀瞪大眼睛,萬年冰山的白兄麵前化作潺潺的春水,真是……活見鬼!再扭頭去看他的柳兄,也是笑靨如花,說不出的風流雅致,這真是……好嚇人啊!


    王府的大執事引著眾人進了園子,回廊曲折,一路兜兜轉轉到了宴廳。


    蘭汀隻顧著看那屋簷上精致豔麗的壁畫,抬頭看見獸頭爐旁的案前做著個麵熟的紅衣公子。那人也正看他,四目相對,他“啊”了一聲:“你是……”


    秦毓繃緊了唇,連白清明都怔了怔。


    卻聽蘭汀說:“……賣烤紅薯的。”


    眾人哄堂大笑,小蘭大人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有趣。


    柳非銀嘻嘻一笑,拉過他敲了一下頭:“小笨蛋,坐在那個位子上,定是王爺的貴客。小心人家一生氣把你的魂魄拿去喂小鬼。”這位佳公子竟拿大人嚇唬孩子那一套對付小蘭大人。而小蘭竟真的被嚇住了,緊挨著那公子坐下來,不時地去咬個耳朵,抓耳撓腮地往那紅衣公子那裏揪。索性那公子也沒怎麽在意,盯著杯子裏的香茶像是沉思什麽。


    不多會而,睿王爺顏敏就領著他的小郡主來了。那小郡主臉上塗了不少脂粉,打扮得像個小仙女,可是橫看豎看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娃娃,不知睿王府是不是坐吃山空了,急著要把稚齡的女兒嫁出去。他若是想娶個娃娃,早就把小荻領家裏去了。


    舞姬們如雲般飄進來,絲竹弦樂繞梁,美酒佳肴成席。


    小郡主杯中是梅子汁,像模像樣地敬過各位大人,而後小腳幾步跑到柳非銀麵前,水靈靈的杏眼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通,而後大聲問:“你是來娶我的嗎?”


    柳非銀嘴角抽了抽,斜了一眼那不正經的王爺,氣定神閑:“在下是來給郡主祝壽的。”


    小郡主昭月不知道被什麽髒東西附了身,一門心思地想嫁人,也跟他氣定神閑:“我大姐說了,兒女的婚事必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上個月皇叔招我進宮聽戲跟我說,我乃堂堂東裏離國君主,若看上了誰,誰就要以迎娶皇女的禮製把握娶回家供起來。我大姐說了,抗旨可是要滅九族的。”


    小郡主的大姐?也就是母親的幹女兒?原本瑞王爺是要把小郡主個、的大姐嫁給他的,可他柳非銀與那君主橫鼻子豎眼胡侃不對頭,也折騰了幾年,知道那君主熬不過年華逝去嫁了人。可這個狗皮膏藥嫁了人也不消停,真不愧是瑞王爺顏敏的女兒,蛇鼠一窩。


    瑞王爺眼睛笑的都看不見了,大約早就期盼兩家結親,得不到他娘,還得不到他的兒子嗎!


    柳非銀掐了下自己的大腿,電光火石間,他猛地攬過正跟薛幽低聲交談的白清明,可憐白老板還在雲裏霧裏,柳非銀的臉驟然放大,嘴唇火熱地貼上去,滑嫩的舌從嘴角一直天道耳後,在濕漉漉的舔回來,白清明到時挺配合推乖順,變從善如流的讓他胡鬧了一遍。


    小郡主你看,我是沒辦法娶你的啊。


    “……送客”瑞王爺氣得拂袖而去。


    眾人隻能悻悻的散了。


    傍晚藍汀回家,銅錢伯,廚娘還有翹翹都蹲在院子裏,滿臉驚懼之色。見小公子一把拉住:“公子你可別進去,太可怕了,柳公子又哭又笑的瘋了一個下午了,白老板剛出來拿點心吃笑的那個暢快,真是太嚇人了”!


