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時光前推數刻,正是普風隨著遼金聯軍逼近涿州城的時節。


    自從坐上北遼國師之位,普風的性情反倒比過去越發地謹慎了十成。


    沒有辦法,當初他受烏靈聖母指派,以摩尼教引渡神通演化光明天柱,將洞光靈墟的那一位很是得罪不淺。


    雖然烏靈聖母這位幕後主使見機得快,早早就退入光明淨土之中,看起來那一位也沒有追究小魚小蝦的心情,算是逃過一劫。接下來,宋遼大戰又起,那一位似乎在宋境內很是呼風喚雨了一番,宋軍伐遼的變故中就很有洞光靈墟一脈弟子活動的跡象。


    此界仙佛中人攙和王朝更替雖然有些犯忌,但隻要看明了天數所鍾,也算是成就一場功德,甚至是化解道途殺劫的無上妙法。這本來也不稀奇,但是教中高層接下來的安排,卻讓他感覺有些不對。


    那鼉龍陣,本該是采擷身具龍種血脈的異獸蛇蟲,以血飼之術催成靈智不全的鼉龍凶獸,布置下的一個旁門陣法,走的是凶獸血殺的路子。但是教中高層安排下來的這個鼉龍陣,卻是大為改變,是用那些天外異怪帶來的異種怪蟲,寄生在活人身上,以其腦宮氣血神魂為滋養,催生而成。比起那原版的鼉龍陣,這已經不能說是旁門左道,而是徹徹底底的邪魔手段。


    他肩頭葫蘆裏盛的近萬斤鼉龍丹,外頭那一層軟膜看似堅韌無比,實際上遇著唾液就化。包裹在軟膜中的,就是那些形如蝌蚪的半沉眠怪蟲,隻要吞服入口,自然能借著丹丸下肚的瞬間,借助丹丸外膜上暗藏的後手,將這些怪蟲挪移進入脊柱之內,送上腦宮。


    自然,這種怪蟲進入腦宮,便比送隻食人魔進嬰兒房還要慘烈十倍,人身七情六欲、神魂所係,皆在腦宮,偏偏這種怪蟲眼中,不論是七情六欲這些近乎本能的心誌變化,還是先天靈明、後天智識這些神魂存在的基本,都被視為無上美味,吞噬殆盡。


    而將這些東西吞噬一空之後,那空蕩蕩的顱骨之內就成了那怪蟲孵化的巢穴,漸漸就生成章魚一般的內核,徹底取代這具肉身原主。不獨腦宮變化如此,以脊椎為主線,身軀也要經過怪蟲改造變化,一如修行中人奪舍之術,肉身廬舍也要隨之改換樞機爐鼎。


    若換了十數年前,僅此奪舍食魂一事,就能引動當境地祇警覺,一旦地祇示警,必然進而驚動巡天神將,便是雷部火部齊至,也是說不準的事情。而普風好不容易修到即將證入長生的當口,便要因為勾連此事,不得不麵臨一場天刑雷劫!


    但如今不但天將無蹤,地祇正神也沒了什麽掌事的正主,隻有些許不成氣候的鬼吏,就是未脫凡身的野腳道士,若懂得些許粗淺符咒之術,也能使喚得動。這樣的環境下,曾經天羅地網一般嚴密的天地,如今卻鬆快得讓他這得道大妖舒坦無比,有陣子甚至有事沒事就想要仰天長嘯。


    前提是不要惹上那些好管閑事、不曾飛升的大神通之士!


    偏偏他就招惹上了一個,還是他修行千年所見,殺性最重的一個!


    此刻,那人便在北地,那占據涿易二州的宋軍,實際上皆是此人的門人。


    若不是那些以生靈神魂為食的天外異怪到來,並且有勾連外道神明顯化之相,引走了那位石真君的絕大多數注意力,普風可是一點也不想留在遼金聯軍陣內。


    但是梁子早就已經結下,現在想要撇清也未免太遲了點。為今之計,隻能是盡速協助那些組成鼉龍陣的天外異怪,攻破涿易二州,一口氣將教中安排之事做到完滿。


    就算因此惹動那位石真君的殺機,現在那位正被這群天外異怪所尊奉的神明絆住,一時半會也騰不出手來找自己算賬。隻要能抓緊時間,憑著對教中的功勳,得了上升光明淨土的機緣,那麽便是石真君想要事後算賬,自家也不怕他什麽了。


    正是抱定這個念頭,普風動作自然也是極快,一開始因為畏懼殺孽引來天劫而略顯保守的手段,都一股腦地用了出來。


    迷魂符,惑心咒,顛亂七情,勾牽六欲,這些個陰損法子,普風對著遼金兩軍首腦使了一個遍……摩尼教的心法,本來就是要將心內情誌以光暗雙分之法化作聖魔二極,講究的就是“聖者登天,魔者墮地”,若作用於人心之上,也是一等一玩弄人心的神通。


