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白老板跟柳蝴蝶怎麽不來了,要你買酒回去省菜錢嗎?」


    風臨城裏各家各戶嚇唬自家孩子都用一句話:再鬧就把你送到錦棺坊當夥計去!


    這錦棺坊賣的是棺材,本沒什麽稀奇,可是夜裏開張,門前掛兩個迎客的大紅燈籠,像招魂的鬼火。況且那白老板也俊美得像那傳說中的豔鬼,他衝你款款一笑,魂兒都能飛到九重天去。


    “聽說啊,連那百花叢中過的獨孤家柳非銀都被迷得神魂顛倒。”


    “啊啊,斷上了?”


    “嘖,誰知道斷沒斷上,聽說串街賣糖人的老劉頭從那門口過,大白天關著門,裏麵傳來柳公子的嬉笑聲說,難道要本公子扒褲子給你看嗎?”


    這是城中文人雅客聚集的望鄉樓,也是流言蜚語傳播地。綠意剛進門就聽見什麽斷不斷的,也不理,買了酒就要走。二樓竹簾後的雅座擺了擺手,她便上去,隔著簾子隱約能看出望鄉樓的秦老板今天穿的是石榴紅的衫子,比姑娘們都花哨。


    “秦公子,您叫我?”


    “綠意,你家白老板跟柳蝴蝶怎麽不來了,要你買酒回去省菜錢嗎?”


    不說也就算了,說起來綠意就頭大如鬥。半月前的花朝節,白清明從花市帶回一株紅蓮,柳非銀見了也喜歡,便纏著要討了去。於是白清明擺下棋局,三局若他能贏一次,花就給了他。哪知道這種君子之爭也有真放下臉皮推棋盤的,柳非銀技不如人就耍賴。


    白清明皺眉問:“你也能算個男人?”


    那無賴眯了桃花眼說:“難道要本公子扒褲子給你看嗎?”


    秦老板覺得有趣,追著問:“清明也能認了?”


    綠意翻了翻白眼:“還能怎樣,柳蝴蝶想討的東西還能討不去?我家公子數落他幾句,那柳蝴蝶就還鬧上脾氣,說是店裏的夥計可都半個月沒來上工了。”


    說完又跟秦老板客套幾句,這才拎著酒回了店裏。


    上個月都城的某位大人訂了口紫檀棺,棺材身要求描著南山不老鬆。


    畫師有個怪癖,每畫完一副棺材還要躺棺材裏麵睡一晚,這才算圓滿。曾經被柳非銀笑稱,這死了還有給暖被的,多大的福分啊。那畫師聽了隻是用眼角睨了他一眼,瞧得柳非銀笑都掛不住了,全身發涼。


    不過那畫師瞧不上柳非銀,卻極愛獨孤山莊的床。於是便在那裏住下來,還當了柳非銀雙胞姐姐的先生。除了來店裏畫畫,否則是半步也不肯離開他那個小院。


    綠意在後堂清了下貨,又氣呼呼地跑到前廳:“公子,都城馮貪官的棺材做好啦,就差不死的老鬆樹了,畫師還在柳蝴蝶家裏,咱們怎麽辦?”


    白清明望了望外麵的天氣,說來也怪,今年開春後雨水比往年多,這個月竟然斷斷續續地下了半個月。


    平常人每天都睡不醒似的,頂多沒精神頭。可綠意就慘了,本身就是離樹化成的妖精,被水汽泡久了,竟然麵色愈加的發綠,耳朵和足縫裏還長出嫩芽,瞧著都滑稽。


    半晌他有了主意放下茶盞,挑眉:“還能怎麽辦,走,去那小子家白吃白喝唄。”


    說完主仆二人便高高興興地換了身衣裳探親訪友去了。


    「原本還含苞待放的姿態,如今已經開到碗口大,每片花瓣都紅得能滴下血來。」


    獨孤山莊的真金苑,香是蘇合,雨是樂聲,竟一路飄到柳非銀的夢裏。


    畫舫遊走在煙波水霧裏,他立在船頭,白茫茫的什麽都看不清。柳非銀摸了摸自己的臉,夢裏也是溫熱,月白長衫上熏著蘇合香,翹起的簷遮了纏綿悱惻的細雨。


    隱約聽見有人在笑,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柳非銀隻覺得心上一窒,有什麽記憶呼之欲出,卻又陌生得很。


    “……你是誰?”


