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筠清居的女主人程靈素今天照舊是一身雷打不動的青緞比甲,腰間還係了一條沾滿藥漬的鹿皮裙,顯然是剛剛結束了她炮製藥物的工作。


    不過看她的表情,顯然是在研發丹藥上陷入了瓶頸,所以對著可稱位高權重的兩位道海宗源威儀使,也沒有什麽多的客套表示。


    燕伏龍與李汝珍都知道,這位靈素夫人地位特殊,也不敢在她麵前擺什麽架子,跟著程靈素穿過一道竹拱門,在一座草廬中分賓主落了座。


    程靈素也不和他們多寒暄,隻是向李汝珍一伸手:“朱明丹天府運來的口糧、丹藥,照規矩是要抽檢核對的,你們也不要說什麽廢話,先辦事吧。”


    李汝珍忙從袖中取出一個不過巴掌大的朱漆攢盒來,恭恭敬敬地放到了程靈素麵前。


    這朱漆攢盒看著不大,周身也不見多少雕花紋飾,卻是道海宗源這些年煉造的咒具中最受軍民歡迎的物件。


    這類咒具的名字統一,一概是“混元盒”,頂多在後麵添上個型號代碼。而熟悉道海宗源基礎道術培訓的道人,倒也對這類咒具所運用的究竟是哪部符法一目了然,甚至那些喜好咒具煉造與維修的道人,更能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一般地擺起龍門陣:“雖然都叫混元盒,運用的也都是混元如意法那縮物收納之妙,但是軍用混元盒與民用混元盒,那便是天上地下,三年元祖版與五年普及版,也是雲泥之別。別的不論,軍用混元盒在材質都大有講究,盒身用的精鐵中還混了雲梁石,強度、硬度、容量都不是民用版那些三年一修的大路貨可比……”


    久在中樞的李汝珍帶來的混元盒,當然不是普通的民用版或軍用版咒具,而是離火裁金院為各位威儀使專門祭煉的特供版法器。單就混元盒最重要的容量指標一項而論,李汝珍這朱漆混元盒的容量就有數百石上下,用來運送糧草物資最合適不過。


    程靈素可不管這混元盒上透出的那些尊卑高下虛文,隻是一按混元盒,頓時從攢盒裏彈出一個個包裹嚴密的桑皮紙包,上麵寫著“救濟口糧,朱明丹天府厚生司監製”一行字。程靈素隨手拿起一方桑皮紙包,入手感到極為沉重,倒像是拿著一方磚頭,她隨即解開外麵包裝的桑皮紙,露出來的是一方淺黃發灰、看起來質地異常緊密的澱粉塊。


    掂量了一下那澱粉塊的分量,程靈素不置可否,又從袖中取出一柄小刀,輕輕在“磚頭”中間一剖。


    一股雜糧的香味混著些許幾乎可以忽略的油脂氣味散發出來,程靈素拿著“磚頭”輕輕嗅了嗅,又伸出指尖沾了些許磚頭間的粉屑送入口中,最後得出結論:“這是用番薯幹磨製成粉,混了些菜葉和蛋粉打製成塊。味道是算不上什麽,但混進了不少糖和鹽,煮成稀粥倒是能給饑寒交迫的人吊起命來。”


    說罷,她又抽檢了其他幾種型號的救濟口糧——論成分都是大同小異,用番薯幹磨粉,摻了少許油脂,混入些菜蔬和動物性蛋白質材料,摻上鹽糖就算完事。


    至於那動物性蛋白質的來源到底是什麽?程靈素隨手切下幾塊救濟口糧,丟給燕伏龍,示意他嚐嚐看。


    燕伏龍雖然少年時也算苦出身,但這些年一路打拚下來,也已經是起居八座的一方大員。就算他算是素來與道兵們同甘共苦,但道海宗源的後勤供應也一貫用心,很少再碰這種純粹隻考慮熱量、完全不在口味上用心的粗劣食物。


    勉強用牙齒刮了些粉屑送進嘴裏,一股子土腥味就直衝鼻腔,不由得嗆得咳嗽了一聲,又不敢在程靈素麵前失禮,隻得抓起手邊竹根杯,大口地用茶水把那味道古怪、口感粗礪的救濟口糧往肚裏囫圇吞下。


    看著燕伏龍那個模樣,程靈素回頭望了一眼李汝珍,卻是絲毫不給他麵子:“這救濟口糧二號和三號,成本要比一號要低吧?”


    李汝珍不敢隱瞞,應聲道:“除了薯幹粉,這裏麵也混了豆渣粉,另外蛋粉畢竟太貴了些,所以大家研究之下,又試做了二號和三號兩種救濟口糧。二號救濟口糧使用的是沿海各路漁獲中剔除的雜魚做成的魚粉,三號救濟口糧則用的是蚯蚓粉和黃粉蟲粉。”


    他這裏做解說,燕伏龍滿嘴的茶水就全噴了出來:“鬆石兄,你們朱明丹天府搞什麽鬼?豆渣和魚粉也就算了,這東西雖然是飼料,人也不是不能吃。可那蚯蚓粉、黃粉蟲粉是搞什麽?這還叫救濟口糧?我看倒和喂豬的飼料差不多!”