    蘭汀聽了更怕白兄弄個什麽妖怪來把柳兄給吃了,忙要闖進去求情,卻見柳非銀躺在榻上手腳被縛住,發絲淩亂滿麵潮紅——兩隻小耗子正咬著羽毛搔弄他赤裸的腳心。柳非銀見小包子衝進來,剛要呼救,白清明隨手團起帕子塞住他的嘴,麵上掛了幾分關切的笑意:“小汀回來了?晚上在家裏住嗎?晚上廚娘燒的魚,是綠意去山澗裏抓的,又嫩又肥,你定會喜歡的。”


    “有魚吃?”蘭汀彎下眼睛一笑,轉頭往外跑,“巧巧,添雙筷子,我還沒用飯呢。”


    ……


    小門小戶燒個魚,香味能飄出幾裏,整個巷子都氤氳著蔥燒的香味。


    秦毓聽見裏麵傳來蘭汀大呼小叫著“巧巧,還要盛飯”,說笑聲透過土牆融進夜色裏,讓寒冷的冬夜憑空添了幾分暖。他站了一會兒,轉身消失在夜色裏。


    【什麽都會過去的,滄海桑田,風雲變幻,而現在,要珍惜他啊。】


    「神仙以為我要看的是這滄瀾城,可是這滄瀾城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裏,還用看嗎?我隻想看看神仙的模樣,哪怕……一眼也好啊。」


    自從在薛府住下,每日上朝都有管家來催,薛相給的侍女手腳也利索,倒是沒遲到過。不過朝中的同僚都說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能進得了薛相的眼,小蘭這是攀上了告枝,一朝麻雀變鳳凰,還愁沒有高官厚祿嗎?


    不管朝中人怎麽說,蘭汀都覺得沒什麽,畢竟因為字寫得難看而被薛相罵的也隻有他一個。薛相說,既然不必整理書,那就練字吧,把《朝夕賦》的字帖練熟了,就能回家了。唉,薛相啊,真是個奇怪的薛相,這不是明擺著不讓他回臨風城嗎?


    白兄也說,字是為官者的臉麵薛相罵你也沒什麽錯。


    反正現在白兄跟薛相一個鼻孔出氣,伯牙遇見子期,倒真擺出惺惺相惜的模樣了。連白兄這幾日纏綿病榻,薛相都派人送了不少珍貴藥材過去。說來也怪,白兄最近的身子未免太糟了些,麵色蒼白,眼底都是深深的青色,每次他回家,他都在睡著。柳兄說大約是因為上回大病初愈身子也弱些,再問下去便遮遮掩掩,隻把他當小孩哄。


    蘭汀不知為何連他連個字,門外都要有小廝侍女守著,上了,茅房都有人緊張兮兮的問:“大人你去哪裏?”


    與其說是聽候差遣,倒不如說是軟禁來得貼切些,於是中午蘭汀趁侍女去廚房拿午飯時,踮腳從後門,溜了。


    他先是去賭城西的藥鋪裏買了一根人參,又去屠夫那裏買了兩斤筒子骨,準備回去給白兄燉湯喝。回家過橋時,不知哪來的狂風,蘭汀遮住眼,再睜眼卻有些迷糊。他明明在橋上,這會兒為何站在朱門外。仔細一聽,門內水聲潺潺,隱約飄來杜衡熏香之氣。


    若是尋常人遇到這等怪事,肯定是轉頭就跑。可蘭汀與白清明相處甚久,腕上還帶著白兄給的佛印手環,不管是什麽妖怪怨靈他都不怕。


    蘭汀推開半掩的朱門,明明是寒冬,卻見通往內廷的回廊兩邊是開的水靈秀美的紅蓮花。湖麵升騰著霧氣,把廳內的紗帳層層疊疊地吹起來。


    “誰在外麵?”是少女柔嫩的嗓音,頓了頓問,“是你嗎?”


    蘭汀不明所以,也不敢靠近,隻能說:“在下蘭汀,你,你是神仙嗎?”


