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意飄渺挽天華,符陣幻變似流沙。


    一者入微到了極處,一者宏大到了極處。


    然而入微與宏大都是相對的,小到極處便大到極處,大到極處便小到極處。


    所以入微之劍卻能斬龐然如山的大威德明王寶身。


    所以宏大之陣卻是微小到了極點的無量光明砂布成。


    恰如道門先賢的小大之辯。


    此刻,入微劍意貫入宏大符陣,又將是怎樣一幅讓人驚歎而畏懼的壯闊畫麵?


    青獅背上生青蓮,托起了迦羅文殊的半截菩薩相寶身,然而這位魔神也看不見大陣之中的景象。


    因為有人不想他看。


    唯有劍意符陣衝蕩依然,混在那一段段被截斷、被反射的聖光間,躍動出無邊幻彩,仿佛正映射出整個世界。


    ……


    ………


    在微觀的世界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其數無量的騎鳳仙官都握緊了手中的劍,向著各自的麵前頜首為禮。


    每一尊騎鳳仙官麵前,無神亦無仙,無佛更無魔,但有一柄劍。


    那劍不知是自棠溪巧工之手鍛造成形,還是在龍泉名匠錘下散發光彩,或者隻是鄉下鐵匠隨手打直了的一根鐵條,才學會做木工活的少年用廢木料削成,但那必然是一把劍。


    劍上的裝具或者應該以銅精錫英、玄鋼寒鐵鑄就,或者該以昆山瓊瑤、藍田美玉細細雕琢,也可能隻是夾著三尺鐵片的兩塊軟木。


    但不論精美還是粗陋,名貴還是低廉,劍就是劍。


    是精鋼百煉,是青罡百煉。


    一尊仙官開口,百尊仙官開口,千萬億至無量數仙官同聲開口:


    “無形無相,而化成萬象,這樣好的劍,大概也隻有我認識的那人拿得出來。”


    作為回應,有千萬億至無量數的劍鳴紛雜相應,其聲各有不同,卻傳達了同樣的意思:


    “無常無定,而統歸於一,這樣玄妙的道術,倒讓我不敢貿然去相認了。”


    兩個虛偽的男人,用符陣和劍意掩藏了本來麵目,打著這樣旁人很難聽懂的機鋒,在這片廣漠卻封閉的空間中對峙。


    機鋒是試探,機鋒是交手,但機鋒也是懷舊。


    丹砂與劍意之間,隱隱有魏野的歎息聲傳來:“既然已經被通緝到要跑路了,為什麽不把自己隱藏得更深一點?”


    這自然說的是某人的刀劍行被查封,人則如黃鶴一般一去不複返的事情。


    劍鳴中自然也有歎息意:“既然我都已經跑路了,為什麽你要去買下那卷道書?為什麽要像個蹩腳的三流偵探那樣,關心我曾經做了什麽?”


    “好奇心是人類得以發展的第一動力。”


    “好奇心也是讓無數英傑無端隕落的第一原因。”


    一尊尊微小如砂的仙官法相麵上透著冷淡意,平靜回答道:“我印象中的那人,雖然天然呆了點,但行事自有一分溫厚意,很是一個可交的朋友。然而今日重逢於罪海之上,卻還是應了那句老話——”


    劍鳴隨即應聲:“傾蓋或能如故,白首必然如新,何況你我?”


    這便是廝殺將起的信號。


    ……


    ………


    當初調查某人,並不是魏野的心血來潮。


    一般說來,能在星界之門內部置產興業的星界商人必然有自己獨特的門路,要麽是某個冒險者互助組織的幹部,要麽便是有一位或者幾位世界主在背後支持。畢竟,沒有掌握一個甚至多個時空產出的資源,想在星界之門開起店麵並不容易,倒不如直接去練地攤。


    百煉青罡在星界之門的武器商裏算是小有名氣,某人自身就是根正苗紅的劍仙嫡傳,和諸多劍仙派係都維持著不錯的交情,本該是一片光明的前途,卻能混到被通緝的地步——


    要知道,哪怕是跨時空走私這類罪名,隻要和綁架智慧生物、製造並出售非法神經麻醉品之類絕對禁忌沾不上邊,一般也就是罰款了事——


    比如曾經鬧到人盡皆知的犬牙國際縱隊武器走私案,他們雖然在冷兵器時代大肆兜售熱武器,但對於上麵兩條禁忌也是絲毫不沾。否則的話,就不是隻受到巨額罰款這樣簡單的處罰了。


    如果隻關係到魏文成一人,大家交情也隻平常,魏野真的犯不著如此多事。但是連瞎子都看得出來,這個刀劍行主明顯對自家鈴鐺有著些不一樣的想法。那麽這廝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煩,就是必須要弄清楚的事了。


    此刻,幾近無形無相的劍意當前,看著那一口口演化萬象的虛劍,體味著劍意中那股幾乎窮盡世間萬象演化的玄妙之意,魏野終究是動容:


    “將玄門天罡地煞之術闡發於其中,地煞為用,天罡為本,窮盡了情器世間之理,一劍而生萬象,萬象而歸無相,就像諸多光色混成了白光,這樣玄妙的劍意就是你逃避通緝的手段?隻憑這道劍意,就是滄浪雲台那些沉迷劍理的劍仙也要心甘情願折服。修劍至此,本該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居然還能被通緝逃亡,你到底是做下了什麽樣的大案子?”