    對燕伏龍的牢騷,李汝珍倒是難得地硬氣了一回:“燕兄,黃粉蟲雖然腥了點,但是提供的熱量可不比蠶蛹和龍虱低——蚯蚓粉也是同樣的道理。如今師君主持伐遼大計,現在是要收羅燕地的難民,讓他們盡快活下去。至於救濟口糧的口味如何,那都不是重要的事情了。最近燕兄送來的通報裏不是說,已經有很多流民沿途把樹皮都剝幹淨了,都開始吃觀音土了麽?比起樹皮和觀音土,救濟口糧就算添了黃粉蟲和蚯蚓,營養和熱量都強到不知哪裏去了。”


    “咱們既然要收羅難民,也要證明我道海宗源乃是以濟世度人為宗旨、天字頭一號正大堂皇的仙道宗門,不說別的,這救濟口糧上也得多下點本吧?麵粉不論,你們朱明丹天府治下各路一貫是米多麵少,那倉儲的陳米、糙米磨粉,不也比紅薯幹粉強?”


    “燕兄!用薯幹粉和魚粉、蟲粉,也是為了免得大規模調動糧食。不要忘了,我們南北二府之外,還有慕容鵡他們一夥人,倉儲米糧不能輕動!稍有問題,對麵就能拿這事做文章!難不成,你打算給他們一個支援師君的借口,讓北麵那位明目張膽地介入過來,再在這宋遼二國間搞一個南北二聖的局麵不成?”


    對南北二府兩位威儀使的爭論,程靈素可是沒有理會,又從一旁拿起一個小木盒打開。和那些桑皮紙包裹的救濟口糧不同,這裏麵都是一顆顆蠟封的丸藥。


    程靈素捏碎了一枚丹丸外封的蠟殼,光一嗅就知道,這丹丸中用的是薏米、桃仁、棗肉、茯苓、黃精、淮山之類,加了糖蜜摶成藥丸,也就是道門中最常用的辟穀丹一類。


    除了這種辟穀丹,也有豆類與芝麻混合的辟穀丸、茯苓與鬆脂合煉的休糧散,程靈素挑揀了一番隻是搖了搖頭:“這些辟穀丹藥,也隻適合你們這些內氣完壯、修煉有成之輩,在深山煉氣時候服用。何況這些辟穀藥物隻是餐霞服氣時服食的外藥,還免不了要用藥酒送下,哪裏是給災民用的救荒食品?消化都不好消化的,隻能拿給在外巡邏的道兵補充體力。說起來,倒不如直接用糖蜜打成小塊,更方便實用一些。”


    這些辟穀丹本來是李汝珍收集了一些道門中辟穀、救荒的方子,試驗式地製作了一批,預備在這次收羅難民的行動中多多表現一番。然而此刻被程靈素道破,頓時有點掛不住麵子,隻好幹笑道:“這是我們想得差了。”


    程靈素抬起手,在碧筠清居四周劃了一圈,搖頭道:“我這藥廬四麵,這些年來種下的華山大靈豆與東荒清腸稻,也收獲了不少,都是辟穀絕粒的上好靈藥。然而這些靈藥非地氣深厚之處不得生長,若非種在洞光靈墟這福地之中,換了地氣薄弱之處下種,那連生根發芽都是妄想。所以這類真正的辟穀藥物,都屬於一級管控物資,不經許可不能調用,就算是各位威儀使,每人能調用的份額也是有限。所以用辟穀丹藥代替救濟口糧的想頭,還是暫時打消了也罷。”


    否定了朱明丹天府用辟穀丹藥救荒的計劃,對於那些帶著一股子腥味的救濟口糧,程靈素反倒沒有流露出多少不滿,反倒點了點頭:“山東人喜歡吃蠶蛹,粵省偏好龍虱與禾蟲,雲貴也有用蜈蚣入饌的。雖說各路的風俗不同,可吃蟬和蚱蜢的人也都不少,與我們通商的歐羅巴人也有好吃蝸牛的。這樣說起來,蚯蚓本來就列名本草,黃粉蟲又是魏大哥教你們養了做飼料的,荒年裏自然也都能當成吃食。至於口味不好,比起保住一條命這樣大事,口味差了些許,也不算什麽大問題了。”


    說到這裏,程靈素從鹿皮裙裏翻找幾下,摸出一方青翠欲滴的小印,又尋出一張表格,一一填寫過去,隨即蓋上印章:“我這裏的檢驗算是通過了,救濟口糧質量合格,批準你們大規模地運往涿易二州的難民營使用。至於那些朱明丹天府製作的辟穀丹藥,就配發給燕伏龍麾下道兵,給他們巡邏的時候補充熱量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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