    這一陣風把他掛到仙境裏,應該遇見的就是神仙吧。


    “真是你呀。”姑娘笑起來,“我可不是神仙,不過神仙可沒騙我。神仙說,隻要心裏想著他,捏碎一顆蓮子,他就能回到我身邊來。沒想到,心裏想著別人捏碎蓮子也頂用。我隻是試試的,沒想到真的有用。”然後蘭汀就看見那小姑娘的臉,慘白的臉,漆黑無波的眼珠,唯有笑容靈動,帶了絲活氣。


    那小姑娘一點都不生分,剛見麵就開始喚人:“蘭汀,我想吃西街的煎餅果子,可我看不見路,你能帶我去嗎?”


    蘭汀忙走過去,又不好意思拉她的手,便把袖子遞給她:“你抓著,我帶你去。”


    小姑娘歪頭一笑,特別順眼,誰見了都能喜歡。


    她說:“我叫秦依依。”


    秦依依一直等蘭汀問,你為什麽把我叫到這裏來?你是誰?為什麽叫我帶你去?


    可他什麽都沒問,當真小心翼翼的帶她出了門,這讓秦依依有莫名的愉悅。外麵風大,剛停了幾日的雪又落下來了,雪花落在臉上,融成水珠留下來。腳下是軟麵的雪,踩上去 “嘎吱嘎吱”的響。耳邊是市井喧嘩,能聞到炸麻花和肉包子的香味——這樣繁華喧鬧的滄瀾城,淹沒在皚皚白雪裏,一定美得將心動魄。


    蘭汀帶她去了西街,買了兩個煎餅果子,就在街角乞丐鋪的稻草上席地而坐,香噴噴的開始啃起來。其實火候不夠,醬料也不是最好的,沒有切長小塊蘸著杏醬,讓神仙耐心地喂到嘴裏。可秦依依卻很喜歡天寒地凍和蘭汀靠在一起吃粗陋的食物,讓她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


    “蘭汀,你家裏有什麽人,都過得好嗎?”


    “家裏有父親和姐姐。父親是風臨城的城主,很受百姓愛戴,姐姐還沒嫁人,我在都城做個閑職,朝裏諸位大人對我也很好。”蘭汀不好意思的絞著袖子,“隻是現在自立門戶,日子過得緊了些,一個月家裏都難得吃上幾回肉。”


    秦依依也跟著笑起來:“那是過得不錯了,想當年我能吃飽就滿足了。”


    蘭汀怔了怔,她說這些話在這小姑娘麵前好像有些炫耀的意思。可他真的……蘭汀手足無措了一會兒才問:“東街有家肉丸子炸得很好吃的,你還要吃嗎?”


    “為什麽要買東西給我吃?”


    蘭亭滿臉茫然:“是你要吃的呀,我我……”一副好像做錯事的模樣。


    這人真是……跟自己沒有半分相像啊。秦依依搖搖頭,仰起頭頂著落雪的天空,而後露出悲傷無奈的笑容。


    “神仙以為我要看的是這滄瀾城,可是這滄瀾城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裏,還用看嗎?我隻想看看神仙的模樣,哪怕……一眼也好啊。”


    蘭汀一震,原本坐在牆角的秦依依突然撲上來,她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把匕首,而他的手被握住,鋒利的匕首直直的插進她的胸腔裏。


    蘭汀嚇得連叫喊都忘記了,她的手是冰涼的,連心跳都沒有。


    可秦依依慘白著臉,漆黑的眼睛冷冰冰地望著天空。


    蘭汀的後頸被拎起來,一回頭“啪”的一巴掌,被摑得眼冒金星、紅衣公子盛怒而冷漠的臉在他金黃的眸子裏豁然清晰。


    “你敢殺她?!”