    周圍驟然清晰起來,碧波上蕩著接連的蓮葉,碗口大的紅蓮沾著雨露,俏生生地綻放著。蓮葉中央浮著一葉小舟,穿鵝黃色輕衫的女娃約八九歲,盤膝坐在小舟裏,頭頂著一片寬大的荷葉遮雨。


    “阿阿阿阿……”


    “說了多少次了,再口吃我就把蛤蟆塞你嘴巴裏!”小舟裏坐著個年約十一二歲的漂亮少年,月白的衫子,微微上揚的桃花眼,滿臉都是別扭的怒氣。


    女娃馬上縮下脖子,怯生生地抓著衣角。可那少年不依不饒地捏住小荻的鼻子,笑著半哄半騙:“乖,叫聲哥哥來聽聽。”


    “阿……阿銀哥哥……”


    是誰在叫我?


    柳非銀隻覺得眼前一熱,那鵝黃色的影子已經在雨簾中越來越淡,心急地伸出手,唇瓣微啟,半天才喊:“小……”


    小什麽?他明明知道。


    接著他便醒了,手裏正扯著一隻滾著綠萼梅的寬袖。袖子的主人正用高深莫測的眼神盯著他。


    “醒了?”白清明笑著說,“這袖子都快被你扯壞了,真想跟我斷袖嗎?”


    柳非銀嘴角抽了抽,心裏偷偷罵了句不要臉。


    “這小荻是哪家的小姐,真是癡情得很啊,連做夢都叫著她的名字。”


    “說來也怪了,每晚都入我夢中,都大半月了。”柳非銀想起少年時的自己與那女娃在一起的點滴,不自覺的有些傷感,“好像有這麽一個人,可是我怎麽都想不起來呢。”


    白清明用探尋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那個懨懨的家夥,麵無血色,氣虛無力。聽侍女說公子犯了春困,又下著雨,所以每日都關在房裏,飯也吃得不多。


    不經意間他抬頭看見窗邊那盆紅蓮。原本還含苞待放的姿態,如今已經開到碗口大,每片花瓣都紅得能滴下血來。


    白清明心裏一動,突然走到窗前,咬破自己的指尖讓血滴到花瓣上。


    “喂喂,不要用你的血弄髒我的寶貝蓮花呀!”


    柳非銀話音剛落,隻見原本紅豔欲滴的花色快速退成蒼白。接著那花便枯了,赫然是一朵用草紙折成的蓮花浮在水上,蓮葉也變成了紙銅錢飄在水麵上。


    打了水進門的綠意立刻被這變故驚得目瞪口呆。


    “呸,現在的小鬼竟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啦,一隻不知死活的豔鬼,等我抓到一定油炸了她!”綠意奇怪地聳聳鼻子,“為何這屋裏沒有鬼氣?”


    白清明不屑地哼了一聲:“因為那豔鬼鑽到他的夢裏去了,怪不得哦……”


    屋子裏詭異地寂靜了片刻,兩雙眼睛曖昧地在柳非銀身上掃來掃去。


    這個臉皮比城牆還厚的人,麵上微紅,突然爆發出一聲怒吼:“不要冤枉我啊,我夢裏可是個七八歲大的小丫頭片子,哪裏豔啦?”


    「也有女人死了做鬼就是要人命地嚇人,比如眼前的這個奇女子,在厲鬼中的長相也能算醜得出類拔萃。」


    四人天黑前回到錦棺坊。


    同行的畫師還是一如既往的古怪,用個黑披風把全身上下都遮個嚴實,走路低著頭像是要撿錢。不過畫師做事一點都不拖遝,棺材板上畫南山不老鬆,不出兩個時辰就畫好,鼓著腮幫子在上麵吹了一番。


    畫師很少說話,今天麵上卻浮起一絲笑紋:“好。”


    “咦?”柳非銀湊過去,“好什麽?”


