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記得那日的雪下得比以往都要大。


    她站在大地銀白之中,冰肌雪骨,一身純潔如簌簌吹雪,除了黑眼紅唇再也找不到其他的顏色。


    “我叫雪衣,你呢?”


    “翠。”


    雪衣輕笑,“好名字,你的眼睛便是翠色。”


    他在山穀中行走時,從食腐怪流著劇毒口涎的利齒下救了雪衣。雪衣是附近雪穀裏的雪女,是凍死在路邊的人獸枯骨孕育而生的妖。妖物相食本也是輪回,就像湖中大魚吃小魚那樣尋常。那日,唔,那日是他昏了頭了。


    自打他救了那隻雪女,那妖物就成了八翠澤的常客,隔三岔五的帶點山中的野味,還有種滋味美妙的水,雪女說,這便是人類製造的最好的東西了,叫作酒。


    最開始他是不歡迎那妖物來的,畢竟她皮相生得再好,終歸也是為了迷惑愛慕美色的凡間男子,扒皮抽骨飲其血食其肉,說白了,她的本元不過也是一堆腥臭不堪的白骨。


    不過自從雪女帶了酒來,他便時常惦記她了。


    “我小時候總覺得酒又辣又衝,這兩百年來才知道它是好東西,一個人醉上一場便是幾日過去。”雪衣那嫣紅的唇裏碎米小虎牙很是鋒利,帶著幾分醉意咬著唇說,“翠啊,你救了我,所以我才願意告訴你這個秘密呢。”


    像雪衣這樣有血有肉會傷心的妖物,他根本沒有見過,更不知如何安慰,隻能道:“汝彈琴給你聽罷。”說罷,席地而坐,調弦,而後彈他最喜歡的煙雨調。


    明明是一個妖物,為何要擺出那麽悲傷的樣子呢?


    他想讓她快樂些,可他不懂得如何安慰人,隻會彈琴而已。


    雪衣一直悲傷而沉默著。


    有一日,戎裝的神女來到八翠澤,一片驚歎之聲,“尊神這八翠澤怕是凡間最祥和美麗之地了。”


    他請她喝酒,客氣地回她,“皆是受了天地日月之靈而降生,若能心懷善念與感恩安心治理一方水土,這人世間便處處都是美麗祥和之地。”


    “有天有地,有晴有雨,有太陽有月亮,有神也有魔,相輔相成罷了。若日月有靈,為何偏偏也讓生了七情六欲?”神女說起來頭頭是道的,“我想為神在天界爭得一席立足之地,尊神醉心於江湖山色,妖物為滿足口腹大開殺戒,皆是欲望,不過是所求不同罷了。”


    “小神倒是認為,日月有靈讓有了七情六欲,不過是為了讓吾輩有血有肉懂得人間疾苦,何時成了汝等放縱貪欲的理由?”


    神女歎著氣說:“尊神還是不肯出戰嗎?”


    他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還需多說什麽呢?這時雪衣來了會客亭,她剛從一宿宿醉中醒來。神女見了她,臉色便立刻有種粘到髒東西的不悅,連口吻都惡劣起來,不冷不熱地笑問:“尊神真是心胸寬廣,竟也能與吃人的妖物同進同出,當真是要亂了倫常了。”


    雪衣擺出她在放屁的德行,打著嗬欠去拿案上涼透的茶。


    她這副懶散閑適的模樣隻會讓他怎麽看都順眼,仰了仰下巴,肅然道:“妖又如何,神女剛剛說過,妖物為滿足口腹之欲大開殺戒,皆是欲望,不過是所求不同罷了。”


    這話的確是神女剛說的,總不能拉出的屎趁熱往回坐,一時間也沒了言語,隻能臉色鐵青地拂袖而去了。不過,不止一個神來過八翠澤請戰都被他的冷言冷語氣得拂袖而去,被記恨也不差這一個。


    等神女走,雪衣倒是一派坦然地道:“她說得沒錯,我本來就是吃人的妖物,被說兩句也沒什麽。”


    “汝在八翠澤便是小神的貴客,客受辱便是主人之過。”翠垂下碧綠的眼兒,半晌又莫名添了一句,“雪衣就是雪衣啊。”


    雪衣直愣愣地看著他半天,不知道想了些什麽,而後就笑了。其實美貌本來就是雪女的武器,一笑起來更是眉目如畫極其養眼。


    “汝應該多笑。”他這樣說,“小姑娘家家的,笑起來才可愛。”


    雪衣拿眼兒飛他,明明是冰雪純白的顏色,卻生了一股子說不出的麗色,看得他說不出的蕩漾,“哼,我是常笑啊,隻是不愛對著你罷了。”


    翠隻當她是害羞,後來他看到她捕食,才知是真心話。


    那回翠例行要去人間行走,雪衣沒出過遠門,鬧著要一同去。


    正值人間是嚴冬,那回的冬季極長,足足延續了六年,出了八翠澤便是千裏冰封,大地一片死寂,隻剩下一座座空曠的城池。


    雪衣在沿路看到最多的是死骨,遇到的一些活人也都皮包骨,跟死了差不多,非常的失望,“我以前聽母親說,人世間的城池就是用來裝人類的。”


    “原本是這樣的。”不過令翠更驚訝的是,“汝為何會有母親?”


    “我是母親生的,自然有母親。”頓了頓說,“不過她已經死了。”


    “小神從不知雪女也有男人的。”


    “我也沒見過啊,我父親是人類,哦對了,他早就被我母親殺了。”


    翠什麽都沒說,伸出一指戳在她的額心在她的體內搜尋到了靈魄,半透明,很羸弱,不過是生靈。雪女是由枯骨而生的,原本是沒有靈魄的,死了便是死了,煙消雲散。   雪衣莫名拉下他的手,看著他,半天沒有放開。


    後來他們到了繁華的城鎮,街上車水馬龍,雪衣看到有男女並肩牽手而行,奇怪地問他,“翠啊,他們是父親和母親的關係嗎?”