    「幾百年前,你牽過我的手走過石橋,陪我去買雞毛毽子,如果時間一直停在那個時候,你單純的喜歡我,我也單純的喜歡你的時候,該多好。」


    秦依依躺在神仙的懷裏,胸口的血窟窿還在不停地往外滲血。她原本就是沒有心跳的,身體裏隻有三縷輕魂,是神仙在給她續命,本來生下來便是瞎子就夠可憐了,如今整個人連呼吸都沒有,更是連個人都算不上了——或者說,幾百年前她就不是人了,是神仙養在夢城的一縷執念而已。


    她本來以為自己會討厭蘭汀的,可見了他,她更討厭他了。


    明明是她的轉世,卻生活的那麽快樂,誰都相信,還能隨便用銀子買食物給別人吃,又天真又單純,怎麽能活得那麽自在。


    而且,神仙不舍得殺他。


    她眼盲,心不盲,神仙不說話,不快樂,對神仙來說,他已經不止是魂魄的容器。


    “神仙,你為什麽叫秦毓?”


    “我本沒姓氏,你死後,便跟隨了你的姓氏。”秦毓用袖子抹幹淨她嘴角的血,柔聲道,“你想說什麽盡快說,軀殼有了缺口,那三魂我快保不住了。”


    秦依依笑起來:“替我報仇,他想殺我,你就殺了他。”


    秦毓點頭:“好。”


    小姑娘笑起來,慘白的臉生動起來,與蘭汀比起來,神仙還是比較愛自己的。在她死前,他願意替自己報仇。秦依依笑著笑著,眼淚就順著眼角流下來。神仙的懷抱太溫暖了,她真想一直被他這樣抱著,是不是太貪心了呢?


    她曾在茶館蹭著聽說書人講故事,說書人說,這世間萬物,神仙思凡,凡人為生老病死而苦,都沒有圓滿的。


    如今她信了,神仙喜歡她,可是她最大的遺憾便是看不見神仙,是不能圓滿的。


    “你一定長得很好看,可惜我看不見了。”


    秦毓把她抱緊了些,懷裏的孩子笑意盈盈的,從沒見她笑得這麽愉悅他卻沒覺得心裏有多痛,大約是這麽些年了,有點沒出息的難過都誒消磨殆盡了。


    他終究還是天界瑤池裏那株無根無心的紅蓮花。


    “你不用替我報仇了……我已經在他吃的煎餅果子裏下毒了……你不會生氣吧?”


    秦依依努力睜大眼,好像要看到神仙的表情,麵上的笑容瞬間將下來。“啪——”胸腔中護住心脈的靈力斷裂。但在失去意識的瞬間,秦依依仍舊微笑——幾百年前,你牽過我的手走過石橋,陪我去買雞毛毽子,如果時間一直停在那個時候,你單純的喜歡我,我也單純的喜歡你的時候,該多好。


    手裏托著的身體化作片片燃燒過的青煙,消散的沒有任何痕跡。


    這孩子真沒給他添什麽麻煩,到頭來連副棺材都不用買,什麽都沒剩下。


    秦毓望著滿池紅蓮,歎了一口氣,人真是脆弱啊。


    “真是好沒趣啊,我等這一日也等了幾百年了。”一聲長歎落在耳邊,滿池紅蓮受不住大盛的靈氣轉瞬枯死在溫泉裏,一襲天青色鶴羽衣的昭辰施施然得立在秦毓麵前,淺笑間又歎氣,“我還以為你會哭呢。”


    秦毓起身拍了拍袍角的灰,略帶邪妄,眼忽明忽暗:“她又沒死,我為何要哭?”


    昭辰的臉上難得有了譏諷之色:“你還不死心?”