    然而回答他的,隻是一道道虛劍掠起的殺意:“這等事,外人就不必問了。”


    可惜殺意才起,就被魏野一句話給打消了大半:“你一直對我家鈴鐺抱著些奇怪念頭,若是鈴鐺真的點了頭,那你也是要入贅我們老魏家的,我這個做長輩的提前問一句,你何至於大動肝火?”


    終於,運使劍意的那人終於忍不住某位散仙的呱噪,劍光閃動間,不知凡幾的仙官法相皆遭斷首之劫:“滾犢子,我也姓魏!”


    然而斷裂的仙官法相們有誌一同地抬起手來,摸了摸下巴上那部匪氣十足的短須,和聲應道:“魏文成,原來真的是你……”


    話未及說完,劍意再動,這一次就不是斷首,而是轉眼間就將數多斷裂的仙官法相斬成了碎塊!


    被零割碎切的仙官們麵容平靜——這裏一隻眼,那邊半隻耳,破碎的道冠和削下的鼻尖漂浮依然,照樣有嘲諷聲口從其中傳來:


    “還沒追到我家鈴鐺,這就準備打殺她的長輩了。可惜,公主可聽說過‘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否?”


    一根木棒,每天截取一半,萬世截取不盡。


    這是惠子與南華真人論辯的諸多辯題之一,此刻魏野提到這個道門中的老話題,卻是要做什麽?


    但見崩碎的諸多仙官法相上火光灼然,隨即火鳳鳴嘯,劍光仍在,細碎的法相破片又化成了一尊尊小小的仙官,每一尊仙官仍然帶著某人特有的嘲諷聲口:


    “魏某此陣,亦當如是。”


    然而劍意縱橫,回答得更為冷硬:“以砂化陣,趨於無窮微小,確實是應對我這道入微劍意的最好手段。然而你尚未證得真仙位業,不過是一介散仙,那就不能無視世界的基本法則,進入純概念的領域,仍然要受到那些法則的製約。”


    “所以你化生的這些光明砂能被我的劍意分割到哪一步?毫米?微米?納米?分子?原子?質子?在這樣的入微分割之前,你之道基又能撐持到什麽時候?”


    對這個問題,一尊仙官法相正舉起手中火劍,抵住了襲向自己的那道劍意,麵上神色卻是十分輕鬆:“我追查了你留下的線索,參悟了十餘部地煞術的傳承,也得了天罡地煞之術的嫡脈道訣。所以我很清楚,天罡地煞的神通始終脫離不了‘遍知一切法’這一條,那便永遠不出散仙位業的藩籬。我固然和真仙位業差得遠,可是你魏文成呢?你真的破開那層紙了嗎?”


    對這個問題,魏文成沉默片刻,劍意突破仙官火劍的封擋,再度一招斷首,方才應道:“較諸你,我當已近道。”


    近道終究不是得道,散仙終究不是真仙。


    但就算魏文成還不是真仙,但總比魏野高出一線。


    那麽這場戰鬥就依然如此險惡,不見血肉白骨的險惡。


    劍紛紛而起,火劍總是比劍意慢了半拍,這半拍間就是勝負手。沒法子,廝殺的兩人,一人自開始便在修劍,從隻好嚇鬼的木劍到穿風破雲的飛劍,還有此刻入微至極、仿佛世間萬象的劍意,都是他的劍。


    另一人雖然也用劍,用過朱砂畫符的鐵劍,用過桃仙遺蛻的木劍,用過皓靈之精的法劍,卻隻會一套墨家劍。


    劍法不如人,被一遍遍的零割碎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是魏野的本事,何嚐又在劍上?


    仙官法相越來越多,越來越小,火色灼燃成一片片殷紅之色,本該無形無相的劍意也漸漸被染上了紅色,甚至還時時有符印在劍意上一閃而過。


    雖然那些符印就像是漲潮時沙灘上的沙堡,轉眼就會被衝刷無形,但是每當一尊仙官法相被斬,劍意上便有印記一閃而過。


    魏野的聲音依舊嘲諷:“和劍仙比劍?我又沒有吃多!然而魏文成你不要忘了,你還是星界之門的通緝犯,我在劍上戰不過你,卻可以讓你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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