    “是情人。”


    “那就是愛?”雪衣突然問,“那你有沒有愛過什麽人?”


    “沒有。”


    雪衣晃了晃他的手,就像談論天氣般的口氣問,“那我行不行?”


    翠沒有說話,在雪衣看來明明是那麽簡單的問題,“行”或者“不行”,可他無法回答。因為以現在的雪衣來說,是不行的。雪女沒有長生,多則千年,少則五六百年,便是大限。


    那夜他們宿在客棧裏,半夜雪衣偷偷跑出去,翠隨即披了衣服跟她出門,而她敲開了樓上一個年輕男子的門。那男子一身華麗裝束,皮肉細嫩,他們住店時他在大堂裏一直看著雪衣。翠用了隱身咒,第一次看到了與在他麵前不同的雪衣。


    她才不是什麽冰雪顏色,她是豔麗的綻開的紅色芍藥花,總直愣愣的招子也化成了情濃如絲的媚眼兒。她不過拉歪了領子,笑笑地倚著門,那入骨的魅惑與風情便讓她對麵的男子麵色通紅。男子擁著她倒在錦被中,撩起她的長發親吻她的頸子,扯掉她的外衫,她不緊不慢地問:“你願不願送我回家?”


    “我當然願意,我送你回家,我娶你,我們一輩子在一起。”男子脫下她最後一件衣衫,許願一般,”我愛你。”


    翠嗤笑了一聲,山裏的狐精開飯之前都是問“你願為了我而死嗎?”比起狐精,雪女就含蓄多了。像她們這類妖物都有自己的飯前儀式,要獵物心甘情願的言靈,否則吃了也是不消化的。而後雪衣的手指尖長出鋒利的骨爪,插進了男人喉嚨的同時,也心急地用嘴去吮鮮血。翠頭一回看到她現出原形,瘦骨嶙峋,醜態鄙陋,好似蠕動的幹屍。


    雪衣吃飽喝足回到屋裏,乖巧地臥在翠的身邊,半天才說:“你不要裝睡,你都看見了吧?”


    “汝以後不要吃人了。”翠說。


    “我不吃人就會死。”雪衣冷笑,“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靠吃人為生的嗎?”


    他們回了八翠澤,雪衣許久不去找他。


    沒有等多久,翠就去找她了,總不能由著她生氣。


    凡間的那些女孩子生氣了都要人哄的,可雪衣就一個人。他去雪穀裏找她,碰到她蜷縮在路邊捕獵。她看了他一眼不理人。翠立刻心軟了蹲下身摸摸她的頭,道:“汝不要生氣了,是小神說錯話了。”他隻是不喜歡她和人糾纏罷了。


    雪衣看了他一會兒,抓住他的手,大聲控訴,“我生下來就隻能吃人,我也沒強迫他們,是他們自願的。你以為我很樂意生下來就要吃人嗎?雪穀路邊經過的人很少的,又不像飛禽走獸滿山都是,所以我經常要餓肚子,還要小心被其他妖物吃了,你以為是我願意的嗎?我不吃就會餓死啊!”


    當天他們就和好了,翠彈琴給她聽,她聽著琴音不知何時趴到他的膝上不小心睡著了。明明知道她是瑩台朽骨,可那熟睡著卷翹的長睫真美啊。


    “小神送汝一樣東西。”翠把一顆漂亮的石頭放在她的手心,“這個不能丟啊。”


    雪衣拿著那石頭出神了好久,眼睛慢慢紅了。


    翠笑了,又摸了摸她的頭。


    就那樣又過了幾十年,這幾十年間嚴寒已經慢慢侵蝕了八翠澤,翠已不記得何時開始飄雪的,他的神力也開始漸漸羸弱了。而雪衣卻還似以往那般冰雪美麗,卻不怎麽笑了,也少了很多耐心。


    終於有一日她臨走前說:“翠,以後我不再來了。”


    從此以後她真的沒有再來。


    翠很想念她,原來想念是那麽痛苦的事,可以將短短一日拉成三秋,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離開八翠澤的屬地了。


    許久後的一日,那個來勸水神出戰的神女又來了,這次她神色頹敗好似愁苦的少婦人。


    “吾愛上了一個魔。”神女苦笑,“本想聽尊神一頓嘲諷來著。”


    “愛欲本就是世間最美好的事,何來嘲諷之說?”


    “下次月圓之戰,吾與他,便要刀劍相向了。”


    翠笑問她,“那汝可曾後悔?”


    神女思考了半晌沒有答案,半晌她問:“汝又是為了誰把自己弄到如斯田地?”


    “一隻雪女。”


    “嗬,那還不如魔。”


    翠笑了,確實不如魔,他將整片八翠澤的靈力傾注在一顆雨花石裏滋養著她,隻為了能趕快渡她成神。可雪衣還是走了,她懂得用最美麗的皮相去魅惑人心,卻始終無法懂得什麽是愛。


    “她還小,時間還長,總有一日她能明白。”


    神女飲下一杯苦酒,大笑,“說白了,我們活了千萬年,雪女也活了幾百年,卻不如人短短數十載圓滿,隻因他們壽命太短,所以要趕緊懂得愛,懂得珍惜眼前。”她醉了一場,離開時給他留下一塊成精的琥珀,“要不要用隨你。”


    數月後,神女戰死沙場,八翠澤將自己封印在琥珀之中,好了,他要等她長大,等她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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