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缽罩頂,缽中卻又自成一方世界。


    看似大片碎石細砂交錯的荒蕪險惡地,卻又隱隱顯露出了一片片波光粼粼的湖泊。


    天鵝悠遊綠波上,白鷺靜立水澤畔,湖畔草木豐美,牛馬或立或臥,嘴中不停地嚼著草團,湖畔林中,又似有白鹿、野羊徜徉。


    如此安閑之景,實在很容易讓人生出懈怠之意,然而魏野卻是立在原地,不向前邁出半步。


    麵前這湖光山色,看似清美無比,但就連五道法界幻化而出的善見天城、阿修羅幻城、龍眾七寶城,也不能蠱惑仙術士半點,遑論這等凡世景象?


    何況,這湖泊,這山林,這禽鳥走獸,不論怎樣看,都太過幹淨,太過安樂了點。


    真實的世界,哪裏有這樣無邊安樂的妙境?


    仙術士的聲音響起,一開口,便如隆隆雷鳴,響動四野:“假的就是假的,就算以禪念擬化世間之相,也少了天擇物競的殘酷味道。這等偽物,何必在魏某麵前現眼?真金仍然需火煉,給我破!”


    一聲“破”,烈火瞬間延燒四野,蔥鬱林地頓成漫天飛灰,粼粼湖泊化成一片白地,那些禽鳥,那些走獸,遇著洞陽真火,瞬間燃成了一縷青煙。


    洞陽真火侵略無止,平靜喜樂的氣氛一掃而空。


    火舌舔舓著天空,青藍的天幕化作了層層烏黑的重雲,就像是燃著了一張接天蓋地的畫布,隻留下了黑色的焦灰。


    在這片烏黯的天幕下,沒有了湖泊山林,隻有一座座城市……等等,城市?


    鋼鐵混凝土的建築物占據了大半的視野,三角形的山花,簷口上的西洋線,還有希臘風的五種柱與仿石砌的柱礎,都帶著濃重的新古典主義風格。


    更不要說那些略帶複古主義的獅子、天使之類裝飾構件了。


    而在這極富歐陸氣息的城市中,匆匆而過的人們,固然也有西裝革履的上班族,身穿洋裝的摩登婦女,一身黑色的大扣子學生服的青年,但更多的人,卻是穿著一身或改良或沒有改良的和服。


    用緞帶束起長發的女學生,踩著平底皮鞋,卻穿著那種名叫二尺袖的改良和服。出嫁為人婦的女子,也往往用那種叫做“小袖”的深色和服,打扮出一派讓外國人誤會的“大和撫子”柔婉氣質。


    而那些拄著文明杖、戴著禮帽的紳士,往往也在英倫式的鬥篷下,穿著武士的羽織。更不要說那些看起來有些神經質的文士,更是將和服、木屐與軟帽、眼鏡,混搭出了一股放浪味道。


    而站在街頭維持秩序的那些頭戴大簷洋帽的警察,一身立領到下巴的黑製服,腰間配著西洋劍。在他們的麵前,人力車夫腳上套著大腳趾與其餘腳趾分開的牛蹄子膠鞋,拉著小洋車滿地拉客。


    兩相對比,更是營造出了一股中古與近古混雜的怪異氣息來。


    這樣的畫麵,讓魏野略一皺眉:“這打扮、這建築,是明治?大正?還是昭和?”


    輕聲自語一聲,仙術士負起雙手,徑自向前踏出一步。


    一腳踏下,便有野火奔襲如龍,沿著平整的柏油馬路向前席卷,最後直落在了路旁的一座小神社中。


    那是一座極為平常的稻荷神社,石雕的狐狸立在鳥居的門柱下,卻在被烈火席卷的瞬間,猛然爆開!


    碎石飛濺中,女尼朱月狼狽地退後了數步,站到了朱紅色的鳥居後。


    隔著神社的甬道,仙術士好整以暇地把自己的獵物重新打量了一遍。


    朱月的麵目依然姣好,隻是她高聳的胸膛卻沒有一點起伏,看上去更像是一尊為彌留亡者做最後紀念的蠟像。


    說真的,盡管圍繞著汴梁城中的暗流,大家見招拆招地相互針對了那麽久,魏野依然對這個漂亮尼姑沒有什麽作為敵手的實感。


    是,朱月安排下的那些計謀,那些暗手,一旦發作起來,足夠顛覆一個國家。黑泥洗地也好,喪屍圍城也罷,都可以把“大宋宣和朝”與“東京汴梁”都變成曆史名詞。


    然而那些計謀與暗手,那些暗魔所化的黑泥,那些身軀變異的信徒,非常像實驗室裏培養的那些致命病毒——雖然可以瞬間奪取感染者的生命,但是卻對殘酷而真實的世界沒有一點適應能力。


    從這點上說,朱月的種種安排,甚至比起賀蘭公那不講道理的亡靈瘟疫差了十萬八千裏遠。


    而事實證明,就算是朱月以身為餌,把魏野誘進了這佛門大能打造的異境之中,六道法界運轉,也沒能取得什麽看得上眼的戰果。


    此刻在魏野眼中,朱月身上那股屬於荼吉尼天的氣息,都淡薄了不少。想來,之前她分出的那白狐化身,也徹底葬送在了天道法界之內,一應神通,如今盡數成空。


    這樣看起來,魏野麵前的朱月就不再是一位佛門的護法天女,而隻是一個命途多舛的可憐姑娘。


    但就算如此,魏野還是沒有走進神社的甬道,隻是立在鳥居之前,目光落在了朱月的臉上:“不惜舍棄了一身神通,也要引我入局,好借著佛門六道輪回之力,讓我墮凡入胎。狠是真狠,可是也未免太小看人了點。”


    立在鳥居外開著嘲諷,魏野的目光還是從女尼白皙到了透明的臉上略一停留:“這次不逃了?”


    “我所修成的天人法相已毀,從山中請下的六業輪又受了重創。大仙神通麵前,我逃又能逃到哪裏去……”


    “六業輪……”重複了一遍這件法器的名字,仙術士沉吟一下,方才頜首道:“六塵感六根,六欲生六業,六道輪轉,依業而住。若真的困入其中,淨業與不淨業交纏無止,的確足以壞人道行,再難修行有成。可是你這六業輪,雖然演化六道,卻隻上達六欲諸天,未達四禪天境界。用來困殺尋常修道人,倒是無往而不利,但散仙、阿羅漢一流,卻不是這六業輪能應付得了的。”


    說到這裏,仙術士還是歎息道:


    “你既然走的是身語意三密契入本尊的路數,還偏生挑了荼吉尼天這樣的世間鬼神為本尊,便不要指望證入四聖法界,解脫輪回之苦。如今荼吉尼天法相已廢,五道法界不存,就算引我入人道法界,勉強困得住我一時,可你現在卻是個不人不鬼的中陰身,隻能投胎轉世。說不得轉世之後,受了胎中之迷,再沒了重頭再修的機緣,卻是何苦來哉?”


    這話裏有讚賞,也有些許憐惜。


    不管如何,朱月這樣身在妙齡的女尼,也總該得著一份對女孩子的優待。


    要換了滅絕師太之流麵目可憎的老尼姑,魏野說不得就直接拔出桃千金,火力全開地招呼過去了。


    鳥居劃界,朱月望著麵前的竹冠道者,微微沉默片刻,然後盤膝坐下,輕聲問道:“大仙,你知道這是人道法界,三善道中,唯一能讓眾生感悟智慧、體察苦樂,最終成佛之地。可你知不知道,人間也生活著餓鬼,也充滿了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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