    白清明解釋說:“他說棺材好,躺著舒坦。”


    果然畫師脫了靴子爬進棺材,躺進去舒服地長吐一口氣。白清明掩上棺材蓋道了聲“好睡”,這才悠然走出來。綠意已經燃好了引魂香,又給燈籠裏添好了油。夜正濃。外麵落著雨,樹妖閑下來就用剪刀剪掉長出的枝葉。


    “哢嚓”一聲,綠意“噝”地吸口涼氣。


    柳非銀屁股沾上褥子,用胳膊支著腦袋想著夢裏的事,隱約聽見外麵有清脆的鈴聲。吹進來潮濕的雨氣裏裹著陣陣香風。來人一襲白衣,黑發垂地,走進來低著頭問:“這裏是不是賣東西的?”


    白清明笑容裏像裹了蜜糖,對綠意做了個看茶的手勢,這才柔聲說:“除了塵世間的俗物,姑娘想買什麽就有什麽?”


    那白衣小女鬼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說:“能買到愛情嗎?”


    柳非銀忍不住睜眼打量了一下麵前的小女鬼。有些女人即使死了也是風姿綽越,小臉慘白也能將斯文書生迷得七葷八素。比如那個癡情美貌的名女鬼聶小倩。可是也有女人死了做鬼就是要人命地嚇人,比如眼前的這個奇女子,在厲鬼中的長相也能算醜得出類拔萃。


    白清明露齒一笑,更加溫柔:“能。”


    柳非銀瞧見那副嘴臉就想拿腳丫子招呼上去。白清明這個變態真是天賦異稟,對著這樣的臉都能透過它看見金燦燦的報酬。


    小女鬼受到鼓勵,抬起頭說:“那我要東離國風臨城伏龍鎮獨孤山莊的柳非銀行不行?”


    柳非銀被嗆了一下,簡直如遭五雷轟頂。


    他惡狠狠地盯著白清明,見那愛財如命的渾蛋微垂下鳳眼,用溺死人的音調說:“行,隻要出得起價錢,我們錦棺坊有求必應。”


    那小鬼興奮得全身發抖,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血淚流了滿臉。


    “柳非銀隻能陪你七日,時限一到你就是我的藥鬼,幫我試藥,這樣也行?”


    大多藥鬼都是被神仙抓去的孤魂野鬼,用來試各種對付妖魔鬼怪的咒符有沒有用。所以藥鬼很容易就魂飛魄散,沒有什麽好下場。


    小女鬼沒有任何猶豫,點了點頭。


    「愛情並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買來的,他們不過是逢場作戲。」


    小鬼帶著柳非銀穿過黃泉路上大片的彼岸花。


    凡是心願未了不想轉世,或者閻王爺勒令永生不得轉世的魂魄就會住冥間的城鎮裏。冥間的天是沒有光亮的,就像人間日落後的黃昏。以前柳非銀來過幾次,想到那些吃食全都是活人燒給死人的供品,就沒有半點想吃的念頭。


    一路上小女鬼都低著頭什麽都不說,連大氣都不喘一下,很是無趣。


    所幸街上很熱鬧,魂魄不用勞作,閑來沒事就在街上飄來飄去。小女鬼帶著他走到一個破落的小院門口。柳非銀朝四周望了一眼,都是整齊講究的大院,門口還有看門的紙人家奴。


    那小女鬼頭埋得更低:“……門是舊了點,可是院子我打掃得很幹淨的。”


    柳非銀跟大爺似的大搖大擺地走進去,院子很幹淨,還開出一片花圃種了點冥間常見的花草。寒酸也確實寒酸了一些,不過也不算太糟。他沒理這不招人待見的小女鬼,打了個嗬欠說:“本公子困了,要先歇息了,你別吵我。”


    小女鬼忙點了點頭,眼見著柳非銀走進屋子關上門。


    這一覺便睡了個昏天暗地,等柳非銀醒過來,才發覺已經過了兩日。打開門見小女鬼正坐在屋簷下,冥間在下雨,連聲音都沒有,真是潤物細無聲。不知怎麽,柳非銀突然覺得小良心受到了一點譴責。


    “喂,你叫什麽名字?”


    “我忘了。”小女鬼笑起來慘兮兮的,“你就喊我叫花娘吧。”


    叫花娘是鬼中的乞丐,大多都是沒有親人燒供奉,所以在冥間也過得很淒苦。柳非銀魂魄離身時跟白清明那財迷加渾蛋拿了不少冥幣。仔細一瞧,這小叫花娘的確太瘦,怕是平時吃不飽的緣故。


    “這裏最貴的酒樓是什麽?”