    隻是千年修行,頭頂此界天規地律,更有雷劫時時刻刻引而不發,雖然一朝擺脫樊籠,千年來形成的慣性還是讓普風約略保留了些許辣手。似耶律大石、完顏宗翰、完顏宗望等似有大氣運在身的人物,他雖然一般地催發七情,卻是換了一個方向用力。


    似耶律大石,本來就是一腦門子“保全大遼宗社,重建耶律氏王業根基”的念頭,隻要稍稍扭轉些許情緒,將“執著”催化成了“執念”,甚至不用普風開口,耶律大石也會覺得“一部身具異能的虎狼強軍,縱然殺性太重,食人為樂,也必成大遼中興之基”。


    至於完顏宗翰眼中的野心,完顏宗望那一望可知的複仇恨火,普風和尚也是一處都沒落下,統統催化到了十分。


    七情六欲,雖然是生而為人必不可少之物,然而不論是源出“自我”的七情還是根乎“本我”的六欲,比起人之為人的那一點先天靈明,終究落了一層。不論是執著、野心還是恨火,受到摩尼教光暗聖魔雙分之術引化,那便是“一念可升光明淨土,一念可落暗魔地獄”,竟是絲毫再不由人,而普風和尚更是就引著三人的念頭就朝著人性陰暗的一麵走。


    摩尼教這等法門運用,化光成暗,本就很有些外魔染化內魔的意味,隻是沒有走入極端,直接將人身化為魔物,反倒正合適普風眼下的狀況。


    以遼金首腦們的全力推動,這支聯軍基本上都吞了鼉龍丹,那些消化較快的人,嘴角不斷吐出的紫紅色觸須就是明證。但看在普風眼裏,誰消化了誰就得顛倒著看了。


    這樣一支全由天外異怪組成的兵馬,以那些異怪近乎佛門禪念的神通手段,若真要去圍攻哪位散仙宗派的山門,說不定都能一鼓而下!


    ……


    ………


    論修行,比神通,耶律大石和完顏宗翰肯定拍馬都趕不上那位已在蜃華江中修煉千年的烏魚精,但是縱然千載苦修,又得了摩尼教正傳法訣,在排兵布陣這方麵,普風也根本就是個門外漢。


    為將者,也有高下異同,所謂“沉而有謀,禦軍齊肅,包羅英雄,使群才各當其用”,這是有謀有略的一軍大將之姿;稍次一等,也要是“領一偏師,所向無故”,才算得上猛將;若隻是至於那輩隻有“膽氣果敢,奮捷矯悍”八字可以稱道的,便隻是鬥將之流。


    耶律大石和完顏宗翰都可說是天資出眾又不乏戰陣經驗之人,已經算是領軍大將一級的人物,可在這樣的軍將眼中,那等悍勇敢戰、武藝精熟的健勇武卒,卻未必是真正合適的士兵。養兵帶兵的法門,南邊宋國那位開國皇帝其實說得就很清楚了,好兵的標準不是武藝過人,而是“安辛苦而易使”。


    一支軍馬,若是人人身負神通異能,那麽誰能安心為一陣前走卒?身負幾分斤兩,便求幾分待遇,此是人情之常,可也是軍中最容易掀起風潮的因子所在。趙匡胤當年見多了五代年間的驕兵悍將,知道那等百戰精兵鬧起餉來是什麽德行,甚至幾多藩鎮、天子,也是這些鬧餉丘八們推舉上位的,因此也對這等強軍最為防備。


    就不說宋國,遼國軍馬,為什麽將精銳都調入了遠攔子馬這種習慣分散作戰的輕騎之中?還不一樣是作為打發軍中刺頭的妙法。


    要真讓那些靈吸怪徹底取代了遼金聯軍的兵馬,以靈吸怪看什麽智慧種族都像是看食材的傲慢性格,耶律大石和完顏宗翰不要說指揮軍馬了,隻怕自家腦子都充作了軍糧。


    也就是普風拿來的鼉龍丹,實際上是經過改造的東西,那些蝌蚪模樣的怪蟲,實際上是發育不完全的幼生靈吸怪,又被人用些古怪法門汙染過了先天靈明,導致這些幼生靈吸怪的靈智看似正常,卻缺乏完整的自我意識。


    而完整的自我意識,卻是靈吸怪幼蟲在吞噬對方腦髓與神魂之時,最關鍵的東西。沒有了自我意識,靈吸怪對神魂的吞噬,就變成了靈識的轉移,對方的記憶和自我意識,也能保留下來。