    “死心?”秦毓想了想說,“大約是因為我沒有心,所以不懂得什麽叫死心。”


    昭辰本來是來看笑話,卻見這大笑話最後也沒什麽難過的意思,自己倒是有點掃興。一個兩個都是這樣,進了這濁世,便沾染了濁世這些不著調的七情六欲,真是自討苦吃。與其跟這個腦袋不開竅的紅蓮花糾纏,還不如回去抱著他的琉璃枕去跟那隻蠢鳳凰聊天度日。


    “那好吧,你若是有良心就時常回來陪我吃頓飯,我先回去了。”


    一縷清澈霞光消失在用法印打開的冥界大門裏,秦毓慢慢收起了笑容。


    入夜,都城中溫泉竹軒火光衝天。


    救火聲和哭喊聲震天。


    不過令人驚奇的是,溫泉上的竹軒連著七八座,隻有那一座起了火,或是沒有蔓延的意思,水也澆不熄,直到好好的竹軒燒成焦黑一片,煙火氣彌漫在城裏,久久不散。


    劉非銀端著藥進門,見白清明欠起身子,忙把他扶好,“你覺得怎麽樣了?”


    “小汀他……”


    他麵上一暗:“薛幽請了禦醫來看過了,內髒俱損…… 不行了。”


    白清明手段再怎麽高明,肉身俱損,他也沒什麽好法子,幸好蘭汀的七魄歸位,若肉身沒了,魂魄去輪回,說不定……對他也是好的。


    這姓低頭沉思著,劉非銀上前擁著他:“你不要太難過了,還有我在。”


    白清明更加鬱悶:“要你做什麽,頓來吃嗎?”


    “你想吃就給你吃,現在整個都城誰不知道你是大爺我的人?”


    白清明被她得意洋洋的模樣逗笑了:“你禍害完風臨又來禍害滄瀾,這下風臨城的百姓該高興了。”


    被劉非銀這麽一頓胡攪蠻纏,他稍稍寬慰了些,被抱得緊了些,好像在害怕失去似的。


    白清明心下一軟,反手抱住他。


    是啊,小汀不在,非銀還在,等到幾十年後非銀不在了,他也快不在了。


    終究是活得最久的那個人會最寂寞吧。


    「現在他記起來了。眼珍惜他啊。什麽都會過去的,滄海桑田,風雲變幻,而現在,要珍惜他啊。」


    “蘭汀……”


    蘭汀聽見有人喚他,聲音又柔又淺,瞬間被呼嘯的雪扯斷。無力的殘主備用進來的風吹滅了,四肢百骸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也不覺得冷,身子輕的好像能飄起來。她坐起來揉揉眼睛,餘光瞥到床榻上嚇了一跳,他明明還躺在床榻上,白嫩的圓臉上嘴唇烏青,睫毛又黑又密,眼睛閉的嚴實。


    是了,他吃了下了毒的煎餅果子。


    所以他死了。


    “蘭汀。”


    蘭汀抬起頭麵前穿著身穿黑衣與白衣的男子,年輕挺拔,一人手裏拿著鞭子,一人拿著鎖鏈。傳說中來索命的牛頭馬麵,雖然白兄也跟他說過並不可怕,可他一點都不信,如今真是信了,這兩位大哥長得一表人才,不知道為什麽要做這麽辛苦的事。


    他乖巧的伸出手:“鎖吧。”


    兩人對望一眼,黑無常把鎖鏈收起來說:“不用鎖,我叫雲墨,他叫雲清,與你拜把子兄長是過命的交情。你也不必怕,好好跟著我們,到了冥界給你安排個好人家轉世,”


    蘭汀拱手:“謝謝兩位雲兄。”


    雲清又笑眯眯的問:“你還想跟白清明說幾句話嗎?”


    蘭汀搖了搖頭,一不好意思就絞袖子:“我活著的時候白兄已經諸多照顧,如今死了就幹淨的去,不願再讓白兄擔心我的去處,就這麽走吧。”


    雲清揉揉她的腦袋,笑得更開懷:“說得好,別跟你這個黑臉哥哥似的這樣婆婆媽媽,凡間不是有句話嗎,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呃,也可能是一個好姑娘呢。”


    蘭汀覺得他這樣安慰還不如不安慰,雖說他知道自己有一世是女子,可他這輩子是男子,可無法體會做女子的樂趣。


    有雲墨、雲清在,蘭汀不必想起他魂魄那樣一步步走過黃泉路,直接結印打開大門進了冥界。蘭汀眨眼間全是紅色的彼岸花,仿佛一直能連到天邊,沒有盡頭。


    “喂!雲墨你七老八十啊,手一抖怎麽到無垠地獄大門口這邊了,你要把孩子喂餓鬼去啊?”