    “……奈何樓。”小鬼尷尬得臉呈灰色,“能不能選個便宜點的,我沒錢。”


    “本公子請你。”柳非銀微微一笑。


    小女鬼立刻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差點又飆血淚,被柳非銀惡狠狠的一眼給憋回去。因為下雨,所以街上的魂魄都飄不起來,隻能正常地在地上走來走去。剛進奈何樓就見小二來迎客,柳非銀帶著小女鬼在樓上的雅間坐下,又叫了一堆吃食。


    小女鬼又是一副恨不得做牛做馬的表情,看得他挺受用。這女小鬼乍看嚇人,多看兩眼也順眼,就是瘦得厲害。他不吃冥間的食物,滿滿的一桌子菜隻對著一張嘴。好幾次小女鬼都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見他搖著扇子不理人,就乖乖全吃了下去。


    柳非銀歎了口氣,這孩子也太老實了,本以為去錦棺坊做那筆生意,是個花癡的潑皮,卻沒想到是送上門來被欺負的。


    不過錦棺坊開門做生意,若傳出欺客的名聲就不好了。


    吃過飯他拉著小女鬼去成衣店拎了幾件衣裳,又去買了幾樣首飾。回去燒熱水把那小女鬼泡了一遍,撈出來換衣梳頭。鼓搗了半晌,柳非銀終於覺得圓滿了。小女鬼打扮起來還有幾分模樣,肉嘟嘟的小尖臉,粉嘟嘟的小櫻口,黑漆漆的杏眼帶著點局促不安。


    “這副模樣還愁沒男子把你當天上的月亮一樣捧著嗎?”


    小女鬼低下頭,半晌才問:“你對我這麽好,是不是因為喜歡我?”


    柳非銀摸了摸下巴,這小女鬼要的是愛情。可是愛情並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買來的,他們不過是逢場作戲。可是這小女鬼還有四天就要去做藥鬼,隻為了換取這點溫情嗎?


    “如果不喜歡你,我怎麽會跟你來這裏?”


    “嗯。”小女鬼低頭淺笑,瘦小的肩膀聳起來,連喜悅都很羞澀,“我,我也很喜歡你。”


    柳非銀把手罩在她的頭頂揉了揉,轉頭望著門外的雨。


    像有人在哭似的。


    「公子對我很好,就像那人待我差不多,我覺得應該就是喜歡吧。」


    清晨推開門,隔壁原本空著的地兒拔起一座氣派的大院。鎏金瓦,朱紅門,門口站著十幾個呆呆傻傻的紙人侍從。有個年輕的男鬼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不一會兒就圍了一圈鬼看熱鬧。


    妖媚的鬼妓冷哼著:“喲,大早上剛送走客人就聽見這裏哭喪,真晦氣。”


    紅眼厲鬼說:“不想死?哈!也不打聽下在這裏的有幾個想死的,不一樣都他媽翹辮子了。”


    某個吊死鬼長歎:“這位大哥你莫嫌冤,學生可是寒窗十年考上了功名的,最後卻被人頂替了,學生冤得都上吊了,你能冤過學生?”


    那年輕男鬼哭得愈加難看,眾鬼覺得沒趣都散了。


    沒想到小女鬼心腸還不錯,跑去遞了方破舊的手帕給那男人。男人哭得更凶了,扯著小女鬼的手不放,聲聲喊著:“娘啊,我辛苦追了十年的小翠終於肯嫁我了!娘啊,小翠說隻要一筐蓮藕做嫁妝!親娘哎,結果船漏了我淹死了!親娘啊!”