    這種對靈吸怪幼體的汙染和改造,簡直就是對靈吸怪社會體係最大的嘲弄和否定,說一聲“褻瀆”都毫無問題。而提供給隨軍南下的普風和尚那萬斤的“鼉龍丹”,更不知道是搜刮幹淨了多少靈吸怪城邦撫育幼生靈吸怪的腦池才湊了出來。


    但這樣汙染後的“鼉龍丹”,對於鼉龍陣的運轉卻是剛好。


    被毀了大半自我意識的幼體靈吸怪,是很難生出“反抗”、“自由”這類基於生靈自我概念之上的意識的,而被它們吞噬消化過一回的遼金軍馬神魂,同樣也會殘缺許多,隻有關於武藝和精神異能的部分,還有那些幾成本能的習慣,能夠重新刻印下來。


    這等最大限度被抹殺了自我的異能軍馬,落在耶律大石、完顏宗翰手裏才是真正的無上利器。


    不過這一點,就非對“鼉龍丹”一知半解的普風所能知了。


    他隻知道,距離對方尚近三裏之外,就見著那座不知拓寬幾倍的城牆之上,箭光如雨而來!


    宋軍依仗為神兵利器的神臂弓,以機括蓄力而射,頂多也就是半裏距離內尚有殺傷之力。然而對方的赤紅箭光,卻是轉眼超出了數倍距離。


    自然,這是那位石真君門下弟子的手段,應該是祭起了道門符箭的緣故。


    放在最先頭的是遼金聯軍用來探路的部族軍,也有契丹強征而來的雜胡小部,也有那些麵對女真兵鋒望風而降的遼東部族。


    這些小部軍馬軍資不全太齊全,但也是人人披著一身皮甲,何況他們也都在普風威逼利誘的手段之下吞過鼉龍丹的,已經不能算是凡夫俗子了。當下為便有族中首領嘶聲喝呼,所有的雜胡騎手,眼中都透出暗紅色的光來。


    隨著一雙雙紅色眼瞳亮起,頓時便有無形的精神異力以眼瞳為節點,紛紛噴湧而出。


    這些精神力量,在虛空中隱隱盤結扭曲,像是修改空氣中的結構,硬是在符箭來襲的半途修起了一道道氣牆!


    然而洞陽劍祝為鋒,六甲箭訣為本,這套道海宗源用來征伐一界的招牌符箭,又豈是區區數道氣牆所能限製的?


    仿佛金玉交錯的劍鳴聲,在氣牆上連連爆起,轉眼間,一支支釘入氣牆的符箭上便有赤色劍光騰起,朝著前方阻礙的氣牆狠狠斬下!


    也就在此刻,普風猛地抓住了這個機會,大喝一聲:“以符箭為橋,逆送精神爆震之力,壞去對方心神!”


    但不及將命令下全,隻見那座已經擴大數倍的城牆之上,一道璀璨明光升騰而起,明光中,一枚碧色玉珠似荷蓋清露滾動無休,別有一股清涼靜謐之意,籠罩了棱堡上空。


    也正因為這股清涼靜謐之意,城下鼉龍陣中這些半成品的靈吸怪渡過去的精神震爆之力,卻是全數被那顆碧色玉珠守禦封堵在外!


    雲空中,傳來了一聲蒼老卻元氣十足的笑聲:“此珠形似清露,竟有寧神清心之妙用,真是修道人安鎮心神、抵禦外魔之難得異寶,那石中仙家底這般豪富,還要老道千裏迢迢自碧雲山跑這一遭,真個是精打細算的人物!”


    隻這一句話,普風臉色就已經大變,一個名字不由自主浮上心神之間:“潭州碧雲山,久已得道的地仙鮑方老祖!”


    隻是這個名號,就讓這位大遼國師忍不住地在馬背上一騰身,就要朝著北麵遁走。


    然而比他的動作更快數分,半空中風雲忽聚,帶著一道數十丈的長影猛然下撲。


    那長影的前端,是墨黑色的長髯拂雲飄舉,更有一雙墨玉色的長角隨著車輪大的頭顱擺動無休,一對深沉大眼中似乎有雷火隱隱竄動。


    盡管那頭顱的鬃毛實在太長了些,幾乎把修長的身軀大半都裹在了長鬃裏,可那形貌入得普風眼底,分明是就一條威煞十足的墨髯老龍!


    盡管是天生頭頂七星的異種,生來就懂得禮拜北鬥,又在蜃華江中修煉千年,但普風和尚至今尚未脫去原身,依然是水族出身的得道妖類,對龍種的恐懼幾乎是與生俱來。何況這條隨著鮑方祖的聲音而至的老龍,身上威煞幾乎讓他渾身血氣都蒸騰起來,誰知道是不是這位地仙召來的何方敕封龍君、名登天籙的司雨大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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