    雲墨皺眉,“我的手沒抖。”


    “那就是你腦子抖了,你是不是惦記著住這彼岸花叢裏住的那個美豔的墨狐妖呢?色胚!”


    “無理取鬧,你找揍嗎?我能看上那妖物?”


    “你以為你能聖潔到哪裏去?還不是在天界犯了天規被貶下來當差的?”


    “雲清,你以為你還是白龍族那個不成器的六太子,就算揍死你,你父皇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來啊來啊……”


    蘭汀被夾在他們中間吵得頭昏腦脹,正縮著脖子想著怎麽勸架,卻聽見兩人同時住了口。


    彼岸花叢裏站著個紅衣公子,眉眼邪魅妖豔,有著說不出的氣勢淩人。


    “雲墨、雲清,把他給我留下。”


    雲墨說:“秦毓,是你震偏我結界的位置的?”


    秦毓沒否認,眼睛盯著往雲清身後縮的小鬼。


    雲清挑挑眉,似笑非笑的說:“嘿嘿,你要這個凡人的魂魄做什麽?這冥府誰不知道你秦毓花大力氣養在夢城裏的一個姑娘呢。今天倒是清閑管起死人的事來了?啊,還是你要拿這小鬼去養魂魄?你怎麽能跟墨狐妖一樣不入流,你可是望鄉台的鬼差呢。”


    秦毓微微一笑:“雲清,你的廢話越來越多了。你們怎麽肯把它留給我?”


    雲清悠閑地抱著肩膀,作出為難的模樣:“唉,也不是不能給你,可是這孩子是白兄點名叫我們照看的。還有啊,要是這孩子給了你,上頭對不上數,我也交不了差……”


    秦毓與他們相處也夠久了,有些事都是心照不宣,揚手將一顆透明的散發熒光的珠子拋過去。雲清笑嘻嘻的接住,看到那珠子裏的東西卻愣住了,傻了半晌,被雲墨拿過去,原本平靜的臉上也稍稍帶了點訝異:“你從哪裏得到的?不是說都已經在煉丹爐裏燒盡了?”


    秦毓揚眉,不屑的哼了一聲:“燒盡?天界那群人辦事有幾回能辦利落的?”


    雲清的眼睛慢慢變紅了,整個身體都抑製不住的微微發抖。


    那琉璃裏封存的不是別的東西,是一片龍鱗。幾百年前他為了救犯下天規的雲墨,闖了天牢,將隻剩一口仙氣的他救走。為了不連累同族,父王將他捉到天界,天地仁厚,剝了它的龍鱗燒盡,送進冥界永世為鬼差,他不在是龍,什麽也不是。龍鱗可再生,隻需要一片,他就能恢複龍身。


    “這孩子你帶走吧。”雲清說,“兩不相欠了。”


    蘭汀以前聽過許多因為家裏窮被賣掉,或者被拐賣的孩子,都是從人伢子手裏轉個幾道手,最後不知道被賣到哪裏。眼看著那兩個信誓旦旦的要照看他的鬼差消失在彼岸花的深處,轉眼就沒了影子,蘭汀反而笑了。


    如今他到了誰手裏還不是一個樣子?