    柳非銀嘻嘻笑著,繼續倚著大門嚼脆棗。


    脆棗是小女鬼從鎮西頭的棗樹上打下來的,顆顆都新鮮,算她有孝心。


    小女鬼同情心泛濫,見那男鬼哭得淒慘,竟然也怔怔地跟著掉淚。柳非銀吃完一把棗子,將小鬼拉起來用袖子隨意抹了把臉,不自覺有些好笑:“別哭了,不肯輪回的人都是執念太深,執念這東西啊,想著想著就忘了。本公子是不知道你有什麽執念,不過我想這種執念應該會讓生者困擾吧。”


    “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我隻是不想忘記他。”小女鬼第一次大著膽子瞪眼看著他,“我們約定好的,我一直在等他,所以他不來,我就不走。”


    柳非銀直直地看著她,有點啞口無言。


    “那個人他很溫柔,他一定是不小心忘記了。他肯定是不小心的,我一點都不怪他。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他對我的感情是不是喜歡。”小女鬼羞澀地露出碎米小牙,“公子對我很好,就像那人待我差不多,我覺得應該就是喜歡吧。”


    柳非銀不自覺苦笑了一下,他哪能算對她好,也隻是覺得她有趣,給自己找點樂子而已。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傻子。


    不過傻也有傻的好處,容易快樂,也容易知足。


    罷了,那就真心對她好吧,反正也是白清明的藥鬼,也算自己人。柳非銀立刻又打起精神擺出童叟無欺的笑容扯著小傻鬼的袖子往奈何樓走,又是一桌子酒菜,小傻鬼熱淚盈眶。見他不吃,小傻鬼還殷勤地夾了塊魚肉放在他麵前的盤子裏。


    “公子,這是你最喜歡吃的鱖魚。這麽一桌子呢,不用全省給我。”


    “我最討厭吃魚。”柳非銀撇嘴,“喜歡吃魚的是那個人吧。”


    小傻鬼又傻兮兮地笑,然後專心吃東西。


    吃過飯出門,柳非銀正愁帶小傻鬼去哪裏快活,卻見鎮中央支了個台子。原來是閻王爺生辰,小官來鎮上發福壽。那福壽都微薄,不過有總比沒有好。小傻鬼立刻變成小貪心鬼,雙眼放光,說了句“公子等我”,就擠進鬧成一團的鬼堆裏。


    小紅包裏的福壽很微弱,泛著幾乎可以忽略不見的小小紅光。


    若放在普通人身上,不過是個出門撿幾文錢,得到漂亮小姐的一方香帕,再或者做幾個好夢。可是小鬼拚命往裏麵擠,被氣惱的長舌鬼打了頭,表情都懵了,還是努力伸著小手跟小官要紅包。


    柳非銀咬了咬牙,留心了一下那長舌鬼的模樣。


    等她擠出來,手上拿著兩個小紅包,頭發都擠散了,衣服也破了,臉上也髒兮兮的。可是卻興高采烈地把手伸到他前麵:“公子,我搶了兩個!”


    他不稀罕這點福澤,想到這小傻鬼並不是為他搶的,卻不自覺有些吃味。


    “嗬嗬,也就你這種沒見過世麵的小鬼稀罕。”


    小傻鬼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把小紅包藏到身後。


    柳非銀翻了個白眼,小傻鬼,小貪心鬼,小窮鬼,難道本大爺會搶你的不成?


    他的情人說不定還趴在墳頭哭,不過才一天便物是人非,大方地忘了那女子花天酒地。」


    夜裏回了那破院子,小女鬼倒了聲“公子好睡”,就在簷下盤膝坐了。柳非銀在屋裏轉了一圈,出來見小女鬼正看著霧蒙蒙的黑色天空。


    隔壁新起的大院裏鶯歌笑語,絲竹聲聲,像是在大宴賓客。


    小女鬼抬起頭:“公子你不睡嗎?”


    “隔壁的樂聲都快把屋子震塌了,本公子怎麽睡得著?”柳非銀也在小鬼身邊盤膝坐下,“你瞧什麽?”


    “夏天的星空,星星一顆一顆地落在湖麵上,遠處的蓮塘裏傳來陣陣蛙聲。我白天去采蓮蓬菱角,在陶罐的頸口拴上麻繩,裏麵放點幹糧放到水裏。有些魚很笨會鑽到陶罐裏吃食,我就撈起來養在水缸裏。晚上燃起篝火,他從家裏逃出來,會帶好吃的點心給我。我們一起烤魚和蓮藕,還能燒地瓜,香味能把山上的鬆鼠引來。”


    一副安靜絕美的夏夜蓮塘圖鋪陳在眼前,烤魚燃起的青煙,熱烈的火光映著小女孩通紅的臉。


    “你還是想不起自己叫什麽名字嗎?”


