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天人法相已毀,失去了泰半神通,但被魏野重創的六業輪,還稍存些許靈性。


    隨著朱月提問,鳥居四周景色再變。


    那些鋼筋,那些水泥,那些映日生光的落地玻璃窗,化作了那些荒山,那些野水,那些泛黃破洞的和紙拉門。


    那些眉間柔婉的大和撫子,那些長發垂肩的女校小姐,那些手拿文明杖卻穿著武士羽織的紳士,化作了那些滿麵病容的早衰農婦,那些已知艱辛的黃瘦村姑,那些戴著鴨舌帽卻穿著草鞋的油滑閑漢。


    一張帶著菊花紋與大黑天神像的紙幣交出去,便能領著十幾個女孩子離開這些衰敗的村落,踏上漫長的山路。


    再登於車,去京都的花街,長崎的遊廓。


    再登於舟,去大馬,去新加坡,在打著酒屋幌子的小院裏,迎逢那些滿身汗臭的苦力工人。


    在長崎和廣島起錨的遠洋商船裏,貨艙與媒艙都塞滿了這些來自天草、山形、秋田的少女。每一天,都有在高溫的密封艙裏窒息、甚至腐爛的屍體,被船員們匆匆地拖出,送給跟隨船隊的鯊魚進行祭奠。


    而在遙遠的故鄉,微薄的賣身錢,並不能幫助到那些已經沒有少女的村莊,絕望的農人們開始選擇一條不給別人添麻煩的路


    自盡。


    像跳進大海的旅鼠群一樣,一個個農莊整齊劃一地開始自盡。


    但在這個喜歡櫻花凋謝之景的島國上,就連自盡也有著尊貴低賤之別,風雅粗魯之分。


    公卿們可以拿著折扇,一邊吟著漢詩,一邊飲下毒酒,然後裝出自己是切腹的模樣。


    武士們可以用木刀頂住肚子,虛應其事地畫個十字,全指望擔任介錯的劊子手刀鋒夠利。


    而農夫農婦們,連農藥都找不到,隻能用草繩吊起一家老小的脖子。


    村莊變成鬼域,那些看似繁華的城市又真的好到哪裏去?


    街麵上那些寬大的和服越發地多了,倒不是因為追述大和民族的傳統文化,而是比起洋裝,人們更需要這種包裹全身的衣物,去遮擋他們削瘦的雙腿與異樣的浮腫。


    這是開化的時代,卻沒有帶來預想中的繁榮,隻有這蕭條的盛世,不斷地吞噬著它的人民,作為它生存的滋養。


    地獄在人間。[&#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


    ……


    ………


    讓人睹之鼻酸的景象,從仙術士眼前紛呈而出,但從頭到尾,竹冠的道者卻沒有一點多餘的表示,隻是冷看。


    冷看著妙齡少女淪為粗漢們發泄的玩具。


    冷看著一座座山村淪為了不存生息的死域。


    冷看著那場被稱為“大蕭條時代”的經濟危機,將這個國家吞沒滅頂。


    等看夠了那些悲慘的畫麵後,魏野方才一抬手,掌心火勁吐處,將四周的畫麵都灼成了一片虛無。


    “的確是夠悲慘的場麵,然而這與魏某何幹?”


    一手按上了桃千金的劍柄,仙術士緩緩地抽出了桃木法劍,隱帶紺紫的酡紅劍身間,卻有鋒芒將出未出:


    “這世上總有些喝多了餿雞湯的傻子,見著人世間的苦難,就忘記了是非二字是怎麽寫的。於是見到殺人犯,就忘記了無辜死在他刀下的人,隻想從那握著屠刀的手上,找到一些悲慘的童年、悲哀的過去,好讓自己眼角滴幾點生理排泄的鹽水,扮演一個廉價的聖徒,何況……”


    何況,軍國時代的日本,是隻有破產的農民、失業的工人,還有被販賣又被侮辱的“南洋姐”與慰安婦麽?


    還有貪婪的財閥、狂躁的軍人、把良心都喂了狗的知識分子。


    還有數不清的屠殺,人命鋪成的軌道,修在萬人坑上麵的礦山,縈繞著華工冤魂的財閥會社,活體試驗得來的細菌戰數據……


    隻是這些事情,何必再講?一個高野山密教培養的尼姑,滿腦子獻身皇道樂土的妄想,還帶著一絲“我弱我有理”的理直氣壯,真不必再說什麽多餘的話了。


    嘲諷話語間,桃木法劍已經抵住了朱月的胸口:“你們的痛苦,讓佛門的那些佛陀和菩薩去操煩。而我該做的,是砍掉你們的賊手,剜掉你們的賊心,嚇破你們的賊膽,然後送你們去給禿驢們超度。”


    劍鋒陷入了僧衣,卻不知為何,沒有刺破那件素白的衣裳。


    朱月依舊垂著頭,精致柔美的臉,映照在劍身之上。


    便在照眼之間,素白僧衣上佛光大放!