    “你想起來了。”秦毓麵色如水,“你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他這個樣子真像他以前認識的秦毓,對他溫柔,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的秦兄。


    “在你打我那一巴掌的時候。”


    是啊,七魂歸位,他什麽都想起來了。秦毓嘴唇動了動,斂下長睫。


    蘭汀激動起來,握著拳,臉頰漲得通紅:“她,她,我……我沒刺她……我……”為自己辯解著,蘭亭突然想起那陰冷的眼神,又頓時安靜下來,或者是不是他殺的都不重要,他不過是個魂魄的容器,而且,朝堂上殺了人的罪犯都說自己是冤枉的是無辜的。


    秦毓走過去:“怎麽不說了?”


    蘭汀腦袋耷拉下來,雙臂無力的垂著。那麽愛哭的人,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原來被冤枉是這麽難受的事情,那些個經常誤判的昏官真是該千刀萬剮。這麽亂七八糟的想,秦毓已經走到他麵前,淡淡的蓮香逼近,他不自覺的往後退。


    “秦兄,你又要怎樣?打我?還是把我拿回去喂別人?這回又是誰?”他茫然的抬起頭,“就算我殺了她,難道在秦兄的心裏……我就什麽都不是嗎?”


    他終於問出來了,在夢城裏,他可以犧牲自己,隻要秦毓能得到幸福。


    可是,他很想問,在秦毓的心裏,他什麽都不是嗎?


    那麽多年在一起,他蘭汀敬他愛他,視他如兄如父。兒他秦毓也對他也疼愛有加,舍不得他受半點委屈。難道都是假的,什麽都不是嗎?


    “你連隻耗子都不敢打,怎麽會去殺人呢?”秦毓慢慢地把委屈得連哭都不會的孩子擁在懷裏,“是我對不住你,可答應過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所以……我對不住你。”


    聽著秦毓反複的道歉,帶著點傷心地意味,蘭汀的目光越過他的肩望向遠處一望無際的彼岸花。


    白兄說,成長要付出的代價,很大。


    蘭汀有些明白了。不過他希望自己來世再也不要明白。


    “小汀,以後,你就要自己照顧自己了。”


    “我知道。”


    “幾年前,在我生辰時,我答應過自己一件事,可我差點忘記了,如今要去做了。”秦毓說,“以後大概不會再見了。”


    蘭汀咬住嘴唇,忍住眼淚:“秦兄……珍重。”


    幾年前他的生辰,有個孩子送了一幅拙劣幼稚的畫給他,那是他第一次收到禮物。


    他對自己說,要珍惜他啊。


    他忘記了,他要珍惜的是活潑可愛的小蘭汀,而不是一個令冰冰的魂魄。現在他記起來了,要珍惜他啊,什麽都會過去的,滄海桑田,風雲變幻,而現在,要珍惜他啊。


    「我等他一年,他再不回來,我就去找他。」


    清早,雪已經停了,淡淡的蓮香彌漫在天地間。


    白清明推開門,看見蘭汀坐在院子裏的井邊,微微發怔著。


    在天眼裏,那裏坐著的不適用一個人,而是一朵嬌豔美麗的紅蓮花,秦毓以真身紅蓮塑的肉身,封印魂於紅蓮內。七日後,紅蓮與魂魄相融,蘭汀便是不老不死之身。


    昨日,他跟雲墨說,若是秦毓來要人,就給他。


    那是他白清明不過是在賭,賭他秦毓對蘭汀的疼愛不是子虛烏有。


    不過這紅蓮的真身,就像妖怪的內丹一樣,若是沒了,運氣好的話能保住一條命,運氣不好就灰飛煙滅了。人尚有魂魄,蓮花無根無心便徹底消弭於天地之間。


    他贏了,他運氣一向很好。


    “白兄。”


    “恩。”


    “秦毓他去了哪裏?”


    “我也不知道。”白清明抱住他,柔聲說,“不過,若他活著,肯定有一天會回來。”


    “那我等他。“


    “恩。”


    “我等他一年,他再不回來我就去找他。”


    “恩。”晨曦的光落在雪上,好似淚珠在閃爍般晶瑩美麗。


    好吧,白清明想,就等一年,他若不回來,我們就一起去找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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