    “因為我的名字已經在輪回簿上,幾年前的事了,可是輪回時我逃了出來。所以,我記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小女鬼搓著手笑,“看來是不會有人記得了。”


    “那人或許隻是不知道而已。”柳非銀安慰她。


    “嗯,一定是不知道。”小女鬼咧開嘴笑,“公子,你以後不要學他哦,千萬不要忘記別人,也不要隨便許下什麽約定。否則別人記得,你忘記了,那人會傻傻地等著,說不定像我一樣死了都忘不了。”


    這女小鬼笑得很開懷,可是看在他眼中卻比哭還別扭。


    他拖過小女鬼捏了捏那粉嘟嘟的臉,瞪一眼:“本公子才不會那麽沒腦子,你放心,我跟清明都會記著你。”


    對了,明日就是時限了。


    柳非銀心裏悶了一下,聽見外麵有人敲門。


    是隔壁的紙人侍從,木然地重複著主人說的話:“請二位鄰居去家裏吃兩杯水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柳非銀拉著小女鬼就不客氣地去了。隔壁院子裏點著長明燈,紙人舞娘踮著腳尖跳舞,眾鬼們推杯換盞,好不歡樂。而那早上還哭得慘兮兮的男鬼,如今正對著個千嬌百媚的豔鬼獻殷勤。


    柳非銀冷笑一下,他的情人說不定還趴在墳頭哭,不過才一天便物是人非,大方地忘了那女子花天酒地。


    舍不下的是過往,守不住的是人心。


    小女鬼一直低著頭,怕是也對這男鬼灰心,沒坐一會兒就伸出小手扯住柳非銀的袖子:“公子,我想回去。”


    他點頭:“好。”


    夜裏他令小鬼睡床上,自己坐在屋簷下看著蒼涼的夜空。


    星星落在湖水裏,就像黑玉盤裏落滿了珍珠。“撲通”,安靜的夏夜驚起一片此起彼伏的蛙聲。


    鵝黃衫的女娃眨巴著眼睛,回頭衝他笑:“阿,阿銀哥哥,不要嚇我啦。”


    “每次都嚇不到,真沒趣,哇,魚烤好了嗎?”月白衫的十一二歲的少年撲上去,“還是你對本公子好呀,小……”


    周圍驟然安靜下來,全世界隻剩下小女娃紅彤彤的臉。


    “小荻……”


    「知道什麽是媳婦兒吧,就是他爹來我家白吃白喝也就算啦,他女兒竟然要來我家吃一輩子!」


    七年前,盛夏,伏龍鎮後山的觀月湖。


    十一歲的少年沿著金黃麥田中開辟出的羊腸小道跑,午後驕陽似火,映著他跑得滿是汗水的臉。觀月湖邊上住的漁家已經收網回家,坐在門口吧唧吧唧地抽著煙乘涼。遠遠看見月白的影子跑過來,笑嗬嗬地喊:“柳小公子,又來找小荻玩嗎?”


    柳非銀燦然一笑擺擺手跑過去,蓮塘裏的花開得正盛,小荻穿著鵝黃色的短褂,在荷葉群裏洗蓮藕,像初綻的花蕊。抬頭看見阿銀哥哥跑過來,咧開小嘴傻乎乎地笑,整個娃娃就像粉團子捏出來的。


    “阿阿阿阿——”


    “是阿銀哥哥,再口吃就讓你吃石頭。”


    阿銀哥哥上次是要讓她吃蛤蟆,上上次是吃板凳,上上上次好像是草,啊呀,她又不是大黃牛。小荻捂住嘴巴縮起脖子,可是石頭怎麽吃得下去,一定會死的。


    少年見她害怕,滿麵得意地躺在小舟上。小荻摘了片蓮葉蓋住他的臉遮陽,小舟經過驚起一群水鳥。


    “……嗯,我跟你說哦。那個厚臉皮的顏敏王爺又來我家白吃白喝,這次還帶了他的女兒。比我大三歲呢,竟然說要把女兒給我當媳婦兒。”少年沒聽見附和,惡狠狠地問,“大聲說有沒有在聽!”


    小荻手一抖,聲音都發顫,還是大聲說:“有!”


