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斷喝,別人還不如何,趙良嗣卻是瞬間就青了臉!


    趙宋一朝,所謂“與士大夫治天下”,也隻是個誤打誤撞出來的既成事實。藝祖雄烈,太宗忌刻,文臣士大夫不過是用來平衡武臣的棋子。而接下來的兩代官家,真宗不過是個有天賦的神棍,仁宗更是文弱而少主見,都不是什麽真正的強勢君王。


    偏偏在真、仁兩代帝王秉國期間,北有契丹虎視眈眈,西夏元昊叛亂自立,正是需要對外用兵的關鍵時刻。可大宋所謂禁軍,所謂邊軍,猶帶著五代亂軍做派,軍將吃空餉不亦樂乎,兵卒平日裏禍害地方,上陣要先拿犒賞,以至於國家大政全靠著那些有操守、有能力的儒臣勉力支撐。


    也正因為真、仁年間的濟濟名臣,這才打下了“士大夫與君王共天下”的基礎。


    但到了趙佶這位道君皇帝的時代,越發沒了下限的黨爭使得中樞權力又重歸官家手上。然而權力的過度集中後,就需要每日工作十幾個小時的朱元璋、朱棣這等工作狂,方才能有效地維持中樞體係運轉。可偏偏趙佶是寧可花一天功夫去畫幾筆花鳥翎毛,也懶得批閱什麽奏章的,對朝局的把握,無非是那套在朝臣中搞平衡的帝王心術而已。


    皇帝帶頭破壞了中樞體係,許多在神宗、哲宗朝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情,也就變得理所應當。如林靈素、許玄齡這樣受到趙佶寵信的道官,不僅僅是負責皇家齋醮禮儀與帝王長生夢想的私人顧問,而是很直接地在大宋權力中心中分到了一大塊蛋糕,就連官員選銓都可以插一腳進去。


    而比起正牌子的士大夫,這些道官對於皇權的依附性更重,甚至比起文臣士大夫,道官與皇帝的聯係更緊密,倒和梁師成之類內宮權宦相似。趙佶登基以來,道官與內侍間結成政治同盟的更是比比皆是。


    或許在蔡京、王黼這些拔尖的宰執重臣麵前,許玄齡這當紅道官還算不得什麽威脅,但麵對著趙良嗣這等毫無根基的南歸降臣,那差不多就是一言斷死的判官閻羅!


    不過趙良嗣的臉色很快就又恢複如常——就算許玄齡一早推動涿易二州來降,每一步都趕在了所有人前頭。但從河北到汴梁,就算速度最快的金字牌急腳遞,想要到達汴梁也要不少時日,哪裏就能馬上接到消息?


    而在這個時候,隻要自家平平安安回了宣撫大營,那什麽“焚城潛逃”的罪名,就變成了糾纏不清的筆墨官司,自然有童貫與王黼這些大人物與許玄齡對上。


    雖然將來仕途免不得多受波折,但總比落在這夥道官手裏強得多!


    主意打定,趙良嗣朝著姚平仲使個眼色,兩人有誌一同地猛地一夾馬肚子,強催著坐騎朝前——


    然而馬行半途,道旁瓦上,素白積雪忽然一動。


    那些雪在屋瓦上停留許久,冬日的太陽竭力送給世間的一絲暖意,也隻讓它們原本互不相連的六角冰花稍稍融化些許,隨後又被冷風凝固,在雪麵上罩上一層薄薄的冰衣。


    瓦上積雪,瓦下殘雪,就在這層冰衣下漸漸失了冰花六出的纖巧,隻一味地粗苯著,緩緩地凝滯著。但就在此刻,那層冰衣瞬間破碎,不論是輕薄的冰,還是沉滯的雪,統統都散成了晶瑩卻寒冷依舊的粉末。若仔細看去,那每一粒比黍米更微小的碎冰,重又綻成形狀完全對稱的六角晶花,無風自舞而下!


    漫天飄雪,轉瞬便是一片素白。


    白雪本來無色,隻是霜晶映著光明,返照出一片純淨。


    片片晶花飄卷風中,卻是片片相連,恍如大軍行進,次序井然。


    飛雪之中,方冠素裙一閃而現,手中法鏡燦然生光,讓人不由聯想起了司霜降雪的青女之神——


    然而這般仙家氣象,卻被某人直接一聲叫破:“王聰兒,這邊用不著你出場,燕伏龍那邊遇見的那些個矮人,才是你該去關注的地方!”


    魏野一聲喝呼,漫天飄雪隨之一凝,方冠素裙的少婦身形一落,先朝著仙術士稽首為禮:“師君容稟,北麵有緊急軍情送到,是——”


    說到這裏,她為難地看了一眼魏野身後的嶽飛一行,卻被仙術士不在意地一揮手:“鵬舉是自己人,用不著對他保密。趙良嗣、姚平仲這些廝鳥不過釜底遊魚,被他們聽見了也不妨事!”


    被魏野一句話定了性,趙良嗣還想嗬斥幾句,然而他卻發覺自己的坐騎不由自主地朝後退去。


    馬是一種天生敏感的動物,對環境的變化、危險的來臨,要比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某些靈長類更為敏銳。


    雖然隻是雪花漫卷,但是這些戰馬卻是本能地不願意再向前,任憑趙良嗣和姚平仲如何鞭撻催趕也無用。


    而在他們這微窘情態中,麵前那素衣女冠虛扣著掌中銅鏡,卻朝著他們掃了一眼。


    隻一眼,便叫人周身寒徹!


    不是精神上的寒,而是生理上的寒,無數飛雪隨著女冠那充滿寒意的眼神,籠罩了他們周身,飛旋如鏈。


    霜雪本是自然界中極脆弱的物事,人隻要嗬一口氣,就能消融幾多雪片,趙良嗣與姚平仲卻在此刻,被百雪千霜結成的虛鏈生生縛住!就連他們身上官服與皮甲,也在霜雪虛結的鎖鏈間壓縮成一道道下陷的凹痕,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紮著一道道麻線預備下鍋的五香脫骨肘子。


    僅僅是身軀被捆縛也就罷了,可在霜雪虛結鎖鏈的同時,趙良嗣和姚平仲四周的空氣也被這股寒意所禁錮,甚至不敢有絲毫流動之意,也就毫無聲音傳播的渠道。


    這樣的消音禁製,比塞抹布還來得徹底許多。


    處置了引發這場變亂的兩個罪魁禍首,王聰兒方才開始了她的軍情通報:“北麵哨探回報,契丹大軍已經離開燕京,朝著我方進發。女真軍馬,也有越過古北口南下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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