    青綠荷葉,猛然蔓生在僧衣間,像是千年的古蓮子,經曆了漫長等待之後,將自己的生命一次爆發出來。


    荷葉展布成為蓮田,菡萏未綻的青蓮隱帶紫意,貴氣莫名。


    這等時候,貴氣也等於危險


    那座朱紅色的鳥居,在朱月身上這件白僧衣滿布青蓮的瞬間,猛然暴漲!


    鳥居是神社的門麵,是山寨版的牌坊,也代表著生與死、神與人的分界。


    所以魏野從頭到尾,沒有踏入鳥居一步。


    而此刻,不知有多少座鳥居,橫貫這個空間,將魏野也納入了這條參拜之道上!


    參拜道無始無終。


    魏野神色淡然,他當然知道這條參拜道意味著什麽。


    這件名為六業輪的佛門秘寶,能自成六道法界,自然也能將被困其中的人送去輪回轉生。


    雖然被魏野用五城玄器毀了五道法界,但人道法界尚存,那六業輪最根本的功能便還在。


    將被困的人送入中陰境界,而後請他們重入轉輪。


    受胎。


    托生。


    數不清的朱紅鳥居組成的參拜道,這便是生命要經曆的那條最初的路,最後到達的地方,隻會是胎宮。


    就算是成就散仙如魏野,落入胎宮,重走一遍受胎托生的路子,也要受胎中之迷,起碼在很多年中,都不會再對未來的大勢產生一絲一毫威脅。


    這就是朱月的目的,也是高野山對這個時空中一應仙道高人的謀算。


    為此,哪怕毀掉六業輪這樣一件神妙無方的秘寶,再送多少修煉有成的僧尼去轉世,高野山也不會有半點的猶豫。


    就像七生報國,就像神風特攻,就像一億玉碎,這真的是很符合那個國家的美學。


    然而魏野隻是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一臉殉道者神情的朱月,然後搖了搖頭:“你要殉道,要玉碎,不想落到魏某手裏,我隻隨你。但是不要以為,拿出一件佛門秘寶,你就坑著了我。”


    朱月此刻麵色漸漸平靜,一派安樂之相,隨著六業輪最後的神通發動,她已經不可逆轉地進入了受胎的過程中。


    此刻的平靜安樂,便是生命之初,在子宮中被羊水包裹的溫暖,讓人薰薰然,幾欲睡去。


    但她最後的一絲靈醒,還是讓她聽到了這句話,不由得感到有些可笑。


    就算你是修成散仙的高人,等閑不墮凡塵。但一入胎宮,神通退轉,再遇著胎中之迷,又有幾分把握可以重修轉劫,再證仙道?


    她靜靜地望了魏野一眼,卻見著仙術士周身隱隱透出光來。那微渺光華中,魏野整個人都變得透明,卻不見血脈,筋肉,不見內髒,不見骨骼。


    隻有一道蟠曲雲篆,為骨骼,為筋肉,為血脈,硬是搭出了一個人形的架子。


    破她天人相,重創六業輪,哪裏有魏野真身,與她糾纏到此刻,手持桃千金的,隻是一道真形符而已。


    朱月慘笑一聲,猛地扯下身上青蓮法衣,朝著桃千金上一卷!


    青蓮法衣裹住劍鋒瞬間,青蓮之中,隱隱傳出聲聲禪唱。


    然而不待禪音入耳識,朱月身形已然消散在了無盡的鳥居參拜道上。


    隨著朱月身形消散,桃千金清鳴一聲,想要掙開青蓮法衣,卻被這件法衣纏得更緊。


    但不待桃千金與青蓮法衣再多加糾纏,五城玄器已然闖入了這看似無盡的參拜道中,頓時將一座座鳥居砸得稀爛!


    雲空之中,隻見一道道流光爆散而出,直朝著東方急墜而下。


    此刻,在遼國南部,洞光靈墟群峰之間,一方看起來甚至有些榔槺笨拙意味的墨玉,立在一株古鬆下,微微地晃了晃身軀:


    “居然能運轉六道輪回,這一回的對手,隻怕底蘊也不淺!”


    然而下一刻,就是不正經的故態重萌:“然而魏某的真形符,又如何能落在輪回之內?賈寶玉銜玉而誕,那是神瑛侍者與通靈寶玉糾纏一處,可隻有魏某的真形符,還能來個銜符而誕不成?”


    墨玉身旁,程靈素微微皺了皺眉,說道:“魏大哥,對頭能逼得你的真形符顯出原型,到底是什麽人?”


    “還能是什麽人?”墨玉搖了一搖,嘲諷般地開了口:“東邊那個破島子上,一群隻會喊板載和九段阪再見的蠢貨罷了。隻是那個島子上麵,從來多的是把人不當人的畜生,真要是來一次大宋的甲午、大遼的九一八,隻怕場麵比千年後更難看!”


    話音甫落,墨玉又是一晃:“怎麽回事?這股佛門異咒從何而來?!咒力之中,還藏著侵奪腐蝕之力,想借桃千金為橋,染化五城玄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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