    “很好!知道什麽是媳婦兒吧,就是他爹來我家白吃白喝也就算啦,他女兒竟然要來我家吃一輩子!”小少年冷哼一聲,“我姐姐說,我以後什麽都要聽她的,呸,那個走路就像要撿錢的臭公主哪裏好呀!”


    小荻似懂非懂,見少年在賭氣,在蓮葉間摘了朵最大的蓮蓬,剝開放在他嘴邊:“阿銀哥哥不氣,小荻聽哥哥的。”


    “嗯,小荻最乖,我以後就讓小荻當我的媳婦兒。”少年笑嘻嘻地捏女娃的臉,“說好。”


    不知哪裏來的熏風,耳朵裏軟綿綿地癢,一個“好”字落在蓮葉間,蕩起層層漣漪,沉在記憶最深處。


    小荻夭折在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在湖邊長大的孩子水性好,她去抓魚,被水草纏住腳往下拖。十一歲的少年去找她,看見泡白的屍體懷裏還抱著一尾死魚。少年麵上沒有一絲難過的表情,晚上回家侍女聽見小公子在夢中哭叫,醒來後再也沒提過那個名字。


    那麽說好啦,小荻一定要當我的媳婦兒哦,不能忘啊。


    好!


    “小荻……你附在紅蓮上進入我的夢裏……隻是想讓我想起來對吧……這次說好了,永遠都記得你……相信我吧……”


    柳非銀醒過來,是錦棺坊的內屋,在白清明大得可以並排睡下五個人的寬塌上。他的魂魄已經回體,見老板正懶洋洋地看書,立刻含情脈脈地撲上去:“清明,七天不見,人家好想你!”


    白清明用腳抵住他的胸口,阻止他沒骨頭的身子真的撲上來,挑著鳳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他悻悻地坐回去,一臉委屈地磨牙。


    白清明更樂:“別給本大爺擺臉子,你不想救你媳婦兒了啊?”


    “怎麽救?”


    “嗬嗬,閻王壽辰我也是送了厚禮的。把她的魂魄封進個癡傻孩子的魂魄裏就好。”


    白清明花了大工夫在城裏找著年齡合適,相貌清秀,天生癡傻,家庭不錯的女娃。柳非銀的要求極高,生怕那小女鬼受一丁點委屈,寶貝得像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新歡是個兩歲的女娃娃,原來那白老板有戀童癖啊!」


    半月後,望鄉樓裏有幾位公子下了學堂來吃酒。其中兩位公子喝醉了酒,比了學識比家產,比了妻妾再比權勢,爭個麵紅耳赤也沒分出個高下。這時一直坐在旁邊不發一言的紫衫公子笑了笑說:“男子漢要比就比膽識,誰能去那小火巷的錦棺坊裏走一圈,討上一文錢回來,就算誰贏,如何?”


    “妙極妙極,就照文兄說的辦。”


    那兩位心裏犯怵,麵上卻誰也不肯相讓,文縐縐地自吹一番,一行人便起身往小火巷走。走到巷口其他人便止步,嘴邊鼓勁,那笑容卻也掩飾不住幸災樂禍。倆人心裏後悔得要命,還是哆哆嗦嗦往巷子裏走。


    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柳非銀抱著白老板不撒手:“我不同意,那女娃才兩歲啊,你這個惡魔你要負責!”


    白清明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容:“放心,我一定會負責。”


    倆人覺得頭頂滾過陣陣驚雷,汗毛都豎起來,這樣衝進去要錢,一定會被滅口的!於是二人捂住嘴巴正要小心退出去,卻見後堂跑出來一棵樹,不對,是樹人,還是人樹!而且樹慘兮兮地哭:“我受不了了,再不停雨我會瘋掉的!”


    頓時一聲慘叫,兩個人拔腿就跑。


    翌日,城裏沸沸揚揚地流傳著一個消息——錦棺坊白老板背棄情人獨孤家柳公子找了新歡,新歡是個兩歲的女娃娃,原來那白老板有戀童癖啊!


    當然,錦棺坊消息也靈通,綠意去望鄉樓打酒。上次聽人家說什麽斷不斷的,這次又聽說什麽戀童,什麽會走路會說話的樹怪。


    “清明……”


    “非銀……”


    兩人深情款款地對望,伸手撫上對方的臉時,突然掐上去爆發出一句:“跟你tm認識真是本大爺的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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